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
2024-04-10高海平
秋天的某一日,接到表弟打来的电话,他最小的女儿结婚,也是他手里最后一宗事,有时间的话最好回来一趟。这个必须得回去。参加孩子的婚礼是次要的,主要是想顺便看看比我大一轮的表兄才是正经。
车子开到村口时,怎么也找不到进村的路,绕了两三次才看到一个逼仄的岔路,原来是修公路把进村的路给挤兑了。心里想,这是我小时候去舅舅家走了无数次的路,竟然找不到了。
是啊,每年正月初一,和弟弟们去给舅舅拜年,还有夏天,杏子成熟时,去舅舅家吃杏子,脚下这条路踩了个遍。想起杏子时,下意识地看了曾经长满杏树的山洼,早已过了吃杏的时节,杏树也就不怎么扎眼了,所以并没有看到。
倒是路边的萋萋荒草,引起了我的高度兴趣。印象中,故乡很少看到长势这么葳蕤的青草。孩子们每天提着镰刀,到处踅摸着刚刚冒出地面的青草,刚露尖尖角,就被锋利的镰刀屠戮。青草成了稀缺产品,总感觉故乡的土地不长草,或者草被每个人手里寒光闪闪的镰刀给倒逼回去了。
时光过了多年,如今回到故乡,看到村子里,包括路边都是疯长的青草无人问津,甚是纳闷。究其因,原来是现在没有人家养牲口了,每家每户都有各种不同的机械农具,耕地、收割、碾场、烘干……全部实现机械化。没有人家养牛、养马了,也就没人割草了,青草自由自在地生长在故乡的土地上。
表弟家办了几宗事,每次都会下雨。尤其是那年舅舅过九十大寿,母亲吩咐我们兄弟姐妹都要去,不能缺席。母亲和舅舅兄妹两个从小相依为命,感情很深,父母离世早,母亲就是舅舅一手带大的,母亲的话一定要听。想不到办事那天,暴雨如注,山路泥泞,几乎寸步难行。万般无奈之时,想起在大坪开店的同学,也是亲戚的林泉。林泉二话没说开上他的吉普车,拉上我们往舅舅家赶。
此时此刻的路完全不能行车,人走都在打滑,何况车子呢。林泉胆子大,车技好,关键是我们坐车的人也忘了危险,一心想着不要耽误了舅舅的寿宴。林泉双手不停地打方向,车轮在路面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刺溜出去。路面有常年大卡车行走碾出的凹槽,不很平坦,路面又光又滑又泥,每行走一米,都能惊出一身冷汗,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嗓子眼里。只有林泉不为我们的惊呼所动,专心致志地打着方向盘,最后硬是把我们安全地送到了目的地。
到了舅舅家,见到表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是小气人啊,一有事就下雨,表弟哈哈大笑。精瘦精瘦的舅舅,从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弯着身子拉着我们的手不放。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次去表弟家又在担心天气,想不到还真是应验 ,又在下雨。不过,现在已是沥青路了,下雨并不影响车子的行驶。大家不约而同地笑着说,表弟的命是硬,跟雨杠上了。还好,只是小雨。席吃完后,带上礼物,去看望住在村后的表兄。
这是他搬到新居后第二次去,第一次去是舅舅去世。表兄弟二人分工明确,妗子后事由表弟管,舅舅后事由表兄管。虽然舅舅一直跟着表弟住,去世后,还是要在表兄家里办丧的。这已是多年前了,表兄家的大致位置知道,只是记不住哪一家,还专门问了一户人家才找到。表兄的院门外堆积了好高的柴禾堆,全是劈柴,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老实本分之人所为。这一景观在乡村基本消失看不到了,没有人拾柴禾了,柴禾堆也就没了。而表兄家门口依然堆得好高好高,这是表兄的勤勉体现。
进入院子,已有人从表弟家的喜事上先我们一步到达,家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很是热闹。表兄坐在椅子上,还是那么精神焕发。74岁的人了,说话声若洪钟,干脆利索。我问他身体怎么样?他笑着说,肚子里没病,能吃能干。
這时候,老嫂子拐着一双腿进来了。表兄就说,你看见了吧,你嫂子这个样子,我不干能行吗,里里外外都得操持。
我接着问,还种多少地?他说,十几亩,从春耕到秋收,基本上是表兄一个人所为。我心里暗暗吃惊,舅舅的遗传基因强大啊。
舅舅就是一个吃苦耐劳的狠人。我记事起便知道舅舅是个石匠,每天背着大锤、沉、扦、钻头等铁家伙到石崖下开石头,一去就是一整天,一个窝窝头,一壶水就是午饭,用最单薄的身体从事着最繁重的事务。
