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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飞过彩虹鸟

2024-04-11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老孙葡萄干小李

那只鸟最初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也许是鸟的问题。体形不够大,不过比喜鹊比燕子大一点。外表不够鲜艳,没有五彩的羽毛,全身黑中夹白,像一只从黑白电视里飞来的旧鸟。鸟儿该有的强项,舞蹈与声乐,在它身上也没能得到很好的展现。舞姿算不上优美,从一根树枝跨向另一根树枝时,动作甚至有点笨拙与迟疑,空中划过时也只留下僵硬的直线。歌喉嘛,既不嘹亮也不悦耳,温温的,沙沙的,像是感冒引发了咽喉炎。一只小且普通的鸟。怎么可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呢?当然,即便是一只普通鸟,想要引起旁人注意,也并非完全没有办法。比如径直落在他们头上,要不用嘴啄他们的头发与衣裳,胆大的话去啄他们的鼻子,或者干脆把屎拉在他们身上。如此看来,它还不够用心用计,还不够努力。但它也许压根儿就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与它有何相干?鸟儿活在空中,人类活在地上,像鱼儿活在水里,彼此分属不同的世界。可它偏又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起起落落,吱吱叽叽,不舍离去,这又是为哪般?

也许是他们的问题?他们谈兴正浓,根本无暇旁顾。半小时前,他们到达这儿。原本计划去水库边的另一条山谷,半路上经过一个岔道口,犹疑中,坐副驾驶位上的老赵指了指左边,开玩笑说“宁左勿右”,于是高高大大的“福特探险者”错过正道,七弯八拐地来到这片洼地。也好,这儿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林木茂盛,没其他游人打搅,难得的寂静,且有条小溪蜿蜒而过,流向水库。挑了溪边的这棵树下,从车后备厢搬来一张折叠桌,几把折叠椅,在桌上堆了些零食和饮品。“小李,你工具齐备嘛,经常野营吧?看来你是野战高手。”矮矮墩墩的老钱调侃道。小李是车的主人,今天临时充当他们三个的司机与向导,“你们几个才是野战高手,哼。”小李的嘴并不示弱。各自坐上椅子后,嘴巴像打开的闸门。对旧日时光的追忆,成为同学聚会的永恒话题,那些多年前发生的趣事与糗事,经过添油加醋的讲述,历历在目。说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乐不可支。这个时候,谁又会在意身边的这只小鸟呢?但假如它不是鸟,而是一头麂子、野猪、兔子什么的野物,情形肯定又不一样。他们一准中止聊天,饶有兴趣地观望,惊讶中兴许会透着一丝提防与恐慌,或是捕捉它的冲动。小鸟不过平常物,纵使他们长年生活在城里,也随处可以遇到。人们对待庸常之物,总抱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但即便它是鸟,假如不是一只普通鸟,而是长相漂亮,舞姿迷人,歌声动听,至少应该会引起他们中某一位的注意——小李同学的注意。毕竟女人对事物的敏感度与好奇心,常常高于和重于男人。说到底,还是鸟自身的问题。

他们是四个老同学。老赵老钱小李之外,还有老孙。赵钱孙李。小李并不小,跟其他三位同岁。之所以叫她小李而非老李,遵从世面上对女性的称呼习惯。她自然乐于领受。哪个女人不想让人把自己叫年轻些呢?他们曾经在一所四围是农田的乡办中学,一起读高中,距今已有四十余载,弹指间,年至花甲。老赵戏称今年是“解甲之年”。他在省财政厅工作,担任下属部门负责人多年,去年解决了二级巡视员的待遇,虽不是副厅实职,却是享受副厅的工资及福利。老钱是本省师大的教授、博导。老孙大学毕业分在省卫生厅上班,后来下海单干,经营医疗器材。老赵和老钱都在今年办理了退休手续,老孙作为私企老板,不用办退休的,但也在六十岁生日那天,正式将公司移交给儿子,宣称退休,享受余生。所以老赵称退休为解甲,于他们三人而言,倒也名副其实。解甲一词,不是谁想用便能用,还是需要一定资质的。小李的人生,跟他们三个比,有落差。高中毕业后,顶替父亲进了县自来水公司上班,此后再没换过单位,也没获得重用提拔,一直做着一名普通的质检员。她是企业职工,十年前就退休了,至今生活在小县城里。三个男同胞唤她小李,似乎除了年龄层面的关照,还有社会层面的考量。

