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北上》的运河文化书写
2024-04-10李雪
李 雪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河流对于人类文明的发展至关重要。纵观历史,“河流以其提供的自然资本、运输通道、领土疆域、生态健康和权力基础,为我们的社会打上了深深的印记。”[1]京杭大运河作为世界上人工开凿的、最长的运河,纵贯中国南北,以其漕运功能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大运河流淌之处,也是城市兴起之处与文化聚集之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无一例外地得益于大运河的哺育,甚至我国古代四大名著也滥觞于运河边上的城市,得运河文化的滋养。作为“大运河之子”的徐则臣,在小说创作中曾多次写到大运河,《夜火车》《水边书》《花街》《石码头》《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人间烟火》等等作品中的人物游走于运河沿岸。然而,“我们目前对大运河的了解还比较肤浅,对运河文化潜能挖掘得也不够……运河的意义还需要学者、作家、艺术家等各类人去呈现,给我们重新审视它的底气。”[2]正基于此,徐则臣从一条河出发,在《北上》中将大运河搬上舞台作为主角。
《北上》甫一出版,便引起学者的多方关注。综观评论,学界主要从以下几个角度对《北上》进行研究:其一,将《北上》纳入历史书写的范畴内加以把握,探查历史和文学的互动关系及徐则臣历史书写的多重意蕴。①其二,关注《北上》中的风物与景物书写,并进一步探讨“物”在文本中的叙事功能及其所隐含的精神符码。②其三,从叙事文本出发,探讨徐则臣《北上》的叙事风格与作家的写作策略。③其四,在河流书写的视域下,关注《北上》的中河流与“故乡”④、河流与地域⑤等的关系。可以说,徐则臣对于河流的书写已经被学者关注到。那么,徐则臣究竟为什么能够将大运河化为《北上》的主要内容?《北上》又在哪些方面突破了他以往的运河书写?这对于作家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当下社会来说又能提供哪些启示意义?
一、随水而兴的情感:徐则臣大运河书写的艺术选择
徐则臣的小说创作中始终流淌着一条河--京杭大运河。无论是在他的“京漂”系列小说,还是“花街”系列小说中,大运河的氤氲水汽皆浸润在小说叙事肌理之中,成为他文学创作挥之不去的底色。而徐则臣之所以和大运河有如此密切的联系,并且能够将之化为小说中的叙事内容与空间,主要缘于以下几方面的情感积淀和知识累积。
其一,童年生活环境中水的滋养。大运河对于徐则臣来说一点都不陌生,徐则臣出生于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童年的成长基本上都是在跟水打交道,“对农村孩子来说,水就是我们的天堂,那个时候没有变形金刚,没有超人,连电视都没有,没有现在任何孩子能玩的娱乐设施。但是我们有水,可以打水仗、游泳、溜冰、采莲……”[3]。水成为他“理解世界的重要路径之一”[4]。那些被大运河水汽笼罩的岁月,成了他日后写作最重要的资源。其中,因水而兴的、流动的情感,对于他的文化人格与性格塑造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些皆投射到他的文学创作之中。
水的滋养潜移默化影响着作家的心理结构与写作风格。一方面,依水而生的人大多靠体力谋生,徐则臣常年生活在水边,这些人的品性早已印于他的内在精髓。因此,他对于劳苦大众的关注贯穿其创作始终。譬如,在徐则臣早期文学创作中,《跑步穿过中关村》对城市底层青年的叙述,《王城如海》对“王城”中漂泊者的关注,《耶路撒冷》对于底层小人物生活命运的关切……这种情绪在其小说《北上》中也得到了充分地流露。《北上》叙述以老夏为代表的底层劳动人民的艰辛生活与热情互助的美好品质,对于那些被运河轻轻摇晃着命运的水上人家的生活记录,其中有艰辛、有无奈、有温情。《五个鸬鹚和一个老人》《船民上坟图》从构图、画面上可以感受到写作者情感的深度介入。另一方面,人与水相生相依的情感表现地淋漓尽致。水上人家的命,一半在船上,一半在水上,水除了带来谋生的机会,也让行船之人时常伴随着溺亡、生病的潜在危险。小说中运河上不知飘荡着多少邵家的冤魂,邵秉义的兄弟姐妹也多有丧生于水之中。而船上医药的简陋、运河水质的肮脏,又在无形中加大了船民生存的艰难。这些细节只有在水边生活过的人才能够切身体会,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影响着徐则臣的创作心理与文化人格。
