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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屎咖啡(中篇)

2024-04-09禹风

福建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米奇咖啡

作家简介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十月》《山花》等刊物。

1

五十八岁的平凉找不到合适的人一起去印度尼西亚。

平凉在印尼举目无亲,也没任何朋友,但他却有关于印尼的一个梦,想趁身子骨还扎实,赶紧去圆。

但孤身一人怎么去呢?平凉晓得自己真实的能力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强,他需要帮手,而且,他不想支付任何費用给帮自己的人。

由此可见,平凉虽年龄老大尚未“成功”,但身上早具备了“资本家”的素质。

当平凉在微信朋友圈看见老相识褚汶炫耀新买的潜水调节器并展示巴厘岛的潜点资料,一阵微风荡过心头,他福至心灵。

他打电话问褚汶是否将去印尼,褚汶说已约好自己的一个年轻学生一道去潜水,年轻学生熟悉网络,已在网上买好了机票、订妥了宾馆。平凉热血上涌,勇敢地问:“我也想学潜水,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这天傍晚平凉就赶到安福路那家苦等买主的咖啡馆,找店主老P“扯谈”。

老P的咖啡馆地段选得再好,也扛不住三年疫情造成的亏空,就算眼前这两个月无人接盘,也无奈要关店了,实已撑不下去。老P找平凉借过钱,平凉苦脸又耸肩:“你晓得的呀,我跟的那大老板吃了大官司,我多少应收账款现在都收不回来啊!”

不过这个傍晚平凉终于出言稳住老P:“你莫慌,我去印尼一趟,假使有人愿把自产猫屎咖啡在沪上独家授权给我,我就盘你的店,还留你当经理,甚至你还可以当当小股东。”老P听了,表情幻动,忍不住伸手挖鼻屎。

古往今来,无独有偶,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相似的一个傍晚,有位同平凉有点儿血缘关系的先人在南边的厦门也同人喝酒缔约。

平凉不关心任何历史,平生从未读过任何一本讲述本族或他族历史的书,且无缘任何一堂历史课,所以他根本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先人,不晓得自己又如何拥有一颗同这位先人一样浪漫的心,仿佛直系遗传。

且回那个曾铺开在久远时间中的夜晚,当时厦门毫无悬念地花木葱茏。

在码头旁能眺望对面鼓浪屿的小饭庄里,平凉的远亲先人渣五晃荡着黑油油大辫子,双手捧起一碗金门酿的粮食酒,对桌头朋友讲:“山里茶庄和茶田都押给兄了,这连年打仗打得茶叶卖不出去,天意难违,我没什么可说。此去爪哇国,天高地远,但愿凭我的技工,能在那边开出好茶山。”桌头朋友点头:“你此去放心,家里老人我替你看顾。好在你未娶亲,没太多牵挂。到了那边,除了开荒种茶,盼时来运转,也好歹找一门对头亲事,延续贵府的香火,过上热锅热灶的日子。”

渣五别了朋友就去见南洋船的船老大,渣五付给他们的是真金白银。渣五可不是那种卖身做工的“猪仔”,他住船头客舱房,搭船老大的伙食。

渣五当然随身带了资本,有银子,也有一箱各色茶籽。听说南洋天时地利气候合宜,定能种出好茶!渣五身为福建男儿,对茶叶有天生的把握,对即将经他手诞生的茶山有确定的热望和期许。倘若干得好,这辈子兴许就能当上南洋茶王。

看见渣五来,船老大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褚汶兴致高,出发前请同行的学生艾塔及平凉到一家象山馆子吃饭。平凉吃着饭还有点犹豫,说自己有笔生意没谈妥,不知道届时飞巴厘岛要不要改航班。比他小七八岁的褚汶从鼻子里冷笑:“你这种心态还是别去潜水的好。潜水有风险,经常出事故,你一点点小生意都这么上心,我提醒你珍惜生命。”年轻的艾塔听了,扑哧一笑。

平凉有点恼火,他平素最不喜欢别人说话冒犯他。不过褚汶以前帮过他大忙,解救过他的“小生意”,且褚汶此人眼界阔,嘴里的“小生意”相对就不那么小了,平凉只好一笑:“生意总是生意,我会衡量。”

艾塔去洗手间时,褚汶看着平凉:“平凉,这小伙子向公司请假也碰到点麻烦,万一他去不成,那就只好你我同行。”

平凉连忙摇手:“这个还是想办法让年轻人一起去。如今的世界,到处靠互联网办事,我们年纪大了,这种都不太会,就靠他一路解决问题!”

后来闲聊了些道听途说的印尼风土人情,三人里头只有褚汶去过巴厘岛,褚汶就啰唆起见闻和建议。平凉有听没听,这馆子有个走地鸡挺好吃,谁请客都没说清,他不免多吃几筷子。

“喂,平凉,有句话认真同你讲,”褚汶放下筷子看定平凉,“潜水课的教材你要仔细预习,不弄懂理论你就学不好。我要等你俩学完考出证,才能潜我自己的。”

平凉根本没听懂褚汶的话,忙摇头:“看不进看不进,这么厚一沓纸!我从来就是先跳海再学泳的。你别管我!”

褚汶愣了愣,叹口气,招服务生结账。大家已吃饱,站起身要走。

平凉伸手拦:“对了,这次出去,开销方面大家怎么算?”

见那两个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平凉忙解释:“是AA制吗,还是?”

褚汶抿嘴一笑:“到了印尼,每天麻烦年轻人记账,当天结清,免得搞混。如果谁想请客,主动说明,就不记账。”

看那年轻人没甚表情,平凉就说:“你是叫艾塔吧?艾塔,记账的事麻烦你了。”

平凉伸手进胸口口袋:“那么,今天这顿也AA了吧!”

又是褚汶,皮笑肉不笑:“今天我心情好,我请客。”

平凉说那么赶紧找个安静地方,我请大家喝咖啡。

褚汶选的咖啡馆在一个被西式建筑围绕的小广场上。褚汶说:“也没什么好,就周围环境好点儿,这乡下的人懂什么咖啡!”

