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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不会发生在杯水里

2024-04-11沈念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野心写作者经验

沈念

野心是敬畏的近义词

这个时代,我们都不大好意思去谈论“野心”这个词,似乎谈论它就表明这个人不择手段、城府深、阴谋诡计多。大家更多的是标榜“佛系、躺平”,但现实中又更多地表现为“内卷”或“被卷”。

2016年,我在中国人民大学写作班念书,有一回阎连科老师上课,讲着讲着,突然叹了口气说,你们同学之间平时的交往关系都很好,但我在你们身上看不到野心。同学们都镇住了,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回答“我是有野心的”。其实阎老师说的这种野心,不是说互相排斥打压,不是说互相瞧不起,而是说要有一种竞争心,要有不断激发个人创作的热情,要有与同龄人比高下、不服输的念头和心劲儿,这样才会不断超越自己。这让我想起流传在五零后一代作家身上的话,“短篇不过夜,中篇不过周,长篇不过年”。这不仅是指写作上的时间要求,更是一种心气上的力量。当今天的写作者变得与人无争,其实是对文学的追求止步不前了。

有文学“野心”不是一件坏事。我们回顾自有言说和书写以来,那些文学经典、文学潮流,一直是在发生流变的。这种流变是基于不满,想打破、想超速、想越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变化就没有文学史,引领这些流变的人,必定是心野的人,必定是有野心的人。

谈野心,其实是谈一种文学精神。每个写作者都是要有一种精神的。我们说到写作精神,可以说是要精益求精、扎实深入,也是要超越自我、变幻变化。墨守成规不仅容易,而且安全,相比之下,充满“野心”的探索不仅需要勇气,需要不懈怠的努力,更需要一种不怕失败的耐挫力。

谈野心,也是谈写作中“自我”的确立。“自我”要走一條怎样的路呢?一定是不能走向狭窄、贫薄、脆弱、孤立,变成细小而自怜的形象,而需要一个更大的视野来平衡自我、扩大自我。写作走得远,“我”就要足够强大,但也不能让“我”过于放纵、恣肆,而是要时刻意识到,“我”是时代里的“我”、自然世界里的“我”。直接写时代和世界,容易空洞和虚假,通过“我”来讲述时代和世界,才有真实的根基。很多作家一生都无法摆脱青春写作那种自恋、激情与欲望的纠缠,或者中年写作那种困顿和戾气,症结就在于他不知道把“我”放逐于更大的视野里去平衡。坐标小了,“我”也就小了,写作就成了自我呢喃、窃窃私语、下沉坠落,慢慢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作家毕生的野心应该是寻找并创造一个伟大的“自我”,只有这个“自我”被个人发现了,写作才能说自己的话,说别人所未说过的话。没有野心,即是失去自我的写作。当写作变得没有活力,没有新的观念迸发,没有温度没有筋骨没有力量,写作失去自我,也就失去了魂灵。

谈野心,也是谈面对功利之心。当写作者把写作完全变成了牟利、得名的工具,笔虽然还在写,心里对写作却是轻贱的,怎么可能写出好作品?一个人的修养、胸襟、常识、见识,都是在笔墨中流动的。决定一个作家能走多远的,也是他的修养、胸襟、常识、见识。写作的背后必定是站着一个人,保持独立、坚守初心的写作,并由此踏上大我、超我的写作之路,才是开阔的写作。

我们谈论的野心,其实也是敬畏、笨拙、坚韧、诚实、开阔、越界的同义词。当然,也许还有让·热内所言“促进写作的绝佳动力”——愧疚。这些都是写作中所需要的品质。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说:“谁只要见过世界的边界一次,他就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禁锢。”从另一个角度说,当你的阅读和写作不断在超越自我,意味着慢慢往自我的边界去看过了,写作的野心也就会让人根扎得更深,地域拓展得越大,枝叶长得更加繁茂。当写作者不再是顺畅地完成作品的时候,野心就是伴随写作过程中的那些脑洞大开、马力加足,就是那些迟疑与停顿、忧伤与酸楚、不安与纠缠,这才是让写作者真正感怀和兴奋的。

好的写作者是自带风暴能量的。没有一次风暴是发生在一杯水里的,只有把杯子变成池塘,变成河流,变成海洋,风暴才会自然生成。有野心的人,都是能够让自己的杯子变成海洋,让自己的写作发生一次比一次猛烈的风暴。经历过风暴的有“野心”的写作者,应该是与它们——更坚韧的意志,更敏锐的感觉感官,更清晰的写作目标,更理性的时代认知,更正信的文学观 —— 一起生长、同行。

最初的写作

去年底,开始去做杂志,职责所在,要读很多平常不会读的文字。编辑可以有自己的偏好,但不能唯偏好选稿,毕竟色香味俱全的作品总是少数。时常为选眼前一亮心中一动的稿子发愁,也为偶尔发现的新作者好作品欣喜,于是更加懂得书写是世上看似简单实则从来都不简单的一件事。它的前路是几何倍数的难度在等待,或者说,困难会主动迎过来撞上你。化难为易,或者说解决难度的办法,于我而言,是坚持最初的写作。