运河之水流动的形式也影响到徐则臣《北上》的叙事风格。在《北上》中,徐则臣以小波罗的视点向读者展示了一条“活”的、流动的大运河。游记文体的引入使得《北上》区别于以往将运河作为小说背景的静态书写,正因此,随水而兴的情感成为《北上》运河叙事的一大特色。小说以1901年与2014年两条线索为构架讲述运河故事,历史与现实、故事与人物的书写交叉其间。这使得《北上》的结构在整体上比较自由。邵家以邵星池结婚为载体展示水上风俗礼仪、谢家以记录片的形式记录运河历史、孙家以摄影的形式留存运河影像、周家以客栈收藏的形式打捞运河历史……分散的情节表征着作者肆意流动的情感,其间有惋惜、有憧憬。这既是徐则臣自小与水打交道的结果,也是他长期书写大运河累积的情感因素。从这个角度来说,《北上》可说是其运河书写的集大成者。
其二,成长经历中运河文化的影响。中国的运河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在中国历史发展和文化形成中发挥过不可替代的作用。徐则臣曾求学于淮阴师范学院,在大运河两岸穿梭使其对淮安段运河熟谙于心。期间,徐则臣参与京杭大运河淮安段的申遗工作,梳理大量资料,“但凡涉及运河的影像、文字、研究乃至道听途说,都认真收集和揣摩”[5]。也正因这种对大运河的特殊情结使他做了不少案头工作,“光是书,就看了六七十本”,这些书包括“运河历史著作、当下运河研究著作,以及苏伊士运河、伊利运河和阿姆斯特丹、俄罗斯的运河研究著作,还有从宋朝至今的关于运河的地图”[6]等等。所以,他熟稔于运河沿岸的人、事、物,并且深度挖掘过与运河相关的历史文化,这为他日后写作埋下了向上的种子。《北上》正是借此敷衍出一段有关大运河的水上故事。
文学创作始终与作家主体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构成相联系。同样地,徐则臣选择大运河这一叙述空间也不例外。《北上》中有许多与运河相关的文物与知识。譬如罗盘、相机、信件、木刻等等,这些围绕运河的风物“隐含着中国经验的文化密码”[7],每一个物象都可以充当历史与现实的讲解员。尤其是小说中“2014,小博物馆之歌”一节,徐则臣充分展示运河沿岸有特色的老物件。其中,罗盘这一物象参与当地的历史发展与日常生活精神建构,当罗盘成为小博物馆的珍藏对象时,也就意味着运河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与之相应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暂且被人们所抛弃。同时,此节中写到周海阔在筹备金砖博物馆时,将运河沿岸古窑遗址均考察一遍,打捞起诸多历史细节,也正因此,济宁小博物馆才成为民宿界的“明星”。这是徐则臣对运河文化与精神的生动书写。此外,小说中写到的:水上人家生存方式、船民的生活习俗、靠水吃饭的劳力者纤夫、船的种类、运河栈道、码头繁闹的景象、运河两岸的景点景色,甚至是船闸的构造、河道的运行机制、运河上的漕帮河盗、有关运河的风物文化等等,他都了如指掌,在作品中细细描摹。因而,《北上》堪称关于大运河的《清明上河图》⑥。这些细节描写无不受益于徐则臣成长经历中对运河文化的体认,京杭大运河的氤氲水汽早已浸润到他的骨子里,成为他大运河写作的前史。
其三,实地探访形成的知识累积。举凡大部头的文学创作,皆离不开作家长期的生活积累与田野调查。柳青为写《创业史》扎根皇甫村十四年,陈忠实写《白鹿原》在白鹿原北坡根下祖居二十年,梁鸿写《中国在梁庄》也是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故乡进行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为了建立对大运河的整体感,徐则臣也作了很多的考据和实证调查工作。他经常利用出差还乡机会,在运河两岸进行田野调查。运河流经的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和天津、北京两市,都曾做过他旅途的终点,他用双脚丈量了1797公里的京杭大运河,记录下每段河流的走向、水文,每一河段的历史和现在,两岸人家的当下生活等等。[8]小说中出现的大运河沿岸重镇,如:北京、通州、天津、德州、临清、济宁、淮安、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杭州等都留有他的足迹。因而,在《北上》中徐则臣用文学虚构与想象的姿态来介入那段历史成为可能。