平凉抓起价目表一看,大声说:“这么便宜呀!我请客都没法请,那么再来几块蛋糕!”

褚汶和艾塔拼命摇手:“大家不是才吃了饭?”

平凉挺胸凸肚跟服务生点了各人的咖啡,往椅上坐下,四处看:“哦,这里风景倒是不错,抽支雪茄正好。”

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支极好的古巴雪茄,是COHIBA(高斯巴)的存货。他看一眼褚汶:“我记得你把雪茄戒了是吧?所以我就只带了一支。不过,你想抽的话我让你。”

褚汶对着他睁大眼,像看不懂他:“我高兴的时候才抽雪茄,你不必让我。不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你一个人抽,我们坐在边上不是叫你给熏死?”

“哦,”平凉又一阵恼火,“你闻闻雪茄味不也是享受?”

有些日子不见,这个褚汶怎么变得这般难弄?人会变,是吗?

不过,机会难得,还得仰仗他俩一起去印尼呢。

猫屎咖啡在召唤,猫屎咖啡是大事业,小不忍则乱大谋。

平凉把雪茄搁到桌上,接过服务生送来的咖啡,大家就此喝起饭后咖啡来。

渣五上了南洋船,早年便出洋未归的船老大过来交代了舱房,嘱告渣五航行期间不要在船上随意走动,免得和大舱里的猪仔们接触。渣五连连称是,将酒食取来与船老大和一众船领班吃用,倒也喜笑颜开称兄道弟。

待得扬帆日,朋友着小厮们抬了渣五的行李箱笼,送入船头舱房,同他在甲板上互祝发达,拱手作别。渣五钻入自己用金钱买置来的客舱,锁门闭关,虔诚焚香,将妈祖供在小壁龛,沉心想象下了南洋后的景况。那心头,免不得一阵酸楚夹杂一阵雀跃。

船行数日,海上风平浪静艳阳高挂,除了有点炎热,人因晕船终日昏昏沉沉,其他都还好过。船老大得了渣五给的好船金,也投桃报李,像模像样留他一起早晚两次同餐,荤素皆备,碗筷也洁净。渣五自带有酒,每顿都拿来同大家纵饮。

过了新加坡之后,巴达维亚已只剩几天航程,船老大整日里有点紧张兮兮,渣五心情却好起来,误以为船老大只是担忧海路。岛屿纷呈,海礁密布,并没什么當地引水员前来指引航路。

这日一大早,有群近乎透明的飞鱼从海面朝船舷跳跃而来,如发散的浪花,一阵低飞掠过船头甲板,正如飞鸟。渣五本在船头甲板远眺,想第一个看见巴达维亚的海岸线,腮帮上连中了两条飞鱼。他急忙俯身捏住掉在甲板上的飞鱼,那两条鱼却像力竭而死,躺在他的热手心,鱼嘴里只有出的气。

船老大朝他摆手,让他把飞鱼扔回海去,还朝甲板上啐了一口。没过一两个时辰,前头冒出船只的影子,一只大船快快靠拢,傍上了渣五坐的这艘中型船。

船老大急忙从舵房跑出来,跟看热闹的渣五撞个满怀。船老大推渣五回舱房,告诫他外头再闹也别再出来。

渣五虽也害怕,不过要他躲舱房里扮鸵鸟,那不是他的性格。他悄悄打开一点儿门缝,贴上一只眼,朝外张望。

奇了怪也,那只大船并非官兵船也非海盗船,是只同样运猪仔的客轮。两船相靠,大船搭了道木桥过来,一个劲地往这边船上送人。送来的全是脏兮兮的猪仔,大舱进不去,都瘫坐在后甲板。

正看得起劲,渣五似乎看见了一个熟人,他推开门正想看仔细,忽然意识到自己落在别人的视线中央。大船上有个不留辫子的中年人有双鹰隼般的亮眼,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渣五退回舱房,终于有点担心。不过,他坚信自己不是那些猪仔中的一员,别人应该会对他尊重。他走到壁龛的妈祖像前,又低头上香。

沉重的脚步声连串响过来,有人咚咚咚敲打渣五舱门。渣五打开门,以端庄姿态朝外看。那个大船上的中年人站在五步开外,冷冰冰地瞅着,挥了挥手,登时,两个壮汉上来一把揪住渣五辫子,将他往外拖。

“到大舱去。”中年人冷冷道。

“我是船客,我不是猪仔。”渣五一边抵挡,一边解释。

“我的船上,谁不是猪仔只有我说了算。”中年人不屑,“舱房属于船员,不属于猪仔。”

“我不是猪仔。”渣五年轻力强,终于挣扎一番,同拖他的壮汉僵持住。他两手拼命握住栏杆,不肯移动分毫,“问问船老大!”

船老大来了,对那中年人毕恭毕敬,替渣五求饶:“是天地会的堂主介绍上船的,说是到巴达维亚开茶园。”

中年人冷笑一声:“开什么茶园,所有人都是苦力。”

船老大好说歹说,终于护送渣五回了舱房。

关上舱门,船老大说:“我千叮万嘱,叫你别探头探脑凑热闹,你为啥不听?”

“我看看外头在干啥,我看见了一个熟人。”渣五有点羞愧。

“你说得轻巧,只好倒霉。”船老大说,“此时你若不拿真金白银打发刚才那些人,谁也拦不住他们拖你去猪仔舱。那样你可是永世不得翻身!”

渣五热血上脑,知道自己闯了祸,哑声问:“拿多少打发?”

船老大摇头:“你不会以为是我给你下套吧!我让你关紧舱门别问闲事的,对吗?你救你自己,该拿多少自己定,看他们肯收下就好。”

渣五心乱如麻,刹那间后悔了,后悔得暴突的眼眸也软塌,后悔不听船老大的忠告。他解开褡裢,拿了些银钱。

船老大一直扭头不看他,直到他推推船老大。人家回头看,看见他手里的银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觉得这点小钱适合你的身份吗?这可等于付赎金,赎你自己的命!”

