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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小说)

2024-04-11沈念

长江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保水

沈念

1

从街河口下湖,出城行船十余里,对面一片旷野,涨水就淹,落水则成了没边没际的芦苇荡,只在左首有了村落。村落的人都是上岸渔民或流寓乡民,像一颗小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田舍连片成邻,后来村落在行政区划上叫做亮灯村,爷爷这一辈的人嘴上说“亮灯”取得好,但还是习惯叫凉灯,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一周前,我陪父亲到这里来取爷爷的那条假腿。爷爷临死前念叨,他落了气,就去一趟凉灯找盛田生。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们去了后,才知道他们忘年交之间的约定,请盛田生做一条假腿,让他带着健全的肢体去见阎王爷。

我们走进盛田生家,还没把噩耗说出口,他瞟到我左臂上的黑纱,眼神抖了一下,父亲嗫嚅着说不出话。盛田生叹了口气,说,我早上出门,看见几只黑鸟往你家老屋飞,就有不好的预感。他踅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捆油纸。他把油纸包搁在堂屋的木方桌一角,把桌上的茶盘杯子都挪到五斗柜上——那是很旧式的柜子,木头四角磨损厉害。他揭开滚成轴心的油纸,我当时紧张得打了几个寒噤,父亲也在颤栗,仿佛那一段木头有了生命,是爷爷的那条真腿又回来了。

父亲让我磕头拜谢,顾不上细看,就着急赶回,想看看这条木头腿“长”在爷爷身体上是个什么模样。到了殡仪馆,一群人蜂拥过来。这条假腿把莅临爷爷葬礼的人都给镇住了。他们几乎没见过这样一条修长的腿,腿部肌肉鼓凸,柔韧有力,清漆一道道覆盖过,砂纸一遍遍打磨过,仿佛长出了真正的肌肤,闪耀着瓷器般的健康光泽。当父亲在丧葬主事人的帮助下将这条腿绑定到爷爷残缺的肢体上,站在他身边的我,再次感觉到他的身体抖动厉害,周围人群骚动,响起一阵夹杂着泣鸣的喝彩。一个道士撕开嗓子喊道:“丁老大人升天喽!”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汗沁沁的,我抽出手来,擦了擦鼻子,闻到一股黏稠的腥味。那种腥味在很长时间里伴随着我。

那天取了木腿从盛田生家出来,他送我们出来,问我这次回来住多久?我说,事办完就走。他的眼神又明显地抖了一下,说,你爷爷走了,老屋还在,没事也多回来。我囫囵着应承。陈保水放响了一盘万字鞭。风一吹,红色的鞭炮炸裂,纸屑落满了大屋坪。当时情景颇为伤感,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回这里来了。但没想到一周后,我临时改变计划,决定暂时不回北京,要到老屋住些日子。

2

议事堂的门开了一半,像睁开一只眼的半边脸。我把车开到前坪,脚一沾地,心里像被尖爪狠劲地抓了一把,疼痛炸裂,向身体各个末端开射,然后才感受到风的凉意。

风是水风,比山风冷。刚过秋分,天空晴朗,但风里夹带着湿气,比城里的温度要低。议事堂是栋高阔的老仓房,砖混墙加木桁架结构,背面靠山的是一道实墙,山墙正立面则是朝着村委会的,天光从青瓦空隙落下,明暗交错,进深空间弥漫着一种戏剧感。村委会是一栋小平房,四面刷成烟粉色,被山峁上林立的绿树掩映,像个扮怪的小姑娘。

三年前重修议事堂,陈保水上门游说,村里的老祠堂被当仓库闲置了好多年,红白喜事、祭祀、集市总要有个集中地,地方有,名字也想好了,村志里有个议事堂,想恢复起来。他反复谈着设想,听者当然知道来意。那时候,爷爷惦记村里的老屋,家什齐全,心血来潮就要跑回来住上十天半月,又担心祠堂重蹈老戏台覆辙,一个好端端的老戏台,不知何故拆了卖给广州商人,说没就没了。不等他把话讲完,爷爷就毫不迟疑地从积蓄里掏了一笔钱,不准我们过问,到底出了什么数谁都不知道。

那天喜饱了当村支书的陈保水,临出门时,三个躬身作揖,说话发颤了,太爷,将来您的大事,保管在议事堂给您办得风光体面。爷爷抬手,把他要说下去的话按住,说,你在村里为头,就要真正地当好头,考虑的是全村的事。爷爷死后的丧仪原本是要搬回来办的,姑妈们嫌来往客人多,村里招待不便,最终选在了老城区的殡仪馆办事。陈保水惦记着没有兑现承诺,虽没人责怪他,父亲还再三宽慰,但出殡时还是没忍住,他认认真真地在爷爷的灵前痛哭了一场。

从议事堂的左侧绕道,爬半截坡就到了盛田生家。我对亮灯的深刻印象跟他的大屋坪有关。他家盖的屋占地很大,我少年时代一到亮灯,就上他家借一个肚大喉长的竹兜篓,里面撒上一些碎米头,沿着亮江溪往上走,丢进溪边的几块石头犄缝之间,然后就安心玩耍,待上个把小时,竹兜篓里就掳获了大大小小的鱼虾。这种游戏也是盛田生教我的,学会后乐此不疲,好像溪水里有永远也掳不尽的大鱼小虾。

走到分路口,我踮脚望去,院子的竹门是合拢的。上次来去匆忙,定睛细看,房子竟是半边新半边旧,一副奇怪的长相。门上不见锁,表明人只是此时不在家。我看见陈保水从右边的宽路上小碎步迎过来,他搓着手抱歉地说,迎迟了,电话耽搁了。我说,没事,你忙你的。他说,从北京来的都是贵宾,不敢怠慢啦。我有点哭笑不得,我回自己的老屋来住,你管是从哪里来的。

去老屋的路铺了水泥,隔几米就种了几棵红花檵木,错落在一排脐橙树之间。这种常绿灌木好养,耐阴耐旱,不怕山地瘠薄,花期有四五个月,遇到气候好,国庆节后再开一次盛大的。陈保水上任干的大事,就是通路到户、种果树栽灌木,说有颜色的日子才叫季节。软磨硬缠,脸皮有砖头厚,这样的人想不办成点事都很难。这也是城里对亮灯人的看法,灵泛,做事敢破敢立。当然是有一方水土的原因,渔民水上漂久了,命看得贱,活在当下,有那种不同于常年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心气。陈保水有块心病,一时半会没法治愈,村里的老房子,那些要加固维修的危房,和主人多年在外不管理的空心房,像根鸡肋,天天碍眼,拆了可惜,又没财力悉数改造。他发过一长段言辞恳切的信息,有求助之意,有回乡之请,但我没搭理,猜他不过是四处撒网罢了。

初次来的人会觉得老屋有些偏,规划新建的渔民新居和早年的自建房都首选开阔之地,离公路近,和山峁的这段距离倒是撇开了吵闹,我喜欢落得这样的清静。有人说老屋风水好,过去下湖返回的人,隔远说看见山峁这片地形像条大船。从地势上说,建于坡地平台之上的老屋在船头位置,颇有登高望远之地利。当年曾祖父是外来户,不想跟原住民把屋建一块儿,距离产生和谐美,就挑了偏远之处。也有知情人说是曾祖父予人恩惠,帮过的人中间有一位成了懂风水的道士,人家专程来点拨一下,后来就成了异乡漂泊者的上岸之地。爷爷年轻时喜欢往外闯,曾祖父生前交代,无论在外是发达还是破落,把家安好了,天塌下来根还在,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爺爷心里的胆气就在这老屋身上,等到年岁垂暮,格外恋旧,他在城里,但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住些日子。他的口头禅是:踏实!

从老屋往上走,宽路变成了又瘦又窄的泥路,也不再有房屋建筑。我站在院子里,打量着眼前变得陌生的房子。青砖黑瓦白石灰墙,挑出走廊几十公分的屋檐,前堂很宽,左右两侧是主次卧,穿过前堂到餐厅和厨房,结构简单,前后与回廊开门相通,各自进出,互不干扰。前廊的梁架上,有一家燕子筑了个瓦罐状的巢。前坪阔绰的东墙角有几块从湖里打捞上来的石头,高高矮矮,现在东倒西歪,无人打理,倒是草木长得葳蕤,像没人看管的一群野孩子,天性就爱争斗抢打。

不得不承认,曾祖父盖老屋时花了心思,它看似普通,但与村里其它建筑有着显明之别。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模仿湖滨教会学校的牧师楼,做了中式风格处理。当年教会学校建设校舍招募帮工,曾祖父去那里当泥瓦匠盖起的房子保留至今。父亲对我毕业转行一肚子不满意,说曾祖父特别希望后人中出一个建筑师,好不容易盼到我学了土木工程,却把专业荒废了。陈保水听说我会回老屋住,立马让老婆上门清扫,被褥用品都换了新的,往橱柜厨房也买回了不少东西。但院子里草木青气甚浓,屋内少了明亮与生气,有些晃悠的清寂。

3

爷爷离世带来的身心疲累是最好的安眠药。我把陈保水打发走,倒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醒来,煮了一大碗面,煮了两个鸡蛋和一把香菜,燃气灶的火舌吐出滋滋的响动,香味弥漫,沉睡的老屋仿佛也跟着我一起醒来,孤独开始一页一页地融化。肚子饿了,什么都会变得美味。之前在北京的吃食没有规律,味口差劲,回到这里却因为一碗简单的面食而有了庆幸感。

