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存在和存在者状态
——阿多诺对概念另类分析及其启示
2024-04-11王晓升
王晓升
(华中科技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科学研究离不开概念。科学研究中的概念是按照同一性原则被理解的,因此,在哲学研究中,人们通常从指称和意义的角度来理解概念。然而按照阿多诺的说法,哲学要说不能说的东西。而哲学在说不能说的东西的时候,哲学也必须使用概念。因此,哲学上所理解和使用的概念就不能简单地被束缚在意义和指称的视角被理解。而分析哲学尤其是语义学对于概念的分析却把概念束缚在指称和意义的框架中,从而无法真正地理解概念中所涉及的丰富内容。
一、概念与“存在者状态”
在符号学中,人们把一个符号的能指和所指区分开来。按照符号学的分析,名词属于能指,而概念就是所指。而作为所指的概念包含了两个方面的要素,即意义和指称。弗雷格分析了专名的指称和意义,并把这两者区分开来。概念的指称和意义就更加复杂。但是,如果我们把概念看作是专名发展起来的,那么弗雷格对于专名的指称和意义的分析就可以被用来对概念进行分析。按照这个分析框架,名称所涉及的对象是指称,而对象所呈现的方式被理解为意义。比如晨星和暮星是同一颗星星,但是出现的时间不同,于是它们的指称相同而意义却不同。如果我们把这个分析模式简单地移植到概念上,那么概念的指称就是同一性意义上的对象,比如“人”这个概念所指称的就是每一个人,而不管这个人的具体特征。在这里人被同一化。“人”这个概念的意义是与人的“出现”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当人们从人的特殊活动方式上理解人的时候,人被理解为“一切可能会劳动的动物”。如果从人的特殊思维方式的角度去理解,那么这个概念的含义是“一切可能进行理性思维的动物”。这是用来表示实体的概念,同时我们还有关系概念。在关于实体的概念中,我们还有虚构的实体。这些概念的意义和指称又会有很大的不同。在这里,我们只是以真实存在的实体为概念的模型来说明哲学是如何使用和理解概念的。
在科学研究和哲学研究中,我们都使用概念,但是科学研究和哲学研究是不同的。科学研究使用的概念都是客观的对象,哲学研究却不同,它不可能把概念直接和对象结合在一起。阿多诺指出:“事实上,任何一种哲学,甚至最极端的实证主义都不能毫发不差地拿来原始事实,都不能像解剖学案例或者物理实验那样呈现原始事实。任何一种哲学都不能像许多绘画那样使人相信,它能把具体的东西贴在文本上。”(1)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23年版,第13页。科学研究中,人们要描述原始事实,而在哲学中,我们在使用概念的时候,不可能像科学那样直接利用原始事实,或者把具体的东西贴在文本上,我们所涉及到的具体东西都是观念中的具体的东西。一旦我们用概念来讨论具体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好像就已经完备地讨论了具体的东西,好像这个概念从总体上已经完整地处理了概念所涉及的东西。我们用科学研究的方式来理解概念。阿多诺认为,这是用“一种完全拜物教的方式”来对待概念。(2)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3页。对于哲学来说,这种拜物教的方式又是必然的。当我们这样来使用概念的时候,我们所使用的是抽象概念,而抽象概念并没有像自然科学那样,把具体的东西放在概念之中。我们没有用某种具体的实验来解释概念。但是,我们在使用概念的时候好像已经把具体的东西放在概念中了。在这里,概念有一个自在存在的幻像,即它本来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包含具体的东西,但是却好像包含了具体的东西。人们按照科学的模式把概念和具体的东西结合起来了。于是,阿多诺在这里强调:“这样一种自在存在的幻像使概念获得一种脱离现实的运动形式,概念从它那个方面来说是被束缚于现实的。”(3)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3页。这就是说,本来概念是束缚于现实的,但是在使用概念的时候,我们却把概念独立起来,变成自在存在的东西。好像这个概念本身就是现实的一个要素。
本来哲学概念与科学概念一样也要和现实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但是科学是把概念和对象直接结合在一起,而哲学却只能在思想中用概念来指向对象。如果我们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表达这里的情况,那么我们可以说,科学概念是直接联系存在者的,而哲学的概念所涉及的是思维中的存在者状态。这个存在者状态相当于科学概念中的指称,但是与科学中的指称又不同。科学中的指称是实在的东西(存在者),而哲学概念的指称是存在者状态,是通过思维指向实在的东西。它包含了“实在”的东西,但是又不是实在的东西。