这大概是渣五整个航程中最受煎熬的一瞬。强盗抢他,他无法抵抗。

渣五看看舱房小圆窗外无垠的海,如果对方扔他下海,也不会有什么目击证人,也没法报仇,对方照样可以抢走他全部的财产。

他在这危难之际忽然想起了茶籽。无论如何要保住茶籽,这才是自己去南洋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这样,渣五到达巴达维亚港口时,所携资财已十去其六,但他褡裢里好端端留下了各色茶籽,暂且保住了希望。

2

坐在越洋航班上,平凉又怀疑褚汶冷眼瞧自己。

其实还没出发,褚汶就反复叮嘱大家上飞机戴好口罩。

机场门口集合,褚汶便凝视平凉空荡荡的脸:“拜托,不是我干涉你,机舱是密闭空间,咱们又连坐七个小时。万一感冒了人就不能潜水,这个教科书上写得明白,你没看?”

平凉想,褚汶这小子现在怎么连这都要管?我又不是他学生。平凉讲:“感冒了我就不潜水呗。”

“别忘了呼吸道疾病互相传染。我们是为潜水才一起去巴厘岛,不是吗?”褚汶叹口气,“我只是想潜水顺利,大家别白跑一趟。”

平凉想,我只要见到猫屎咖啡,和猫屎咖啡农庄接上头,这趟就不白跑。这么想着,他接过艾塔无语递上的口罩,不太情愿地蒙到了口鼻上。唉,好闷,真难受。

进了机舱,平凉一看,舱里大部分乘客都不戴口罩,于是心里更烦。他放好包,仰着脸,感到缺氧,一下子昏睡了过去。

头一晃醒来,飞机竟已起飞好一会儿了,进入了平飞。他扯开口罩猛吸一阵气,不太情愿地把口罩扯上去,顶在鼻梁上,留一道大缝,让空气流通进来。大概这时候坐右前排的褚汶还没留意他,直到空姐送晚餐,褚汶才回头看平凉。

上飞机前大家已在机场小餐厅一起吃过晚饭,空姐发晚餐时间太近,才相隔四十来分钟。平凉见褚汶和艾塔犹犹豫豫接过餐盒,放在小桌板上并不吃。平凉可不管,打开鸡肉盒饭就大口吃起来,还惦记着餐后咖啡。至少,吃饭就不用戴口罩!他看看褚汶、艾塔,他俩的口罩始终戴得严严的,还不时扭头看他一眼。

空姐收餐盒了,艾塔把两份没动过的牛肉餐递回给空姐。

“哎!”平凉忍不住伸手挡住艾塔,一把要过两个餐盒,“不吃不要扔掉,我吃!”

平凉吃着第二份和第三份飞机餐,其实真的十分饱了,但他在赌气:凭什么要强迫我戴口罩?凭什么你们又连飞机餐也不吃呢!

唉,和别人一道出门真的蛮折磨的,脾气、习惯都不一样,目的也不同。

潜水嘛,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种作点缀的玩乐罢了,搞这么严肃认真干吗?还逼人看一大沓教材!“每下潜十米增加一个大气压”,好好,我明白了这个又怎样?

可飞机一着陆邓巴萨机场,平凉立刻又意识到了褚汶和艾塔的“用处”。

入关前要填表,平凉就算花上一个小时也闹不明白要填的信息。好在年轻人偏偏懂什么IMEI(手机串号),又操作着机场里的公用电脑帮他忙,一会儿工夫平凉就顺利拿到了已填写好表格的打印件。褚汶来过巴厘岛有经验,打头带路。平凉还琢磨着印尼边境官要讨小费该怎么对付,但见褚汶和边境官互道早安,笑着回答是来休假潜水,轻轻松松过了关,他连忙依样画葫芦。出去到达大厅外,艾塔已通过Grab打车平台叫好了出租车。简直太顺利了!比国内旅行还方便!平凉一阵高兴,觉得途中滋生的一点小埋怨烟消云散。

他问华侨司机巴厘岛有没有猫屎咖啡农庄,司机说:“这个你得去问旅行社。我们土生土长,从不喝什么猫屎咖啡。我们这里就喝巴厘岛咖啡,一大杯,喝到半杯以下就是咖啡粉。”

“嗬,这样在我们那边可不行。”平凉笑起来,“我们那边买卖都讲概念。猫屎听起来臭,但就是个好概念。咖啡挣小钱,概念才卖大钱!”

“也就是骗。”后座上褚汶冷冷地插话,却是开玩笑的口吻。

华侨司机哈哈一笑:“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吧!”

渣五登了岸,才明白自己托大了,办事想当然,欠了考虑。

他以为自己带着银钱、行李,到了巴达维亚自然就雇车去旅店落脚。巴城到处有华人,凭自己的交际本事,自可慢慢找门道。

哪想到巴达维亚口岸对中国来船不但细细清点人数,还把所有人“一视同仁”地拘押在一个破旧肮脏的营地,像押解一船囚犯。渣五刚和一个管事模样的华人说上话,说自己是船客不是猪仔,那人就哈哈笑,仿佛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渣五想提着箱笼往外走,几个尖嘴猴腮的警卫拦住去路连声呵斥,他不得不退下。那边远处是一排尖顶高茅屋,屋底有木桩,屋子高挑在平地上方。同船来的猪仔们全老老实实蹲在泥地上,不少人齐刷刷地朝这边看,看他渣五讨不讨得了好。

渣五定定心,想自己真的不是什么猪仔,从褡裢里掏了点银钱,悄悄塞在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手里,对他陈言。那人较沉静,肯听渣五说辞,不过反说渣五一句:“既然郎君不是猪仔,不欠人钱,这里就没人自称是你债主。那么,若有此地巴达维亚人肯担保你,你就可以走了。”