吃饱后,身体生出些饱胀后的颓惰,我决定去散步消食,正好穿过村子去湖边放放风。村里自东南至西北纵贯全村的青石板老街,历史上是连接下湖码头的官道,多年前没落后就荒废了,被外来的人撬走一些形状有意思的石板,只剩下几十米的一段路面了。村里的房子有些是政府规划盖好的渔民新村,更多的是老房子,有土坯墙体的,也有老青砖老黑瓦盖的。房子比邻交错,有一种鱼骨状的聚落肌理感和错落的小趣味。我喜欢老房子,墙基砌的鹅卵石,如魚鳞般排列,年月愈久,石头愈加光亮。但这几年有的渔民头脑灵活,转产转业去了外地,有的好几年都不回来,也留下了不少日益凋敝的空心房,也是眼下最令陈保水头疼的治理难题。

老巷子前面闹出很大的声响,是盛全伍的“打鱼佬酒家”来了不少客人。这个脑瓜子活络的人,把旁边一块闲置地盘下来,平整一番后做了农家乐,做成了村里一个综合体似的地标,也是新旧村落的分界。他不怕花样少,卖酒,吃饭,打牌,钓鱼,还挖了块沙地和小水池供孩子们玩。

我转进巷子,这条巷子的住户人家,门脸多数改成了售卖鱼制品的小店铺,门口用竹箩盘盛着各种晒干的鱼。毛花鱼、银鱼、细鱼细虾、咸鱼、熏鱼、风干鱼等等,空气中浮着一股黏稠的鱼腥味,细细呼吸时有挂丝的甜味。在北京的时候,父亲一年总要寄两三回咸鱼刀子。咸鱼刀子是个笼统的称呼,有好几种,翘白、青鱼、草鱼,油烧旺,鱼下锅,两面煎成金黄,香气扑鼻,特别下饭。那时爷爷在世,喜欢的一种吃法是把青椒切成小圈口,毛花鱼或小鱼小虾炒一起,猛火一过,鱼虾身体会微卷,焦黄中发光,夹一筷子到嘴里,回香脆口,下酒拌饭,好吃得很。

上年纪的村民认得我,年龄小的就把我当作市民或游客。我走到一家卖竹器的店子前,看店的是个小女孩,她正趴在矮竹桌上,在一张水粉纸上画画。这张纸已经被她画满了各种形状的卡通人物,每个人物都画得很认真,彩笔涂色后,五彩缤纷,就像节日里的卡通王国。她看到我,放下画笔,把画纸翻转过来盖住,故意不给我看了,问道,你要买东西吗?我看着眉眼有些熟悉,指着竹器问她,这些都是谁做的?她望了我一眼,说,是我外公。我又问,你外公是谁啊?她调皮地反问我,你是谁啊?这个问题一下难住了我,我呵然一笑,心想小丫头鬼灵精怪的。

我不回她的话,独自欣赏那些花样繁多的竹器。桌椅板凳,厨房用具,还有很多新的玩意儿,钥匙吊坠、双层鸟巢篮、四方收纳筐、糖果盒、十二生肖、礼品竹篼,还有各种茶道竹制品,手工活儿相当精致。在收银台桌的角落,立着一个复古色扣竹丝玻璃杯,我拿起杯子,经过多年摩挲的竹皮,已经有了一层发亮的包浆。女孩注意到我爱不释手地端着玻璃杯,皱了皱眉,我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说,我想买这个杯子。她的眉头都快连接到一块儿了,着急地跳了两步,嚷嚷道,不行,这是外公的杯子。我被她的着急逗乐了,说,那你赶紧告诉我你外公是谁?她再次为难了,吞吞吐吐,陡然来一句,我外公的杯子,谁买都不卖。她把“买卖”两个字音咬得很重,一下把我逗乐了。

盛全伍正好在溜达,看到我,很热切地和我打招呼:建筑师,回来啦!我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和盛田生是拐了弯的本家亲戚,说,这是晓霞的女儿。我再看小女孩,眉眼更加确认了那份熟悉感。晓霞是盛田生的独生女,读了个旅游专科学校,起初还想去北京做导游,找过我引荐,我就找老金出面,他地头熟,托了学生家长帮忙,事情快有结果了,她却说谈了个男朋友不来了,后来听说忙着结婚成家,没想一晃眼孩子这么大了。

女孩看到我还在盯着她,吐长舌头扮鬼脸,说,我听得到你肚子里的声音。她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话,把我逗乐了,我夸张地说,真的啊,我也听得到你的。她把舌头吐得更长了,眼睛和鼻孔挤变了形,然后不管不顾地跑开了。盛全伍邀我到店里喝杯他酿的白酒,我说喝不惯白的,只喝啤的。他又递我一根双喜香烟,我推了回去,说,戒了些日子啦。他说,这次回来住多久?我的目光追着女孩,答道,住多久算多久吧。两人一下都没了话,他只好讪然地说,盛田生上山砍竹子去了,晚边才得回。

亮灯离老城区的车程不到半小时,曾经传出一个说法,市里要把它合并进老城区的吕仙亭街道,但镇上没同意。谁会把自家养大的漂亮孩子送人呢?村里也意见不同,开会投票,最后民主没讲成,不了了之。

我绕了一圈穿过巷子,独自走到湖边,晓霞女儿不见了踪影。有三五成群的人在大声地喊水,像吆喝自家的羊群。水边上的人,习惯把那种对着天地和湖水吼叫称之喊水,很早与收魂镇骇之类的迷信有关,后来模糊化,变成了一种人与自然的亲近行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人气。

昨夜睡了一个饱觉,今晚躺在那张木头颜色都沁进去的床上,却失眠了,耳朵里乱糟糟的,心里也跟着糟兮兮了。床摆在阁窗下,我一扭头就能看到夜空,湖边的夜晚有时会特别亮,像是白昼还停留在此并未离去。半轮月亮直直地悬挂在空中,我想起了月球上的宁静海。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老金拽着我去北京郊区延庆的古崖居露营,从天文望远镜里,我隐约看到火山留下的一片低地。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是宁静海。他说得很神神乎乎:你把自己当作人类的幸存者,四面宁静,八面无声,在那高远的星空里充满奇迹,你这么想的时候,心灵是不是变得充盈了?除了他在说话,那天夜里真的无比静谧,我有一种回到儿时睡在老屋的感觉。但此刻,我却想念起老金来,然后在迷糊中似睡似醒地挨着时间。

4

老金是我北京创业的合作伙伴,我读完土木工程的研究生,想找对口的工作,没有项目经历,几家公司看不上我这个新手,我又不想去受人管束待遇少的单位,临时跟本科的室友老金合伙办了一家培训学校。老金家是山西开矿的,他拿资金,我做运营管理,没想到很快就顺风顺水地做起来了。我们信心爆棚,打算把分校开到武汉、长沙。过了几年扬眉日子,政策突变,学科类的培训被明令裁减,强制关闭,几个合伙人手忙脚乱,拆东墙补西墙,退学费补工资,经营上没有好的应对之计,唯有把学校关停了。

老金不甘心,又鼓动不甘心的我,投了一家网剧视频制作公司,当时我们研判短剧短视频到了风口,随便来阵风就能吹上天。但没想到主事人是条贪食蛇,心急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同时投了几部网剧,结果最有可能赚钱的那部剧在审查时没通过,因为网上炒作二号演员的生活污点,审查证不能发了。短剧公司人走楼空,我原本变得极易暴躁,仿佛整个人与世界都在下沉。健康中心打电话,说体检报告发现了甲状腺多发结节,并警告我,如果发展快、质地硬,或伴有颈部淋巴结肿大,FNA细胞学诊断为恶性或可能恶性者,应早日手术。

我素来讳疾忌医,像揣着一个炸弹在身边,失眠的焦虑让我如同整夜被吊打。老金帮我找到培训学生家长中一个专家级医生复查。专家云淡风轻,从机体甲状腺激素讲起,垂体TSH一旦增多,长期刺激或持续增生就会导致甲状腺不均匀性增大、结节出血、囊变和钙化,他的建议是要控制好情绪,休息一段后复查,看结节的变化再作处理。我一下就找到了病因,正经历的一摊子破事,谁遇上要是没个情绪才怪,关键问题还是回到不能解决的问题上。

陈保水不时跟我信息,他知道我之前创业能赚钱,并不清楚我的真实处境。他说,现在亮灯的样范不同旧日了,在外千般好,不如家里一盏灯啊。他又说,人人都在奔波忙碌,出门远行,其实啊在我看来,忘记了出发地,再拼命地跑,也跑不了多远。此前他和我聊过几次巴丘正在实施一个叫“渔火”的文旅项目,诱导性地问我有没有资源引荐,当然最好是自己回来做点事情。地方缺钱,地方干部人人都是招商员,四处搂草打兔子的事没少听说。我一般也不回复,教培行业那时刮着龙卷风,我跟老金撸着袖子,雄心壮志,琢磨着扩招分校,哪会考虑回去。是爷爷生命有灵,以他的死讯让我迅速离开了那座被很多人向往也被诅咒过的城市。所以办完丧事,我就跟父亲说,我自个去老屋住一段日子。

半夜醒来,我摸到枕头边那本老金在国外带回来的画册。画册收录了几十幅绘画和雕塑作品,作者是生于二十世纪初的瑞士人贾科梅蒂。老金在家里堆满书和杂志的书柜顶翻出画册,说,你看看老贾,就会懂得,一个人只要见过世界的边界一次,就会锥心地感受到自己遭受的禁锢。那晚我灌醉老金后,毫不客气地顺走了画册。

我是一下就喜欢上了那些外观纤细的雕塑。老贾把男女老少弄成立着的瘦个子,站得那么笔直,像极了一群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其中有一尊女雕塑造型很夸张,身体前倾厉害,读大学时讲力学的老师说过,本质而论,任何土木建筑都有一个或隐或显的重心所在。但我不知道他的重心是怎么掌控的,女人好像随时会压倒在你身上,但她就是很牢稳地站立着,永远也不会倒下来。