这表明,我们在使用哲学概念的时候,哲学概念应该有一个不是指称的指称,是概念中的非概念的东西。这就好像是说,我们的哲学在使用“人”这个概念的时候,也是把“具体的人”结合在“人”这个抽象的概念中的,虽然这个“具体的人”还是概念。如果我们按照阿多诺的观念来类比,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在说“具体的人”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把某个人或者某个人的图画放在书里面,我们不可能像实证科学那样把某种原始的事实放在书本里面(比如某个实验程序)。在这里,我们所说的“具体的人”也是抽象的“具体”。这个抽象的具体意味着,概念超出了概念,指向了非概念的东西。为此阿多诺强调,一切概念包括哲学概念都要走向非概念的东西。阿多诺在分析黑格尔《逻辑学》中的第一个概念“存在”的时候指出,黑格尔特地用“存在”这个概念来意指非概念的东西。(4)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3页。这就是说,黑格尔发现,任何一个概念,都应该指向某种非概念的东西。这就是“存在”这个概念与“无”之间的区别。从这个角度来说,黑格尔对于存在的这个用法包含了唯物论的方面。如果概念变成纯粹的概念,或者说,如果概念只是作为纯粹概念而存在,那么它就是纯粹束缚于自身的概念。从这个角度来说,概念必须超出概念自身。然而尽管概念会把非概念的东西纳入其自身之中,但是“概念还是趋向于使非概念的东西与其自身等同起来,并由此而束缚于其自身之中”。(5)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页。这是因为,概念毕竟还是有它的概念性特征的,是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思维形式。也正因为如此,“存在”这个概念就会相当于“无”。当“存在”相当于“无”的时候,即当概念束缚于自身的时候,概念就走向了观念论。所以,同一个概念既具有观念论的特征,也具有唯物论的特征。阿多诺说:“概念的内容从精神方面来看是内在于概念的;而从存在者状态方面来看是超越概念的。”(6)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页。这就是说,对于概念的内容,我们既可以从精神方面看,也可以从存在者状态方面来看。从精神方面来看,概念就是束缚在概念中,就是包含了内容的思维形式,但是,概念不能被完全精神化,它的精神中有超出“精神的东西”,这个精神中包含了“存在者状态”。这是对于概念的一种辩证法的理解。在这里,概念的精神方面和非精神方面相互区别开来,而又相互作用。
二、对概念的反思
在传统上,人们也分析名称,而名称是用来代表概念的。对于名称的分析方法也可以用来进行概念的分析。在历史上,人们在分析概念的时候,或者是从实在论的意义上理解概念,把概念本身看作是实在的东西,或者从唯名论的意义上理解概念。前面说过,虽然概念是精神性的,但是在这种精神性的东西中包含了超出精神的东西。对此,人们会认为,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精神中怎么能够有非精神的东西呢?在传统的思维框架中,思维过程是与感知过程区分开来的,逻辑推理是与心理要素区分开来的。这是从笛卡尔就开始的认识论框架。阿多诺否定了这个认识论的框架。阿多诺要把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他要从人们运用概念的过程中来分析概念。这种分析类似于语用学。其实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曾经指出,由知性的经验性运用和先验运用相混淆而引起的反思概念的歧义就说明了这一点。按照康德的说法,反思就是要对概念所从属的认识能力进行辨别。(7)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6页。这就是要辨别概念属于感性直观还是纯粹知性。如果概念属于感性直观,那么它就只能被经验地利用,而不能被先验地运用。但是,人们却常常把这两者混淆起来。其实人们之所以会把这两种不同的运用混淆起来,是因为这两者很难区分开来。经验性的概念必须把经验性的要素精神化。如果经验性要素不能被精神化,那么它们也不能成为人们思考的对象,也不能成为知识中的要素。当经验性要素被精神化的时候,经验性概念和知性概念就很难区分开来。人们很容易把经验性概念精神化,把它变成一个纯粹知性的概念。所以阿多诺强调:“概念的特点,既可以是这样的,它与非概念的东西相联系——比如像传统认识论那样,对概念的每一种定义都需要有非概念的、指示性的要素,也可以相反,作为抽象的统一性,即把存在者概括在概念之中的统一性,从而与存在者状态分离开来。”(8)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页。从这里可以看出,概念作为抽象的统一体是具有自足性的,它从现实中独立出来,即使概念要处理存在者,但概念在处理存在者的时候还是概念。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概念就变成了一个独立于现实的存在者。概念在这里“物化”。概念在物化的时候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概念把自己纳入到一个非概念的总体中,纳入到现实的总体中,从而与现实的总体发生联系。我们可以说,这里出现了一种矛盾的状况。一方面,概念构成了自我统一的总体,它独立于现实。另一方面,当它作为一个自我统一的总体的时候,它物化了,变成了现实中的一个要素,并与现实联系起来了。于是,它既孤立于自身而又与现实联系起来。所以,阿多诺在这里强调:“概念从它自己那个方面来看,被纳入了非概念的总体之中,而概念只有通过自己的物化才能针对这个总体而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物化当然会把它作为一个概念生产出来。”(9)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页。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概念,那么我们就可以把概念理解为像“货币”一样的东西。货币是物,但又不是物,而是可交换的商品的符号。如果说概念进行了抽象,那么货币也进行了抽象。货币也通过自己的物化而把自己纳入到非概念的总体中,纳入到市场交换的体系中。