《北上》的大运河叙事虽然在整体上是虚构的,但是也加入了大量的事实、细节,使得小说兼具虚与实。徐则臣曾表示:“这次是我比较系统全面地对运河做一次梳理,把我这么多年对运河的感性、理性的认识,包括虚构和演绎做一次彻底的书写。这次的运河肯定跟别的运河不一样,以往的运河只是片段,现在我尽量从时间、空间相对全面的角度呈现、把握运河”[9]。这说明,《北上》是他长期对运河知识与情感积累的结果,由此,他说写大运河是到了可以写的时候,并非心血来潮仓促而就之作。走访与搜集的资料经由作家的想象转化为小说中的具体细节与审美质素。正是“通过这些准确丰富的历史实证和历史细节,小说赢得了现代读者的信任,并在历史本来的实在生活和小说家想象的思辨生活之间建立了同构关系”[10]。
大运河与徐则臣的生命成长、文学写作和人生感悟息息相关,与他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构成密切相联。可以说大运河之于徐则臣,恰如密西西比河之于马克·吐温,顿河之于肖洛霍夫,沅水之于沈从文,是迸发活力的文学原乡,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北上》中的人物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大运河时空之中,这既是徐则臣主动的文学选择,亦是其对运河文化长期累积的必然结果。同时,徐则臣对于运河及水文化的熟稔,也为其对运河文化空间的深入叙述奠定了知识与情感的基础。
二、运河作为文化空间:徐则臣对大运河写作的深化
在《北上》之前,徐则臣曾多次将小说的主人公安排在大运河沿岸。譬如,《耶路撒冷》中初平阳的家乡在运河边,《水边书》中陈小多出生于运河边,《夜火车》中主人公也是从运河沿岸出走。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大运河仅作为故事的背景出现,他真正要书写的并非大运河,而是一代人的精神历程与对“世界”的追寻。就对于大运河的书写而言,已有学者注意到《北上》中徐则臣的运河书写发生了“空间转向”,即叙事主角从人物故事转向地理空间,恰如梁鸿《中国在梁庄》的主角是中国乡村的缩影“梁庄”,而非某些人物[11]。徐则臣自己也曾表示:“在泛泛地以运河为故事背景的写作之后,决意这一次倾囊而出,把大运河作为主角推到小说的前台来,就有了耗时四年的《北上》的写作”[12]。在徐则臣写作生涯中,写大运河已经有20多年了,那么,《北上》究竟在哪些方面突破了徐则臣以往的运河书写呢?厘清这一问题有助于揭示《北上》的独特意蕴与徐则臣大运河书写的脉络赓进。
《北上》对运河文化进行了集中书写。京杭大运河作为世界上最长的、人工开凿的运河,自吴王夫差开凿邗沟始,汇集了历代劳动人民的智慧,这项水利工程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徐则臣浓墨重彩地介绍了船闸的构造与河道运行机制,将聚焦点锚定在运河上重镇邵伯闸。南来北往的船只经过这里,各色船只:漕船、妓船、雕梁画栋的短途游船、威严的官船与商船……展示着运河码头的繁华景象。邵伯匣采用三门两室的方式分级提水,船闸有效地调节控制水位,“在闸门升降之间,在闸室注水、水位持平、船只行驶之间,只有闸门前指挥员的令旗在挥动,只有推动绞盘的汉子们齐声的号子在响”[13]。面对如此浩荡的水中大军、这般智慧的水利工程,小波罗叹为观止,不由得感慨中国大运河的强大。
纤夫也是运河上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是运河文化的一部分。船搁浅后需由纤夫人力拉出,这一职业因大运河而生,常常是底层劳动者的谋生方式。小说中写到纤夫将船拉到安全航道后的疲累与艰辛,尤其是女纤夫因常年辛苦劳作皮肤粗糙、身形庞壮。此外,《北上》“题记”中写到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其八十三)“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栗,夜闻邪许泪滂沱。”⑦此诗为诗人归途中看到船夫拉纤过闸的情景,叹其艰辛,想到自己吃的也是这里运的粮食,感慨自己为官没做多大贡献,自责与内疚油然而生。由此可以想见纤夫谋生的不易与艰辛,但同时他们也勤劳、不惜力、勇敢、坚强,体现着运河儿女的优良品质。这是大运河独有的“风景”,闪烁着运河的文化符码与中华民族美好的精神品格。