但小李确实显小。与他们三个待一块,不像同龄人,像晚辈。当年她是班花,是全班男生心仪的女神。不止人长得漂亮,性格也温顺,待人很友善,连说话的声音也格外甜美。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之刀像是对她网开一面,独独饶过她,皮肤还是光滑细嫩,手背上、脸上,不仔细看,看不出皱纹,也不化妆,素颜朝天,五官与身材,隐约能见从前那个美人胚。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多是留短发,直发齐耳或烫成波浪,她依旧一头乌青浓密的长发,扎成马尾,走动的时候马尾蹦蹦跳跳,从背后看俨如少女。女人老不老,看眉毛。从自然眉,到画眉,再到文眉,是女人容貌的三级跳。小李同学的眉毛,至今不画不文,保持本色。所谓眉目传情,眉开眼笑,眉飞色舞,指的应是小李这样的眉。男人老不老,则看头发。眼前的这三位男士,老赵秃顶,一毛不拔;老钱稀疏,地方勉强支援中央;老孙全白,染霜覆雪。老赵退休前一直戴假发,每回户外活动,习惯以手按住头顶,怕风把头发揭跑,口袋里惯常装着一把小梳子,时不时掏出来往头上顺几下。来的路上,老孙从后座伸过手来,摸他的头,问他的锅盖哪去了,老赵把他的手拍走,回他:“退休了,还戴个啥。不戴好舒服!就是热天太晒,冷天太冻。”老钱说:“你戴假发还不是为了骗女下属,现在退休骗不到了,戴了也白戴,所以干脆就不戴了,呵呵。”老赵反过来笑老钱:“你以为个个像你这样!”又说老孙:“老孙你看你,退休前头发染得青青亮亮,现在也不染了吧?”老孙道:“人过六十,有想法,没办法。随它吧。”大伙都笑。现在他们聊到当年在宿舍里,传阅手抄本《少女之心》的情形。男生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熄灯就寝后,人手一页,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偷看,看完再与其他同学交换,看得人人血脉偾张。老钱笑眯眯地望向小李,“知道我们当时一边看,一边想着谁吗?”老赵和老孙跟着望她,满脸意味深长的笑。“你们想着谁,关我什么事?”小李故作糊涂。老孙说:“小李,你怎么就不会老呢?”小李说:“我不想事。”说完这句,脸上起了惊讶,把食指竖在嘴唇中央,“嘘”,目光定格在桌面上。

那只小鸟,居然悄无声息地站在桌上。它的两根腿,又细又长,像是在踩高跷。从未见过这么长腿的小鸟。鸟在空中飞的时候,腿是收起来看不见的,在树上玩,在草地上走的时候,看见的腿并不长,也许它是鸟中另类?它伸长脖子,转动脑袋,眼睛睃着他们几个。一只勇敢且谨慎的小鸟。他们竖起手掌,曲动手指,跟它打招呼,脸上挂着笑。老孙还礼节性地朝它轻轻地嗨了一声。小李悄悄用手机拍照搜索,想知道它的名字,可没搜出结果。大家都不敢有大动作,怕把它惊吓走。大约察觉到不会有危险,它开始埋下头去,先是啄了一颗花生,继而啄了西瓜籽、桂圆、甜枣、开心果,都只是啄了啄,又丢了。莫非嫌它们壳太硬,个太大,或是味道不对口?一面啄,一面不时地抬头望下他们,保持应有的警惕。啄到葡萄干的时候,没丢,吃了,紧跟着又吃了一粒,一连吃了好几粒。一桌的零食中,只怕葡萄干是它的最爱。接下来它的举动,令他们感到意外。它衔着一粒葡萄干,一双长腿迈着细碎并快捷的步伐,在桌面上绕过杂乱的零食,来到小李面前,将葡萄干搁在她的桌边,随即发出“嗤”的叫声,聽上去像在喊她“吃”,又回到葡萄干这儿,分别给老赵老孙和老钱,各衔了一颗,放在他们面前,每放一颗不忘叫一声“嗤”,看他们都没动,连着叫“嗤,嗤,嗤”,仿佛在提醒他们,这么好吃的东西,干吗还不吃呀?他们纷纷捏起葡萄干,往嘴里送,终于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许是被他们的笑声吓着,它匆忙展翅,飞离桌子,往树上去。仰头望着它,又有新发现,它的翅膀也比一般的小鸟大,张开后身子在空中成半圆形,翅膀下有一线彩色的羽毛,像一道小彩虹,原来它的颜色,并非全是黑白。老赵说:“有味,有味!我们不如喊它彩虹鸟吧?”小李说:“彩虹鸟,这名字好听。也许它太饿了。葡萄干留着,不定它还会来。”老孙附和:“估计还会来的。”老钱说:“兴许它是只公鸟,吃东西是顺便,主要是来看小李的,你看它送葡萄干先送小李,谁让小李长这么漂亮呢?”小李说:“讲鬼话。”

