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子与安子
2024-04-10曹学林
天才蒙蒙亮,珍子就出了门。她背个小包袱,迈着一双小脚,在村头上了一辆昨晚约好的独轮车。车把式是她夫家的侄子,叫大栓。上了车,珍子就催促大栓快走。大栓将背带套上肩,两手握起车把,独轮车就吱嘎吱嘎地响起来。不一会儿,就出了村,上了一条大道。大道依傍着运盐河,向西蜿蜒而去。大栓解开衣襟,拉着车子,噔噔噔地向前大步走去。
珍子是个农家妇女。昨天,娘家有人传信给她,说弟弟安子因叛徒出卖,不幸被捕,被关在了乡公所临时牢房里,马上可能要押往县大牢。一听这信,珍子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在她的心中,弟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弟弟叫孟起安,小名安子,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珍子是二姐。安子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在私塾里读书,四书五经、千字文百家姓过目成诵,后来到新学里上学,成绩更是数一数二。他爱看那些描写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的故事,爱打抱不平。再后来,珍子发现,安子常常夜不归宿,跟一些她不认识的人来往,说的一些话她也不怎么听得懂。不过,她知道,弟弟一定在做一件大事。
后来,已经出嫁的珍子听说弟弟加入了农抗会、与地主恶霸斗争的事;再后来,鬼子败走以后,安子做了区委书记,惩办了罪大恶极的汉奸;反动派回来后,他带领群众打游击,白天躲进港汊草荡里,晚上出来与敌人战斗,干掉了多个手上沾血的死硬分子。敌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很害怕,到处张贴告示要捉拿他。还听说因为风里来水里走,他患上严重的关节炎,有时走路都困难。她很担心弟弟,整日忧心忡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弟弟在西后港一户人家中开会时,被叛徒告发,因腿疼难以行走,才被抓住。珍子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弟弟做的都是为老百姓好的事。她一门心思要把弟弟救出来。
怎么救呢?珍子想到她的表哥,听人说他在长江对岸一个叫扬中的县里做县长,在省里都有影响力。县长肯定是个大官,他也一定认得我们泰县的县长,要是能请他出面打个招呼,把弟弟救出来,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笃定的事?主意想定,她恨不得立即飞到表哥那儿。可她又有点担忧,不知表哥肯不肯帮忙。当年表哥外出读书前,父亲就反对他们和表哥来往,说表哥心术不正。左思右想,左难右难,珍子还是咬了牙!不管怎样,家里的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亲自上门去请,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吧。
独轮车吱嘎吱嘎一路西行,又乘渡船过了长江,太阳西斜时分,终于来到扬中县政府的门口。站岗的得知她找县长,立即进去禀报了。不一会儿,就出来一个人,把她领了进去。
天已傍黑,珍子才从院子里走出来。大栓蹲在车旁,见婶娘出来了立即上前把她搀上车,看到婶娘脸上好像哭过的样子,但又不便多问。大栓问是住下来还是回?珍子说连夜回家。
大概到下半夜,珍子和大栓才回到了家。天亮后,珍子一个人又往关押弟弟的乡公所赶。她要尽快见到弟弟。她要把表哥的口信带给他。表哥已经答应救他,表哥还说,我们县的丁县长跟他是同学,能说上话。不过那人手条子可辣,要是弟弟落在他手里,恐怕有命没毛!
到了乡公所,找了人,递了好处费,珍子才见到了弟弟。
“二姐!你怎么来了?”安子吃惊,但看到二姐,还是很高兴。
珍子看到弟弟被打得浑身是血,手掌和肩骨被铁丝穿了起来,还上了一把锁,禁不住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安子扶起姐姐。珍子用手抚着弟弟的伤口,眼泪涌出眼眶:“他们怎么……怎么这样对待你呀!还是人吗?”
安子用衣袖擦掉二姐的眼泪,说:“姐,咱不哭。他们不是人,是魔鬼!共产党就是要消灭这些吃人的魔鬼,就是要解放贫苦老百姓……”
珍子拉着弟弟的手说:“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我去找表哥了,他说他能救你!”
“找表哥?谁叫你去的?谁让你去求他的!”安子突然沉下脸来,生气地说。
“我自己要去的。你是我弟弟,我要救你呀!表哥说,只要你写一份自首书,他就可以写信给我们县的县长,叫他放了你。”珍子一口气说完。
“你糊涂呀!姐,你知道什么叫自首书吗?那是要我叛变呀!我就是死也不会干这样的事!”安子气得发抖,尽量控制住自己,压低了声音说。
“我想要救你……”
“你救不了我!只有把所有的穷苦人从恶霸地主、国民党反动派的压榨下救出来,我们才能救自己!”
珍子想起大姐说的话,弟弟是个死脑筋。那年减租减息,大姐是地主家的二房,她求弟弟少减点租,刚刚开口,就被弟弟拒绝了。大姐从此对这个弟弟寒了心,断绝了来往。珍子当然不认为弟弟无情,斗争地主,减租减息,大家眼睛看着,弟弟怎么能徇私情呢?但现在这人命关天的当口,退一步,咋就不能呢?脑筋咋就这么死呢?
“安子,我不懂多少大道理,我只知人命要紧,难道你就不可以……有时南风还会转北风哩!”珍子是真着急。
“姐姐啊,南风转北风,我就对不起毛泽东,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对不起家乡的父老乡亲!不要再说了,你走吧!”弟弟冷冷地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二姐。
“弟弟……”
珍子离开了乡公所临时牢房,走几步,回一次头,眼泪从眼中滚滚而流。突然,远处驶来一辆卡车,上面站满持枪的国民党兵。车子在乡公所门前停下来,下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道:“上峰命令,立即将孟起安押往县党部大牢!”
不一会儿,手铐脚镣的安子被押了出来。关押在临时牢房里的人都拥到铁窗前,门外也有不少人围观。安子与他们一一点头道别。这时,他看到了站在远处的二姐,也跟她点点头。
上卡车前,安子突然回头,对着围观的人和牢里的狱友说:“战友们,同胞们,再见了!共产党人不怕死,他们杀了我一个,会有千千万万个安子为我报仇!共产党人是斩不尽的!”
“走!”敵人咆哮一声,将安子押上车。卡车扬起一阵灰尘,向远处开去。
珍子跟在车后跑了几步,边跑边喊:“安子,安子,姐姐懂你了,明天我给你送饭……”
曹学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姜堰区作协主席,副研究馆员。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多部。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