有时候,翻看这本画册,我发着呆,之前经历中没想明白的,突然有了一种理解。老贾雕塑的是什么,人不像人,想說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告诉我们距离与孤独的关系吗,不就是想告诉我们绝对存在的现实也可以瞬间化为乌有吗?老金劝我想通点,照常吃饭喝酒,逛个公园寻点乐子,给自己找个过渡,把这个艰难期熬过去。我说,这就是我喜欢老贾的原因,他不就是一条渡船吗?老金和我曾经都相信一件事情,只要公司还活着,世界一定还会变好,但现在公司不在了。

5

在亮灯像我家这样外来的杂姓不多,村里主要是陈、盛两家,陈姓管事有方,盛姓生财有道,多少年相安无事,也是少见的民风好。我回到老屋住,不能不说是盛田生那天分手时说的话留在了心里,但似乎深受贾科梅蒂的蛊惑,也想把自己变成一尊关在家里的雕塑,失去了主动见面的勇气。我心底对盛田生充满感激,他给了一辈子因为残疾而遗憾的爷爷完整的尊严。因为一条木人腿,我又想起这位远近闻名的篾匠之前还是个好木匠,虽然他很长时间没有动过那些让一根木头变成木料的刨子斧子了。

一天午后,我磨磨蹭蹭出了门,前一晚我喝了两罐黑啤,这样会让我睡眠顺一些。盛田生家的五开间房背靠缓坡,南北向,门开着,我在竹篱门口就听到几声清脆的竹片炸裂之声。屋檐下堆了几十根不同的竹子。茶秆竹合适做家具,佛肚竹合适制作工艺品,坚硬的刚竹可做日用品,最多的是高挺粗壮的毛竹。大门口左侧立着一只渍色的竹筐,丢着几把篾刀、篾针、拉刀、刮刀。对手艺人来说,刀是他的第三只手,他有很多把刀,但总是只用其中一把。那把刀,背脊黝黑,刀口发光,一看就很锋利。匠人都喜欢用顺了手的工具,就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有了记忆。老金到日本旅行时,在关市的一家刀具店拍了许多刀具照片,我想起可以给盛田生送把刀,就托他找一找有没有衬手的篾刀,最后却没把这件事办成。

盛田生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外我脚步的动静,而是入迷地打量着手中的一段毛竹,眉目间流动着天生的亲切感。他身材干瘪,人很瘦,骨骼就突出来了,眉骨颧骨下巴颌都有了贾科梅蒂的雕塑感。他还有一双别人没有的手,我见过他的手从燃烧的火堆里扒拉出一个个烧熟的红薯,在尖碎的细竹刺上划过去却丝毫无损。任何尖锐的东西,他的手都不怕。

他是个左撇子,只见轻轻拍抚,然后右手扶定,左手执刀,切进竹子里。刀是被他手上的巧劲按进去的,左手晃了晃,稍往外偏,竹子就从中间开了一道裂缝,沿着缺口,刀锋朝下追跑,手快速划过一道弧线,一段毛竹就一分为二。这是最早的备料工序。当篾匠要耐烦细致,编织不同形状、大小的箩啊筐啊,竹片好坏很重要,根据要编的东西,得剖成宽窄、长短和粗细不一的竹片。考验手上功夫的时候还没到,面对堆在脚下的一堆竹片,他待会坐下来之前,先给自己的大瓷缸泡杯浓茶,然后慢慢地将手指宽的竹片,像豆腐作坊的师傅耐心地剥成一根根纤细而柔软的篾条。我端起手机,把镜头拉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

我轻咳一声,盛田生缓缓地抬头,看到我,瘦脸两边的颧骨都颤动着笑起来,把篾刀丢在竹片堆里,迎向我走出来。他说,小丁,知道你回来了,没去打扰你,想让你好好休息几天。我用力握住他的手,似乎比之前的更硬更粗糙了。

他问我,这次回来住多久?我说,先住段日子再看。他说,你回来,我特别欣慰,有事你就跟我讲。我让他继续忙活,捡了把竹椅坐下来。他边干活边和我聊天,我早从父亲那里听说了,这几年生意难做,长江禁渔后竹器渔具用得少,每天他做的只是些长长的花篓、椭圆的提篓、扁平的筛子,生意清寡了许多,幸好陈保水帮他牵了条线,给外地一个销售竹器的公司签了点订单,按订单做各种物件,钱挣得少,但好歹每天有事干。我说,盛叔,感谢您,帮我们了了爷爷的心愿。

他说,你爷爷是个好人,也是个勇敢的人。当年解放军从巴丘过境去武汉,村里年轻力壮的渔民都主动上前线驾船渡长江,他年纪小,悄悄跟在几位长辈身后钻进了队伍,听说是为了救一个落水的解放军,右腿被一颗流弹击中,又拖延了治疗时间,后来部队医生看到那条溃烂的腿,流着眼泪给他截了肢。

他又说,村里人都很敬重他,当年只是在厂棚街租了间小屋,靠着会熬麦芽糖,做点蚕豆酱、黄豆酱的手艺起了家,开了丁糖记,买了守备巷的大宅子。丁糖记以酱香闻名,后来你爷爷解密,是后院原本种了两棵有年头的桂花树,左金右银,五月,十月,一年开两次花,他请人从树上把桂花摇落大竹匾中,风中晾干,磨成粉末,适量加入麦芽糖和酱缸,糖和酱就都有了润喉浸肺的别致香味。

他从裤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歇了一会,接着说,丁糖记的生意做红火了,很长的年月里暗中帮过不少人。我家里房子遭了火,一烧而光,我父亲登门求助,你爷爷半句废话也没讲,借了钱帮我们,要没这笔钱迅速盖起了房子,那年寒冬我们一屋老小就要挨冻了。

这些故事听家里人说过,但我还是听得入迷。我问道,您给我爷爷做假腿的木头,也有香味,当时很多人说是好木料,是从哪里找到的?他说,十来年前无意间在木料坊收的一堆老木头中撞见的,当时有两米来长,号称是几百年的古樟樹。人老了,都要去那个地方,何况你爷爷九十多了。我把这段老樟木当作宝贝藏在家里,谁都不说,只告诉了你爷爷。他跟我说,盛田生,你就把这根木头给我吧,然后指了指他的那条残腿。我一下就明白了。哎,人生好多事说不清咧,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一块木头来做条假腿,我也从没做过这样的木匠手艺。

我又问,听村里人说,您是帮我爷爷打了条假腿后就不做木匠了?他说,哪有的事,木匠篾匠都是手艺人,木凳木床木船做过,鱼篓箩盘筲箕也做过,有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为了打这条木腿,我是花了心思和工夫,精雕细琢的。

晓霞的女儿从外面走进来,兴高采烈地唤着外公,他边应着女孩的喊叫,边说,晓霞两口子去了虎门的酒店打工,就把孩子丢家里了。女孩见到我,愣了一下,又欢喜又疑惑地冲我扮了个鬼脸,就跑里屋去了。盛田生在后面喊她,希希,来了客人,也不喊一声。然后给我解释,孩子啊,隔代带,管教总是有问题的。

我说,晓霞两口子在外面干得如何,没想过回来?他说,挣点工资,幸好女婿盘了个小超市,生意不晓得是好是坏,人漂惯了,在家待不住,喊都喊不回。我脱口而出,在外千日好,不如家里一盏灯。盛田生说,这是陈保水跟你讲的吧,我跟他这个观点一致,年轻人回来了,村里才会有希望,干事还得靠年轻人。

说着话,他的手老练迅疾地给竹片去骨,留下篾青、二黄。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了给他拍视频的念头。我问他,可以给您拍个视频吗?他说,拍这个么子用?我说,您这手艺现在是稀罕活了,年轻人都不学了,下次我要建议陈保水给您申报一个非遗传承人。他连忙摆手,莫搞这些花式了,不拍,活一天,动一天,就干一天,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6

我离开北京后,老金重启了昏天暗地的喝酒生活。他在他的loft装了两个生啤的酒头,宣称要亲自酿一种“永远未知的酒”,这样他就不用去酒吧,来了朋友也一样,随时想喝酒就可以拧开酒头喝。

因为公司的事,我对老金难免心生罅隙,他可以不在乎,继续喝呱噪的酒,但现实很残酷,公司原来一大群人散了,永远也聚不拢了。但他并没忘记我,有一天,他打来视频通话,一看又是喝多了,横躺在他的草绿色沙发上,舌头打着卷,说道,你听我说,你还好吗?他的手在屏幕上左右舞动,兴奋得像个进入佳境的表演艺术家。我说,听你说着呢。

老金迷乱的眼神终于能聚焦了,舌头捋顺后说道,我要去约旦河西岸徒步,你去不去?这个话题他曾经谈到过,我不明白他脑子里哪来的奇怪主意,那个地方山地多,种植了很多油橄榄、无花果、香蕉和葡萄,且不时有冲突和袭击事件发生。我坚定地回答他,不去。我心想,我都回老家了,那些个地方与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去。

没有了声音,老屋里突然陷入了大海般的沉寂。我翻着贾科梅蒂,久久地端详着那件名为《倾覆之人》的作品,那些人体的细节、神情、肢体、肌理,像是看到一个活着的人向我奔跑过来。这个孤僻的瑞士人离开家乡后的时间,差不多就守在巴黎的一个小画室里。那间画室成了他的家,他不爱与人交往,社恐与否,尚无人查证,但我喜欢那些瘦弱的人物,原型基本上都是他的妻子、兄弟。奇怪的人儿都长着一张严峻的脸,看不透彻表情,但确实又都表情丰富。老贾说自己从不挪窝,也对自己从来就没满意过,他活得那么卑微和悲观,永远是修改、销毁和重建他的作品。从北京到亮灯,我似乎借助老贾理解了距离这个词,他雕刻了这种距离,不是人向天空伸展的距离,是人与人在现实世界里的距离。

我迷迷糊糊还在睡梦中,看见有人推门进来,我说,老金,你是真要去吗?

