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蟹满地
2024-04-10张玉明
1
深秋的夜晚,母亲带晚收割水稻,总能在星月下的稻田里捡到四处乱爬的河蟹。母亲随手拾起一根稻稈,将其缠住,带回家来。起早赶集的父亲,也会隔三岔五在路旁拾到一两只螃蟹,装在蛇皮口袋里拎回家,给面黄肌瘦的我们打打牙祭。家门前的公路上,我们经常能看到被车轮辗死的螃蟹。这些家伙好像疯了,竟在夜里冒死横穿公路。
后来才知道,每到秋天,河蟹便会纷纷爬出洞穴。它们要到公路对面的小河里去,然后爬进大河,爬进大江,最后爬到大海,在江海交汇处交配产卵,繁衍后代。这是河蟹的洄游。
有时候,一觉醒来,堂屋的墙角边、厨房的水缸旁、门边的鞋窝里,居然也蹲着一两只毛手毛脚的大河蟹。有时候,睡到半夜,听到门口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奶奶以为是老鼠在啃门,不放心,起床查看。原来是一只河蟹,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门进到家来,又想从前门出去。
除了这些天上掉馅饼的收获,还有许多种捕捉河蟹的方法,其中有一种叫守螃蟹。
2
家乡有许多小河,为了蓄水,河上筑有堤坝。坝上开有缺口,河水哗哗地流淌。我们在白天选好一处堤坝,用铁锹将缺口堵上,蓄足水;再在缺口旁边平整出一块地,铺上稻草,砍一些树枝树杈,搭个草棚,我们叫它窝棚。
早早吃过晚饭,我和弟弟就提着马灯和鱼篓到坝上守候。人坐在稻草上,马灯安放在缺口对面,照亮河面。那些在河底赶路的河蟹,会顺着水流向下游爬行,灯光会吸引它们只从我们面前的缺口爬过,而不会从别处翻越堤坝,绕开我们。
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流水。不时有水草或落叶顺水流过;有不知名的昆虫趴在水面,潇洒地淌过;有小鱼溅起水花,欢快又惊慌地越过;偶尔还有令人惊恐的水蛇或全身通红的赤链蛇,昂着头,扭着长身,大摇大摆,威武地游过。
等到水流突然变浑浊,我们立马神经绷紧,等待许久的家伙终于来了。只见一团黑影缓缓向缺口爬来。我们屏住呼吸,等它靠近,再靠近,然后迅速下手,将其按住,再慢慢拿出水面,一只毛脚大蟹便收入鱼篓中。一个晚上,运气不好时,只能守到两三只;运气好时,能守到十来只。偶尔也会空手而归,长时间没有动静,弟弟坚持不住,在身后的窝棚里睡着了。
河上堤坝的位置有限,若被别人占去,我们就得想别的办法。白天找一处较窄的河面,用长篙将水中的水草绞除干净。如果不能清除彻底,就要趁中午气温较高时脱衣下水清理。我们用两根粗粗的稻草长绳,将清理过的水域围住,防止一旁的水草再侵占过来。天黑时,我们来到河边,用长篙将一张三四米长、一米宽的丝网送到河中央,然后抽回长篙,丝网沉入河底,网绳就拴在河边的木桩上。马灯放在网旁,人坐在稻草上,注视着网绳的动静。河蟹在河底爬行,不知脚下有网。岸边的灯光也会吸引远处的河蟹向丝网处靠拢。看到网绳抖动、绷紧,我们就立刻将网拉上来,定会有收获。取下蟹,将网整理好,再送入河中,继续等待,如此反复。
每晚,我们都守蟹到深夜,从月亮初上守到月落西斜。回到家,头发、眉毛都结满白霜,手脚冻得冰凉。守蟹的地方多偏僻,沟沟坎坎,杂草丛生,白天都少人走,夜晚更是瘆人。守蟹时,除了有蚊虫叮咬,还有蛇、鼠、野兔、黄鼠狼出没,常常被惊出一身冷汗。有时一回头,身后竟是墓碑坟头,现在想来都头皮发麻。小时候的我们胆大任性,甚至妄为。父母也不管我们,放任我们自由自在,为所欲为。这在今天的父母眼里,简直不可思议。
3
除了守螃蟹,我们更多的是掏螃蟹。走在水渠边或小河边,看见新鲜光滑的蟹洞,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挽起衣袖,把手伸进洞里,一阵摸索,像变戏法一样,就缓缓拽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大毛脚蟹。河蟹往往蹲在洞口狩猎食物,一有动静,就会退缩回去,所以掏螃蟹的动作一定要快,慢了,螃蟹退到洞的深处,我们的手臂就够不着了。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后怕。洞里除了螃蟹,有蛇咋办?贸然把手伸进洞里,真是太危险。但那时的我们,根本不去想那么多,从来都是不管不顾地掏。
有时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蟹洞,我们心里就痒痒,又不敢下手去掏。一来时间不允许,怕上学迟到;二来怕弄脏衣服,无法见老师。于是拽一把青草,揉成一团,将洞口严严实实地堵上,再用烂泥将洞口封上,然后去上学。坐在教室里,一整天下来,心里惦记的都是洞里的螃蟹,心不在焉,只盼着早点放学。放学后拔腿过去,打开草把,伸手进去,便可掏出已经昏昏沉沉、奄奄一息的河蟹。有时去迟了,被别人捷足先登,便气得破口大骂,发狠若知道是谁干的,定当不会轻饶。
钓螃蟹也非常有趣,所用的工具是一种网,外形像架在河上用来捕鱼的板罾,只是缩小了数倍,我们就叫它蟹罾。蟹罾的网约有50厘米见方,用两根细长的竹竿弯成弓形,做成十字架,将网的四角撑住。取一根长绳,一头绑在弓形竹竿的交叉处,另一头拴一块小木板。蟹罾的四脚上还会绑上小石块,以增加自重。蟹网中央拴一点咸猪肉或青蛙肉,当作饵料。同样的蟹罾,我们要做十来个,甚至更多。找一条小河,蟹罾一排边放入河中,沉入水底,小木板漂浮在水面。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用一根末梢带钩的长竿杆,钩住水中的小木板,依次将蟹罾起出水面。有时网里会有一只河蟹,偶尔还会一网两只,但大多时候是空的。我们一遍遍提起又放下,不厌其烦,直至夕阳西下,炊烟升起,母亲的叫喊声远远传来,才收网回家。
捉到的螃蟹舍不得吃,就养在缸里,集多了,就用草绳捆成一串,提到集市上卖,换些零用钱补贴家用。要价不高,却并不好卖,经常又拎回来,最后还是自己吃了。现在想来,那可是正宗的野生河蟹呀!放到现在,绝对是抢手货,可在当时,却乏人问津。
如今,家乡的小河水塘大都被填平了。过时过节,回老家看望父母,碰到一起长大的发小,大家在一起闲聊,还会津津乐道地忆起当年守蟹、掏蟹、钓蟹的趣事糗事,只是再也不能一显身手了。集市上有河蟹卖,价格不菲,商家摊贩信誓旦旦的“绝对野生”,也只能将信将疑了。如今的螃蟹,无论怎么烹饪,佐以怎样的佐料,都无法吃出当年的味道了。
童年的家乡,夏天的小河水渠边,到处游荡着掏蟹、钓蟹的孩子,他们光着膀子,皮肤黝黑,满身污泥,一脸欢笑。到了秋冬的夜晚,河边就会亮起点点灯光,那是守蟹人。当时情景,至今犹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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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仪征中学教师,江苏省特级教师,正高级职称。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