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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技术的批判”

2024-04-11娄燕京

诗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小冰现代诗歌写诗

“技术时代的诗歌书写”笔谈

本期刊发的《直面“技术的批判”》,并没有仅仅局限于就事论事的现场讨论,而是经由对人工智能诗歌现象的审视,转向对现代诗歌内在运行机制的反思。在娄燕京看来,追求语言异质性的现代诗教是先锋诗歌的合法性基础,在释放语言本身能量的同时也在不断走向自我异化。先锋诗歌语言的异质性与人工智能诗歌语言的陌生感有着家族相似性,因此人工智能诗歌成了认知先锋诗歌困局的一面镜子,它的不断推进恰恰映衬出当代诗歌的病灶。诸种对人工智能写诗的回应,在“为诗辩护”的同时却把真问题从人们面前推开,技术时代带来的真正焦虑被不动声色地转移,因此检讨现代诗歌运行机制,进而对诗歌写作的神秘黑箱进行祛魅就显得非常重要。这一视角虽然对人工智能诗歌和先锋诗歌生成机制内在差异性的讨论显得仓促,却触及了当代诗歌运行机制的深层问题,在沟通历史和现实的同时拓展了本笔谈的讨论空间。

主持人 李建周

多年前,网上有一篇帖子,目的是教大家“如何写一首让人看不懂的诗”。方法倒也简单,“准备几段简单易懂的句子”,比如“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这首儿歌,将其输入在线翻译工具,先翻译成日语,接着将日语翻译成俄语,再依此类推翻译成其他各种外语,最后再翻译回汉语。经过层层“转译”之后,人人耳熟能详的歌词,就变成了“一首具有浓厚后现代主义气息的先锋诗歌”:

我一分钱买来的马

警察叔叔的手在手里

我的叔叔,我的頭在省钱

我的声音说:叔叔好

作者意犹未尽之余,又对这首无厘头“恶搞”出来的“诗作”,进行了学院派批评家惯用的新批评式细读解剖,详尽阐发了文本的主题意蕴。这篇帖子固然恶意满满,既讽刺写作,又揶揄批评,一石二鸟,刻意迎合一般阅读场域对先锋诗歌的偏见与想象,有哗众取宠的嫌疑,但又不失调侃的风趣之处,也在有意无意间暴露了现代诗歌的运行机制。

时至今日,写一首让人看不懂的诗,已经不需要耗费如此多的“人工”,或者要去手工操作多道程序,而是变得越来越“智能”。因为,只须输入一张图片,微软小冰就会输出一首“晦涩”的诗:

黄昏里来了一碗茶

回家一齐看一

嘴里的妻子已失去了

让野火的人们

风景如风车里一碗茶凉

是少年的故事

回家一年的时候

我猜我也一例有敌骑的呼声响

尽管生成方式颇不相同,技术上更存在迭代差异,但多年以前的翻译工具转译产出的诗歌与微软小冰的创作,在接受效果与风格呈现上却十分一致。正如诸多对《阳光失了玻璃窗》的批评,小冰的诗大多词汇错置、语病频出、无法卒读的同时,却又云里雾里放光彩,具有语言上的滞涩与陌生感。上引两首“诗”的诗风都是如此,更技术化地说,即是一种语言的“乱码”。

然而,恰是语言风格上的乱码,使得现阶段的人工智能诗歌创作与先锋诗歌,构成了家族相似。就像朱自清评价李金发:“他的诗没有寻常的章法。”“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小冰与李金发的诗,在佶屈聱牙,乃至文白夹杂方面,可谓异曲同工,都是一串失了线的花里胡哨的珠子,摆成了分行的样式,两者虽分属机器与人类两种“主体”的写作,却似乎共同意指了一种现代诗教、一种别样的风格追求——语言的异质性。

语言的异样与陌生,既是现代诗歌的普遍结构,更是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的合法性基础,自“朦胧诗”潮以来,就内在于审美对抗政治的“纯文学”脉络,又经“九十年代诗歌”中“元诗”意识、“技艺”观念的反复灌输与洗礼,最终成为统摄性的先锋诗观。其逻辑是,文本获得圈内承认的路径,不在于诗歌作品参与了思想的演进、历史意识的辨析,或者以准确的文笔呈现了时代的观念与感觉结构,而是在于提供了具有个体差异性的修辞技巧和语言风格,同时这种个人化的风格又相当一致地归拢于某种晦涩、“难懂”的集体追求,形成“风格的同一性”。而这一风格,无论被诗人和批评家赋予怎样或沉重或轻盈的寓言内涵,都可以被归结为两条现代诗的特点:一是在语义上打破日常语言的规律,二是在语法上打破日常语言的规律。