徐则臣不单书写运河文化,《北上》在对运河命运的思考方面也有所拓展,这关联着中国在现代发展进程中的重大命题。“必须把关于大运河的故事放到一百年中国现代性展开的过程中去讨论和观察,才能见到这个作品背后厚重的历史意识和它的现代性。”[14]早在《耶路撒冷》中,他就表达过对工业化带来的空气污染的厌恶,以及对运河上那无以计数的负氧离子的怀念。及至《北上》,他深入挖掘运河水质变化的原因。一方面人类的生产、生活对运河水质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过去运河水也不干净,但那都是水草啊、死鱼烂虾子啊沤坏了的脏;现在才真叫脏,各种塑料袋、垃圾,取土、打沙,工业废水,还有机械船漏的油。”[15]另一方面晚清时期战争加剧了运河的水质变迁,“混浊的河水,大雨把上游的泥沙、草木、人和动物的尸体冲刷了上来”[16],人喝了运河水染上痢疾。
与其它书写河流危机的作品相同,《北上》表明运河生态与人类行为观念的密切联系。而“人类中心主义”是在现代理性发展的背景下发生的。因此,《北上》揭示了大运河的沧桑巨变与中国现代性转型的联系。运河的生态危机可以说是现代性的生态危机,而运河的衰落也必须放到现代的语境之中来审视。徐则臣将大运河本身的生态变迁作为中国现代转型的见证,从中,我们可以见出运河衰落的必然性与中国现代转型的文化症候。
对于徐则臣而言,大运河不仅具有叙事主体性,参与作品的意义生成,更是一个可以折射多维文化的新空间,透过它从不同的角度来审视中国和世界、传统与现代。《北上》中有一个关键时间点是1901年,这一时期是被梁启超称为“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期。徐则臣以这一动荡多变、古老中国内部正发生变化的历史节点加以叙述,且叙述的时间跨度超过了百年,足以看出其“野心”与用心。“到了晚清期,中国与西方的各种交往越来越多……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运河区域作为中国当时较为发达的地区之一自然受到冲击”[17]。换句话说,这一时期的大运河是一个承载着中国与西方的世界文化空间。
徐则臣的“世界”意识是非常强烈的,《耶路撒冷》主人公初平阳一心想去耶路撒冷(世界),《夜火车》主人公三番两次想要坐火车去看外面的世界,《王城如海》主人公余松坡在美国生活20多年。甚至他的散文随笔《小说、世界和女作家林白》《一个人面对世界的方式》也在讲述个人与世界。《北上》除了叙写意大利人小波罗、马德福、大卫,传教士等这些外国人到中国来外,还将故事发生的背景放置在世界时空之中。在徐则臣笔下之前是“离开故乡到世界”,现在“故乡就是世界”。随着中国的“开放”,如何与外国人进行交流就成为一大问题。因此,小说中写到语言交流问题,出现了懂意大利语的李赞奇和懂英语的谢平遥等知识分子。这些近代翻译家充当着与世界交流的媒介和桥梁,见证了中国现代性发生时期。
进一步说,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新旧交替、互渗的时代语境中,中国被置于“看”与“被看”的位置上。在《北上》“1900-1934年,沉默者说”一节中,作者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叙述了马德福在中国的那段历史。值得注意的是,马德福在这里是一个兼有双重身份的在场者。一方面,他是战争的参与者,跟随八国联军与清军对打;另一方面,他又是战争的见证者,以一个上帝的视角审视战争。从这样的视点出发,读者在小说中既能窥探到“入侵者”对自身文明及战争的反思,又能看到入侵者对于中国国力与人性的审视。马德福对于中国来说无疑是在“他者”的位置上,但对于那场战争,他却又是的的确确“在场”的,通过战争参与者的讲述及对于自身文明的省思是更具震撼力的。作者借马德福之声,对战争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产生了怀疑与反思。