插曲过后,又忆起一件旧事。高二那年的一个周末,小李邀请班上同学去她家玩。她家在县城,全班同学中,只有她和一个叫杨远方的男生来自县城,其余都是农村的。她爸从公司叫了一辆货车,接送他们。小李家住铁路边,带前后院的独栋砖房。那天是她的生日,家里为同学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中饭和晚饭部分男生还喝了酒,白天打打闹闹,唱唱跳跳,晚上在后院燃起一堆篝火,围着篝火读诗讲故事,玩得尽兴。临散场,小李抱过来一个纸箱,告诉大伙,里面装的,全是班上男生写给她的信,有两封还是今天写的,至于哪些男生写的,写了些什么内容,“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说完,把纸箱抛进篝火中,然后来了一句告白:“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嫁给你们男生中的某一位,但他必须是走得最远,最有出息的那一位!”这句话像根魔法棒,当场把男生们镇住。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再没有男生给她写信,班风已然改变,呈现你追我赶、埋头苦读的学习氛围,最后在高考中,赵钱孙三位男生胜出。老赵考入浙江财经银行学校,现今的浙江财经大学,老钱考入西北大学,老孙考入暨南大学。全班男生中数他们三个走得最远,也最有出息。老赵深有感慨地对小李说:“谢谢你当年的那番话。没有你的激将法,也许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小李淡然一笑:“与我无关。是你们自己的本事。”她后来并没有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三人大学毕业分回本省省会工作后,很快,老赵娶了副厅长的女儿,老钱娶了大学同窗,老孙娶了卫生厅的一位同事。小李是在他们结婚后,才結的婚。二十六岁那年,她嫁给了班上的另一位男生。

他们聊天时,彩虹鸟在头顶的树枝上跳来蹦去,不时地倾着脑袋望他们,仿佛能听懂他们的话,并对他们的谈话感兴趣,偶尔出声,插上一嘴。被他们猜中,它又回到桌面上,直奔葡萄干而来。一口气啄了好些颗,却含在嘴里,不下吞,撑得两边腮帮子鼓鼓胀胀。动作麻利,专神,一忽儿就飞走了。他们的目光,好奇地跟随它。这回,它没有停留在树枝上,而是沿着笔挺的树干,一路往上飞。接近树顶,有个鸟窝,它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儿。想必那儿正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幼鸟,等待它的归来。抑或窝里啥也没有,它不过是在储备食粮。老孙说:“干脆把剩下的葡萄干,用塑料袋装了,让它一次性抓走,免得它跑来跑去。”小李说:“好主意。”从包里拿出根橡皮筋,待老孙装袋后,她把袋口扎了。

太阳渐渐升上头顶,树枝遮挡着阳光,风刮在脸上,有点冷。毕竟是冬天。这是阳历今年的最后一天,冬至刚过,正处寒冷时节,近两天却是艳阳高照,气温陡然攀高,难得的户外聚会好机会。碰巧昨天老赵在老家,给九十岁的老父亲举办寿宴,同时为刚落成的新屋过火,因为不想张扬,除了邻里亲戚,只邀请了为数不多的朋友出席,老钱老孙在受邀之列,也从省城回了老家,于是有了今天的水库之行。不单脸上发冷,屁股坐久了也生痛,老赵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果屑,提议在附近走走。其他三人跟着起身,顺着小溪往开阔的地方去。

溪流时缓时急,波光粼粼。溪水清澈,能望见溪底的鹅卵石,水浅处,有的鹅卵石露出一截在水面,生着青苔。小李不听劝,偏要踏上去,弓下身子,打量水中,过一会儿,有了惊喜:“鱼!”老孙凑近来,说:“刨花。”刨花鱼是他们男生小时候抓得最多的鱼,隔了数十年,莫说是看到了,即便听到名字,也觉得亲切。但要再像小时候那样,脱掉鞋袜,卷起裤腿,不管不顾地扑入水中,狂抓一气,已经不可能。只是一旁观看而已。看它们在水中排成一线,摇头摆尾地往上水走,刨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也许这正是它们名字的由来,尽管它们游得很努力,因为水流较急,几乎停留在原地。小李说:“我拿网子来网!”奔跑着从车上拿来一个捕捉蝴蝶的长柄网。没她想象中那么容易得手。它们机灵得很,网子一落水,立马四散,速度快似飞箭,虽为小鱼,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起初他们还饶有兴趣地袖手指点,后来看她一条也没捞着,白忙乎,便感乏味,招呼一声:“你继续跟刨花玩吧,我们到前边看看。”

