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比》:以女性的立场凝视女性
2024-04-09邹艺
摘 要:《芭比》一上映便引发热议,芭比思考“死亡”的念头,直接戳破了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合力打造的塑料王国。这并不仅仅只是一部简单的“女性爽片”,它试图直面女性困境,寻求一种完美的女性主义的表达。本文在消费主义视域下,关注女性自我存在与个人价值的追寻,以期从女性意识角度发掘女性凝视快感的重新解读。
关键词:芭比;女性意识;性别叙事
一、用女性凝视击败两性凝视
由格蕾塔·葛韦格执导,玛格特·罗比、瑞恩·高斯林主演的奇幻片《芭比》一上映便成为引发热议的文化热点。生活在一个芭比至上的乐园中,每一个芭比都有一个与之搭配的肯。但有一天,芭比脑海中闪过了“死亡”的念头,自此她的生活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恢复到原来的生活,她必须要前往现实世界找到她的主人,修复这一切,于是她便与肯一起踏上了前往现实世界的旅途。
影片开头,是生活在Barbie Land的芭比,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童话生活,青春靓丽,完美无瑕,是世界的主宰。芭比们担任着这个乐园里所有重要的职位,从总统、最高法院法官到诺贝尔奖获得者,与之相反,“肯”们只能充当陪衬。
影片的转折点出现在芭比和肯来到现实世界后。芭比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理想中那样,为现实世界的女性带来自信和力量,反而自己完美的形象为她们带来了更大的焦虑。现实世界中与自己产生联结的并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被各种现实境况压到喘不过气的母亲。同时,肯也看到男人在现实世界中拥有在芭比世界里完全没有的地位之时,肯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芭比的肯,而是能够统治世界的男人肯。于是当他回到芭比世界后,便用一套父权制度的逻辑对所有的肯和芭比进行了一番洗脑。而芭比们也全然接受了这种洗脑,成为了肯的附庸。此前由芭比统治的世界一下子颠倒过来,成为了肯统治的世界,名字也变成了“Kendom”。
“女性不是天生成为女性,而是后天造就的。”[1]无论是现实中的芭比娃娃,还是电影中经典芭比的初始设定,都是为了让女性成为任何身份、职业属性而存在的。影片最后,经典款芭比回到芭比世界和她的人类主人以及女儿击破了肯的统治,不过这一次,她们不再占领绝对地位,而是让男性也参与进来,分享话语权。芭比最终意识到她们不需要成为所有,而是成为自己足矣。
“所谓‘女性意识具体可从如下两个层面理解:一是影片文本、编导中包含男女互补互敬、平等的平权意识或者宣扬女性自强自重、独立自主的精神气质。二是指非将女性形象作为被观赏对象,即不是从男性观赏的角度塑造女性形象,主要呈现女性的形象意识、心理特征、价值观念或者女性命运遭遇等。上述两个层次共同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女性意识。”[2]比起搞男女对立,《芭比》追求的是一种性别之间的平衡。无论是芭比乐园中的肯,还是成人世界中的女性,都不应该因为性别而遭受歧视,两性之间应该互相尊重,彼此包容。影片给出了自己的态度——世界不是由单一性别、单一的人来掌控,而是每个人做回自己,共筑这个世界。我们不必受限于外人的眼光,芭比不需要一定漂亮,不需要成为医生、建筑师、作家,不需要拿诺贝尔奖、当上美国总统,等等。肯也不需要通过统治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甚至不需要一定俘获芭比的芳心。
