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酒
2024-04-10王瑢
每趟回太原,访亲会友,十之八九都是在酒桌上。不管能喝不能喝,都得來点。
Y先生是太原人,三两的玻璃杯,高度老白汾满上。
豪爽粗犷,却未必真能喝。
Y先生喝酒,举杯必干。冷不丁起身,目视前方。旁人静等,以为有话要讲。他默然片刻吐出一个字,“干!”
大多数时候,不出五分钟必倒。即使硬撑着,也已双目无神,眼神涣散。
在北京做酒店高管那会儿,有个老客户,上海人。久居北京。此人爱喝且只喝黄酒。独来独往。据说是个画家。常有人问我,他的画咋样?答不上来,因为没见过呀。
老头来也不多喝,黄酒一瓶,喝完即走。下酒菜总是老醋花生跟卤鸭下巴小拼,有时是两段鸭脖。偶尔点一例白斩鸡。我们饭店正餐送老火靓汤,于是再来一小碗米饭,泡了吃。
通往后厨的角落是他固定的位子。坐下,拿餐巾纸先把筷子上下擦抹几遍。直筒水杯斟半满,抿一口,点根红双喜。
虽说来京几十载,一开口,上海味的普通话,“侬好呀,忙吧?”笑眯眯的。
我偶尔跟他聊几句,时间一长便熟络起来。
有一次,Y先生到北京出差,我把他们安排在一桌吃饭。
老头一开口,“侬是哪里人?”
太原人喝酒快,主打一个速度,坐到一处就是兄弟。
“来,走!”
一杯落肚。白的。67度“闷倒驴”。
上海老头夹粒花生米丢嘴里慢慢嚼着,说,“这种喝法不来塞。”抿一口,“驴也喝酒吗?”照旧笑眯眯的。
Y先生碰了软钉,一时寂然,跟我撇嘴,“球毛烂鬼神,那也能叫喝酒?”
在太原,好酒之人但凡说“喝酒”, 那一定是专指白酒。没人会把啤酒黄酒葡萄酒算在其中充数的。
老白汾、瓷坛汾、大兰花、小兰花,以高度(五十度以上)为最好。满大街的大小食肆里,销量最好当属金盖汾、红盖汾。贫民价格,贵族口感。关键是汾酒喝再多,即使喝得烂醉,隔日醒来,绝不会头疼——宿醉后没有后遗症。
在山西,十冬腊月,雪虐风饕。被堵在家里出不来,此时倘若能喝酒,我以为,最好来那么一点。三杯两盏,用那种净白骨瓷的小酒盅。随意拼几个小碟小碗,兰花豆、花生米、六味斋的老豆干。酒当然以白酒为最佳,在这样的季节,度数一定得高,且最好是先把酒给烫一下再喝,正如《水浒》里英雄好汉一脚踏进店门,喊道,“上好的牛肉,酒速速烫将上来……”
我奶奶跟我父亲都是好酒之人,一年四季,顿顿不落。但只喝热酒。即使是三伏天也要把酒先烫上一烫。
幼时记忆中,奶奶所用的烫酒器应该是锡制?很有分量的一个小茶杯状的直筒杯,用以放酒,把这个筒杯再放到同样质地的一个罐里去。那罐子里装的是滚烫的水。据说喝热酒好处很多,用父亲的话来说,写字作画手不打颤。
好的白酒一经加热,香气特别醇,特别厚,浓郁的酒香迅速弥漫。对“酒鬼”而言,真真是“三里桃花不及卿”。几个人围坐,喝冷酒与喝热酒,意境大不同。喝热酒如同苦夏时喝羊汤或品尝刚出锅的葱爆羊肉,光闻空气中的味道,已醺醺然。
许多年前,清明节我赶回太原祭祖。出发时天阴得厉害。睡到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醒。老宅的窗子没挂窗帘,月光下的砖地一片雪亮。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鹅毛粘片很快织成一面白色纱网,丈把远人畜难辨。
蒙眬中,忽然闻到一股微甜的酒香,混杂着熟悉的烟叶的甜香——当地人在旱地里见缝插针种植的烟草植株,成熟后采摘,就摊在自家房前屋后的角落里阴干,晒干后把一片一片大烟叶子细细揉碎,用马粪纸卷起来就那么吸。
我于是彻底醒了。
奶奶早早起来,此时正从老宅不远处一个名曰“小五台”的寺庙里祭扫归来。她始终相信,每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一定要去拜菩萨,保佑远道而来的儿孙岁岁平安。