走出一截,老赵说老钱:“我同老孙说说悄悄话,你跟着干吗?”朝他摆摆手,老钱会意,折转身,回到小李身边,说:“我来陪陪你。万一你摔水里,我可以英雄救美呢。”他在一块方石上坐下,一边看小李手忙脚乱,大呼小叫,一边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嫁给杨远方,你有过遗憾吗?”他没说“后悔”,而说“遗憾”。这也是班上许多同学的疑问。杨远方留给大伙的印象,一般般,虽说是县城人,但性格内向,成绩并不好,长相也很大众化,没看出哪方面有出彩,高中毕业后,去当了两年兵,复员回来在小李家附近的建材市场,开了个油漆店,听闻小李嫁给了他后,大伙觉得不可思议,只能解释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婚后,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小李一辈子待在自来水公司没挪窝,杨远方也一直守着油漆店,既没把它做大,也没把它做垮。

小李回答得干脆:“没遗憾。”

“你没遗憾,我跟老赵老孙可有遗憾。”

“假得死。”

“杨远方就那么好?比班上其他男生都好?”

“他哪能跟你们比?但找老公,就像下馆子点菜,干吗非要点最贵的?点最合口味的才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年读高中,杨远方是班上少数几个没给我写信的男生之一。他不爱做表面文章。对人好,是贴心贴肺地好。这辈子,除了父母,他是最疼我的人。”

“看来我们都被你忽悠了。那晚在你家里,你不过是放了个烟幕弹,既让自己摆脱班上男生的群追,图个清静自在,又让大伙潜心学习,一箭双雕。我们还傻乎乎地,以为你真要嫁一个走得最远、最有出息的男生呢。”

“哪敢忽悠你们?可能是一时兴起。知道杨远方在结婚后,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说我嫁给他,实现了我的初衷,夸我有眼光,选对了人。‘因为我就是远方,一辈子不管走到哪儿,我都是远方。我也最有出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很出息。班上男生,谁比得过我?哈哈。我们家杨远方其实挺有趣的,你们不了解他。”

“我也是个有趣的人呢。”

“没错,你是个有蛆的人。哈哈。”

“喂,小李,不带这么损人的啊。再损我,把你丢到水库里喂鱼!”

小李“哇”的一声惊叫,举着网子给老钱看,网里有两条刨花。“兴许它们是一对,正在谈情说爱,一不留神被你抓了。”老钱说。“脑壳里整天想的什么呀?去!帮我从桌上拿个矿泉水瓶来。”小李满脸的兴奋。她把网子搁在溪边,网口用石块盖住,一个人在岸边跳着舞,双手握拳,举过头顶,“哇,我终于抓到了鱼,我好厉害啊!”快乐的样子,像个孩子。仿佛她这趟来,就是为了到小溪里捉鱼玩。

小李把鱼放进瓶里,没盖盖,怕闷死了它们,本想将瓶子夹在石缝中,又怕瓶子倒了鱼流出来干死,就给了老钱,让他拿着。老钱坐在方石上,抬头望着小李。小李的脸热扑扑的,泛着红润,更显妩媚。老钱一只手接过瓶子,另一只手趁机拽住小李的衣袖,顺势一拉,小李的身子便朝老钱栽过来,两个人的头相撞,一声沉响,“你干什么呀!”小李变了脸色,用力挣脱开去,后退了几步。老钱说:“头次机会错过了,就不能给我二次机会吗?”小李说:“没机会。”老钱说:“老来伴,老来需要一个伴的。跟我一块过,保管你每天过得很舒服。”“谢谢啦,消受不起。我这辈子有杨远方,很知足。”“杨远方都不在了,总还得找个接班的不?”“对我来说,杨远方不在,跟在一样。”她想说她能感觉到,杨远方仍在她身边,夜里经常能梦见他,有什么心结,念一念他,会感觉舒畅很多,生活中碰到什么难题,同他讲讲,也很快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她干吗要跟老钱说这些呢?“要不我们先试段时间看,你肯定会发现不一样的,妹妹。”“莫扯了,老钱。你看,你一说话,连鱼都跑了。”

今年九月份,中秋节前夕,杨远方给一个别墅工地送货,被从楼上落下的一袋建筑垃圾砸中,当场身亡。而老钱老婆,病逝三年多。老赵提议的这次同学聚会,不单纯是来野外晒晒太阳,叙叙旧,呼吸新鲜空气,还有另外一层用意——撮合一下老钱与小李。倘若能促成二人走到一块,也是一段佳话,想必班上同学会大感惊讶,庆幸小李当年的愿望,终得以实现。顺便也想安抚下小李,让她出来散散心,毕竟老年丧偶是件伤心事。所以聚会没喊其他同学,只喊了小李。昨晚通电话时,小李还觉得奇怪,“怎么只叫我一个呀?”老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解释:“你是我们三个最想见到的人。”现在明白老钱的心思后,她隐隐地感到不爽。聚会又不是开会,不是来解决问题的,而是来开心的,你看小朋友聚一块,玩得多嗨?怎么快乐怎么来,大人们总把事情搞复杂。她像是听见杨远方在对她说,甭管他,自己开心就好。她内心又明亮起来。溪流之上,满是她惊惊乍乍的声音。