“如果一群高鼻深眼的家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到来,中国人会像落叶一样大片大片地死去吗?”,“我们以文明之名,我们以正义之名,我们以尊严之名,我们以救援之名,又做了一回屠杀者和强盗”,“向以文明自居的欧美人,怎么就突然失掉了廉耻、善良和尊严,残暴如禽兽?”[18]一个个直击灵魂的叩问,产生出一种荒诞感,唤醒了马德福“逃离”的冲动,最终奔向他的如玉,过起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他者视角的审视下,晚清中国的弊病也暴露无遗,徐则臣在《北上》中写到:中国的荒诞习俗缠足--认为畸形小脚为美,达到了“集体无意识”的程度,女人须以损害身体为代价;清政府的腐败--衙门里官员打麻将、推牌九,为虚空的利益与官阶勾心斗角;义和拳的迷信与无知--自认为有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大法”“金钟罩”“铁布衫”;民众的盲目排外心理--认为只要皮肤不是一个颜色,长相不一样,就是坏人,对于洋人的惧怕与排外达到了极点;晚清中国的闭塞落后--初见照相机,以为这东西能勾人魂等等。这些现象通过一个“世界”为参照系,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这是徐则臣叙述策略的成功。
《北上》延续着徐则臣早期作品中对大运河与“世界”的关注,因此,小说不单是写运河本身,而且写“运河上的中国”。但不同于徐则臣以往对于大运河的浅表书写,在《北上》中他意在以大运河为故事的中心,揭示运河命运与现代转型之间的某种联系。所以,《北上》中的大运河不是一个空荡荡的摆设,而是一条文化意义上的运河。这使得《北上》呈现出多维、开放的意义空间。
三、徐则臣《北上》大运河书写的意义
大运河在人类文明历史上发挥过极其重要的作用,以我们难以察觉的方式塑造着人类社会。同样,古往今来的作家也以不同的方式想象着大运河。在现当代文学史中,书写大运河的作家不可谓不多,但是徐则臣的大运河书写却独具一格。《北上》的大运河书写至少在以下三方面存在意义。
首先,徐则臣《北上》的大运河书写丰富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大运河形象,是中国运河书写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大运河承载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有不少作家以此为题材进行文学创作。譬如,刘绍棠的“大运河乡土文学”(《运河的桨声》《蒲柳人家》《渔火》等);王梓夫的“漕运三部曲”(《漕运码头》《漕运古镇》《漕运船帮》);杨义堂的“大运河文学三部曲”(《大运河》《北游记:苏禄王传》《河道总督》);周祥《运河滩上儿女情》等等。在众多运河书写的佳作面前,《北上》的大运河书写何以独具一格呢?其实在徐则臣的自白中可以窥得端倪。徐则臣曾自言他与刘绍棠写作大运河的区别:“他生长在北运河边,一个细节上的运河充分地参与进了他的生活,诉诸笔端,丰沛澎湃,源源而来,他的运河更多是一条生活的、日常的和物质意义上的运河;我侧重的是一条文化意义上的运河;运河是刘绍棠老师小说的背景,于我,运河更多是我努力考察并理解的对象。”[19]该观点在对徐则臣与刘绍棠的大运河书写作出区别时,对徐则臣大运河书写的独特意义的揭示也已呼之欲出。
如果说以往的大运河书写更多侧重于对运河物质功能的描写,对运河儿女群像的呈现,那么徐则臣的大运河书写则以历史、地理、考古、摄影、绘画等丰富的人文历史知识,展现了一条文化意义上的运河,丰富了大运河的历史形象。《北上》从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现了围绕着运河的人、事、物,特别是展现了大运河从漕运废止后“衰落”到申遗后“重新唤醒”的过程,而对于大运河命运的书写同时也关联着中国的现代转型这样的重大命题。对于徐则臣而言,大运河不是他“怀古”的对象,而是亟需“唤醒”的主角,因此徐则臣的《北上》不同于刘绍棠等的运河文学,他诉诸于笔端的是一条动态的、有生命力的大运河。