哪来担保渣五的人呢?渣五只好对此人和盘托出,自己是来闯南洋试种茶树的,并无相识的人做担保,大哥若能代为设法,一定重谢。

那人点头便走了,渣五存了点盼望,耐心找个角落坐下休息。他要和猪仔们保持距离,感到孤单可怕,开始后悔这次莽撞的迁徙。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人声渐哗。瞌睡中的渣五惊醒了抬头,见来了几个红毛洋人,一个个趾高气扬。管事的不留辫子的华人们便吆喝起来,让带猪仔的那些华人出来说话,都大声说什么矿山和烟田。

忽有一人悄悄朝渣五溜过来,不就是船上见的那个熟人嘛!那是渣五某年的赌友。这邋遢家伙一把拉住渣五:“五哥,你怎么落在这里?我们命苦,要被送到矿上或烟田去当苦力。你是贵人呀,你想想办法,千万别落到这些贼人手里。将来有机会,万求你搭救我一把!”

哗啦一鞭子生生地打来,抽在这熟人背上,打得他五官一闭,抱头就蹿。渣五知道危險临近了,他抬头奋力找寻那个中年人,却怎么也找不到。

猪仔被一群群地带走,很快,营地广场上只剩下渣五和他的行李箱笼,显得颇为滑稽。那几个威风凛凛的红毛洋人开始打量渣五,渣五脊背发凉。忽然,他像见救星那样站起来,忍不住招手。是那中年人回来了,手里拿一封信,送给红毛洋人。

中年人最后朝渣五走来,告诉他已为他通融,不过并不能立即让他自由,要按无人接应的人论处,照规矩,渣五该先到指定地方服劳役。

他已为渣五求了荷兰官,不至于要让渣五去邦加或勿里洞的锡矿送死,可以开恩让他去日里的烟草种植园。

渣五这下子吓得不轻,还想同人啰唆,那人倒还和悦,告诉他说此刻想不服劳役不合巴达维亚对华人新客定的规矩。你不是种茶叶的吗?想必种种烟草也不会更难。先去安身嘛,之后总可以找机会赎身的。

红毛鬼走来看着渣五嬉笑,当渣五是小丑。华人管事的上来拖了渣五就走,那中年人还体贴地俯身渣五耳边叮嘱:“到了烟田,要老实出力,熬过一阵子就好。你有点钱要自己留好,不要叫人骗走,将来还有机会受用!”

渣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人带行李被塞进一辆马车。叭的一声响,马车跑了起来……

到了预订的酒店,华侨司机把行李一一从车上拿下。平凉瞥见艾塔抢着帮褚汶拉大行李箱,心里就不悦:难道我们三人中年龄最大、最应被照顾的那个不是我?

但想想褚汶曾是艾塔的授课老师,便也没啥好说。自己一辈子没正经上过什么学校,看见别人那种师生之谊就反感。

正在大堂前台后坐着休息的印尼值班经理站起来迎客,要求客人先浏览一张打印的章程,然后拿护照出来给他复印,还得填表。

褚汶和艾塔开始讨论是不是在缤客平台上多订了一晚,若少住一晚,等艾塔和平凉的课程结束,当天便能移动到有沉船的潜点图蓝本去。

印尼经理不解地看着絮叨的客人。平凉听见褚汶问印尼人是否可将四晚取消一晚。印尼人拼命摇头,打开缤客网让褚汶看“取消仍将全额收费”的规定。褚汶变得强硬,说全世界都没这种霸王条款;我现在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等于提前三天通知,而缤客上大多数酒店都能提前二十四小时免费取消预订。

印尼人可怜兮兮地说此刻是午夜,你们能不能先全额付款,等白天我们请示了经理再说。平凉觉得累了,心想没必要为此争执,等三天后考完了潜证,何必急着又赶什么潜点,不如就去探访猫屎咖啡农庄呀!

褚汶不悦,把印尼人递给他的章程朝平凉面前一推:“平凉你看吧,你在美国待那么多年,看英文条款应该比我们眼更亮。”说完,他又和艾塔讨论第四天的行程,仍把印尼人晾在一边。

平凉蹙眉,哀怨地看了一眼那英文章程,满眼蝌蚪。

天晓得他在美国那些年,又不是有命上学,是打各种各样的零工呀。饭店端盘子,加油站加油,跟着大哥收租……说一口美国英语那是年轻人模仿力强,如鹦鹉学舌。褚汶光知道他平凉善于搭讪老外,以至于误会他能读会写。

平凉悲伤地看着英文章程,不过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看不懂。

等褚汶朝他看来,他耸耸肩:“是格式合同,没啥好看的。对所有人都一样。”

“对所有人都一样,你就不用看了?”褚汶语气里横生一种咄咄逼人,仿佛此刻平凉也成了他的学生,且惹恼了他。

平凉看到褚汶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猛然心一惊。

褚汶丧气地摇摇头,伸手把英文章程捞了回去,立马低头迅疾地读了一遍,对艾塔说:“你看,这上头如我所料,早设定了。只要我们付款,酒店就不退款。算了,大半夜了,不争了。”

大家疲惫地各自进了客房,站在阳台看宾馆漂亮的庭院和院子里的游泳池,都意识到这宾馆还不错。褚汶终于心情好起来,觉得饿了,却没东西吃。

平凉心一松,却又听见褚汶在隔壁阳台鼓动毒舌:“平凉,还是你老到,三份飞机餐吃下去,到明天中午都不会饿。”

一夜无话,早上三人各自撩窗帘,看见艳红和明黄的鸡蛋花,漂亮极了。泳池边的早餐是美式自助,菜式丰富。

褚汶进餐厅时,艾塔和平凉已吃了一会儿了。褚汶去选早点,没一会儿就端盘子过来坐下,盘里有一个热的蛋饼、几根小烤肠和一勺红腰豆,还倒了一杯牛奶咖啡。三个人高高兴兴地聊天,不免有假日方启的兴奋。

聊着天,大家又起身去添菜,艾塔和褚汶取来些水果奶酪,一起站着看一对金发男女跳进游泳池。

事情变得诡异是因为一位女侍,这位印尼女侍端一大盘油煎培根肉过来,褚汶条件反射地摆手说“不是我们点的,我们吃完了”,艾塔觉得好笑,说“这么大一盘”,女侍愣住,却站着没走。

几乎所有人紧接着都尴尬地愣住了,因为平凉恼怒地瞪圆了牛眼:“哎,是我点的,我点的,拿来!”