老赵同老孙返回来,举着矿泉水瓶看,“喔,四条。功夫不错嘛。小李,全是你捉的吗?不信。肯定老钱也帮着捉了。老钱,你有没有捉到鱼呀?”老钱说:“我手气不好。一条鱼也捉不到。”老孙说:“捉鱼要有耐心。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老钱说:“确实。”离开时,小李把鱼放回溪流中:“小不点们,走吧,水里才安全。”

回到树前,一群鸟儿扑腾着身子,从桌上飞走。零食被它们弄得稀稀散散。彩虹鸟站在树枝上,冲他们连声叫,好像在说,你们怎么才回?看这群坏蛋,把桌上糟蹋成啥样!老孙朝它扬扬手,它抖动翅膀回应。老赵说:“这小家伙,还真是有味!”小李清理桌面,发现那袋葡萄干不见了,抬头看看树上,顾自笑了笑。

重新坐下,喝了水,吃了些零食。小李从车上拿来四个汉堡包,权当中餐。人手一个,捧着啃,竟然是热的,“你车上还备有微波炉呀,牛。”“不是。用保温箱装着的。”“好吃。”太阳西移,阳光又回来了,追光灯一样罩着他们四个。身上是暖的,肚子是饱的,所见是满眼翠绿,所闻是嘤嘤鸟鸣,所吸是树木清香。“神仙也不过如此啊。”老孙说。“什么事也不用想,一生要是这么过,几多好!”老赵说。“可惜少了一壶老酒。”老钱说。小李没说,望着远天的云朵发呆。

超然的氛围,被老钱打破。他向老孙说起了一件事。他有个侄女,明年从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需要老孙帮忙,进附一做护士,“附一最难进我知道,但老孙你有办法的。”老孙说:“附一好是好,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附二,附三,还有省人医,省儿医,也不错,效益都好。”“你做主。”“我做不了主,得靠她自己。笔试这关,必须过,不然谁出面都没用。”说完,老孙跟着说了件事。他老家村子的那段水泥路,被拖岩石的货车压得稀烂,“连走路都绊跤,莫说走车。”村里找镇里,镇里找县里,县财政发工资都困难,哪有钱下拨修路?他对老赵说:“你在乡财处做了多年处长,帮我搞点钱过来。修路积德。”老赵说:“你一个大老板,找我要钱?”老孙说:“这条路本来就是我出钱修的,为一条路出两次钱,讲不过去。”老赵说:“回头你给个报告我吧。”

这回彩虹鸟一声不吱。它在啄着树皮玩,时不时望下面。小李已经离开桌边,她看见一只黑蝴蝶,满身细细碎碎的光点,像夜晚的繁星,很漂亮,她跟着它,想等它停下来,拍照搜索下它的学名。它绕了一圈,又回到树下,落在树叶上。用手机拍它的那一瞬,它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跑了,镜头里只有树,自动搜索显示为金丝楠木。这就是传说中的金丝楠?小李有点小兴奋,转头问三个男同学:“你们猜,这是棵什么树?”在这棵树下待了半天,谁也没在意过它,就像开始并没在意树上的那只彩虹鸟一样。看小李的神色,必定是棵不寻常的树。三人观望了一阵,老孙最先识别出来。大伙这才发现,除了这棵大的金丝楠,周围还有三棵小金丝楠,隔着一丈远的地方,也有一棵不大不小的金丝楠。老孙感叹:“不识金丝楠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树下。”老钱说:“它们是一家五口。大的是爸爸,远一点的是正回家的妈妈,小的是他俩的孩子。”老赵围着大金丝楠转了好几圈,仰头望了又望,接下来他也说了一件事。他的事一说,小李心里后悔死,不该将这树的身份暴露。