表兄早年有一份非常好的工作,在太原某工厂上班。因为得了一场病,出院后,厂子把他给开了,具体什么原因,表兄讲了,我没记住。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回了老家,当起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一表人才、帅气十足的青年,从大城市回到小山村,无论思想上还是情绪上,肯定有一个不适应的过程。血气方刚的表兄成了家,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他给我举例说,你们村的谁,那时候和我一块儿进厂的,人家一直干到退休,现在坐在家里每月领几千块的退休金。人还真得信命。
记得每年夏天,表兄挑着担子下山赶集卖杏子。他们村的杏子特别多,家家户户都有好几棵杏树,杏子结得繁硕,用“果实累累”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卖杏成了一项重要的事情。挑上百十斤重的杏子,走几十里的山路和平川,到山下的古城镇赶集。
仅仅靠集市是无法全部销售的,还要在附近走村串户叫卖,这是夏天的事。到了秋天,表兄还要挑上担子卖葡萄。舅舅家有一架葡萄长得特别茂盛,在院子的上面,几乎把一块地占满了。印象中,表兄偶尔会到我们村去叫卖,来我家吃饭时,顺便把剩下的杏子或者葡萄留给我们。
这是我童年时的零星记忆,真正让我对表兄产生深刻印象的是,表兄给我家烧砖一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父母亲和年迈的爷爷举全家之力,修了三孔砖窑,两边还留了两孔窑的位置一直没有续修。到了八十年代,父亲想把这两孔窑修起来,这样的话,院子五孔窑就圆满了。修窑的砖不够,买的话很贵,干脆自己找人烧窑。村里的砖窑厂有大小两座砖窑,小的那座刚好闲下来了,父亲向生产队申请使用。烧砖是个技术活,和泥、扣砖、烧窑,一个系统工程,表兄承担起了这项艰巨的任务。
和泥、扣砖,技术含量不高,只要你能吃苦,不怕累,就能干好。我和二弟就干过,先堆上一堆黄土,灌进去水,和泥最累人,用铁锨一遍遍地翻腾,还得挽起裤腿,光脚去踩,泥的稀稠度要均匀,既不能太稀,也不能太稠,刚刚好才能把泥装在砖模子里。砖模子有大有小,大的装六块砖,小的四块。装好以后,再成排地扣到地上,这样一块块砖坯子就成形了。太阳曝晒一天后,再把砖坯子码起来,慢慢地烘干,只有完全干透的砖坯子才能装进砖窑烧制,烧窑必须具备专业技术的人才能胜任。
表兄精通这门手艺,给我家烧的那一窑砖特别好,每一块砖都是灰蓝色,敲上去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印象中,自砖坯子装进窑点火后,表兄日夜守护在砖窑口,把握火候至关重要,稍一马虎前功尽弃。火焰在燃烧窑里的砖,同时也映照了他的脸膛。我偏执地认为,表兄之所以那么黝黑,估计就是烧砖看窑火时被烤的。我一日三餐给他送饭,圪蹴在狭窄窑口的表兄,总是急匆匆地吃着母亲给他做的饭菜,我趁机把脑袋凑近炉口看里面通红的砖体,表兄提醒着不要靠得太近有危险。
一周时间,砖坯烧透了,然后开始从窑顶上浸水。砖窑顶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土,水倒进去会形成一个小小的波池,水要有节奏地往进渗,渗得过快砖会炸裂,浸得过慢成色受损,常见的黄色砖就是缺水所形成的半成品。
烧砖的过程中,本家堂兄,也就是伯父家的大儿子帮助甚巨,他在农业技校上过学,学的是机械,技校的知识没有派上多少用场。和表兄俩给我家烧砖他只是个助手,俩人合作得很融洽。堂兄大我五岁,从小在一个院子里住,天天在一起玩耍。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几个兄弟住一个屋,我每天晚上过去和他们下军旗玩,一玩就是一个通宵。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如今在写表兄时钩沉了这么多出来,也算是对堂兄多年前的友情相助的怀念。
表兄老当益壮,把自己当年轻人使唤是有原因的。他的独苗儿子,正值青年时,遭遇一次意外的事故差点要了命,最后瘸了一条腿,这使他的家庭遭受重大变故。事情过去多年了,如今讲起这事时,表兄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岂不知当初对他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震碎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希望。