另一个声音回答我:你要去哪里,看看什么时间了,太阳晒到屁股上了。我睁开眼,是陈保水来了。他嬉笑着掀开我的被子,催着我起床。与他一起来的盛田生说,今天我喊了保水,带你们去一个老地方。

我们去的是红船厂码头。码头南靠韩家湾,北连宝塔巷,因为地势高,吃水深,船只停泊便利。码头南边有座小石山,壁峭峰孤,虽不高,但岩石缝里从下往上葱葱郁郁长了些蒲草和枯灌木,清朝的府志里记了一笔,说这块岩石叫金鸡石。红船厂围墙外连着的是居民区和鱼市场,人气旺。多少年在当地人心中,红船厂码头最威武的是固定的六个大吊机,庞然大物,高耸陡立。那些由翻斗车、拖头牵引平车、电铲车送过来的货物,最后吊机一抬一送就到了停靠码头的轮船上。陈保水早跟我提起过,这两年长江岸线整治,模样大变,过去脏乱差,变身大花园。但我想不出那个记忆中乱哄哄的码头会变个什么新模样。

盛田生在红船厂码头干过两年零工,留给我的印象是他的工地在西边仓房,专门修理腐木船板,做船身保养,刮油灰、沾缝,早上干净的一张脸进去,晚上出来工装邋遢,连鼻毛都沾着灰土。上世纪六十年代码头运输业务骤然增大,运到宜昌、荆州的煤炭、油料和矿石,经铁路货运卸下后,就由搬运工板车一趟趟拖到码头上来。后来粮库修通铁路,码头添置了皮带运输机。早期的简易码头水深水浅,都只能停一条长方形的趸船,外来船舶也就只有一艘货船能靠拢水岸,上下货要搭木跳凳。盛田生也干过搬运工,遇到刮风起浪,他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掌握好木跳凳的稳定性,保证不歇工不出安全事故,得了个绰号“拼命三郎”,就凭这点稳当、积极,戴过先进的红花,被派去农具厂学木工,最后为了支持村里的建设,还是回来当起了木匠。

陈保水的车沿着街河口的下坡道,拐到停着一列绿皮火车的铁道旁的停车场。火车上挂着宋体红字的行程木牌,红船厂—北京,鲜亮亮的。他很兴奋,带着我从栽植着杜英、白玉兰的石径上往前走,沿湖的犄角有一个大足球场,四面高高矗立着钩花围网。球场对面隔着一片大空地,地势起伏,拱起一座特意设计后堆筑的小山坡,下坡又是一片草地,就见到一个钢构搭建的大舞台了,左侧不远处留下唯一的塔吊横梁上,笔走龙蛇般悬挂着“洞庭渔火”四个大字。把这一圈走下来,对熟悉的人而言,红船石隐约的痕迹是能在一惊一乍中唤起记忆的,但新的元素和巧妙的改造,又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了——像湖畔花园,像露天剧场,也像旧址公园。我明知故问,这是红船厂?陈保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一回到这里人就格外激动。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有了感觉。哎,人人都没法抹去生活的记忆。他说,凡事都有缘故的,我请你早些回来,就是让你看看渔火项目,一期刚验收,后面的二期还是沿湖发展,一块块区域做规划做设计,是铁了心要做到亮灯去的。

从红船厂出来,我们找了一家老店吃饭,饭桌上话挑明了。我心知盛田生不是简单地让我去怀个旧,陈保水也不是让我看看老码头的新样范。盛田生指了指身边的陈保水,说,我们是一个心意,心心念念希望你留下来帮着干点事。我没接话,陈保水就说起前几天去澧水边一个乡村的经历。他遇见了一个喜欢南方田园生活的北方男人,花了几年工夫在妻子的老家做民宿,想做得有些特色,就四处找旧东西,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长江边一个古镇因为水库蓄水要淹,就找过去把古镇街上的青石板、旧门窗、老石墩石柱石砖从大山里运出来了;家具摆设是请的老师傅带队,仿明式风格,用了些金丝楠木、拆房老料,都是纯手工打造的。他满脸的神往,我在北京听说这样的人和事太多了,说这些人是在烧钱,也可以说有情怀,但归根这一切是以经济为基础的,没钱想干这些事,都是扯淡。我明确拒绝了他们,我说,我回来只是想换个环境调养身体,我创业失败,也没钱来做投资了。我决绝地把话说到这份上,剩下就是尬聊了。

盛田生眼神抖了几下,脸色就沉了下来。陈保水拎杯饮尽,说,做事情的勇气是最重要的,钱是王八蛋,总有办法对付的不是。我说,这个时代早不流行匹夫之勇了。他有点赌气地说道,盛叔您说,亮灯人骨子里的东西他有没有?我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早应该看出来我没有的,再说我并不觉得要做一种拆迁式的重建,伤筋动骨,折腾不起。他见我有松口之意,紧追不舍地说,你是建筑师,谈谈你的想法嘛。

我说,一个没有念想的人,有什么好谈的。我把酒倒满杯,举起杯子,黄色的液体漫过杯沿缓缓落下。话不投机,盛田生这回生气了,板着的脸像块毛糙的冰,不搭理我,但这不影响我喝酒的情绪。那天有点不欢而散,最后是陈保水打圆场,说故地重游,别的事改日再叙。说到底,酒是情怀和梦想的催化剂,我得承认他们的提议刺激到了我。

7

到了下午,希希被镇上幼儿园的校车送回来后,会跑到老屋来找我。她听到屋里沒动静,就先是一个人悄悄在外面玩,直到我睡醒有了动静,她会发出声响吸引我的注意。有两次我没睡,悄悄走出来,看到她坐在屋檐的一个角落出神,像是在捕捉屋角的声音。她说她能听到鱼在水底下游动的声响,问我信不信?我很羡慕她,我的耳里到了深夜还不时飞过一阵轰鸣,嘁嘁喳喳的。她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家,夜里却有人说话?我逗她说,那是我在跟自己说话。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我也经常跟自己说话。我哈哈笑起来,问她,你听到水里的鱼在说什么呀?她一本正经地说,是鱼宝宝和妈妈在说悄悄话,有时高兴,有时见不到妈妈,就很伤心。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这么些日子,我也没见晓霞和孩子视频电话,希希是想妈妈了。

有一天她没来,我就下去找她。盛田生因为幼儿园老师告状而罚她禁坐,不准她去找我,她蹙着眉,嘟着一张嘴,正在生闷气。我想引她开心,就说,叔叔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她眉头没舒展,眼睛看向我,扑闪了一下。我开始给她讲《七龙珠》中孙悟空大战魔人布欧的故事。那是我小时候看过的动漫,当我说到大山里的少年孙悟空打不过威力强大的布欧时,希希变得着急了,小嘴咬得紧紧的。我说,孙悟空变了超级赛亚人,也还是打不过,最危险的时候,他想了一个办法,去找地球人求助,于是他从纳美星球千里传音。希希问,什么是千里传音?我说,就像鱼宝宝在很远的水里说话,你能听到一样。她追着问,我也能千里传音吗,我想跟妈妈说话。我说可以啊,待会就让外公跟妈妈打微信电话。她一听只能打电话,泄了气,圆眼盯着我,问道,孙悟空后来呢?我说,孙悟空告诉地球人,地球快毁灭了,你们每个人要借我一只手。地球人也着急了,赶紧把手借给他,孙悟空手中的元气弹就越来越大,他把元气弹扔向布欧,这个魔人就被打败了。她一听到打败了魔人,这才眉头展开,兴奋得拍着手蹦起来:孙悟空赢啦!

希希听完故事,精神振奋起来,说,我去店里看看。这个小精怪,对做生意像是有天赋。盛田生一人难以分身,生意的大头主要是订单,店里物件都标了价,留了付款二维码,自己不在就托隔壁的邻居照顾。我拉住她的衣袖,说,你可以借一只手给外公吗?她看看正做事的外公,又看看我,眼神充满迷惑。我说,叔叔说的是借画画的手,我们给外公的这些竹篓、竹篮画上卡通人物。她一听可以在竹器上画画,欢喜得不得了。前些日子,我与盛田生商量过,也跟订单方打过电话,他们对竹器上增加一些卡通图案举双手赞同。我从屋角的纸盒里拿出网购的水粉颜料,教希希在调色盘上调好颜色,又搬出一个小竹篮,她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创作了。

我讲故事的时候,盛田生系着一条褐栗色的腰裙,收捡、清扫、归总。老金一直在怂恿我做个直播,盛田生坚决不同意,最后好说歹说,才同意我拍视频。我说这是个流量时代,抖音推介的成本并不高,他才勉强答应让我试一下。

我打开手机录制视频,说,您边干活边说几句,随意说,不用管我。盛田生偏黑红色的脸上有了很多皱纹,像刮光叶子的枝杈,他自嘲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哟,我这点手艺干得再好,又有么子用?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也不打断他,重新挑了一个角度,把手机搁在一张高椅背上,保持拍摄的稳定性。

只见他弯腰从地上早已割好的竹段中翻检,寻找看上眼的竹子。他脚旁是一截粗圆的原木桩,上面布满很多剖竹子、削竹片的刀痕戳痕。他说,一个好篾匠,第一刀很关键,一根竹子成为什么样的东西,命运就在第一刀。他边说边动手,一把刀摇摇晃晃,看似不稳,实际上是随着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在跑动,那种节奏感,走走停停,一会儿是欢快的跳跃,一会儿是陡然止步的沉吟,有时候,刀卡在竹片的中部,原本青黄相间要分开的地方,刀势方向发生了改变,柔青中多了些硬黄,他犹豫一下,两指捏着竹片往外一甩,算是放弃了。我忍不住说,这么丢了不可惜了,削掉那点黄色就不能用了吗?