在这里,我们可以借助于康德关于100个塔勒的例子来说明概念。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强调,“一百个现实的塔勒所包含的丝毫也不比一百个可能的塔勒更多”。(10)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第476页。一百个可能的塔勒就是指塔勒的概念。塔勒的概念和现实的塔勒所包含的内容完全一致。或者说,一百塔勒的纸币就是用来表示一百个塔勒的概念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一百个塔勒的纸币具有现实性,而一百个塔勒的概念却缺乏这种现实性呢?康德说:“对象在现实性方面并不是分析地包含在我的概念中,而是综合地添加在我的概念之上(这概念是我的状态的一个规定),而通过在我的概念之外的这个存在,丝毫没有对这被想到的一百个塔勒本身有什么增多。”(11)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第477页。这表明,当我们在讨论一种概念时候,即使我们说,这个概念所表示的东西是“存在”的,我们把存在这个概念加到这个概念上,这个概念所表示的东西也不是实存的。这个概念纯粹是观念性的东西。而带有现实性的货币虽然也是概念,但是这个概念是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阿多诺说的,“概念从它自己那个方面来看,被纳入了非概念的总体之中”。阿多诺所说的概念类似于带有现实意义的货币。虽然这个货币也是一个概念,但是这个概念是具有现实意义的货币。概念是把自己融入到非概念的总体之中的。这就是说,哲学虽然也必须使用概念,它不能像实证科学那样,把原始事实般到文本中,但是文本中的概念是与原始事实联系起来的。虽然概念物化了(比如货币),并且取得了独立于事实的形态,但是我们始终必须把概念返回到事实之中。概念之所以能够返回事实之中,是因为当我们在思维中使用概念时,这个概念从存在者状态上来说是超出概念的。“通过对这一点的自我意识,概念就能够摆脱概念拜物教。哲学的反思就是要确保非概念的东西包含在概念之中”。(12)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页。在这里,人们必然会纳闷:一方面,阿多诺强调,从存在者方面来看,概念要超出概念,另一方面他又说,我们要通过哲学的反思,确保概念中包含非概念的东西。那么这个非概念的东西究竟是包含在概念中还是在概念之外呢?在这里阿多诺采取了一种辩证法的态度,概念之中包含了非概念的东西,这个非概念的东西是存在者状态,是概念的非概念性的内容。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存在者状态是超出概念的,它又是包含在概念之中的。而存在者状态在超出概念的意义上被理解的时候,存在者状态是指概念中无法被思想化的东西、无法被概念化的东西。这种无法被概念化的东西是与现实联系在一起的。概念通过这种存在者状态而与现实结合起来。当概念与经验结合起来的时候,这个概念就能够被经验地使用。
从这里可以看出,一百个现实的塔勒和一百个塔勒的纯粹概念虽然都是概念,但是一百个现实的塔勒是可以被经验地使用的,而一百个塔勒的概念是无法被经验地使用的。而在哲学的文本中,我们只能无差别地使用概念,我们必然会把现实的塔勒和想象的塔勒等同起来。这是哲学研究中无可奈何的事情。这两者非常容易混淆在一起。这就好像我们在哲学中讨论“现实的人”,无论我们如何强调现实的人,这个“现实的人”都是一个概念。因此,在阅读哲学文献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仔细地辨别,“人”这个概念在哲学文本中究竟是被经验地使用的还是被先验地使用的。一般来说,在唯物论之中,概念是被经验地使用的,而在观念论之中,概念是被先验地使用的。这就是说,在唯物主义的概念之中,唯物论者在使用概念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概念联系到现实,在概念中加入经验的要素,使概念超出概念。而观念论者把概念本来所应该包含的非概念的东西都概念化了。比如,黑格尔在《逻辑学》中使用“存在”这个概念的时候,他就是要用这个概念来表达“存在者状态”。它表示,存在者状态是不能被完全观念化的。从这个角度来说,黑格尔的思想是包含了唯物论的维度的,但是黑格尔是把这个“存在”概念放在观念论体系中思考的,虽然他要思考超出概念的东西,但是这些超出概念的东西最终都被他概念化、观念化。这些超出概念的东西最终都被他纳入到概念的体系之中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马克思和黑格尔都使用的“现实”这个概念有很大的相似性,他们在使用这两个概念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都表示超出概念的东西,但是在黑格尔那里,“现实”这个概念中所包含的超出概念的要素最终都被纳入到概念的体系中,这个“现实”是他的概念体系所预设的。因此,在他那里,“现实”概念中的现实要素被概念化了。因此,在哲学的研究中,我们必须通过反思把概念的经验用法和先验用法区分开来。
三、概念的经验用法
在这里,人们必然要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在哲学文本中使用概念的时候都是在思想范围内使用这个概念,我们都是在哲学思考中使用概念,难道在哲学的抽象思考中还有经验用法和先验用法的区别?如果有,我们究竟如何把它区别开来呢?