对于诗人而言,写诗更多意味着打破(符合)日常(非日常)语言的规律,制造“(反)规范”的语言风格。简单粗暴地说,就是生产语言的乱码。问题在于,制造符号乱码,打破语言规律,没有比现阶段的人工智能更合适的工具了,甚至无须多少技术含量,就如同多年前的在线翻译软件一样,正是因为技术的不达标,反而转译出符合“技艺”标准的先锋诗歌。在一次对谈中,西语翻译家赵振江曾提及,自己的学生,诗人胡续冬找他“要诗歌翻译的草稿而不要成稿”,使他总结出一条“心得”:给诗人翻译诗歌,用不着加工成汉语的诗歌,把翻译过来的原材料给诗人就行了。因为,参与对谈的诗人张枣和欧阳江河就表示,“糟糕的翻译反而会对人产生爆炸性影响,而且是越生硬、歧异效果越强的翻译,为我们打开的语言可能性就越大”“对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原创性和陌生感”。粗糙的诗歌翻译草稿,生涩而“让人看不懂”,形同常被读者吐槽的“机翻”,诗人们却乐在其中,以之为诗歌的第一义,两相对比,前面的恶搞帖子,可谓歪打正着,切中要害。

重要的是,不止于风格,人工智能写诗与当代诗在生产/创作机制上更是殊途同归。在当代中国的历史语境中,先锋诗人群体追求语言风格的差异性,无非是为了抗议压在诗歌身上的诸多负累,回归文学的独立场域,让诗歌变得轻盈,以“对称于人之境”,摆脱他们臆想中的观念化、公式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模式。在此诗歌自由主义的庇护下,诗歌与现实、个人与社会、风格与观念形成了浪漫主义式的二元对立结构,并渐趋实体化。因此,“风格”是为了反对“观念”,或者是为了将宏大观念以个人的方式风格化,不过,当这种对立变得极端、固化之时,风格本身也就变成了某种特定观念。在此意义上,眼花缭乱的诗歌风格,或许恰是诗歌观念的直接反映,因而也是被风格化了的观念本身。

风格化的诗歌追求,看似风格化,实则是简单的观念化写作,是风格的定向生成。而这种依据某种诗歌原理,输出相应风格的写作机制,与微软小冰写诗的“输入一输出”模式,似乎并无二致。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只须输入特殊的观念指令和风格标准,人工智能就会按需生产出符合要求的诗歌类型,可以随时定制,立等取货,差别也不过在于算法的精准与否。况且,由于先锋诗歌的陌生化风格本身是模糊的、朦胧的,是无法被符号化的一种默会的修辞感觉,没有一定之规,因而,生产风格,也就无须多么精准的智能技术,只要大差不离,给人陌生化的印象,就是一首及格线以上的先锋诗。就此来看,与其说是人工智能在模仿人类写诗,不如说,现代诗歌写作机制本身就是一台批量生产诗作的机器,是人与诗的异化,更是需要被辩证否定的对象。

诗人和批评家面对微软小冰诗歌的不屑一顾、恼羞成怒或者如临大敌等诸种复杂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他们或许首先不是为了捍卫文学,保卫人类主体性,而只不过是被人工智能断了财路、砸了饭碗。无论是恶搞的机翻诗歌,还是技术更先进的智能写作,不管写得好坏,关键在于它们轻而易举地揭露了现代诗歌的内在运行机制,把诗歌写作的神秘黑箱一步步蚕食性地符号化、去神秘化。在历来“为诗一辩”的传统中,诗歌之所以获得百般辩护,不过就是依赖于诗人神乎其神的语言运用能力,以维持住“天使在人间”的优越感。然而,随着人工智能这一机械降神的来临,诗人们那神汉似的自我想象,也就被颠覆地无可遁形。人工智能写诗固然有千種不好、万般不是,但在为诗歌祛魅、为诗人泻火上,自有其可取之处。人工智能的降世,也由此打开了诗歌民主化的新可能性。倒不是说,随着技术的普及,人人都可以利用人工智能,冒充诗人,而是,人工智能写诗的产品和机制,为普通读者理解先锋诗歌提供了一种更为后设的视角,为得以窥见诗歌写作的堂奥开了一扇后窗,打破了诗人的技术垄断。那种自上而下的启蒙式的诗歌等级结构将被质疑,诗人将被从伪造的天使还原为装神弄鬼的凡人,诗歌初学者将不再像诗教教徒一样膜拜教主般神秘的诗人,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和民主的态度对待诗人与诗歌。在人工智能的加持下,诗歌面前人人平等,或许是值得期待之事。