他头也不抬,眼睛在一堆竹片中重新挑选新的一根,说,手艺活,讲的原材料硬扎,不能将就着用,削过之后的篾片容易断,如果编织时断了,还是得返工,迟返不如早返。我突然才发现,在屋角的另一侧,刚才丢弃的竹片堆里,已经有很多的试错品了。起刀、摇摆、失败,我想他这日积月累,无数次重复这些动作,重复错误的过程也是成功的过程。我问他,你一天下来,能有多少根中意的竹条篾片呢,一根根试,一根根不合适,没有挫败感吗?他不以为然地说,人都会犯错,犯了就要纠,后面的路才会顺起来。

盛田生看着认真画画的希希,眼里湿润了,说,孩子啊长大了,批评不得,动不动就威胁我去找她妈妈。我说,您省点生气的心,希希还小,挺懂事的,孩子都有自己长大的路。他说,道理谁都懂,但遇事了火气就上来了。我说,让晓霞两口子回来发展吧。他说,要他们回来不是没想过,回来没事干,日子久了,人也废了,我辛苦帮着看孩子,也是让他们多经历点,知道生活的难。我知道这确是现实的无奈,但嘴里在说,最主要的是对孩子成长好。

他的眼角有些发红,扭头往袖套上擦了擦。我们不再讨论孩子的话题,他收拾好工具准备做新的东西。我感慨地说,您做了一辈子手艺,有没有想过,一根竹子的命运也充满起伏变化,是做成用具还是艺术品,是被人欣赏还是付之一炬,这世间啊,每一件事物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他愣怔了一下,说,命运都有个自然,人是人,物是物,没法相提并论的,你还年轻,不要这么简单否定。我说,一辈子能像您这样专注一件事,太不容易了。他笑了笑,捡起一根长竹片,划开一个缺口,右手捏着一头,拿篾刀的左手快速地向下游动,只听得刺刺啦啦的响声过后,青色的竹皮和黄色的竹心恰到好处地分开了。

不能不说盛田生有一双有魔力的手。经过他那双铁手抚摸过的竹片竹条,又细又长,柔软有弹性。这是考验一个篾匠手艺的不二标准了。编织那种小巧、圆润的用具,非用青竹条不可。好篾匠起刀,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厚,薄了,很难从竹子上剥离,厚了,缺了柔韧性,容易开裂,用具的寿命就会缩短。篾青细密坚实,柔长为经,篾黄柔韧性差,宽短为纬,经纬交织,真正的老手艺人是很讲究的。我喜欢看他流畅的开刀动作,他把牙咬紧,眼睛眯缝,手指捏牢竹片一头,用力过猛,指腹也压得苍白扁平,一根银色长鞭般的竹片活泼地弹跳着,像是立刻获得了另一种生命。

当精挑细选的竹片达到一定的量后,他就開始要制作成品了。他的手变得从容,不如之前的紧张刺激了,仿佛一艘船经过暴风雨后,雨过天晴,海面平静下来。他用刀口轻轻刮去竹片表面一层蜡质竹皮粉,又用刀背磨去四角的小毛刺。我握过他那双手,皮肤经过多少次篾条的摩擦,变得粗硬,变得生冷,那双手也成了一件贾科梅蒂雕塑的艺术品。那些毛刺已不再能对手造成伤害,但就是这样一双手,看似笨拙,却又灵巧活络。十来根竹片均匀地横竖摆放,有时你不知道他的手是怎样动起来的,竹片扭动交缠,压一挑一,回穿藏头,不一会儿,组合出一个个镂空的口字,水就从那里渗漏出来,继而弯曲出四个尖角,提篓的底座出来了,肥肥的肚皮也显形了。

他把活儿干完,到灶屋转了几分钟,端了一碗糍粑甜酒出来,过去乡下待贵客的方式,就是一杯芝麻豆子茶、一碗糍粑甜酒,闻起来香,吃起来甜。他看我吧嗒吧嗒吃得开心,就说,上面同意让我们申报项目了。我说,这是好事啊。心里想的是,申报离落实远着呢。他说,你说你总要帮我搞那个直播、视频、网店,我年纪大了也不会,你走了这些事又搞不成了。我说,以后可以让晓霞回来帮你啊。他摇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村里不能是只有我一个人一家人好呢?你想想红船厂,看看相邻的青沙湾,变化多大,不是都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吗?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盛叔这个一辈子守在村里的手艺人的境界这么高。

我把吃完的碗搁在桌上,再次坐下来。他说,我啊,有点担心陈保水,有办好事的心,但没办好事的力,我想帮又帮不到腰杆子上,也没那个劲力。所以他想请你,我也思前顾后,你是北京来的建筑师,帮我们掂量一下,出出主意。按照他的说法,亮灯以议事堂为主体,结合村里老民居的改造更新,修旧如旧,加上渔民新村的功能完善,说不定到时又是一个“红船厂码头”呢。

我眼下乐意做的,是把盛田生的抖音视频剪辑发布后,帮他接到一单单大大小小的生意,但看来这并不是他最开心的。我说,盛叔,您真的很在意亮灯做这样的改造?他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光,这一次,他的眼神没有抖。他说,你好好考虑,留两年,这里也是你们丁家的根哦。我点点头,但还是没有回答。

过了小半月,陈保水亲自陪了一支十来人的队伍到村里转了一大圈,最后到了老屋来看我。过去他也常当向导,带几个人看了、走了,指指点点,又没了下文。这次来的是一个设计团队,为首的中年男子来头很大,但形象很滑稽,胖墩墩的头上蓄了一个地中海,脖子上挂着一条Burberry的格子围巾,外面套一件同品牌风衣,据说他在北京做了个设计工作室,经常接政府的活,日进斗金。他像个主治大夫,身边围着几个稚嫩的实习生,望闻问切一番,然后就在那里发表一通极其正确的浮华陈辞,算是画了一个饼。画完了,就把笔头往求画者陈保水衣服上擦了擦,转身撤了。我实在没听出他有什么高妙的具体举措,尤其是最后落脚到要改造得有城市感,基础设施要城市标准化,让城里人有回家之感,这让我大跌眼镜,也大倒胃口。

我推搡着陈保水往外,意思是赶紧把人给领走,等他们走了,我发了条信息调侃他:哪里请来的大师傅,可以不懂,但不要装懂,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没有回复我,估计是生气了。我才不管他高不高兴,看不顺眼的想说就说了。

8

过了几天,希希跑到老屋来喊我,说外公请我去打鱼佬酒家吃饭,还有几位村里主过事的老人。酒桌上没有啤的,我只好端起白酒杯,盛全伍吹他的酒销到了外省,我试着小半杯下喉,感觉口感顺畅。在座者虽然年纪大,但都是好酒量,频频向我举杯,喝着也就喝多了。酒过三巡,陈保水赶过来了,又谈起红船厂的变化。我借着酒劲,就直言不讳了。我说,这件事大家不知道,红船厂是城投公司在后面支持,是市民休闲和历史老街区改造,亮灯能进什么项目笼子,进不了一切都免谈。陈保水急了,说,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钱的事你少操心,那是我的事。我说,我是提醒你别搞半拉子工程,不要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

看到我们红脸急眼了,盛田生打断我们的争吵,说,你们知道红船厂的来历不?陈保水气咻咻地找别人碰杯不理我们这茬,我只好顺着话回答,有不一样的来历?他点头说,当然,码头过去叫洪船,三点水一个共字,你见过吗?他这一问,我又吃惊了,不得不承认我的孤陋,过去就知道这是个地名,是个靠船的码头,没细究过洪船,也没听说过湖上还有洪船。

他说,过去湖上有洪帮,洪船是洪帮用的一种快船,早期的风网船,洪船就跟它长一个模样,吨位大的有四五十吨,双桅杆,船长而窄,两边中部绑着有子船,渔民叫子划子。他见我有兴趣,就用食指沾酒在桌上画出一条船的形状,说,大船帮上各有两孔,如碗口大小,用木棒堵着,遇风浪时船体倾斜,子划子绑上去就是起平衡作用的,大船与小船之间有腰舵,类似大青鱼的胸鳍,有大风大浪也不怕,腰舵就像定海神针,把船牢牢稳住。

我问他,这种船后来为什么没有了?陈保水插话说,被取代了嘛。盛田生笑一笑,继续说,过去湖上风暴来了,渔船商船货轮都弯岸歇避了,但洪船不能躲,反而是要随时待命,或者是去巡湖,发现险情立马营救,也只有技艺高超的渔民才敢去驾洪船。我说,想不到盛叔对洪船这么有研究。他謙虚地说,你不知道,我不会游水,从小就不肯上船,而且一上船就晕,在亮灯是个笑话。我问,怎么对洪船记忆如此深刻呢?他说,母亲怀孕那年,跑去香炉山拜菩萨,出来时去了趟茶场,贪了杯明前银针,返程时天快断黑了,结果半途遇到大浪,真是“远见湖上一线风,妖风到眼前”, 碰到这种情况,真是叫苦不迭,渔民称此为“翻船的祖宗”。一条船摇摇晃晃终于还是翻了,求菩萨也不管用了,最后要不是遇到救生局的洪船,母亲和那一船十几号人就没命了。

他自嘲地说,我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落下的怕水后遗症。在座者都笑起来。另一个老人接着说,我们见过那驾洪船的舵手,要眼疾手快,临危不乱,船上水手也要眼尖,随时升降风帆,转舵打戗。遇到落水者,水手就下帆减速,抛出绳索或救生圈,将落水者拉过来,再用挽篙拉扯上船,洪船救到的可都是有福之人。