康德强调,我们要通过反思而把这两者区分开来,但是反思也是在思想中进行的,在反思中,我们也会产生歧义,也会把这两者混淆起来。因此,我们既需要反思,也要超出反思。从反思的角度来说,在哲学文本的内在批判中,我们也可以把概念的经验用法和先验用法区分开来。我们知道,阿多诺本人在讨论康德的意志概念的时候就说明了康德本人是如何把意志概念的经验运用和先验运用混淆起来的做法。比如在讨论“附加物”的时候,阿多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就发现:一方面,康德把“意志”看作是“超感性事物的领域”;另一方面,他又悄悄地把感性的东西“附加”在这个超感性的东西上。在康德看来,意志作为实践理性与纯粹的理性在内容上没有什么差别,它们之间只是在对象方面有区别。意志是按照法则来行动的能力。可是在实践理性中,康德又把理性规定为“目的的能力”。当康德把意志规定为“目的的能力”的时候,他是把意志解释为理论理性的。但是,康德又说,目的“是在任何时候都按照原则来规定欲求能力的根据”。(13)《康德著作全集》第五卷,李秋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3页。意志是目的的能力,而这个意志与纯粹理性一样也对感性的东西进行规定,比如,按照原则来对欲求进行规定。可是,如果意志是超出感性事物的领域,那么这个意志如何对欲求进行规定呢?欲求肯定不是纯粹理性的,是属于感性领域的。当意志对于感性的要素进行规定的时候,康德其实就不知不觉地把感性的要素纳入到意志概念中了。我们可以说,在康德那里,意志的概念本来是纯粹先验地运用的,但是当意志被用来束缚欲求能力的时候,意志开始被经验地运用了。这从反面说明,当哲学家们试图先验地使用意志概念的时候,他们都不得不把经验的要素包含在先验的概念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概念必然要求走出概念自身,包含非概念的东西。康德的纯粹意志的概念就包含了超出概念的东西。
其实,在阿多诺强调概念的经验用法的时候,阿多诺不仅仅要通过对于哲学家的概念的内在分析来说明,概念走向非概念的东西,概念超出概念自身的必然性,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前提,即他反对把主体和客体简单地对立起来。阿多诺承认,主体和客体必须区分开来,但是主体却不能与客体简单地对立起来。如果主体和客体简单地对立起来,主体就变成了纯粹精神的东西,而纯粹精神的主体,比如康德所说的纯粹意志的主体也是毫无力量的主体。主体必须吸收主体的他者——客体,主体才有力量。因此,当康德排除了经验要素的时候,也不得不偷偷摸摸地把经验要素纳入到他的意志概念之中。纯粹的主体必须要吸收感性的要素才有力量。纯粹的主体虽然在精神上力量无比大,但它却是空洞的。黑格尔的思想也包含了这样的要素。黑格尔也把精神的他者纳入到精神之中,从而精神的力量也不断增强,并达到绝对真理。但是,黑格尔的缺陷是,这个精神的他者是精神自己设定的,于是这个精神把自己的他者作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始终没有真正超出精神的范围。阿多诺则不同, 他把肉体的要素放在概念的思考之中。在阿多诺那里,感性的要素不是现象,而是与肉体有关的。当黑格尔把精神和感性要素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感性的要素被精神化了。而当阿多诺把精神和感性要素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感性要素被肉体化了。虽然精神都要和感性结合在一起,但是感性要素的趋向是不同的。也正因为如此,阿多诺强调,否定的辩证法和黑格尔的观念的辩证法在很多地方都是一致的,它们之间的差别是“态度”上的差别,是概念的趋向上的差别。这表明,在阿多诺经验地使用概念的时候,概念是通过肉体走向现实的。他要把概念变成现实的一部分。虽然概念是抽象的,是思想中的东西,但是在阿多诺那里,概念又通过肉体的力量而走向非概念的东西。这是阿多诺的概念与观念论意义上的概念的差别。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也看到,歌唱家在“让世界充满爱”的时候,这个概念也包含了感性的要素,但是,这个感性的要素更多地像黑格尔那里被概念化了的,停留在精神之中。而当一个母亲对孩子说,她“爱”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这个“爱”虽然也是概念,但是其中的感性要素不是被精神化的,这个“爱”是与现实的活动的可能性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这个概念意义上的爱随时会变成现实的行动。在妈妈所说的“爱”当中包含了“存在者状况”。这种存在者状态是指向现实的存在者的,它是与存在者结合在一起的。也正因为如此,阿多诺说:“没有被思考的东西的思考是与其自身的概念相矛盾的,被思考的东西预先意指着存在者,这个存在者是绝对的思维所预先设定的:之后即之前。”(14)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80页。这就是说,主体在思考的时候,必定思考某种东西。当主体用概念来进行思考的时候,概念必定包含了某种东西,包含了一定的内容。我们可以把这个内容理解为存在者状态,而这种存在者状态预设了存在者的存在。纯粹的概念中的思考预设了存在者。
四、概念的动态特性
存在者不是直接的而是通过概念才被透视的。在认识中,我们是通过概念认识存在者,而不是直接把握存在者,不是直接把存在者放在概念之中。被概念所把握的存在者是一般的抽象存在者。阿多诺强调,在概念之中,存在者状态是不可被消解的。与存在者状态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存在者”。存在者是对概念中不可消解的东西的最抽象概括。阿多诺把它理解为不可消解的“某物”。(15)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79页。这就是说,虽然人们用概念对于被认识的对象进行了一种精神化的处理,但是在这个精神化概念之中包含了无法被彻底精神化的东西。如果我们一定要按照肉体和精神的二元框架来理解的话,那么概念的形式被精神所把握,而与概念形式联系在一起的要素,即不可消解的某物是与肉体要素相关的,与人的感觉要素相关的。阿多诺指出:“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感觉(材料)作为‘某物’占据着不可消解的存在者的地位。”(16)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81页。