其次,《北上》以双线叙事来结构文本,全面展示了跨越百年的运河历史,将运河的危机命运揭示出来,提醒人类重新“唤醒”与关注这一条河。小说中2014年关于当下线索的叙述是有一个大背景存在的--大运河申遗。在此必须注意,“申遗”背景本身传达或暗示出了大运河的现状及历史地位。其中至少有三层含义:其一,大运河曾经在历史上产生过巨大的作用,参与过历史演进的过程,代表了一种文明或文化传统;其二,大运河“现今”正被人们遗忘,其影响力远不如前,人们重视程度不够,大运河或运河文化甚至是处于濒临消失的现境;其三,以大运河为代表的运河文化对于“现今”--“现代”及“后现代”阶段的历史发展仍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它以其自身的存在印证着人类曾经的经验,引人反思。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北上》是徐则臣为大运河所谱的一曲“挽歌”。
大运河之危机具体表现在漕运功能的衰弱与运河文化的凋敝两方面。大运河的历史作用主要体现在其漕运功能上,自晚清始开始式微。除河道的干涸、泥沙淤积、频繁改道、船民挖沙等影响之外,这与晚清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前现代的内河水路交通在高速公路、铁路、航空崛起后,成了溜墙根晒太阳的老前辈,已然无力引领生产力的新方向。”[20]水运成本的提升加剧船民生存的艰难,他们被迫弃船上岸。此外,晚清时期战争的破坏也是造成运河式微的一大因素,一方面,战争对运河水质产生极大影响,另一方面,战争带来行船风险的增加。因此,我们在《北上》中看到的是凋敝的船厂、猖獗的河霸、荒凉的古镇、衣衫褴褛的乞丐、艰难求生的船民……
但是,徐则臣并未无限地哀叹大运河曾经的辉煌与“现今”的凋敝,而是用诗性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个既关于个人又关于运河的故事,以此“唤醒”这一条河,“唤醒”这条河所代表的运河文化。小说中生动的细节描写充盈着文本内容,邵星池与罗盘的故事、谢望和与《大河潭》的故事、孙晏临与照相机的故事、周海阔和小博物馆的故事等等,无不是诗性的日常书写,时刻提醒着读者注视围绕这条运河的人与物之命运。而正是作者对围绕着运河的人、事的诗性叙述,为运河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提醒人类重新审视与关注运河及运河文化。
《北上》大运河书写的意义还在于,以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揭示、批判与反思现代社会现实,重新审视本民族历史文化,为当下生活提供启示意义。私以为《北上》最撼动人心的部分,在于作家没有放弃对时代精神价值的严肃思考。单行本《北上》腰封上写着“一条河流与一个民族的秘史”。写民族秘史并非《北上》的新发现,陈忠实的《白鹿原》也曾在卷首引用巴尔扎克的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白鹿原》的秘史指的主要是家族的秘史,通过家族群体来映现整个社会,归根结底还是挖掘支配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在农民人格上的积淀,包括思维方式、生活观念、人伦精神等方面。因此,秘史之“秘”,除指经济史、政治史、文化史之外,莫过于指无形的人心与精魂。与《白鹿原》相比,《北上》书写的秘史则在于,毫无伪饰地展现眩晕时代的物化世相与现代语境下的国人精神,同时试图为此寻找出路、开出药方。
徐则臣以作家的社会良知批判了现代语境下人类的思维方式。小说中邵星池与周海阔曾聊到关于“快慢”的问题。现代社会无疑是“快”的,而以运河为代表的传统显然在现代面前是“慢”的、甚至是笨拙的。尤其是伴随市场化与商业化大潮而来的金钱至上观念,将人类掷入物质与世俗的无物之阵中,支配着人的一言一行。《大河潭》一节中,谢望和一开始为经济利益答应筹备节目,尔后台里领导对这台节目失去了信心,节目也差点因不能产生经济利益而“夭折”。这突出呈现了现代语境中人类对于经济利益的盲目追寻。当人们都以“快”为唯一标准时,那么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快怎么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指标了呢?或者说,我们是否还有能力变慢为快?”