几位老人就延着话题讲古了,我听得津津有味。当生活从往事中停顿下来,被忽略的东西逐一就跑到你眼下的现实中来,命运的起承转合就有了镜像。他们在水上在村里活了这么些年头,生活常常是这般饶有趣味,你谈不上何为好,何为坏。

酒足饭饱,大家散了,希希缠着我去湖边割芦苇。正是芦苇疯长时节,成片的银色苇穗,像大地飘逸的长发。我教她在硬卡纸上画好一栋房子的外形,帮她把苇秆剖开,削成合适的长度,一根根贴上去。她用水粉颜料,给屋顶涂成了金色,门是辣椒红,墙是橄榄绿,窗是孔雀蓝。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经过店里看到,心生欢喜,一定要把这幅苇秆画买回去。希希从没想到自己的作品有人买,一下着迷了这种贴画,一得空就逮着我帮她准备材料,然后自个去贴出各种形状的动物、人物和建筑。

我们割了一小捆苇秆回来,盛田生正把一缸茶续上,茶水冒着热气,他要继续做没完成的那个竹提篓了。之前底座多出的竹片,垂直向上,这是提篓的重要部分,他拿起一根削好的竹片,选一个口子卡进竖着的竹片之间,另一头穿针引线般地游动起来,一根竹片的完结点,是下一根的起点,就像一群蝴蝶在青草丛中飞来飞去,提篓的圆肚子完成了,最后是锁口。口锁紧了,就像是一根主心骨,这些竹片就密切连接成了一个整体,多少年也不会散。如果口锁松了,啪嗒,所有的竹片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坍了梁的房子,拆了線头的毛衣,很快就会散开。所以锁口很考验手艺。

盛田生说,篾匠师傅如果是用绳子锁口,那要被人取笑的。他从来都是用篾片锁口,口锁紧后,提篓的工序也接近尾声,但这时的提篓只是一个大肚子的不倒翁,一般还会再安上四只竹脚。竹脚的取材是带有竹结的竹子,他从废弃的竹结中锯下一段,分锯成四块,上面的削成三角形,尖角部分各寻四个角落插进去,四脚长全,他把竹篓往空中一抛,竹篓落地滚动,然后稳稳地立在了那里。有脚还得有手,竹篓的手其实是人们拎提、胳膊挽的地方,他会挑一根黄色的竹片,比划量好长度,他切断多余的部分,从锁口处插进提篓的身子,然后横跨插进另一头。一根竹片还不够牢固,有了几根竹片的加入才能放心使用,但第二根竹片的起点不能是同一起点,它得落脚在相邻处,竹片这样形成一个夹角,夹角的大小决定了提生物时受力点落在了提环的顶端,还是重力被分散在周身。圆开口上像是架了一座桥,重力被分散后,提的人轻松,提篓也会更经久耐用,不会在你哼哧哼哧爬坡时,提环的某根黄竹片毫无防备就被扯出来。这个角度不好找,完全凭的是经验,好像是上天的安排。

外面的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目光穿过两棵银杏树的枝杈,正好看得见湖上的落日,保留着饱满的酡红气色,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我的心情在这场景里,像得到一种温暖的抚摸。这些日子,一进入到村民有棱有角的生活中,看着盛全伍酿酒、盛田生做竹器、希希活蹦乱跳,那种种的不如意和无聊感,就慢慢得到平静的覆盖。

盛田生心满意足地看看角落,那里一个个外青里黄的提篓、花篓,有秩序地列队,有的已经被希希涂鸦,像一群害羞的孩子穿上花花绿绿的演出服挤满了墙根。我抬头看见头顶的木梁柱,心想这不就是他手中那根穿过的黄色竹片吗。我打量着三角形和人字形交错的梁柱,又看看前坪院落,心想,改造项目真要落地,盛田生家这么宽敞的房子,是可以打板示范的。

9

盛田生的房子有些年头了,两年前翻修过一次。女儿女婿执意要拆掉重建,拆了半边他就后悔了。当年他花大力气打的土坯,并没有太大程度的破损,冬暖夏凉,村里人说,现在的砖瓦材料一万个比不上。他认真了,跟女儿说,老宅子不拆了,过去多少年聚的气跑了,新不如旧。女儿生气,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样的土坯房早都过时了,变危房了。他也说了气话,房子最重要是住着舒心,哪有过时之说。僵持不下,吵过几次,最后女儿也只能依了他的,拆屋的人把旧的半边加固,盖了半边新的,像两个拼起来的火柴盒。

我一直对房子的怪相充满疑惑,但又不好打听。有一回坐在檐下聊天,他把房子变成眼下情状的经过说了一遍,摇着头叹气道:年深日久,人和房子磨合好了,就有了感情,身体舒适,精神愉悦,延年益寿。他羡慕我家老屋,说,你爷爷长期回来住,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活到九十八才走,那是上辈子修来的。

他话里省略了“福气”,我想,真的应验了“拥有了就不珍惜”这句话,年轻人心里也懂,但偏偏就是不去想,也做不到。如果不是回来住这段日子,我也根本体会不到,这种对着天、守着地、看着水、连着人的生活,比城市里的灯红酒绿、高楼林立要真实、本色。

陈保水忙得像个陀螺,有一段日子不过来了,过去张嘴闭口就是改造,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牺牲气概。我善意地劝过他,需要投入那么多,又是不能短期收回的成本,都是下沉资本,再说村里情况复杂,要取得村民共识,不能不考虑过难度。他说,有难度,我才挑战的。我说,那些空心房平时没人管,你真正要动它们的时候,管事的人、屋的主人就出现了。他说,村里的思想工作已经在做,我要保证的,拿出一个理想的整体设计方案,老房子的历史肌理感不能破除了,反而要恢复和加强,居住的内部空间也要有舒适性。

我承认他的话说得在理,看得出他做了不少案头工作,当下到乡村来做实践的建筑设计师多如牛毛,大家一窝蜂涌进来,但多数都是凑个热闹,设计师不只是学点建筑知识,懂点造型,还要有人类学、社会学、生态学、环境美学知识,以及尊重延续乡野传统的设计理念。这些话聊过后,我们又各干各的去了。

希希的苇秆画卖了几幅后,她画画的热情空前高涨。有时候我带着她去写生,她背着我从网上买来的小画夹,气昂昂地走在村里,我扛着盛田生制作的小画架跟在后面。我们专挑老房子画,希希给这些房子用苇秆和颜料“穿”上各种外型和图案的衣服,我则在一个笔记本上编上号,简要地记录下房子特征。

盛田生不做竹器的时候,也跟我们一起到村里逛。他跟我聊村里这几年做的事,难题、症结在哪里,解决的方向在哪里,只谈事,并不再对我提要求。我大致清楚了,过去十来年,各地都在建设美丽乡村、特色小镇,这些政策掀起的风,把过去零散的民间自发的乡村建设,变成了政府主导的自上而下的乡村建设运动。这给了一些建筑设计师很大的机会,要知道,历史上,他们可没像今天这样跟大众的生活贴得如此之近,但能否胜任,是拿一根尺子量,还是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思考变化,还真不好说。

前几年我在北京,忙里偷闲,也和老金结伴去过北方不少乡建做得好的村落。转来转去,心里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回来细琢磨,是家乡在内心深处扎下的印记太深了。有些人跑再远,赚大钱得大名了,都还是想回到老家,做点事情,盖栋房子。在村民眼中,这些乡土建筑未必重要,尤其是在曾经是渔民的人心中。水是流动的,人也是流动的,人和土地从分离到融合,过去不看重的,后来随着上岸改变了,大家对居住的环境要求提高了。如果看到被政府派来的人做事不真诚务实,那是直接用“脚”投票的。我纳闷过,八零后的村支书陈保水在村里威望蛮高的。盛田生与我解惑:村民支持陈保水,原因在于凡事他都是先考虑对村里有没有好处,过去的镇领导提出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回拒了或者死皮赖脸地敷衍抵制了,不然也守不到今日,还保留着接近原生态的模样。

10

盛田生的竹器手艺视频开始在抖音网络上发酵了。有很多人留言订制购买。我让他动员晓霞回来,又请陈保水想想办法,能不能在村里找个年轻能干的人帮帮忙,可以付一定的报酬。消息发布出去,来合作的人还不少,陈保水特意把镇上快递点的负责人也请来,尺寸、型号、价格,谈妥了,盛田生就忙碌着扩大生产销售了。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不亚于一场洗脑式的“地震”,一些人见到我就来搭讪,恭敬请教,我也有虚榮心,装成一个贩卖大师,教他们几个步骤,没过几天,卖鱼制品的也有声有色地搞起了抖音直播。盛全伍见到我,表扬说,到底是北京来的,稍微点拨,我们村就活起来了,你就留下来吧。我领了他的好意,把话岔开说,你不能光顾自己赚钱,也得带着大家发财啊。

陈保水像是消失了,听说是跟县里的领导出去学习了。他大概也是听到村里的变化,有天夜里发信息向我致谢,客气地说,最近非常忙碌,怠慢了老兄。我故意激他,病急乱投医嘛,不忙才怪。他也不恼,说,病急就要投医,耽搁不得。我说,非良医不可治也。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说,出门看多了,真的知道办事不容易,你能这么反对,说明你也是为了亮灯好,你不要不承认。

我虽然嘴硬,但还是不想再尖锐地伤他的心。必须承认陈保水做事的态度,发完信息,一个小时后,他出现在我面前,拎着一大袋啤酒,一兜外卖打包的牛肉串、板筋、鸡爪和最爱的锡纸烤茄子,说是出差刚回,还没吃饭。酒喝下去,又扯到那个穿Burberry的设计师身上,我说,你知道我们缺的是什么吗?他锁眉摇头。我说,很多建筑师从还没踏入乡村的那一刻,就在心里营造,但这个营造有多复杂,你知道吗?他全身都摇摆着,像条风浪中的小船,连连说,不知道。我说,不管复杂与否,日常生活中该考虑的是不设计的设计,只有这样设计才可以变成一种创造力。