这还没完呢,没过三两分钟,负责煎蛋饼的男孩又端着满满一盘三个大蛋饼过来:“先生,照你的吩咐,所有的配料都给你加上了。”他在平凉面前放下盘子,说“祝你好胃口”。

平凉觉得自己本来欢愉的好胃口当场叫褚汶的表情给糟蹋了,一股怒气在胸膛盘旋。可是,褚汶和艾塔大体上什么都没说呀!

“今天上午是理论课,到下午才下泳池。不过,平凉,要是我不及时说就对不起你:明天上午你俩要下海,如果早餐吃太多,到水下就难受了。”褚汶以一种勉强装出来的平和语调说,故意放慢语速,“如果你看过教科书,就明白那上面也这么提醒你。”

平凉不看褚汶,低头咕哝一声,不置可否。他抓起桌上塑料瓶子装的辣椒酱,往金黄色蛋饼上挤了一道又一道,好像许多条鲜红长蚯蚓。

褚汶和艾塔都说要回房整理东西,告辞走了。离潜店的车来接人大约还有半小时。

平凉气呼呼地吃,吃得没滋没味。

等褚汶和艾塔从房里下来,他俩惊讶地看见平凉还在餐厅,面前放着一满盘水果,堆得像小山丘,有红色西瓜、黄色哈密瓜和鲜艳的木瓜……

3

大约一个月前,大隆潜店的老板米奇接到褚汶微信,說要带朋友到米奇这儿学潜水。

米奇从没见过褚汶,也就是潜友拉群再拉群而结识的微友罢了。不过,褚汶在微信里客客气气,常向米奇请教问题,且也关心米奇在东南亚辗转开潜店的经历。有一次米奇喝醉酒和褚汶通上了音频,大吹一通自己的往事。褚汶都认真听了,并表示佩服。

介绍生意上门总是好事,米奇晓得褚汶已拥有中级潜证,自己无须来学,看起来确实是一番好意。

可才过一周,褚汶就发微信来说抱歉,解释说那两个朋友自己找了老外当教练,不来了,不胜遗憾。同时给米奇看朋友间专此对话的截屏,以示所言不虚。米奇倒也无所谓,他已在这行胜出,生意稳定,多几个少几个客人不影响什么。再说,他明白自己做国人生意,开价比老外开给全世界客人的那种“通价”贵了至少百分之六七十。人家如果懂外语、选择跟老外学,也是人家的本事。

蹊跷的是,就在一周前,褚汶又来兜搭,说那两个朋友跟老外的约定又黄了,还是得来米奇这里,问还有没有空位。米奇觉得好笑,回答说那就来吧。

米奇太太管具体事务,她问老公:“这几位怎么啦?改来换去心思不定。”

米奇也琢磨了一下,说:“各种可能都有吧。反正来者都是客。”

按约定时间,米奇自己开车来沙奴的酒店接褚汶一行。他停了车,走进大堂,还没适应大堂的暗色,一个高个中年人和一个矮个青年已称呼着“米奇”迎上来。

“好守时!”米奇想。来巴厘的客人多,守时的少。

原来褚汶是个垂眉垂眼的书生,走路毫无英武之气,文绉绉的,比人稍慢半拍。个子倒挺高,身材不胖。若不解释,米奇会认为艾塔是褚汶的儿子,其实却是学生。艾塔看上去比较沉静,有一股内敛的神气。他俩一边同米奇寒暄,一边自己就把运动包袋和自带的脚蹼潜衣放到车上。

其实没再等太久,那个叫平凉的朋友也出来了,提一只蓝色小防水袋,凸眼圆脸,中等身材。米奇猜他比褚汶年纪大,但比褚汶勇武些,虽然脸颊的肉也松垂了,但眼里还有光采。平凉也和米奇打了招呼。大家坐上车,说说笑笑往米奇家来。米奇新造了房子,练习潜技用的小泳池正好夠两三个学员用。

自然先参观米奇的房子,米奇不仅主持潜店,也爱好射击,在这个合法拥枪的岛屿,米奇最豪迈的是向客人们展示多种枪支。

等把打印的潜水理论题交给两个新学员,米奇就到自己办公室里同褚汶聊天。褚汶历来对米奇的经历感兴趣,这天就合适当面多提问。

鸡蛋花树爬上了米奇的玻璃窗,褚汶赞叹鸡蛋花的美;米奇却打开窗,一边抱怨邻家种了树不事修剪,一边动手拗断窗前鸡蛋花叶,往下抛撒。大约,这也是一种隐喻,褚汶觉得米奇并不喜欢客人的好奇心,不想多谈论自己的经历或隐私。这是微信交流感受不到的,唯有面对面才行。

褚汶走出来看艾塔和平凉,这两位坐在大课桌边,正考前温习。艾塔较为沉默,平凉却起劲地读考题:“如果在水下做空腔平衡困难,这时该继续下潜,略微上升,还是原深度不动?”

平凉读了就歪头沉思,艾塔低头不语。平凉押宝似的说:“应该继续下潜,先潜下去再说!”

“错了。”艾塔提醒他,“耳膜会受伤的,应该先略微上升。”

“好的,你说得对!”平凉点点头,继续念下一题,“假如看见海龟,你可以摸摸它,追赶它,还是该保持距离?”