地上的雪已经有尺来厚了,我看着奶奶小心地把雪的最上边那层轻轻拂去,最下层的雪也弃用,只取那中间一层。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进进出出。
奶奶一双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可一点不慢,没多会儿便弄满一铁皮桶的雪,放到灶台旁让其慢慢消融。这是特意为灶王爷准备的。接着从门背后拿下一个用高粱苗自己扎的扫帚头,俯身弯腰,扫去身上的灰尘跟积雪。
天色微明时分,奶奶坐回炕头来歇歇。昏暗中,不知从什么地方摸过晒干的老烟叶,又慢慢铺开一张旧报纸,习惯性翻看翻看,将那烟叶仔仔细细揉碎,暗自叨咕着,“有没有今日严肃话题?”她其实大字不识一个,不过是特殊年代的后遗症罢了。
然后就看见奶奶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二两装的竹叶青酒瓶,嘴对嘴咕咚一口。卷好的烟里头加一滴香油,点着抽一口。见我钉眼看她,笑眯眯道,“这样抽起来嗓子不干嘛……”
每次回老宅去看奶奶,父亲都要买酒。自带塑料壶或空酒瓶,直接去酒厂打散汾酒、散竹叶青或散高粱白。
一看见酒,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的牙齿早已掉光,吃东西只能用牙床。
奶奶不善言辞,喝酒时就更沉默,即使对面坐着最宝贝的幺儿。他们的目光偶尔相遇,眼神闪烁着即刻跳开。母子二人就那么你一口我一杯,全程无言。
记忆中,奶奶喝酒从来不用杯子。父亲总是把打来的散酒分装进小二锅头或小竹叶青酒瓶,便于奶奶随身携带。
没什么下酒菜,奶奶喝酒就那么干喝。喝几口,来碗“二皮面”——掺了粗粮的白面。葱花酱油,醋当然不能少。但往往是才刚挑一筷子未及入口,我站边上给溅一脸——榆皮面掺多了,筋道过头。
奶奶喝过酒,眼神越显温和,人更沉默,斜靠炕头揉烟叶。找报纸卷烟。
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觉得奶奶近在咫尺,又那么遥远。
“奶奶……”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两相无言。
我爬上炕去偎着奶奶。
奶奶小声地哼唱起来:
黄土坡开满土豆花
十里八乡的妹子吆
比不上那毛眼眼
毛眼眼笑开怀 天上的月儿弯
毛眼眼泪蛋蛋流 水里的鱼儿散
毛眼眼心花花开 对面的哥哥来……
父亲侧躺在炕上假寐,冷不丁道,“喝多喽。”呵呵笑着。
奶奶照旧从怀里把那酒瓶又掏出来,咕咚一口。她手背上的血管凸起,如同枯藤缠绕的一节焦木。而每至此时,知道差不多了,我叫声“奶奶”,说,“嘴对嘴,长流水,下顿还有……”
奶奶并不坚持,把酒瓶给我。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捏着前襟衣角揉搓着,像在检视那布料的质地,看褪不褪色。
记忆中,每次跟随家大人回老宅去看奶奶,她总好像是微醺的状态。
酒精长年累月侵蚀,神经逐日钝化,温情隐藏在不被人发现,或是根本不愿意给人发现的黑暗深处。
我长时间凝视奶奶,安静、娇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奶奶有时独自喃喃细语,但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在跟谁说。
或许人的内心一旦枯竭,只能在酒精中重新得以浸润?