老趙说他建在老家的新屋,请黄半仙看过,黄半仙说房子不聚财,嘱咐在后院栽上一金一银两棵大树,让财气扎根下去。黄半仙是江浙人,长期待在老家这一带,给人看风水,兼看疑难杂症,成为富贵人家的座上客,老钱老孙也识得他。老孙插话:“你不会是学过去的土财主,把金子和银子分别埋在树下吧?”老赵回他:“你这个点子好。什么时候你把家里的金子银子,都拖过来,埋在我们家树下,我保证帮你看管好。”老钱笑道:“这么说,我得网购几把锄头,等着挖横财呢。”事后老赵的家人弄明白,金指金丝楠,银指银杏。银杏树已经移植,金丝楠木尚无着落。“这不就有了嘛?”老孙指着大金丝楠说。老赵摇摇头,“使不得。如果这是私人的树,还好说,可这树是库区的,属国有资产,不允许私下交易的。如今退了休,也算平安着陆,千万不能因小失大。”老孙说:“老赵你多虑了。这不叫侵占国有资产,这叫帮助库区优化山林环境。你看,大树小树长一块,大树挡住了小树的阳光,吸走了小树的养分,不把大树移走,这几棵小树没法长大的,让大树退休,才是明智的选择。”老赵再次摇头,“那也不见得非要移走大树,移小的也可以呀。”老孙说:“这你就不太了解林区的处置方式。他们不会移植,只会间伐,像这样的大树小树长成一堆,都是砍大留小,砍下的大树,也是一笔收入。”老赵又摇头,这回摇头的意思,并非坚持不移大树,而是感叹“砍掉多可惜呀”。老钱附和:“是啊。你把它移走,等于救了它一命。”

老孙继续说:“要是今天我们不走错路,不会遇到这棵树。即便走错了路,要是不把桌子摆在这儿,也可能错过它。说明什么?说明这棵树跟你有缘,老赵。你家里正好需要这样一棵树,恰恰它就出现在你面前,这叫什么?这叫天意。”老钱帮腔:“是啊,每棵树有每棵树的命。这棵树在遇到你之前,不过是一棵闲树,淹没在这片林木中,除了挤占小树的空间,等待被砍伐,没有别的出路和出息,可是你来了,你把它带回家,它就可以走出大山,成为一处独立的风景,成为你们家的护院树、护财树,它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老,终生得到你们家人的呵护,价值不一样了,命运也不一样了。”

老孙说:“我问你老赵,刚你认出它来的那一刹那,内心是不是感到惊喜?是不是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种奇妙感觉?是不是觉得今天这趟,来得值?”老钱说:“这棵树在见到你的时候,说不定它也感到欣喜,只是它没有嘴巴,讲不出来罢了。你把它移走,既成全了它,也成全了这几棵小树。”老孙说:“这叫大丈夫成人之美。”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们还不行嘛?”老赵说。

三人皆笑。

“老钱不是说它们是一家子吗?你们把老爸弄走,剩下孤儿寡母,好好的一个家庭,不就被拆散了吗?”小李开口了。之前她在用耳机听歌,一群蚊子在她面前飞来飞去,她摘下耳机赶蚊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有午睡的习惯,但今天这个场合不宜午睡,就半躺在椅子上,眯着眼,听着歌,让自己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老孙回她:“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不过她没听见。她说完话,仿佛听见杨远方在说,你阻止不了他们的,所以又把耳机戴上了。

忽然,从空中掉下个东西,砸在桌上。好在落在桌子中间,要是偏一点,很可能砸中他们的手机。从天而降的是那袋被彩虹鸟抓走的葡萄干,它像旅游一圈又回到原地。袋子已被抓烂,有几粒葡萄干漏出来。他们三个仰头望望,并不见彩虹鸟。老赵说:“吓我一跳!这小家伙,还挺捣蛋的!”老孙说:“估计是吃腻了,不想吃了,还给我们。”老钱说:“主要是担心没给我们钱,怕我们找它的麻烦!”三人又是一阵哄笑,心情大好。

老孙拿起手机,说是给县里的书记打电话,“他和他家属到省城看病,都是找我。”电话关机,“估计在忙,等下再打打看。”老錢说:“我来试试。我一个学生在县里。”拨通后,无人接听。过会儿,对方回过来。老钱按了免提,把手机搁在桌上,勾下脑袋讲电话。老钱叫对方“秦县长”,原来这个学生并非一般人物。秦县长说他正在市里开会,已经从会场出来,专门给老师回电话。几句寒暄后,老钱将事情说了。县长的答复很爽快,但他还是有所顾虑。哪怕是一棵树,大小也是国有资产,处置不当,容易遭人举报,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这跟老赵刚才的担心一样,“所以得找个合适的,服众的,不留后患的解决方式。”县长慎重其事地说。电话里静默了那么几秒钟,县长在那边像是有了灵光一现,突然蹦出一个词来,电话这头的三个人一听,立马竖起大拇指,相互交流着佩服的眼神。县长说的是“领养”,领养相当于寄养,这棵树的产权仍然归库区,只是使用权归领养人,“我让库区给赵厅颁发一个领养证,这就名正言顺。具体的移植工作,放心,我会交待库区办好的,老师您把赵厅家的位置,发微信给我就行。”电话挂断后,老赵说:“这个秦县长,是个人才!”老钱说他才三十出头,老孙说:“这么年轻能干,会有大出息。”