陈保水说,你的意思是要向生活学习。我说,你看村里这些老房子,它有建筑师吗,可以说有也没有。他略有所思地点头,笑眯眯地说,你一开口,大腕建筑师的牛逼派头就出来了。我笑他是个马屁精,说,才讲过要向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学习。

他说,你就和我认真地掰一掰,你肯定是懂的嘛。我说,豆腐太热,吃急了烫嘴也烫心,都全烫坏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他说,已经放进嘴了,哈口气,烫一烫也还是霸蛮吃得下去。我说,烫死你,我不担责。他说,不要你担责。

我缓了一下,说,你想改造,我不是反对,而是要在本地发展的脉胳里找到解决方案,我们不光是考虑地理、气候、历史文脉、传统材料和新技术、成本,也要考虑村民诉求、土地制度、公共文化、农村产业这些更偏向社会性的东西。

他说,你说得太对了,不能生搬硬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把罐中啤酒喝见底,咽了咽说,具体的建筑,一定始于使用者的某个简单需求,但那个需求往往带出具体的空间问题,我们最大的困惑是什么,就是有的建筑师职业训练所认定的那个“唯一”,不过是一个建筑知识掌握者的错觉,以为自己已经发现了使用者的问题,实则与人的需求没有关联。

他问,那到底什么是好建筑呢?我得承认,这段日子我也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他难住我了。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知道。他说,那说你知道的吧?我说,一件事如果只能交由一个人决定,是会有问题的,当它交给多数人决定、参与,大家一起创造,就会做成有价值、有意思、在生长的东西。

接连几个月,我的作息渐渐变得有规律。上午起来工作,下午到盛田生的竹器店坐一坐,和村里人扯扯闲谈,有时希希就带着我,也是我陪着她,到村里转悠,继续去画那些老房子,我们不仅给每一栋老房子编了号,也拍照记录下来。

盛田生看在眼里,笑容也多了起来,在家里张罗了几次,把我叫过来吃饭。我问他,陈保水要推进村里的老房子改造,你的房子要拆的话,想不想?他说,如果是拆掉,我还是坚决反对。我笑道,那还是同意搞改造的。他点头说,谁会反对把生活过好呢?我说,如果是做改造,每栋房子都要有不同的方案。盛田生不假思索地说,可以拿我的房子先做试验,我不喜欢喊得咋咋呼呼,关键是事能做圆,你能留下来,一定能帮着干出点名堂。

我注视着他,眼前这位我儿时就认识的长辈,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道道皱纹,但清澈的眼神似乎从没变过。我心里有一股热流淌过,认真地说,盛叔,我答应您,留在亮灯干两年。

每天上午固定的工作时间,我开始浏览许多乡村建造的网站、公众号,看建筑师各种形式的表达,也研究那些没有建筑师的建筑形态。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我变得对乡村改造有了更大的兴趣和动力。我原本以为我的专业知识积满尘垢,一辈子也不需要动用了,面对亮灯的现实,那些装进脑子里的知识又在蠢蠢欲动了。如果换了一个陌生之地,我还会有这样的情绪吗?我日渐清晰地明白一个理,建筑对使用者日常生活的贡献,绝不仅是来自视觉美学,还有建造中的能量交换和情感投入。

老金果真去徒步了。不过他没去成约旦河西岸,而是沿新疆塔城相邻哈萨克斯坦的边境走了将近一个月。他每天@我,在微博里更新徒步笔记和风景图片,我没想到塔城这个遥远的西北之地竟然川流纵横、湖泊星布,特别是多民族的和谐融合达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有的大家庭成员里有七八个少数民族身份的。老金沿着巴克图山和额敏河走,每到一个村庄或是居民聚集点,都会拿着文艺腔调写上几段配图的抒情文字。他玩得挺嗨的,有时候就“刺”我说,人生天地宽,到塔城来一趟就懂了。他在返程最后一天夜里,和我视频通话,我看到那边还是黛蓝色的天空,明晃晃的,与我身处的寂静黑夜形成极度反差,真是夜不落之地啊。他兴奋地对我说,兄弟啊,我们要转运了,你想不到的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

从北京传来的消息,起初我是质疑的,但很快被佐证了,那部投拍的网剧审批有了新进展,女演员的脸通过技术全部换了另一个流量明星后,广电总局重新过审了,制作方在加班加点后期制作,宣发团队重组后活跃起来,有广告签订意向的对象也超过了之前的预测。老金说,谁说死马不能医成活马,这就是否极泰来啊。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从失败与不甘中刚刚修复的内心,又忍不住狂澜大作。这个翻身仗太有现实需要了。

老金问我何时回,要是换在半年前,我立马打道就回北京了。那时我跟老金说起有过的那种深度无聊感,他拒绝探讨,他是个长久以来总在不断折腾的人,一味的忙碌,有什么结果呢?这是我在孤独时常常涌上心头的自我发问,本雅明说深度无聊是“梦之飞鸟”,是精神放松的终极状态。老金不相信,说他的精神放松就是在喝酒之后,得把自己灌倒,不省人事,睁开眼睛就又是一次活过来。

我把北京的转机跟盛田生说了,他很紧张,以为我是想回北京了。这么长一段日子待在村里,我留下来的意愿变强烈了,与他有关,也似乎无关。过去奔波忙碌,却没发现自己失去了“倾听的能力”。现在我听村民茶余饭后闲谈,他们也说那些外面打拼的人的事,说对城市生活的思考。最重要的是,我在倾听的过程中不失眠、不焦灼了,在老屋的夜里,我的身体变得清灵和轻盈了。我寻思着,要告诉老金,不是只有北京才有舞台,等资金真正回笼后,要拉着他来参与这个项目,一起做一件漂亮的事。

11

盛田生是村里少数还存了几本旧书的人,早有耳闻他父亲是村里少有的一个“怪人”,一辈子打渔,一双44码的大脚,水性极好,床头会摆书,风雨不下湖,就在船上读二十四史。从小怕水、一上船就头晕的盛田生,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读旧书的习惯。有天夜里,我出来溜达,看到他还没睡,门虚掩着,希希在床上睡得香甜,他却腰背笔直地端坐台灯下,手指书页一行一行细声读着,读完一页,手指头伸到嘴边沾点口水又翻开一页。见到我进来,他把书覆过来,我拿起这本没有了封面的书,纸页边角又黄又脆,又薄又轻。我问这是本什么书?他说,一本老村志。我仔细辨认,上面有一段话写道:

拓开堂前天井,放日光也;多开墙间窗牖,通空气也;地下填■石,地面不施地板,取其坚实而免潮湿也。不刻镂,不丹雘,无覆阁,无重檐,诸所设施,概从简朴……

我说,这些话像是在谈建筑。他说,旧式建筑看起来比现在的繁琐,但功用考虑得周全,我真后悔当初一听女儿女婿鼓动,差点把老房子毁了,结果搞成这个难堪的样范。我说,我这两天琢磨好了,正要找您聊这事,帮您把老房子改造之后变回去。他搬过椅子,抓着衣袖,示意我坐下,说,赶紧讲讲有什么好招?我说,现在房子最大的争议问题是外立面和稳固结构,我想好了,外面的土坯墙原封不动,侧面有高窗,我们就用砌片石的办法把外墙镶嵌一层,正好镇上有一家青片石材加工厂,我们把那些边角余料运回来,稍加打磨,成本就是运输和手工费,照这思路改,原来的夯土墙变成了复合砖墙,稳固和保湿散热的双重功效都有了。他欣喜道,这是个可行的办法,我信你。

有天大清早,我刚起来洗漱完,就接到盛田生電话,语气很急,让我速到议事堂。我猜不到会有什么急事,这一个多月,陈保水晚上组织村民代表开会讨论空心房、老旧房腾改民宿的事宜,美其名曰“亮灯夜话”。我不反对他听民意搞民主,但他搜罗了大筐的问题,反而把主要症结给淹没了。此前,村民早就议论开了,没有遇到明显的阻力,也并没有特别积极地响应,表面上绝大多数村民表态支持,但少数犹豫观望的还是在担心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房子会改成什么样子。

走进议事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盛田生扒开人群,把我拉到一边说,人人有诉求,人人有忧虑,你得给大家上堂课。盛全伍走过来说,房子装修是个无底洞,到底是什么标准,村委会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听说你是主要参与设计者?有个从外面回来不曾谋过面的村民插嘴道,他是哪一个?盛田生说,山峁老屋丁家的孙子,正儿八经的建筑师。那个村民说,我说话直莫见怪,他站哪一边,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替我们着想。我抱拳作揖,拿一张笑脸回答。人群渐渐围过来,盛田生凑近我耳边说,这场火不灭了,后面的路更走不顺。

这些天走访,我心里有数了,村民并不反对改造,而是要取得相互的信任。我环视一圈,合掌致意,说,我曾经觉得自己是亮灯村泼出去的水,回来这些天,我想起了我曾祖父和爷爷说过的话,老屋在这里,根就在这里,树高千尺不忘根,水流万里总思源。刚才有人问我站哪一边,我只想说,一个根在这里的人,当然是要当自己家里的事情去做的。

大家热烈地鼓掌叫好。我让盛全伍去老屋把笔记本电脑取来后,演示这些天搜集整理好的PPT,把外地的案例和村里老旧房子的现状和改造想法展示出来。一张张图片打在白墙上,有了对比就有了发言权,他们一边辨认着是谁家的房子,一边惊叹着外地那些改造样板。我举盛田生的旧屋为例,说了青片石砌墙和内部房间功能调整的设想。盛全伍说,人要衣装,屋也要衣装,这么一穿衣戴帽,感觉真不一样了。盛田生的女婿小孟也从虎门赶回来了,说,我家屋大,半边自住,半边当民宿,这个办法好。