不等艾塔反应,平凉宣布:“这个我知道。海龟不咬人,我摸摸它无妨。”

艾塔笑了:“你摸摸它无妨,不过PADI(国际专业潜水培训系统)不建议潜水员碰任何海洋生物。我们潜水尽可能不要打扰生态环境。”

平凉胸有成竹地点点头:“懂,我懂。PADI也是做生意的嘛,做这生意要求它说这种场面话。但我们不是傻瓜呀,自由掌握吧。花大钱潜水,摸摸海龟有啥不好,摸又摸不死它,你看那些印尼渔民还捕捞海龟当食物呢!大家做人不要虚伪!”

褚汶不免摇摇头,但没让平凉看见。

平凉转头看见褚汶,挥手说:“看见了吗?我和艾塔正复习呢,放心,保证考好。”

只听褚汶冷笑:“复习?我打赌你生下来第一次琢磨这些考题。你这可是在剥削艾塔,让他替你做选择题。”

“哎?”平凉彻底转身过来,看褚汶,“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呢?哦,我总是不好的,不对的,是吧?”

“你好不好跟我没关系。”褚汶毫不哆嗦,凝神看回平凉,“我关心的是你下了海之后安全不安全。我们三个好好地一起出来,我压力很大,怕回家跟你老妈难交代!”

“哈哈哈,不用紧张。”米奇从办公室跑出来打圆场,“还有我呢,我是教练。”

“就是嘛!教练又不是你褚汶。”平凉耸耸肩,笑了,“真比我妈还啰唆,啰唆了一路上。”

从远处看日里的烟草种植园真是幅美景。

被“依法”绑架的渣五在山顶看这绿野葱葱的山谷,脑子里不免跳出“仙境”两个中文字。但见点缀着香蕉树和槟榔树的山谷良田千顷,密密麻麻种下了烟叶。出入烟田的工人们影影绰绰,看不清脸容,不晓得是华人还是土人,远看却像乐园里一些安居乐业的男人,忙碌着自己的生活。

一旦进入烟草工的营区,渣五就眼前阵阵发黑了:近看才看清这里纯粹是个奴隶庄园!被驱策做工的华人们不但身体肮脏、瘦骨嶙峋,且个个目光呆滞,在渣五眼里全是受虐待的俘虏。

“他们是猪仔,我不是!”渣五觉得自己可以为这句话而死,他不是孬种。

不过,这是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秩序按自己的钟点走得嘀嗒嘀嗒安之若素。烟草田里的奴工们并没有愤怒和拒绝的情绪,他们木然却安稳地做着手里的苦工。渣五来时,奴工们正在全力以赴除灭烟虫。除虫太重要了,关系一年的收成,也关系每个人一粥一饭的福利。

解送渣五的车把他送到华人大工头办公的平房,大工头根本不在这出现,掌班的小工头是个油腻腻矮胖的潮汕人,他朝渣五懒洋洋瞥一眼,转身走开了。渣五本准备和藐视他的人拼命,结果却无人搭理他,就像他是个走错了地方的旅客。

不过,渣五无法尝试逃跑,他刚想和赶车人搭讪,立刻有人前来制止。良久,有个辫子半打半散的人命令渣五跟他走,渣五哪里肯。那人上来抢了渣五的箱笼就跑,渣五大喊“有强盗抢劫”,拉住那人不放。

小工头终于现身,对渣五咆哮粤语。渣五搞清是要自己跟着松辫子走,去大茅屋。渣五高喊:“杀人啦,杀人啦!我不是猪仔,我是商旅啊!”

华人小工头目露凶光,找两个帮手来捆渣五。渣五不甘示弱,怕自己一步缩步步缩,便成了人家的奴隶。他初生牛犊不怕虎,朝小工头直扑,压翻到身下,举起拳头,却不敢打。

正犹豫,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啸,渣五吃惊抬头,原是一条青绿皮鞭,说时迟,那时快,已啪的一声抽上了渣五脊背,打得衣服破碎,皮肉火辣辣地痛。

原来荷兰人大头家正巧经过,看见渣五造反,立刻令马夫鞭击。渣五吃得这一惊,跳起来。见是洋人,毕竟他心里有轻重,立刻站过一边,抱紧了自己胳膊。

荷兰人跳下车盘问原委,渣五一见洋人朝自己转过脸,就大喊:“我不是猪仔。”

荷蘭人带着翻译走到渣五跟前,对他说:“你不是猪仔,很好,我让他们把你跟猪仔分开。但是,假如我再看见你冒犯工头,我警告你,你会被吊死在槟榔树上!”

渣五被送到已赎身的农工共住的长屋,是那种在树林里伐木修筑的吊脚木平房。这屋舍有长长甬道,甬道两头是一间间板房,各有窗户。渣五得了一间空房和一个火炉。华人小工头冷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明天一大早就给我下烟田。”

渣五在烟草农场的第一夜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过,他得知这长屋里住着的人不但已饱尝多年烟田役,且都已是自由身。渣五从行李中拿出福建土产,到邻人那儿去拜会,告诉他们自己本是小地主家长子,是来南洋试种茶叶的,不是猪仔,拜托大家帮忙,将来一定厚报。拿了他礼物的人热情回应他,安慰他种烟草并不太苦,只要懂窍门就不至于过度劳累,等按荷兰人的规定干满时限就可以到巴达维亚去。若带着资本,种茶叶也好,种其他什么也好,日后都能赚钱。

躺倒在脏木板上,没床没被褥,渣五枕着一段杂木就睡了。他把茶籽藏在了梁木高处的孔洞里,也把身边的银钱分五份,一份揣怀里,另四份各找隐秘角落塞进去。

渣五低估烟田上的这些人,没过得十来天,他藏在长屋里的钱四份失了三份,他身边只剩下两包最后的银钱和无人感兴趣的茶籽。

倏忽光阴,转眼已是这一年干烟叶入库季,渣五打听到自己的入境劳役到年终就可了结,不免慢慢兴奋起来,容光焕发。这日搬运烟叶到仓库,他抚摩着一捆捆金褐烟叶,心想茶叶的利润还真不如这东西。