回头再看诗人和批评家对人工智能写诗的种种回应,显得意味深长。比如,众口一词地批评微软小冰的诗写得不好。然而,人工智能写得好或者不好,并不构成问题,因为随着技术的进步,将来它会写得更“好”,即使人工智能被卡在现阶段的水平上,不得进步,也以其肉眼可见的“不好”鉴照出现代诗歌本身的问题。进一步地,诗人们又大多以酸溜溜的姿态挑衅,说人工智能写不出李白和莎士比亚那样的作品。其实,这有些类似于阿Q的祖上曾经阔过的心理,也是转移自身焦虑的方式。说得好像现下的诗人就可以写出李白的诗似的,大概除了正在写作的自以为是的诗人,没有人会关心人工智能的写作能不能超越李白,读者不会这样想,李白也不会,人工智能大概也不会抱有如此的写作目标。人工智能威胁到的只是那些像人工智能一样写诗的诗人,搬出李白、莎士比亚作为门面,不过是对当代先锋诗歌真实处境的规避。更普遍的批评,则是指斥人工智能的诗歌没有心灵、没有感情。隐藏心灵,放逐感情,本身就是现代诗歌的基本信条,要说局限,也是诗人犯规在先。而且,诗歌的心灵与感情,多数时候是一种主观印象,没有心灵和感情,也可以通过符号化的词语制造出来,这是古今中外诗歌的普遍玩法。

值得留意的在于,指责人工智能写作没有这个、缺少那个,是一种典型的“双标”行为。因为人工智能写诗的过程与方法是公开化的,人们面对其作品,就可以义正词严地在写作的整体流程上从前向后看,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将写诗的机制反复指指点点,一切都可以先入为主地有罪推定。相反,面对人类诗人的诗,只能从后往前推,从诗歌的成品回溯写作的来源,更由于诗人把自己的写诗过程包裹得严严实实,或者干脆将之打造成天启神授,又加之现实上的各种人情与利益,再没有心灵、情感与技艺的诗,也会如前面的网络帖子一样,被进行解经学式的阅读,再“让人看不懂的诗”,也会被看得明明白白的同时,又云山雾罩。正是在人工智能惘惘的威胁中,在“人工”与“智能”的竞争关系下,诸种对人工智能写诗的回应实则是固化了现有的诗歌机制,是新一轮的“为诗辩护”,把真实的问题推远,诗人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永远年轻,永远高高在上。技术时代带来的焦虑被不动声色地转移,诗人们依然故我。

写诗,相对于军事、商业等用途,或许只是人工智能发展历程中的一个副产品,某种偶一为之的兴趣,由诗人和批评家来讨论人工智能,大概也有些接近于自作多情吧。尽管如此,人工智能写作的每一次点滴演进,都映衬出诗歌的病灶、写作的困局,已然成为文学领域的庞然大物。视而不见,自然无济于事,一味地指责,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毕竟,“批判的技术”抵消不了“技术的批判”。面对技术的咄咄进逼,固然可以提出诸多貌似可行的方案,不过,无论是回到更原始的过去,还是畅想更未来的诗学,直面当下的困境或许才是第一要义。但直面不是姿态,不是把好话坏话一起说全,而是细致的辩驳、真诚的反思,是把自我和对手问题化后,再重新拉回主体。技术时代的诗歌写作,或许正是这样一场悲壮又绝望的抗战,不管前景几何,在(后)人类的历史上,都是一首值得书写的诗。

注释:

①远子:《如何写一首让人看不懂的诗》,《视野》2014年第22期。

②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4页。

③朱自清:《现代诗歌导论》,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论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315页。

④熊秉明:《论一首朦胧诗——顾城<远和近>》,选自《熊秉明美术随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2页。

⑤欧阳江河、赵振江、张枣:《诗歌与翻译:共同致力汉语探索——欧阳江河、赵振江、张枣对话录》,选自《张枣随笔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页、第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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