芭比的符号从每个女孩梦想的完美女性,到可以去做任何职业,再到成为肯的附属品,最后落到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这让《芭比》的表达上升了一整个维度。“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电影或者意识形态存在性别歧视的作品中,往往以对男人有意义的形象呈现妇女。虽说电影从景观的层面强调了女性的重要性,但是普遍存在女人缺席女人的情况,仅能发挥符号的功能。电影中女性成为传达男人幻想与欲望的工具,而非女性‘现实的生活。”[3]
Barbie land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其脱性缘的特性。生活在其间的芭比与肯,都仅仅是一个简易化的性别符号,免除了生殖属性与生理差异的干扰。更加突出了女性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肯的境遇恰如其分地展示出:将男人放在女人的位置上,他就成为了女人。在Barbie land中,肯永远是芭比的后缀,是沙滩上的花瓶——正如现实社会中往往作为某人妻子、母亲存在的女性一般。
真实世界的女性现状无异于肯,却更加血淋淋。肯在Barbie land所遭遇的,仅仅是被忽视;现实中的女性所面临的,却是占有和掠夺。因此,初入现实世界的芭比感受到的骚扰与冒犯,肯却无法共情。这种冒犯,只有被视作性资源的猎物才能嗅出。甚至长期浸淫在父权体制下,猎物也难免麻木,在集体无意识中妥协。正如在结局中,肯提出增设男性大法官席位,却被塞了“下一级法官”名额的安抚奶嘴后心满意足。
而肯也是一个复杂与矛盾的角色,他的身上除了Barbie land中作为附属品的第二性特征外,还兼具了父权统治下的传统男性气质。这种杂糅的个性在其统治Barbie land时体现得淋漓尽致。当肯来到现实世界后,发现在这里抛却学历、技能、权力等附加值,只要拥有男性身份就足以让其获得优越感。得意忘形的他,甚至在求职时问出“我是男的,这还不够吗”的蠢话。因此,他将一整套父权体系搬运至Barbie land,极尽侵略之能事,却在长期的依附关系下,只知征服享乐,不知建设治理。最终被芭比轻而易举地戳中软肋,一场“雄竞”大战后土崩瓦解。
“除了观看,凝视还给人以不平等,相较于被凝视者,凝视者的心理权力更优越。”[4]电影用刻板印象去击破了刻板印象,将现实社会中的性别议题做了一次彻底的解构,并在最后完成重组,告诉所有观众:你就是你自己,不必因为任何事情去迎合和改变。而回归到经典款芭比身上,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完美无缺的芭比娃娃,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人,去拥抱那些现实世界中的不完美。
二、“芭比”的觉醒之路
《芭比》的开场是一个致敬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的开头,随着芭比的降临,小女孩们扔掉了手中的传统布娃娃,不再渴望成为母亲,而是在心中种下了“成为芭比”的种子。接下来,一个娃娃被抛向空中,芭比的片名从天而降,这段画面明显有着浓浓的“觉醒”意味。尽管芭比诞生之初仅仅是一个玩具,甚至还没有拥有自己的世界观与故事線,就已经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在芭比诞生前,女孩们的玩具往往呈现出婴幼儿的形态,而女孩自然而然地扮演起“母亲”这一角色。而初代芭比的诞生犹如神祗,给困滞在母职陷阱中的女孩们带来了崭新的价值启迪。这不仅是指女孩们从模仿精致洋娃娃中挣脱出来,也是指芭比主体意识的觉醒,她从一个无脑的符号,成为活生生的人。“主体是实在的个体,主体性是指个人的意识、无意识和感情,是感受自我与理解自我和世界联系的途径。”[5]