[21]作者揭示出当“现代”以所向披靡的态势向前发展时,我们是不是也应回过头来反思一下,这种强劲势头是否也遮蔽掉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邵秉义、周海阔、孙晏临等人是作者塑造的理想人物,具有鲜明的醒世意义。他(她)们能够抵制各种外在的物质诱惑,坚守自己的道德良知。邵秉义为人仗义执着、好似一只鸬鹚一生对运河忠诚信仰;周海阔明晓大义,在知晓罗盘背后的故事后,不惜放弃以其来冲击民宿“最具特色奖”,将罗盘还给了邵家;孙晏临坚定、忠贞,不惜卖掉自己的心爱的画作支持《大河潭》节目的运行。他(她)们与运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本身就是运河文化的象征。这些运河儿女身上积淀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密码,他(她)们身上的精神品性在今天仍有某种超越性和继承性。因此,徐则臣对于运河儿女性格与灵魂的探索,对运河文化精神的挖掘,可以说是对“现代”进程中一些痼疾的针砭与纠正,是对日益商业化和被利益熏染的现代人的一剂良药。
从整体上看,徐则臣将大运河作为考察对象,在《北上》中多角度地书写了它的“前世”与“今生”,从而使文本呈现出多维、开放的意义空间。可以说,他笔下的大运河与中国的经济建设、文化建设、生态文明建设,包括中国人的人格构造、思维方式、精神品格均有着紧密的联系。《北上》正是以一条河的书写召唤着中华民族精神的再生,从而为现代社会的发展提供丰富的启示意义。
四、余论
有论者曾指出,《北上》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存在着非遗定向制作的嫌疑”⑧。在全方位清理徐则臣的相关创作心理与文本之后,可以发见他写大运河并非是仓促而就之作,而是有着深厚的情感积淀与知识累积。从早期《耶路撒冷》《水边书》《夜火车》等以运河为主要背景的小说,到《北上》对于大运河的多角度书写,徐则臣完成了对大运河写作的深化。《北上》以辽阔的大运河叙事,“在历史文化上有更深刻有力的把握,并与对现实的经验和思考贯通”⑨。这使得徐则臣当之无愧地成为70后作家的领军人物。但是,对于作家徐则臣个人来说,《北上》的大运河书写是否能够代表他的长篇小说创作已臻于成熟,却仍有待考量。萨义德受阿多诺影响,曾提出“晚期作品与晚期风格”,这种晚期风格是一种容纳复杂、矛盾、张力与不和解,同时又体现作者自由本性的写作风格[22]。陈晓明用一个更富中国意味的概念--“晚郁时期”来形容当代汉语白话文学的成熟。他认为达到成熟期的作家,将是回到本土的写作,将西方古典与现代文学经验全部转化为作家个人的经验与文本的内涵品质;将是一种更加内敛、沉静的写作,是作家对自己以往经验的极有力的超越;将是在艺术上更为自觉和自由,甚至有一种任性的放纵与老道的节制达到的奇妙统一[23]。以此标准来考察徐则臣的大运河书写,《北上》虽然有所突破,但是仍存在一些缺憾。譬如,小说放任感情肆意流动,“随水赋形”,叙述旁枝斜出、琐碎散乱;在情节上,多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小说采取家族传承的叙事策略无可厚非,但是后代相遇的故事以及大团圆式的结局充满了偶然性与不真实感⑩;在叙述方式上,以批判现实主义为主,故事平实缺乏先锋性。这意味着徐则臣长篇小说创作距离真正的“成熟”仍有一定的距离,也意味着徐则臣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更高的峦峰或还在前面。
注释:
①从历史书写角度阐释《北上》的论文主要有:江飞.虚构的历史与历史的虚构--评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1):168-175;高永刚,甘露.史诗气质与世界格局--评徐则臣新作《北上》[J].出版广角,2019(9):88-90;杨希帅.历史主义、物的美学与命运共同体--论徐则臣《耶路撒冷》与《北上》的历史书写[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3):126-134;谢燕红,李刚.《北上》:一条大河的文学叙事与历史建构[J].小说评论,2019(6):164-170;王春林.以运河为中心的现实与历史书写--关于徐则臣长篇小说《北上》[J].中国图书评论,2020(8):85-100;罗欣怡.葛亮《北鸢》与徐则臣《北上》的历史书写比较[J].南腔北调,2022(12):86-92.