最初的写作是日记。九岁开始,中途断了,曾翻过那稚嫩歪倒的书写,一笔笔哭笑不得的流水账。及至二十年前续起,二十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黑皮小日记本,可以揣进衣服口袋,或者插在屁股裤兜。没有任何文学企图,没有具体的文学营构,没有截稿时间,若说唯一的作用,只是记录、验证、召唤一种已经发生的生活。某天,朋友看到抽屉里一排长相一模一样的日记本,大发感慨。我并没有意识到,在时间维度上对日常生活的真实素描,是一项在他者眼中何其壮观的行为。

在日记中可以不用任何写作技巧去修饰与加工,何时何地何人,嬉笑怒骂,只言片语,洋洋洒洒,我不在乎形式,也不在乎内容,不在乎是否遵循了审美的角度,不在乎我隐秘的情感是否克制或放纵,更不会立下一个必须的规矩,也不想把它们贡献给任何一位读者。我只是为自己写下它们。有一种即兴、存档、消解之意。我是用文字为记忆和生活安置那些坚硬、沉重的东西。它类似于摄影,记录下我的日常现实,是与行走、家庭、单位、朋友、喧闹、阅读、思考等如影随形的。我没想过把日记当作写作的素材或草稿。有一天,我也会在日记中谈论写作的困惑。想写和不想写的,写出来与未完成的,它们的公共性与私人化,完成度与随意性,像白天黑夜划割了属于我的日子。

我觉得我要开始挖一个很深的坑,一个不断向下的坑了。我想过虚构我的日记,或者是在日记中虚构一种生活的仪式感,后来决定放弃,因为生活远比想象走得更远。天真烂漫是吾师,初心是最简单和最难持之以恒的写作。

地方与经验

这些年,我在不断地往返中展开对故乡洞庭湖的书写。去往一个地方,才对生活的地方有深入的了解。当你去谈论、回忆它,感受、书写它,就会有现场感、真实感、心心相印之感。现场有神明,其实也是谈经验的形成。

地方是产生真实经验的环境所在。经验的形成如同感受,不是产生于纯粹的思想,而是存在于事物的秩序与事实环境中。“观念”原初的意识是在“观看”中产生的,思想也有视觉上的起源,是地理空间中某些事物、形态与事件唤起的感受,感受的载体是语言、细节和场景。真实的写作,总是起源于作家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事、物的基本感受,离开了这个连接点,写作就会流于虚假、浮泛,甚至空洞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分析作家笔下的经验形态,以及经验形成的环境,确实可以更好地理解他的寫作。因此,从终极意义上说,写作都是朝向“地方”的一次精神扎根。一个人的写作秘密,正是潜藏在那些与地方有关的感受、经验和记忆的根须上。

地方是有性格的。多年在洞庭湖上沿着水流四处飘零的渔民,都是“天吊户”(没有户籍),也不是以农耕为生的农民,他们赖以生存的是江湖,他们以水为生,对流水充满深情,是本源上的江湖儿女。一部分湖区文化,是依靠渔民随波逐流,愈行愈远的。他们走到哪里,就在哪里传宗接代,相信神意、邂逅、善良、浪漫,有把自己交付给陌生人的勇气,这是与水的流动性天然地关联在一起,也是流动性所孕育出来的地方性格。

地方是有气味的。我们回忆一个地方,并不是地方的一切,而往往是一座老石桥,是大樟树、屋檐飞角,是事物的细部,是细节的召唤,是湖区张开鼻翼就能呼吸到的鱼腥味。我尤为重视写作中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视角的、生机勃勃的经验和记忆,那是无法被粗暴的消费文化所分割和抹平的记忆,是文学最动人的景观。哪怕是边缘的区域和群体,它的历史、苦难,它的跌宕命运,它的喜怒哀乐,它内在的生命活力,都应在文字中得到光亮的照映。

地气滋养作家的精神,细节特征辨别作品的面貌。带着地方视角叙事的汇聚,成为了对文学地理丰富可能性的捍卫。在日日新的时代,真正的写作,有时必须是一种精神的后退。退守到自己的根据地里,使自己的感受、经验、记忆变得有来源地,而不是飘忽的,这就是写作的扎根。扎根,不只是强化一种印象,还要有体验与经验的积累,要有对那片土地上万事万物的深刻认知。一个有根的作家,必定是有地方性的。他的经验、感受、欢乐、悲伤,都是有来源地、根据地的,来自地方的物质元素,通过作者的想象与召唤,激荡的往往是那些隐秘的心灵体验。

文学在本质上是书写“无论如何与我相关”的种种事物、情感。一个不断扎根地方的作家,他经验的烙印、感受的方式、精神的底色,都强烈地被他的成长环境所塑造。我想说,一个好作家的写作,必定有地方精神。很多的作家,只是把自己的出生地、成长地,看作纯粹地理学意义上的一个地方。事实上,出生地、成长地和个体人生之间的关系,更多呈现为一种伦理、道德关系。地方(出生地和成长地)的一事一物,都可以作为个体人生的见证人,记录和刻写下他曾经的悲伤与快乐。没有一个作家可以摆脱对事物的记忆,因此,那些和自己的成长经验相关的事物,时间里的事物,就自然成了个人精神自传的重要材料。

对地方的挖掘、思考,是从历史、生活、经历经验、细节感受中进行的虚实相生的写作。一方面通过经验、事实和细节,建构起一个密实的物质外壳,它是变化的精神容器;另一方面是生命的感觉和灵魂的跋涉,是成长中的心史投影,写作里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也都是有重量的、真切的、坚固的现实言说。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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