在认识中感性的材料被概念所固化、秩序化。这是因为,感性材料毕竟是偶然的,是变动不居的,感性材料必须借助于概念而被固定下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概念也有远古时代所留下来的痕迹,这个痕迹是与合理性交织在一起的”。(17)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3页。人类需要借助于概念来进行合理的分类,这是古代就有的。概念把古代社会就有的这种合理化要求保留下来,它需要有一种不变性,这是概念的内在要求。但是,概念的这个内在要求同时也是错误的。这是因为,虽然感性材料需要借助概念才能被固定下来,但是感性材料具有直接性的特点,它是超出概念的秩序要求的,超出同一性的要求的。感性材料不承认概念是自在存在的,概念必须依赖于感性材料。没有感性材料,概念是不可想象的。概念中的这些感性材料是必定会改变概念的,从而使概念发生动态的变化。所以,阿多诺说,思想会对概念的拟古主义提出抗议。思想抗议概念的这种不变性的要求。这是因为,概念的这种做法是与经验相冲突的。
当人们认识到概念不能把自己固化的时候,人们在思想上会转向概念的非同一性。于是,概念在这里好像是非同一东西中的同一。这里出现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同一性中的非同一东西,一种情况是非同一性中的同一性。过去,我们使用概念是用同一性把非同一性的东西结合起来。虽然,我们也承认概念中的非同一,但是,这是同一性中的非同一。而现在我们也可以调转过来,直接关注非同一的东西,而这个非同一的东西也必须被说出来,比如我们用某个词语“存在”把它说出来。这是非同一中的同一。在这里,我们好像是把同一性和非同一性调换了位置。以前,我们是强调同一性,但是承认同一性中的非同一性,现在,我们可以反转过来,直接关注非同一的东西,但是,非同一的东西也要用概念来表示,比如“存在”。海德格尔就是用“存在”这个概念来直接表示非同一的东西。然而在阿多诺看来,“这种简单的形式上的颠倒就为歪曲事实留下了空间”。(18)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4页。这就是把非同一的东西变成直接和第一的东西。当非同一的东西变成直接的、第一的东西的时候,这个非同一的东西其实就已经被同一化。比如,人们把感性的材料当作是直接的、第一的东西,或者把给我们提供感性才能的“某物”当作直接的第一的东西。这种做法表面上来看是与那种把概念本身当作抽象的、第一的东西相对立,但是本质上是与它一致的。这是因为,这个被当作绝对第一的东西,其实也是抽象的。抽象的概念和抽象的质料本身一样,都是抽象的。把纯粹的质料、非同一的东西直接说出来,其实就是用一个同一性的东西把它概括起来。比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表面上就是要把超出概念的东西直接说出来,但这个“存在”仍然是书本中的概念,仍然是非常抽象的。这种直接表达出来的“存在”、非同一的东西,其实就成为书本上的抽象概念。在阿多诺看来,这种做法还是把异质于概念的东西解释为概念自身的东西,最终解释为精神的东西。所以,这种非同一的东西其实再次被转换成为同一的东西。阿多诺认为,“这已经内化为一种思维习惯,以至于如果没有这种同一性结构,哲学就不再可能,就会分解为既定立场的纯粹排列”。(19)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5页。阿多诺所理解的哲学是动词,是活动。在这种哲学活动中,概念要概括非同一的东西,但是这种非同一的东西在概念中,又超出概念。这是在哲学活动中发生的,而不是纯粹的思想。而把非同一的东西直接作为第一的东西,虽然也是要转向非同一的东西,但是这种做法却是“荒谬的,因为这会把非同一的东西先天地还原到其概念上,从而把它同一化”。(20)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5页。当非同一的东西被作为第一的东西先天地确立起来的时候,人们其实并不能真正地走向非同一的东西,而是远离非同一的东西,人们把这个非同一的东西作为既定的、现成存在的东西,好像这个东西是现成在手的,是完全可以把握的东西。这个东西在思想的把握中被完全精神化了,被同一化了。阿多诺挖苦了人们的这种做法,好像这些人就是要进行不断的回溯,找到绝对第一的东西。在阿多诺看来,这种做法“好像受到了某种强制性劳动伦理的鞭挞,越来越远离它所要看穿的东西,而又毫不触及这种东西”。(21)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5页。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就是要找到这个绝对第一的东西,找到这个存在。这个存在被他理解为真正的超越的东西。阿多诺挖苦这种做法,说它是“原住民对移民的抗拒”。好像这个绝对第一的东西是“原住民”,这个原住民不能接受“移民”,不能接受概念。对于它来说,一旦接受了概念,那么这个非同一的东西就被扭曲了。而阿多诺虽然也要把握这个非同一的东西,但他是把非同一的东西放在概念中。可是这个概念中的东西却又不能被概念化,而是超出概念的东西。我们必须借助于概念来把握这个超出概念的东西。回溯性地把握“起源”,把握绝对的做法仍然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种派生出来的实证主义。原来的实证主义是要直接把握存在者,而现在的这种实证主义要直接把握非同一的东西。在这里,阿多诺接受了卡尔·克劳斯“起源就是目标”的看法。在阿多诺看来,虽然这个说法表面上来看有点保守,但是“一种当下难于言表的意思被表达出来了:起源必须摆脱它的那种静止的恶劣状态”。(22)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5页。这个绝对第一的东西,这个非同一的东西不能被看作是静止的东西,而是要在概念中被动态地把握。我们必须借助于概念,而又不断地超出概念。我们就是通过概念而超出概念来把握这个“起源”。因此,这个起源不是绝对第一的东西,而是我们在概念的思考中不断追求的目标。