老赵电话联系黄半仙,请教他哪天栽树最好,黄半仙在那头帮他测了测,说今晚子时最好,旧岁去,新年来,辞旧迎新,承前启后,大吉大利,发子发孙。老钱听到后,当即给秦县长发微信,没说今晚时辰好,只说赵厅明天带老父亲去海南躲冬,已订好机票,这几个月家里没人,能不能今天把事情办了?秦县长回复“好”。这时,头顶上发出尖利的鸟叫声,一看,是彩虹鸟,它叫着从树上飞走,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消失在山林中。老钱说:“还以为它是唱低音的,原来也唱高音呀。”

老赵从手包里数出一千元,递给老钱,老钱说:“你这什么意思?”老赵说:“领养的手续费。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库区。”老钱说:“有必要吗?”老赵说:“非常有必要。不给钱,领养有人情之嫌,给了钱,就万无一失了。”又掏出笔和本子,打开本子中的空白页,“再麻烦你写个代收条。”老钱照他说的语句写好后,老赵又让老孙以证明人的身份,签上名。老孙把笔还给老赵时,开玩笑说:“你还真是老奸巨猾。”老赵一个拱手:“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太阳偏西,阳光渐弱,风渐冷,四人收拾桌椅准备下山。小李将地上的垃圾捡拾干净,放进车里后,来溪边洗手,望见天空中有一朵心形云,像画上去的,又完整,又漂亮。她拿出手机拍照,阳光反射强烈,图像不太清晰,调至视频模式,一边移动,一边寻找最佳角度。刚拍完,水中“啪”的一声炸响,水花溅到她脸上,衣服上,以为是男同学在背后捣蛋,故意往水里扔石头,惊吓她,所以第一反应是回头看,他们正在车旁聊天,并未过来,再看前面水中,原来是落下了一只鸟,头和身子淹在水中,一双长腿露在水面的卵石上,她高声叫他们过来。老孙捡了根干树枝,将小鸟拨上岸。拉开它的翅膀,真是那只彩虹鸟。小李注意到,它爪子上还卡着一粒葡萄干。

有关它坠水的原因,起初他们猜测,是被打鸟人击落的。但老孙检查了它的全身,并没有被弹丸射中的痕迹。也是,谁会去打这样的小鸟呢?它背部一片淤青,部分羽毛脱落,显然是背部与水面相撞导致的。老孙断定,它是由于某种疾病突然发作,失去知觉,或是失去力量,才从空中坠落。至于什么病,“那要做尸体解剖才能知晓答案。”说这话时,老孙脸上呈现一种职业性的微笑,自信并自得。虽不是医生,但多年来同医院和医生打交道,近墨者黑,似乎也成了半个医生。要不是刚好过来一位当地农民,道出了它坠亡的另一种可能,老赵他们也就信了老孙的话。

农民从对面山坡而来,他前面跑着一条狗,狗纵身跃过小溪,农民挑了处水浅的地方踏过来,脚下穿一双长筒雨鞋,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袋子下端鼓鼓的,狗比农民先看到地上的鸟,狂吠着冲去要咬它,农民一声口哨,狗便止步不前,昂首摇尾。农民说当地人把这种鸟叫长脚爪,它们住在小溪边,专吃从水库里斗水上来的小鱼,“你们看,它长这么一副长脚爪,就是用来抓鱼的。”得知它是摔死在溪里,农民给出了他的推断:“一准是它飞下来抓鱼,入水前翅膀收早了,又误撞在石头上。”他们听了,也觉得在理。农民因此生出感慨:“老话没说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彩虹鸟被埋在小溪旁,小李埋的,一面挖坑,一面不免伤感。好好的一只鸟,就这样惨惨地死了。生命太脆弱。生与死,不过隔着一层纸,轻捅即破。由亡鸟念及亡夫,悲伤像洒在宣纸上的墨汁,瞬间渲染开去,又像驶入漫长隧道的列车,前方幽深黑暗,仿佛永无出口。小李转而一想,远方肯定不希望看到我这样子。果然,听见他在耳边说,打住,转移下注意力,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好吧,远方,她在心里回应。之前被她的悲伤所屏蔽的声音,蚊子一样,嗡嗡涌来。