最后的话题落在了议事堂上,我把一个初步方案抛出来:大前坪顺着地形做一个小坡度的露天舞台,山墙开落地窗,集会、红白喜事分屋内与坪上,就不受天气干扰了,增设图书室和村史村志博物馆,融合在一起,这样功能分区后,过去的建筑痕迹和集体生活一下子就串连起来了。我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议事堂和村委会,不花大价钱投入,要在视觉上有一致性效果,也就要在外墙上做文章,老山上毛竹多,可以做成几面竹墙。我说,盛叔,您看这个想法可好?盛田生站起来说,竹兰梅菊,竹在首,挺拔常青,寓意劲节坚韧,做建筑材料当然好,处理好防腐防蛀防霉,经久又耐用。

见过世面的几个村民,嫌议事堂屋架不高,空间小,问我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些天我也在到处找资料解决屋架抬升的问题。我说,不高就抬高。我一语惊人,村民就在下面交头接耳,像是看我怎么吹这个牛。我接着解释,我看到有一种技术,就是榫卯技术加长局部的柱子,对青瓦屋顶翻新,望板上附设保温层,空间的舒适感就提升了。我直观地展示一张图片,议事堂拿出一面墙,外面做成柴垛立面,树皮也不剥,老旧感看起来像鳞衣,大前坪四周的草丛里栽一圈矮竹篱,老化后再更换,村民生活与建筑的物质循环就有了一种互动。村民看图说话,比较几个改造式样,也都发表补充了一些想法。盛全伍喜欢发言,说,这个要是真能做出来,那就太好了,我小时候的印象里,房子就是这个感觉。

盛田生看到这个热腾腾的场面,眼里喜眯眯的,朝我连连竖起大拇指。陈保水来了,等课讲完,领着我绕着议事堂,让我再给他讲那些改造要点。我对他说,不管是外来的设计师还是村里的施工队,要有经验互换,在地建造和建筑学知识不互补就会生硬,通俗些说就是不接地气。他连连点头,说,这件事你当参谋长,我们具体协助,村民都参与进来。我说,不管当什么,现在请我去打鱼佬吃饭,我饿坏了。他说,我私人买单,你再给我解惑。

几个月后,亮灯的空心房改造民宿项目得到了管文旅的副市长批示,市文旅投考察后也觉得基础好,可以建设成乡村空心房改造示范点,陈保水因此信心倍增。他一见我面,或者晚上发信息,就是问询对其它地块几处老房子的改造想法。我说,改造是个集群设计,每栋房子都要因地赋形,才各有姿态,不要看着别的地方民居修缮有模有样,切忌跟风,与地气无关的流行风格学不得。

有天陈保水又来老屋谈事,末了,问我,你家老屋很有现代感了,如果要改,从哪个角度呢?这个问题我早考量过,老屋的改造是要做减法,如果将后院加建的部分、室内原有遮蔽木柱的夹板墙、石膏吊顶拆除了,前庭后院、门厅天井、回廊、卧房这些结构布局的逻辑关系就清晰了。

他挽起我的手,亲热地说,你不早些给我开窍,还让我托人请什么著名设计师,白白损失了我藏的两瓶好酒。我说,亏你说得出口,还倒打一耙。

村里和市规划设计院签约后,委托我带着几个年轻设计师重新去一栋栋空心房测量。议事堂的改造率先启动,盛田生负责几处竹建筑的材料统筹,请来的几个匠人每天在那里刨削锯凿,沿墙是一根根竹柱梁、竹檩条、竹椽子。考虑到湖区雨水多,我建议挑檐压顶处多往外挑出几十公分,保护竹墙免受雨水侵蚀,也扩大了室外台阶上人的活动空间。到那个时候,经过改造的无论是议事堂还是空心房和老房子,虽然还是像过去一样简单,但感觉会不一样,最根本的就是这个环境里生活的人有自信了。

没过多久,陈保水传来好消息,市文旅投的入资通过了,另外村里成立一家文旅公司,村民皆可入股,同意空心房、老房子改成民宿的由公司出钱装修。文旅公司聘请我为顾问,我表态不要报酬,提出的条件是让他们按我的想法对老屋进行改造,我和父亲商量好了,以后老屋就交由公司打理。这一切的未来,原本都是属于亮灯的。

盛田生的房子外墙改造开工了,青片石沿着原来的半边土坯墙往上砌,像爬满了青藤,他自己脚不落屋,忙着在议事堂管事。我算了一下进度,大概是中秋节前可以完工,院子已经挪栽了两棵桂花树,到时饭桌就摆在树下,桂花将幽香打开,浓浓淡淡的香气缭绕,初上的月光一照,青片石墙发出象牙白的光泽,房子的感觉就完全是另一个意境了。听了我描述,盛田生笑晏晏的,脸上的皱纹绽开了花。

空心房的改造要考量的因素多,方案一直没出,颇费心思。有天晚饭后,盛田生和陈保水又拖了我去看过老官道旁的几间空心房,问我想到好的招没有?我说,那几间房离湖近,完全独立,可以按照家庭入住的思路改造成庭院房。他问,具体怎么弄呢?我说,那些卵石墙基都要露出来,可以将加建垫高的地面恢复到原来的标高位置,门前屋后可以铺一些湖滩上的卵石,就地取材,挖出的土可以“堆山”造一个苔庭,正好都有小院落。他不解地问,什么是苔庭?我说,在日本,把那种布满青苔的庭园叫苔庭,有的像地毯,有的是造景观,别具特质,也别有况味。

陈保水见我们聊得欢,说,苔庭正好能让人感受到侘寂的效果,现在流行的审美是侘寂。我说,最重要的是亮灯靠着湖,潮湿,苔藓本就多,资源浪费了可惜。盛田生很好奇,听到说是流行,就打趣地说,要不你们也在我屋里做这个试验,搞那个“杀鸡”。小孟在旁边纠正道,不是杀鸡嘞,是一种审美概念,我们家有希希这个多动症,侘寂不出来。我们都开心地笑起来。

夜深人静,我坐在老屋的檐下,心想,明天要问问希希,她这些天听到了些什么声音。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感情就深了。我想,这些老宅子也好,新房子也罢,都是一个容器,容纳的是世代生活,人在世代生活中,最理想的当然是渐渐化入自然的一部分。

老金从新疆回来后有点感冒发烧,没在意治疗,拖久后加重了病情,关在家中。他几乎每天就会像监工一样主动问起村里的改造进展,说禁足禁酒,人要生霉发疯了,近期要过来呼吸新鲜空气。我调侃他,说,你来了免费住,只需要赞助两个酒头,保证我们能喝上你酿的“永远未知的酒”。

12

夜是从湖水中央一步一步爬上岸的。议事堂每天都在变化,前庭水面粼粼波光,水光投射到竹墙之上。湖风远远送来,林丛摇动,水波漾开,八月十五的圆月升起,又投下更大的一片银光,青色的竹墙也有了迷人的姿态。昨天做完复查,甲状腺结节虽在,但这一年多没有长大,医生耐心帮我扫描检查,摇着脖子乐观地说,我这里有好几个,你这点问题完全不要担心。警报解除,欣慰自不待言,更让我喜悦的是,我能在夜里清澈地听到虫鸣了。声音一閃一闪,像从远处射过来的朵朵萤光,我的心被一片宁静占据着。

小孟操纵着一架无人机,嗡嗡的机鸣从大到小,渐渐消失在空中,只剩下机翼的几粒指示灯在夜空中发光。他前段日子回来后,对我提的改造方案超级喜欢,恨不得手脚并用地支持。晓霞很快就在文旅公司应聘了工作,虽然也忙,但就在家门口,陪着希希的时间多了。希希不常来老屋了,我倒还有些失落。

陈保水凑到小孟身边,指着手持操作台上的手机屏幕,突然惊呼般地喊我。我走过去,看见村里每家每户的灯亮着,变成了一条绵延的灯廊。陈保水说,你现在看亮灯像什么?我循着他的指点,细细打量,仿佛看到一条大船缓缓驶向夜空的大海。他的手在半空停下,摸出手机,不知在电话里冲谁说道,把议事堂的灯全都打开。不一会儿,灯齐刷刷地亮了。像是一个人的眼睛睁开、嘴张开了。

陈保水说,刚才灯光亮起来,特别像一条龙舟!经他这一说,我身体退了几步,又往前迈出几步,灯海中游动的大船变成了一条游弋的龙舟。我说,村里民宿的名字不就有了吗?就叫“龙舟居”。

陈保水把头一拍,说,平日想破脑袋的难题,一下就解了啊,以后的宣传就从“龙舟”上破题吧。盛田生一直悄悄站在我们身旁,呵呵一笑,说道,真是巧哒,水乡人的图腾就是龙舟。龙舟远可以涉,深可以游,动如马嘶,迅如凤翔,亮灯的地势赋形龙舟,也是得大地之英气,聚昊天之灵光啊。

盛田生说得文绉绉的,我就想起他戴着老花镜在灯下看书的那个认真样范。他像个孩子般兴冲冲地说,明天我到幕阜山去买根树龄长的好杉木,最好是人家砍下来放了一年以上的,使出老劲来,打龙骨、钉底板、做船桅、装鱼梁、安坐板,胶缝、油漆、画花,三次抛光,半个月内造一条小龙舟。他说得一板一眼,好像这条龙舟呼之欲出。陈保水说,就放在议事堂大厅的玄关,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到。我从没见盛田生这么激动地描述自己的手艺,也跟着开心起来。我说,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亮灯的地方就是龙舟居。他们异口同声,这话说得好,亮灯就是龙舟居。我和他们相互对视,夜色下的面孔虽看不清晰,但清朗的笑声让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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