这也与第一次女性主义浪潮中,争取妇女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平等权利的主张不谋而合,尤其是在传统男性职业中的工作权。正如玛丽·沃斯通克拉特在《女权辩护:关于政治和道德问题的批评》中所言:“现在向妇女开放的少数行业远不能说是高尚的工作,而都是些低贱的……”而这一时期的芭比玩偶,也不可避免地携带着浪潮中以男权为标准,忽视阶级、种族等社会结构的弊病。“不管是物质产品还是劳动进程,亦或者是性欲、文化、人际关系都被金钱、被欲望、被各种所支配着,这是个体冲动与幻想的由来。这个逻辑决定了世间一切,具体化一切需求、一切功能,一切都成为利益的傀儡。更为重要的是,一切都被戏剧化了,都成为某个深刻的画面,于是被编排或者被挑动、展现为消费的范型。”[6]
作为风靡全球的洋娃娃,芭比自1959年被制造出来后就成为了无数女孩心中的“完美女性”,而“长得像芭比娃娃”成了一句对容貌的至高肯定。芭比外表精致,身材凹凸有致,无论是发型、妆容还是服饰都无可指摘。每当女孩们捧起她,就自然而然地在她身上投射出对美好的想象,幻想自己也如此精致。这种商品化、娱乐化和标准化女性身体的消费符号在女性主义思想逐渐发展的当代,明显落伍了。也正因如此,电影中初入现实社会的真人芭比被年轻女孩所厌恶。她的靓丽不过是“父权压迫下的认知失调”,是嵌套在消费主义、父权凝视、种族歧视三个模具中,用以规训女性的帮凶。
所以在后期发展中,为了破除经典芭比所代表的那种“无脑金发美人”的形象,美泰公司也适时为芭比赋予了不同的人种、肤色和职业。同时,芭比动画电影的诞生,也试图为这样“徒有其表”的芭比注入灵魂。从处女作《芭比与胡桃夹子的梦幻之旅》开始,呼唤友谊、勇气与自我便成了芭比永恒的主题。 动画中的芭比们,从公主到总統,不需要白马王子的拯救,更弱化了爱情元素。相比起国内的所谓“大女主剧”与迪士尼的公主童话,芭比才是部分女孩真正的心灵启蒙者。然而,无论形象如何变化,芭比的完美与精致,让她从始至终都只能是被观赏的客体,难以跳脱出拜金主义与雌竞的牢笼。
在影片中段,芭比也经历了一个“存在主义”危机,以完美著称的她不再完美,生活对她来说也不再事事顺心了:洗澡水开始变凉,吐司烤糊了,用来穿高跟鞋的脚突然变成了平脚掌,腿上还出现了橘皮组织……甚至,芭比还开始思考起了死亡。为了解决存在主义危机,让一切回归原样,她必须进入到成人世界,找到那个和她一起玩耍的女性,搞清楚她怎么了,然后让现实世界和芭比乐园再次界限分明。
进入到成人世界后,芭比很快意识到了这里的异样:男性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她。这种凝视的目光本身携带着规训的意味,即任何出格都会承担一定的风险,直到规训完成。凯特·米利特在她的著作《性政治》一书中将父权制引入了女性主义批判理论中,并赋予了它双重含义:首先,它指的是男性主导女性;其次,指长辈(一般指男性)统治晚辈[7]。当芭比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时,对方却对她充满仇恨,说自己早就不玩芭比娃娃了。理由是,芭比在今天已经成为了“服美役”(适龄女性被认为有保持美貌的“义务”)的代名词,她不再是女性幻想的投射,而是一层枷锁。后来她才发现,自己所想起的那段记忆,来自于小女孩的母亲葛洛莉娅。芭比的存在主义危机,也正是这位母亲的危机:工作乏味、生活单调、抑郁厌世。
在当今文化中,女性被视为镜城情境。男性文化之镜所看到的女性中有两个角色,一是由花木兰扮演的男人;二是男人需求的角色,她们可以是贞女,可以是妖,可以是巫,可以是大地的母亲,打破这些镜子最有效的手段是女性自身真实的体验与写作[8]。而这一次真人电影中的芭比,决心开启她的第三重宇宙——走入凡间、重塑自我。芭比放下脚跟、摘掉假发片、穿上舒适的衣服,更重要的是她走进妇科诊所的那一刻,她便逐渐放弃了做被定义的“女性”,转而寻找纯粹的“人性”。同样,多元的女性主义也早已生根发芽。正如当下不少年轻女性开始“质疑大妈,理解大妈,成为大妈”,并将大妈气质称为“朴素的女性主义”。据理力争、成熟勇敢的品质不再是大妈被污名化的理由,反倒成为更加丰富、强大的女性特质。