这是一种概念的辩证法,是概念的辩证运动。这种辩证法类似于黑格尔确定的否定的思想。在黑格尔那里,概念所进行的确定的否定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综合的过程。在否定的过程中,被否定了的东西中某种肯定的东西同时又被吸收了。黑格尔把这个概念的前进过程理解为综合,理解为一种回溯的过程。概念的前进就是要在更高的层次上返回到起点。概念通过自身的这种否定在更高的层次上把握非同一的东西。黑格尔的《逻辑学》就是如此。当然,阿多诺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解释黑格尔的辩证法。概念就如同一滴水,在显微镜下,我们就可以看出这个概念是运动的,而不是静止的。我们使用概念概括了不同的东西。这个概念本身虽然是静止的,但是其中包含了许多东西,它是动态的。这种在显微镜下观察一滴水的做法就是被动地接受被显现出来的东西,这就是现象学的方法。黑格尔也有这种现象学的方法。但是,黑格尔的现象学要比今天的现象学高出许多。虽然黑格尔也看一滴水,也承认一滴水是静止的,但是,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那样,这是处于停顿状态的辩证法。(23)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207页。黑格尔不仅仅让辩证法处于停顿状态。在他那里,概念是动态的变化过程,而不是像现象学那样,把一滴水固定在那儿。现象学所发现的“存在”就是被固定在那儿的一滴水。阿多诺和黑格尔的差别在于,在阿多诺那里,概念是被经验地使用的,即阿多诺不是在纯粹思想上思考概念,而是把概念与人的感性要素、与人的肉体联系在一起。在阿多诺那里,概念不是被束缚在书本上的,而是要与人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哲学就是活动,它借助于概念而又走向概念之外。
五、概念与存在
在阿多诺那里,概念要走向概念之外。这是一种辩证法,是主体和客体、思想和对象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对于他来说,哲学的研究不能像实证科学那样,把原始事实直接描述出来,在书本上直接把事实呈现出来。哲学必须使用概念,并因此与事实的世界分离开来。于是在对待哲学的概念的时候,我们就必须采用辩证法的思路,既把它看作是概念,也看作是超出概念的东西。但是,在哲学中也有一种实证主义的做法,或者唯名论的做法。这种唯名论的做法受到了实证科学的影响。按照这种唯名论的思路,概念不是概念和非概念东西的对立统一,而是直接把非概念的东西呈现出来。好像他们在使用概念的时候所采取的方法是一种命名的方法。这种命名的方法把事实直接呈现在文本中。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就是如此。那么,海德格尔的“存在”为什么能够直接命名非同一的东西呢?这就需要借助于考察“存在者”“存在者状态”和“存在”的关系来说明“存在”。我们需要借助于这种差别来说明,这个“存在”既是概念,而又不是概念。(24)王晓升:《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有何特殊性?》,《德国哲学》2022年第1期。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和存在者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他所说的存在者可以在两种意义上被理解,或者是实在的事物,或者是对于具体事物的最极端的抽象。这个存在者相当于阿多诺所说的“某物”。比如,我们用“人”这个概念的时候,就是一种极端的抽象。无论我们的概念多么抽象,概念之中都必定包含了某种东西,某种客观的内容。这个客观的内容可以被理解为“存在者”,比如,这里的抽象的“人”就可以被理解为存在者。这是概念所概括的抽象的东西。 “人”的概念就是一般的人,就是人的共性。但是,我们在概括抽象的人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把具体的人包含其中的。虽然我们不能把具体的人直接放在概念之中,直接放在书本之中,但是具体人的要素、无法被抽象化的要素也包含在其中。这是概念所包含的“存在者状态”。从这个角度来说,“存在者状态”更多地表示差别性,而“存在者”表示共性和一般性。在这里,没有存在者,我们就无法理解存在者状态。
可是如果我们只有“人”这个抽象的概念,那么这个“人”的概念也无法被理解。这个“人”的概念必须借助于其他一些概念才能被理解。“人”这个概念需要有更广泛的概念中介才获得意义。传统上,人们认为人的概念有内涵(概念意义上的存在者),把这个内涵揭示出来,就能够知道概念的意义。但是从语用学上来说,概念只有在与其他概念的关系中才能获得意义。更广泛地说,任何一个概念都需要有一个最极端的、最广泛的中介才能被理解。这个最极端的概念中介就可以被理解为“存在”。从这个角度来说,没有抽象的一般概念,没有存在者就没有存在。在这里,存在是指最一般的形式,最普遍意义上的中介。
与这种最一般形式相对应的是最一般的质料。我们前面说过,感性的质料是概念中的存在者状态。我们获得感性材料就是获得了关于存在者状态的意识。但是任何一个存在者又都是被中介的。我们面前的桌子是通过感性世界的中介被给予我们的。我们要领会这些感性材料,就是要把这些感性材料置于被给予的世界中理解。当感性材料被给予我们的时候,伴随着感性材料的中介同时也给予我们。这就好比说,我们在看到眼前的桌子的时候,伴随着桌子的其他东西,包括空间位置等都同时给予了我们。在获得桌子的感性材料的时候,作为桌子中介的感性材料也同时给予了我们。如果这个中介作用被理解为给予性,那么一切被给予的东西同时也伴随着给予性。这种单纯的给予性也可以被理解为存在。这就是说,通过对于经验材料的最抽象的概括,我们得到某物,得到存在者,这个意义上的存在者也为存在提供了基础。“某物作为概念的所必须的思维根基,也就是存在的根基”。(25)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79页。这个意义上的存在,是纯粹质料意义上的存在。如果被给予的东西是存在者状态,那么给予性是存在。存在者状态和存在是结合在一起的。同样的道理,一切词语都是被中介的,这个起着中介作用的东西,就是纯粹形式的概念。因此,存在就可以被理解为单纯的被给予性和单纯的形式。存在和存在者状态是如此密切地结合在一起,就如同概念的指称和意义结合在一起一样。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一再强调存在论上的差别,即把“存在”和“存在者状态”区分开来。同时,这个存在又是与存在者不同的,“存在”是纯粹的质料和纯粹的形式的结合体,这两者都是以存在者为中介的。
这个“存在”无论在纯粹形式的意义上还是在纯粹质料的意义上都表示一种中介,可以被理解为最一般的、最抽象的中介。而“是”(存在)就是句子中的中介,恰恰可以承担这种一般抽象中介的功能。在一般的实存判断中,比如,在“张三是医生”中,这个“是”不仅表示张三“属于”医生这一类人,而且还要把张三与其他人、非医生区分开来。这个超出“张三”和“医生”的部分是我们说的“张三”和“医生”的中介,如果没有这些“中介”,“张三”和“医生”也无法被理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作为中介就是要把“张三”和“医生”之外的东西凸显出来。我们也可以说,“是”(存在)是用来表示超出“张三”和“医生”的东西的,是用来表示给定概念之外的东西的,是表示“超出”的部分的。