话题既然扯到了他的儿子,我便追根究底起来。表兄说,原以为没命了,即使活命也是个瘫痪,想不到他命大,只是瘸了一条腿,还能走路,只是不方便了。原以为他会消沉下去,想不到特别坚强,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不坚强不行。重活不能干了,硬是学会了泥瓦匠手艺,这么多年就是靠着这一身手艺养家糊口,地里的活只有靠表兄了。我听说过这些变故,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原来表兄这么多年过得这么不容易。
说话间,院子里响起了摩托车的马达声,表兄的儿子回来了。他在邻村干活,回来吃午饭。我还能认出他的样子,浓眉大眼,帅气十足,活脱脱年轻时的表兄,只是那条严重跛瘸的腿实在摇晃得厉害,不忍直视。他估计认不出我们了,但是一说就知道,嘻嘻哈哈地打着招呼。我问他,现在泥瓦匠活还好干吗?他说,还行。他属于大把式,师傅级别,每天能挣三百元,其他小工一百多、二百元不等。听了他简短的介绍,我心里多少有些放心了。
想起前些年,表兄的儿子,我应该叫表侄,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女儿考体育专业,由于身高不够,看看能否帮上忙。我没有这个能力,自然无法满足他的愿望,后来也不知孩子考到哪儿了。看到表侄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作为表叔的我,这么多年没帮过他什么。
前两年的夏天,城里的天气太热,姐姐把母亲接到自己家小住。父母亲二十多年前,就搬到了临汾居住,母亲十几年前得了脑梗,身体行走不便,出入都是靠轮椅。姐姐家离表兄家不远,二三十里地。表兄听说姑姑回来了,开着三轮车去看他的姑姑。一进门,就抱住他的姑姑嚎啕大哭,跟小孩似的。我母亲对这个侄儿突如其来的造访始料未及,同样被表兄的真情流露给予了老泪纵横的回报,姑侄二人把疏离已久的亲情渲染得无以复加。姐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也是泪水婆娑。姑侄很久没有见面了,隔山隔水,隔时隔空,也割不断血缘关系。
这个故事是姐姐给我讲的。姐姐说,从来没见过表兄如此真情流露,一个七十多岁的侄子和八十多岁的姑姑抱头痛哭的情景第一次看见,太感人了。我听到这一幕时,眼睛也是热的,虽然没有亲历也能感受得到。姐姐说过,表兄像个小伙子,他开的三轮车不是自动打火,需要手摇。人家右手抓住摇把三下五除二就发动了,然后打声招呼,油门一踩,一溜烟早不见了。姐姐的复述很形象,也符合表兄的性格,火急火燎的。
这次表弟女儿结婚,按理说,表兄作为大爸应该出席,由于俩兄弟多年来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不睦,没有到场。我们只能登门拜访,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表兄在侄女的结婚现场,我们也必须上他的门,这才是走亲戚嘛。
从城里出发前,专门到超市选择表兄喜欢吃的东西,给他带去。人到了一定年纪,关系再好,再亲密,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的去表达,彼此平静地看着对方,说一些温暖的话语,中间肯定还有长时间的静默,这都不影响心与心的碰撞。
告别了表兄,我们踏上了归途。雨已经停歇,山洼里一片秋天的绿色晕染,绿得让人陶醉。表兄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心里萦绕着,无疑他是一个命运多舛之人,人生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他肯定绝望过,那种灰暗的日子笼罩在他的心头不止一时半会,有可能几年,甚至十几年。终于有一天,他的生活里出现了一束光,从此他像儿子重新站起来一样挺过来了。这样的人生磨难把表兄锻造得更加不屈不挠,不亢不卑。他用自己坚强的意志和硬朗的身板,支撑起了一爿天空。
我被表兄的精神所感动,为他所拥有的今天而欣慰,因為他看到了阳光的明媚,看到了亲手经营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默默地为他祈福,希望他顺应天命,无忧无虑地过上几天颐养天年的好日子。担子总是要交给下一代的,不能永远挑在自己的肩上。想开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相信表侄有能力完成他应有的使命。
【作者简介】 高海平,山西乡宁人 。现居太原。现供职于语文报社,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