②从“物”的角度研究《北上》的论文主要有:徐勇.物的关系美学与“主体间性”--徐则臣《北上》论[J].南方文坛,2019(3):153-158;冯晓庆.徐则臣《北上》中的器物书写[J].新纪实,2022(8):43-45;孟繁华.北中国的风物志和风情书--评徐则臣的长篇小说《北上》[J].中国文学批评,2022(3):4-11+189.
③李德南认为徐则臣《北上》通过抒情的史诗化和史诗的抒情化的辩证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叙事风格。萧映与李冰璇从文体角度对《北上》进行研究,认为《北上》具有“自然、复杂、开阔”的特点。参见李德南.抒情的史诗--论徐则臣《北上》[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11):28-42;萧映,李冰璇.突围与担当:论徐则臣《北上》的写作策略[J].长江文艺评论,2021(3):82-88.
④蒋林欣认为《北上》延续了新时期文学寻根冲动的余绪,尤其是在国族文化认同过程中,河流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王一梅与何平将徐则臣放在“70后”作家队列中,梳理徐则臣的创作历程,指认他文学创作中存在的“花街”与“北京”两个空间以及“故乡”与“世界”两个主题。参见蒋林欣.河流叙事与国族文化想象建构--以徐则臣《北上》为中心[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0(1):70-77;王一梅,何平.“北上”,到世界去,或者回故乡--徐则臣在他的时代里[J].小说评论,2021(1):131-141.
⑤赵冬梅认为《北上》中北京形象与大运河的历史文化价值形成同构关系,表现出在现代化城市建设与历史文化传承之间寻求平衡的努力。参见赵冬梅.水的传奇:徐则臣《北上》的“大运河”书写与北京形象[J].文艺评论,2021(5):41-52.
⑥参见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词及获奖感言。
⑦详见《北上》“题记”。
⑧2019年2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同年8月份,徐则臣《北上》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因此,徐刚曾指出《北上》与国家战略之间的隐秘联系,但他也从自我与世界、历史与现在的角度承认徐则臣《北上》的文学书写,认为“运河是连接历史与现在的标记物,也是沟通自我和世界的桥梁”。参见徐刚.当代文学的经典生产与典范示例--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述评[J].艺术评论,2019(10):56-63.
⑨2007年邵燕君曾表示:“作为一个极具潜力的新锐作家,徐则臣精于感觉、长于叙述,敏于求新,如果能在历史文化上有更深刻有力的把握,并与对现实的经验和思考贯通,将会有一个更大的气象。”笔者认为徐则臣在《北上》中对大运河的书写标志着这一大气象的到来。参见邵燕君.徐步向前--徐则臣小说简论[J].当代文坛,2007(6):25-28.
⑩已有学者注意到《北上》的这一缺憾。萧映,李冰璇认为《北上》“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后代相遇的巧合略显刻意,不符合现实逻辑与生活逻辑,一定程度上破坏了由‘小’指‘大’的水乳交融之感。”参见萧映,李冰璇.突围与担当:论徐则臣《北上》的写作策略[J].长江文艺评论,2021(3):8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