前几日,朋友送两瓶梅子酒给我。长身细颈的黑色瓷瓶。我忽然想到晋北一带特有的“青瓷窑”。在辽代,据说是专门用以烧缸瓦胎的酒瓶子的。
想那遥远的时代,一度风行喝葡萄酒,其受热捧程度,应该丝毫不亚于时下到处信誓旦旦“绝无伪劣假冒”,却是遍地生根开花的法国波尔多红酒。但我一直坚信,山西本土出产的葡萄酒,味道决然不输——以如今山西境内到处都有的葡萄庄园为证,可知此言并非虚妄或王婆卖瓜。
更早前,放葡萄酒的酒瓶并不叫“瓶”,而叫“坛”。细俏俏的,表面一层十分好看的黑釉。
不知是不是因北地风物毕竟不如南边细腻雅致,于是晋北地区的“鸡腿坛”转移至南方,忽然换了个别称——“梅瓶”。溢价的同时,身份也尊贵许多。
这种瓶子拿来插梅花,固然甚是养眼,但我奶奶的梅瓶里,更多时候插的是几株老麦穗或红高粱,煞是不难看。我在想,盛夏时插几枝干枯的莲蓬,亦是极好的。
梅子金黄,杏子肥。看见市场上杏子渐渐多起来,知道夏天到了。等杏子漸渐下市,夏天即将过去。太原城里很多年前曾有著名的“杏花雨”美景。庭前墙隅,道路旁,公园里,随处可见群植或片植。山坡上,水畔旁,大片大片种植杏树。
三四岁时,我曾跟着父亲在距离太原市区三四十里的偏僻村落里的农场住过几日,吃到过乡人自种的杏。我平生头一回见识“杏子酒”,亦是在此地。
当地特有的黑陶罐,圆肚矮颈,一只一只沿墙根儿摆一溜。如今市面上看见的杏子酒,大多是用青杏,也就是未成熟的青土杏泡制。在乡人家看见的杏子酒,用的则是基本已经成熟的。半黄半青,杏香非常浓厚。泡酒当然是用高度老白汾。
父亲好酒,酒量也极好。记忆中那一顿酒,直喝到快要见底时,我玩累了从院门外回来,棉布帘子撩起,醇香迎面扑来。越闻那杏子酒味道越酽。我坐在一旁啃刚出锅的老玉米,看父亲跟那人频频举杯,不断地说着“干干干……”。趁其不备,拿筷子头在酒坛里戳点一下尝尝,苦且涩,却是很浓很浓的杏子味,印象深刻。
常人不喝水会口干,奶奶一天不沾酒会心烦。但似乎从未看见她失控过?命运之神无暇垂青这个旧式的小脚女人。记忆中的奶奶,永远微笑,永远寡言少语。奶奶对酒的热爱,总会莫名让我想到巴别尔小说《我的第一只鹅》里的那个瞎眼老太。我有时在想,奶奶是否也曾奢望过,靠喝酒的方式换得男权世界中微弱的一丝尊重与自由?
奶奶好酒,但好像从未看见过她自己去买。或许在一个传统贤淑的小脚女人心里,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捏张纸钞,或握紧一把硬币,走街串巷东奔西跑地去沽酒。
每每想喝了,奶奶便悄没声地来到紧挨着灶台的储藏间。轻手蹑脚,像猫一样敏捷。老式壁橱深红色的老漆,早已斑驳掉落,无数个春夏秋冬,在奶奶的登高爬低与双手摩挲中,串联成蒙太奇镜头。
奶奶根本无需看,伸手去摸,柜中的每一处犄角旮旯,没有人比她更熟悉,那些扁扁的小酒瓶的藏身处。不时要停一停,留意外头是否有人来了。忙而不慌,有条不紊。
家人并不会去试图阻止,因为都知道,奶奶最终只能被自己灌倒。我们需要的只是耐心。
多年后,当我成为一个写作者,奶奶无数次成为我笔下的主角。在纸上,在梦中,我无数次跟奶奶邂逅。
昔日重现,某个瞬间我忽然恍悟,那些能够找到渠道宣泄的情感,或深重悲鸣,或狂喜欢呼,都会得以某种方式的释放。而那些从来不说,更或是本就无从可说的忧戚与茫然,无可承受却不得不背负的委重投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让这个传统古旧女子的希望,变为绝望,而后被酒精渐渐分解、销蚀……
去年寒冬,大疫后我头一次去盒马买酒。高度低度,白的黄的红的,恨不能将那酒架统统搬空。有种报复性狂饮的冲动。
魔都的冬天湿冷,冰入骨髓,把空调打开,端杯酒走至窗前往外看。
屋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得见隔壁人家灶头间传来的碗盏丁当。正是晚饭时间,耳畔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已经打起麻将来了。
正对面楼上某户人家的阳台上有一只狸花猫,毛发光亮,许是受到高压电线上那几只麻雀的诱惑,企图登爬阳台外干枯的紫藤。
天空零星飘落一点雪花,上海人叫“小清雪”,未及落地已经化了。倏然间,我的心情忽然很起伏。想到父亲一生好酒,喝至兴起时总要提笔作画。且饮且画。画几笔,喝一口,自言自语,“傅抱石的画笔致放逸,大气势。好!”
那一刻我想奶奶了。想着他们母子二人,在那边一定已经喝上了。
我举杯,“来,干!”
一架飞机从头顶轰然而过,我的眼眶里汪着泪,却浑然不知……
【作者简介】王瑢,祖籍山西太原。现居上海。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上海文学》 《山花》《花城》《山西文学》《黄河》《西部》《诗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食事绘》,长篇非虚构《薪火》,小说集《告别的夜晚》,诗集《敲门的影子》,散文集《光影流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