他们在讨价还价,为蛇皮袋里装着的三只兔子,三只被狗咬死的兔子。兔子颈上挂着血污,身子还没有完全僵硬。三个同伴意欲将它们买下来,一人分一只,提回家晚上尝个新鲜。农民咬定价格,每只不低于一百元。同伴坚持,每只出价顶多五十元。互不相让,各摆各的理由。买方说市场上的兔肉,也就十几元一斤,你这除开皮毛内脏,一只不过两斤肉,给你五十元,我们还亏了。卖方说吃东西就图个新鲜健康,市场上的兔肉,冰冻不算,还可能加了防腐剂,怎么可以跟我這个比?我这个兔子肉,没有口福的人是吃不到的!买方说你抓兔子又不要成本,不像做生意,需要投入,只赚个差价,还得担风险,你这兔子是野生的,你空手上山,现抓现卖,一只纯赚五十元,还不划算?卖方说难道我人工不是成本?往年我在城里包泥工活,每天没得五六百元,我是不会干的。我辛苦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抓到三只兔子,三百元都不进,我划算吗?这狗也是成本,把它喂养大,得费多少饭菜?每回抓了兔子,回家还得喂它排骨吃!买方说你不妨退一步想,假如今天没抓到一只兔子,那就一块钱也没得进。卖方说你们为什么不退一步想呢?你们也不差这五十元,一看你们都是有钱人,五十元对你们来说,就是半天的烟钱,对我们来说,可是一年的盐钱,何苦要跟我一个农民磨牙齿呢?买方说你说得也是,我们的确不差这五十元,假如不是买你的东西,而是给你捐款,莫说五十,五百五千我们也会给的,但是现在双方是在做买卖,买卖的原则就是公平公正,你的兔子只值五十元,那对不起,我们就只能给你五十元……农民一张嘴,同伴三张嘴,三张嘴一唱一和一定调,老孙唱,老钱和,老赵定调。老赵后面做了让步,把调定在六十元,再后面又让一步,七十元。农民不管你几张嘴,不管你几十元,反正非要一百元一只不可,拒绝还价,“我这个兔子,就是一百元!你说到天上去,我也是这个价!”农民看他们三个后来由家乡话改讲普通话,他也用从城里打工学来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了这一句。

小李听着,不由得扑哧一笑。还是杨远方的办法管用。她平心静气地掩埋着彩虹鸟。把泥土中的碎石捡出来,怕硌痛了它。惦记着它背后的伤,没把它仰放,而是让它侧躺着。小坟堆弄好后,她想应当为它默哀一下,哪怕是几秒钟也行。它虽然微不足道,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毕竟来世上走过一趟。可一旁的买卖双方,仍在叽叽呱呱。她突然做了个决定,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纸币,一把塞给农民。如她所愿,他们四个,即刻闭嘴,惊讶地望着她。

风停水静,世界为小鸟默哀。

车子上路后,他们说小李:“你钱有多呀?妹子。枉费我们一番口舌。”小李说:“我身上就带三百元现金。”她还想说,我钱不多,但杨远方留给我的钱,足够我这辈子花的。可她干吗要跟他们说这话呢?

经过那个岔道口时,发生了一件怪事。像是谁发了号令,所有待在树上的鸟,惊飞起来,先是低处的,继而高处的,一层叠一层,波浪似的从树上惊起,仿佛山下刮来了台风。它们在空中聚集,形成黑压压一片。小李的车跟其它车一道,停在路边,大伙下车看个新鲜。它们渐渐往远处飘移,不久,天空又重新明亮。

走出一截,前面堵住。弯曲陡峭的山路上,爬上来一辆挖掘机,紧跟着,一辆大货车,巨大的声响,像是来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买下的三只兔子,小李一只没留,给了他们。他们的老家在一个乡镇,当年一块就读高中的所在乡镇,老赵老钱同村,老孙住邻近村。顺路先送老赵老钱。他俩在村口下车,小李拿垃圾袋分装了两只兔子,塞给他俩,老钱兴奋地说:“谢谢啦。今晚享口福,跟爷老子好好喝一壶!”老赵打着拱手,“几十年我从不白拿人家的东西,但要是我给你钱,显得我们同学间生分,不如笑纳了。”再送老孙。老孙家在大路边,他让小李等他一下,把兔子提回家后,拿来一盒饼干给小李。

半路上,小李隔着玻璃瞄着远处的天空,那朵心形云变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圆边蔓延着一些细长的云条,像风筝,更像是一只螃蟹。小李很想再看看那朵心形云。她将车靠边停下。打开手机拍摄的视频,才发现镜头中闪过了一只小鸟,它先是在飞翔,继而直线下坠。将画面放大,看清楚了,它是在下坠之前,将一对翅膀主动收拢的。这一点农民说对了,它的确是收翅坠落。但他没说对的是,它的翅膀并不是入水前过早收起,而是在高空中就收拢了,所以落水时才会发出那么大的撞击声,才会溅了小李一身的水花。而且它收拢翅膀,也不是为了抓鱼,纯粹是为了坠亡。

小李感到全身发冷。把车内温度调至二十六度,把风量开足,还是冷。

她说,远方,你抱紧我。

遵旨。我说。我伸出双臂,用力地抱住她。她的身体在慢慢地回暖。

我坐在副驾驶位上。她看不见我,我能看见她。我人不在,爱还在。爱比生命更长久。

责任编辑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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