从重视女性这一群体,到作为差异的局部,再到关注自我的经验,芭比的蜕变史,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童话版的女性主义浪潮史。
三、一场温和的博弈
尽管贯穿着女性主义思潮,映射了女性现实处境,但我们难以否认的是,《芭比》仍然只是一部写给成年人的童话故事。电影延续了好莱坞的传统样板戏结构,在结局点缀上寻找自我主题的升华。而其中略显说教感的流水线式女性觉醒,更是仅仅存在于美好幻想之中。“女性的主体意识更大程度上体现出来的是女性的自我独立意识”[9]。
因此,有观众评价它是“浅显”的女性主义,但《芭比》吸引人却恰恰在浅而尖锐、显却典型。“浅显”如《芭比》,也未尝不是一场温和博弈的产物。很多女性都经历过那种“我来考考你”和“我来教教你”的爹味发言,也都多少通过示弱来配合过男性的表演。电影通过“男人对困惑无助的女人没有抵抗力”“你愿不愿意当我若即若离的女朋友”“我们公司很尊重女性,曾经有过整整两个女性CEO”等等这些应接不暇的“男性气质”笑话,一股脑地将女性的不满输出给观众。“人们关于他们是谁究竟有何看法,她们又是如何区分自己和别的,即涉及到个体如何让他人认同以及如何认同地域的问题。”[10]
电影将性别议题摆在阳光下任人评判,而女性对父权体制的恐惧、无奈、愤怒在其中全部化作一通笑料。“与男人一样都能制作电影,也能驾驭男人渴望驾驭或者能驾驭的题材。从某种层面上看,女导演就是花木兰式特定的角色。”[11]尽管有失深刻,却有十足的直白。或许并不能奢望一部商业电影为我们指明道路,但《芭比》依然给了我们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即自我本位的角度。芭比的故事源于一场存在主义危机,经典款芭比没有任何职位,甚至不被赋予任何技能,但她却在现实世界的游历中见天地、见众生,最终见了自己。芭比、肯,或是女性主义,都没有标准需要比照。《芭比》还生动地展现了女性之间那种美好的、无条件的互助氛围。比如“芭比之母”露丝·汉德勒,她鼓励纠结的芭比遵从内心选择,到成人世界里经历生老病死。这种母亲对于女儿的祝福和呵护,是一种希冀与鼓励,而不是束缚。
但这部影片的表达是有限度的,一些概念的呈现过于丝滑。比如通过言语就能对芭比们进行反洗脑,使其快速清醒过来;芭比们利用美色便成功麻痹了乐园的男性们,使其内讧;简单的投票能快速决定权力分配,重新洗牌社会结构。这种情节处理固然符合电影无处不在的童话感,但也减弱了主题的深刻性。就像片中那段为人称道的反PUA台词,它只是当下女性思想的一种挪用与总结,并无太大新意。
此外,这种对女性的迎合,往往与消费主义捆绑在一起。梦幻别墅、全粉游戏手柄、定制版汽车,等等,影片在片外和各大奢侈品大牌进行了铺天盖地的宣传合作和联名,给人一种收割女性红利的观感,进一步消解了电影主题的深意。有人批判,在消费社会中,女权成为了一件时尚单品。女性主义的存在,既不应是弱势群体为自己打造的幻梦,也不该是资本社会逐利的包装。但也正是“时尚”可以引領潮流,“美梦”叫人心驰神往。在多元化女性主义的漫漫征途中,《芭比》浅显却坦诚地告诉我们: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要麻木地沉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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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戴锦华.不可见的女性:当代中国电影中的女性与女性的电影[J].当代电影,1994(6):37-45.
作者简介:邹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