正自沉醉,有人从身后猛推他一把,他扑倒在烟叶上。那个华人小工头嬉笑着上来扯他裤子,那张油脸从耳根红上来,正如一只发情猪。渣五提着自己裤子,弓膝盖,朝他裆里猛撞了几把,夺门而出。

就此还不解气,一路奔到华人大工头处,跪倒了告状。

华人大工头岂有不晓得烟田上这些事的,又好气又好笑,还不曾发落,已有人追着来报,道那小工头被渣五一顿摆布,现在死过去了,悠悠几口余气,喉咙口咕咕发声,怕是活不成了……

渣五跪着想,自己的命真太苦了,堪堪要得自由,这下子闹出了人命,不晓得要遭怎样的惩罚?

上午完成笔试,米奇也不考评学员能不能通过,只说大家自便休息,下午两点回楼下泳池边,下水训练。

褚汶在米奇楼里逛荡了一上午,看够了米奇的枪支,又和米奇的妈聊了家常,这时就张罗找地方吃午饭。米奇画了步行地图,告知附近有几家印尼餐厅,还说了餐厅各有什么特色菜。

顺着印尼村落的鸡蛋花树树荫走,曲线躲避毒日头,艾塔和褚汶讨论米奇说的特色菜,褚汶笑道:“不要抱任何美食期待,我来过,也尝过,印尼菜嘛,吃饱就好。”

冷不丁听平凉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吧,午饭不吃了,早餐才吃过,哪来胃口?”

褚汶和艾塔都不吱声,过了一会儿,褚汶说我们下午都要下泳池,我是复习,你们训练,能量还是要的。

平凉说早饭的能量足够了。

艾塔一直不言语,褚汶说:“这太简单了,想吃饭的去吃饭,想喝咖啡的去喝咖啡,回米奇家碰头。”

艾塔笑道:“对的,我应该还是要吃点饭。”

平凉扯开眉毛说:“我一个人去喝咖啡?算了,我还是跟你们去。”

找到印尼本地人消费的餐厅,看见:一排玻璃柜台里放着形形色色的食物,是早已烹饪好了的熟菜熟饭。柜台后站着卖食物的花裙妇女,再后面就是厨房,有厨师忙碌着现做些什么。好多本地人手攥现钞,一手数钱,一手接过吃的,就长条木桌边坐下,默默享用午餐。

一看食物价格,平凉不敢相信:“这么便宜?简直不要钱的嘛。”

三个人各自买食物饮料,坐下吃时也并不确知自己吃的是啥。艾塔惊讶地看看平凉的餐盘,又堆得高高!

没等别人说什么促狭话,平凉自己解嘲:“这么便宜,不吃白不吃!”

下午大家站泳池边换潜衣,平凉以一贯直来直去的态度对米奇说:“有个人给我们拍拍照就好了,拍我在泳池训练。”

米奇问:“你要这种照片干什么?”

平凉认真地说:“发我朋友圈让朋友们看看。”

米奇终于摆出了教练架子:“我看你还是专心练习吧,潜水对你来说不会容易的,潜好了拍照才好看,菜鸟照有啥意思?”

平凉还要犟:“菜鸟有菜鸟的味道。”

褚汶已蛮久没说话,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悄悄走到角落,对准平凉拍了一张。平凉正往白白身子上套潜衣,一身赘肉,双重下巴,不过一点也无畏惧神色。他游泳多,不怕水。

米奇跟两个学员讲诀窍,他抓住一般人能理解的重点讲:“嘴里咬着呼吸器,有口气你不会死的,所以有任何问题都请在水下解决,别往水面上蹿,那样才危险。”

褚汶想自己已很久没潜,都生疏了,等他们练习完,气瓶剩了气,也下池子去复习一番。褚汶猜艾塔能听懂米奇话里的道理,平凉大约只能靠吃亏来理解了。

果不其然,艾塔每个分解动作都做得不错,米奇让他沉在池底不要上来,反复体会。褚汶仔细看艾塔吐的气泡,均匀而平稳,量也不大,挺合适。

再看平凉,这真叫折腾:人不停地从水里跳将出来,拿掉呼吸器绝望地吸气,可怜巴巴地看米奇,声辩不是自己的错,肯定什么地方有问题。米奇看着平凉重复要义,不过他也看出平凉并不在听,只是惊慌又羞耻。

“你要把气吐尽才能沉下去。”米奇说,“不要吸气,一直吐吐吐,直到下沉。”

“我吐了呀,最后实在憋不住啦。”平凉说。

“你吐了一些,但剩了好些在肺里,这就是原因。”米奇有点恼。

忽然平凉举起手,像发现了真理:“对了,对了,我以前学过唱歌,专门练过的。唱歌讲究把气吸进去不能一下子吐完,要蓄着。我习惯了,所以我的呼吸法正好相反!”

“所以,”边上褚汶悄悄替平凉拍了几张照,忍不住上来插话,“你準备潜到海底去唱歌?”

“练吧,练到吐气下沉为止。”米奇说。

印尼人村子里的五彩鸟掠过围墙,白云在天上飘呀飘,下午好安静。过了快半个小时,米奇让艾塔出水,问他感觉如何,艾塔说很享受浮在水中央的感觉。米奇对褚汶说:“大哥,你也下水复习一下,用我的气瓶。”

三个人沉在狭小的池子里。褚汶先做空腔平衡,又在水下拿掉呼吸器、放回,再把潜镜拉松放水进来,慢慢用鼻子呼气排水。做完这些,他琢磨自己的脂肪在这段很长的陆上时间里是增多了还是减少了。然后他抬头看上方的艾塔和平凉:艾塔像睡着了一样浮在水中央,不怎么游动;平凉吐气成团,手不停在划水,不让自己浮回水面。褚汶想还好他两顿饭都吃得多,折腾得起。

收工换衣前米奇夸了艾塔,说平凉你回去跟艾塔多交流交流,明天我们要下海,我真有点担心你。褚汶看见平凉脸色,说:“平凉,练习照片我替你拍了,待会儿发给你看。”

没过一会儿,平凉怒气冲冲从换衣服的洗手间跑出来,瞪大了牛眼,褚汶正好迎面走来,就问他怎么了。平凉说:“办公室那个小女人,本来我还有兴趣搭讪的,太过分了!”