那么,这个表示超出部分的“是”(存在)为什么又具有命名的力量呢?阿多诺通过对于儿童的问题的分析来说明这一点。对于现象学来说,一切概念都预设了存在,如果没有存在,那么概念的指称和意义就无法理解。因此,对于现象学来说,虽然存在要依赖于存在者,但是存在似乎具有某种独立性。按照存在论的设想,如果儿童一再追问“为什么凳子叫凳子”,如果他所追问的不是存在者状态,那么这就涉及到存在。(26)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5页。这就是说,孩子的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到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凳子”这个概念为什么能够超出思想之外而指向凳子本身,这涉及到概念的存在者状态。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凳子”这个词语和凳子如此密切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对存在的追问。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是“凳子”这个词语和凳子之间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发挥作用。这就好像原始人类相信,一个人的名字和他本人是神秘地结合在一起的。所以阿多诺说,海德格尔要“恢复这样一种做法,即通过命名仪式重新确立名称的力量”。(27)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7页。这就好像是说,我们看到了书本上的“凳子”这个词语的时候,凳子就已经在这个词语中了。我们借助于这个概念就直观到了凳子本身,这是一种现代唯名论。而在阿多诺看来,“凳子”这个词语只是一种中介,我们人作为主体来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就把概念超出概念从而把概念与概念所涉及的东西联系起来。这里有一种主体的力量,这就是阿多诺所说的“世俗化语言”所允许的一种力量。而海德格尔的这个神秘力量与存在有关。
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理解这个原始的命名力量与存在的关系呢?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个原始的命名力量就是主体与客体、思维和对象直接融合在一起的力量。这种状况好像是预先存在的。而儿童提出的“为什么凳子是凳子”的问题,是对于第一的追问,就是对于绝对在先的“存在”的追问。在这个绝对在先的存在中,“凳子”和凳子就是结合在一起的。而这个“凳子”的概念是和许多其他词语结合在一起的,是被其他许多词语所中介的。凳子不是独立存在的,是在语言的网络中存在的。世界上不存在独立于语言的自在的东西,世界上的东西都被网罗在语言之中,和语言结合在一起。因此,我们说“凳子”这个词语就直接和凳子联系在一起了。当概念和概念所涉及的东西直接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真理就直接存在了。因此,语言和真理是结合在一起的。而“凳子”这个词语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是在“源始”语言的网络之中存在的,是被中介的。没有这些中介的力量,“凳子”这个概念也不能直接和凳子联系起来,或者说,如果没有语言的网络,凳子也不能直接与语言联系起来。本来语言是思想和对象之间发生关系的中介,但是,这个中介现在直接就把语言和对象世界结合在一起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海德格尔所提出的那个“存在”其实就是普遍的中介。但是,这个普遍的中介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它能够把观念和事实结合在一起。其实,它并不能果真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在这里,观念变成了纯粹抽象的形式,而事实不过是纯粹的质料,存在就是纯粹的形式和纯粹的质料相结合的产物。由于这个纯粹形式的东西或者纯粹质料的东西是无法直接被言说的,它必须依赖于存在者,没有存在者就没有存在。尽管如此,海德格尔还是把存在变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东西,是绝对在先的东西。在这里,中介获得了绝对的在先性。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说,“存在地地道道是超越者”。(28)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文修订第二版),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4页。
六、结 语
应该承认,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上,字词是一个既定的系统,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生活都必须把自己融入到这个字词构成的体系中。并且,世界上的东西也是与字词构成的网络结合在一起的。字词与世界上的东西的这种结合使人产生了一种幻觉,即字词和世界的源始统一性。在这种源始的统一性中,我们生活中的字词作为概念的符号才具有一种命名的力量。虽然语言有一种命名的力量,但是,真理不是直接在语言中出现的,当然语言能够把真理展现出来,但是真理和语言不能被等同起来。因此,阿多诺指出:“对海德格尔有利的是,不存在无语言的自在,并且语言在真理中,而真理作为一种纯粹语言所表示的东西却不在语言中。”(29)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6页。这就是说,一切事物都不是独立存在的,都是与语言有关的,因此语言可以被用来达到真理,但是语言不能与真理直接统一起来,海德格尔用“存在”表示了这种源始统一性。只有当字词和字词所表示的事物达到这种源始统一性的时候,真理就和语言同一起来了,字词就能把真理直接展示出来了。阿多诺指出:“语言对于真理的建构性贡献并不能把这两者同一起来,语言的力量在于在反思中表达和事物相互之间走向对方。”(30)西奥多·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王晓升译,第146页。但是,在海德格尔的构想中,存在不仅能够把这两者结合起来,并且承担着这一“关系整体”。(3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文修订第二版),陈嘉映、王庆节译,第302页。人们只有在存在本身的领会中才能把真理展示出来。存在本身在这里获得了一种神奇的力量,这个神奇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够把存在者和表示存在者的概念直接结合在一起。而在阿多诺看来,语言和对象相互走向对方,是在反思中存在的,是在人的经验性运用中发生的,或者说,是在康德所分析的“反思”中出现的。这种反思可以把经验运用和先验运用区分开来。正是通过这种反思我们才能把词语和对方结合起来,词语才能获得力量。而海德格尔却赋予字词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神秘的力量通过存在这个概念来表达。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才强调,我们必须把存在和存在者状态区分开来,存在者状态是与概念的经验性运用有关。我们不能把概念的经验性运用与一种所谓源始结合即概念与事实之间结合——存在等同起来。海德格尔在这里存在的问题是,好像在概念的经验性运用之外还存在着一种把概念和事实结合在一起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是独立于人对于概念的经验性运用而存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海德格尔回到了原始的神话之中。
阿多诺对于概念的分析既不同于语义学上的指称和意义分析,也不同于语用学上的分析,而是对概念的一种存在论的分析。他是要说明,哲学在使用概念的时候,哲学概念不是像实证科学那样具有指称和意义,而且还涉及到“存在”“存在者状态”和存在者等。按照阿多诺的看法,哲学概念中的这些要素都需要在概念的运用过程中、在动态的发展过程中来理解。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多诺的分析非常接近于语用学的分析,但是又不同于语用学。当哈贝马斯从语用学的角度来分析人们之间的话语交流的时候,他忽视了交流之外的东西,忽视了哲学要说不可说的东西这个要素。哈贝马斯从社会交流的意义上看待语用学,这是把语用学社会学化。而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讨论意义的时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于“存在”和“存在者状态”的分析。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在分析“我痛”这种状况的时候认为,这种状况既不是纯粹内在的心理状态,也不是一种外在的行为。他发现,内在和外在的简单区分失去了作用。这个把内在和外在结合在一起的东西不能在传统的指称意义上被理解,不能看作是心理状态,也不能被理解为行为。在这里,“我痛”是概念又不是概念,它是话语,又是表示我痛的一种行为。当概念在动态的运用中被理解的时候,这就涉及到我们使用的概念的存在论意义。
这种存在论意义与我们在实证科学中对概念的理解有很大的不同。在实证科学中,概念像弗雷格所分析的专名那样与名称所指称的东西、与这种东西出现方式结合在一起。也正因为如此,阿多诺才强调,实证科学的概念是把原始事实放在书本中的,它是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把概念与事实结合在一起。概念是被直接地在经验上加以运用的。但是,在哲学中,在生活中,概念运用的情况并不是如此,我们所使用的抽象概念是脱离事实的。我们常常被概念使用的假象所迷惑,按照实证科学的模式来理解概念,好像概念都是与事实结合在一起的。这就好像歌唱家在唱“让世界充满爱”的时候,“爱”这个概念是排除了经验的经验概念。这也好像我们在教科书上讲“实事求是”一样,这是口头上的、抽象的实事求是。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开玩笑地说:“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实事求是。”虽然生活中,我们也会抽象地使用,但是我们毕竟要与现实的东西发生关系。而在哲学中,我们只能使用概念,我们只能进行理论探讨。而在理论探讨中,唯物论和观念论都使用同样的概念,因此,概念的经验用法和先验用法就成为反思中的重要问题。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是在现象学传统中来解答这个问题的。他要按照实证科学的模式来解答这个问题。如果实证科学中的概念与事实是结合在一起的,那么,存在也是直接与存在所表达的状况结合在一起的。也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的存在是概念也不是概念。在哲学上,我们要通过概念来把握概念所不能把握的东西,把握超出概念的东西,比如概念的各种中介。概念必须通过各种中介才能获得其意义,这是超出概念的东西。海德格尔就用存在来表示这些超出概念的东西,好像存在直接与这些超出概念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思想是如何彻底地被实证主义的思想方法所束缚。本来,超出概念的东西是实证主义思想方法所无法把握的东西,这就需要借助于思辨的方法来把握。但是海德格尔按照现象学思路,把这个实证主义思想传统所无法把握的东西束缚在实证主义的方法中。对于他来说,好像超出概念的东西也是某种实证的东西,这种实证的东西可以用概念来直接把握。对于他来说,“存在”好像实证科学中的描述实验的文字一样。阿多诺对于概念的分析就是要超出这个思路,对于他来说,这些超出概念的东西,必须借助于概念才能被表达,但是我们又必须否定概念。
虽然海德格尔也要对概念进行经验的运用,但是他的这种经验的运用缺乏辩证法,而阿多诺是试图在辩证法的基础上对概念进行经验的运用的。因此,在这种经验运用中,他也吸收了海德格尔的思路,从存在和存在者状态的维度去分析概念。这个分析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启示,这就是唯物主义虽然也和观念论一样要用概念,但是唯物主义必须经验地利用概念,而且还必须坚持辩证法。只有这样,唯物主义才能与唯名论、观念论区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