“啥事?”

“我进洗手间换衣服,她正巧出来,竟然提醒我,用马桶要先把马桶盖翻起来!啊?我是不翻盖子的那种人吗?我看上去那么没素质?”

褚汶心里连着说“活该”,嘴上却虚伪:“这真是小看了你,平凉,她过分了。不过,人家总是碰到过什么事才会这样,跟你其实无关,别生气了。”

三个人还是一起到美食街上吃晚饭,平凉叹气:“成天坐到饭馆子里吃吃吃,下水、憋气、出水、吃饭。”

艾塔笑了:“凉叔,美食是旅行的一部分呀。”

褚汶倒缓了些:“平凉,这次出来主题是潜水呀,你又不爱读教材,所以下泳池才吃点亏。我盯着你读教材是为你好,现在知道了吧?明天开始,大家随意,不想下馆子就自便,吃饼干也可以呀;想下馆子的一个人独自也能下,互相不要勉强。”

平凉没答话,有点自想心事。饭菜上来了大家开吃,他又不停地跟人要调味酱。褚汶和艾塔谈着潜水技巧,忽听平凉自言自语:“在上海嘛都很节约,到外国就大手大脚。”褚汶不由得一阵心烦,想这次怎么会答应平凉一起来。平凉过去不是这样的呀,像换了个人似的。

像要特意解答他心头疑问,晚饭后艾塔赶着给公司发邮件,平凉和褚汶就到宾馆泳池边坐坐。平凉说:“褚汶,我俩几十年老朋友,我出来是想放松放松。这几年我其实不顺利,你想呀,我很多应收账款都收不回来。”褚汶秒懂:“好的,好的,不要太在意,我实在是担心你潜水的安全。我自己很笨,学得不容易,所以知道你也会困难。”

平凉说:“我考完证,不一定还继续潜水,我准备到处玩玩……”

“这样啊,是临时要改变?”褚汶一脸为难,“说好了出来潜水,艾塔和你一起学,你俩是潜伴。我是要潜得深的,要去水下四十米,你们按规定不能超过二十米深度,你变卦会影响到艾塔。”

“嗯?”平凉说,“我没有改变计划的自由?”

褚汶叹口气:“你有自由。实在不行,我不潜深,陪着艾塔在二十米以上。”

平凉说:“那样不挺好?潜深了岂不危险?你还是少冒险。”

褚汶撇撇嘴:“跟你这种不懂的朋友也解释不清。其实如果你早说,我们就不一定同行了,我们是为潜水来的。”

平凉摆摆手:“这个我要劝劝你,褚汶,不要钻牛角尖。出门在外为找个乐子,潜水啦、游海泳啦,终究不过是个点缀。难得来一回印尼,难道不该去找找猫屎咖啡、爬爬火山,再到雅加达试试南洋夜生活?大家思路放开,就玩得有味道了。”

褚汶哈哈一笑,站起身:“平凉,我和艾塔就是来潜水的,但你自便,不要拘泥,到回国航班的登机口碰头也行的。我理解你,你也别勉强我们。”

“我一个人有啥意思,再说,我一个人一路都不方便。要不问问艾塔,看他什么想法?”平凉说。

褚汶语调便带了霜:“可以呀,你问他吧。如果他愿意和你一起逛,我绝不反对。而且,我一个人潜水,倒能潜得更深。”

“那好。”平凉说,“你来玩过,我俩还是头一回到印尼。”

4

渣五心里叫苦连天,却听华人大工头一声问:“听说你会种茶,不会是吹牛的吧?”

渣五回答自家祖辈靠茶业为生,下南洋是碰碰运气,没想到命太苦了。

大工头沉吟,再听手下来报,说被渣五打伤的小工头并没死,但伤得不轻。

大工头笑道:“会种茶的你听着,如果你答应荷兰大头家的条件,大头家倒有点兴趣开辟茶园,那样你的好日子就来了。说句老实话,现在你打死了这个人,是要抵命的,但种出了合格的茶叶,你就算打死十个这样的也没事。”

渣五听见这话,哪还有不懂的?立刻自己跪下:“愿闻大头家的条件。”

大工头挥挥手,打发渣五走:“我得了空替你禀告大头家,总之请他开恩吧。”

渣五从梁木孔洞里掏出那袋被老鼠啃过几回的茶籽,又悲又喜。喜的是拨云见日,终于落下一线亮光,也许离南洋开茶的夙愿越来越近?又一阵沉厚的悲哀,如大棉被在炎热天气盖严他,令他惶恐不安:这些荷兰大头家生性贪婪,茶园再好,最后都会被强盗夺去,可想而知!要多少个春秋才能在这些岛上开辟茶园?那时自己多半已被榨干了血汗。

逃跑吗?他被这念头点燃,受这念头折磨。他觉得生命和鲜血都在痛苦沸腾,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

渣五万万没想到荷兰大头家会亲自接见他。

华人大工头送他一身新衣服,带他坐船旅行,到爪哇岛上的巴达维亚见荷兰人。

渣五有生以来头一回踏进巴达维亚,真是大开眼界。一片白色的城堡式房子和铺满光滑石块的大广场镇住了他,他觉得踏进了仙境之城。

荷兰大头家是个身高八尺的精瘦汉子,长手长腿,顶已微秃,两只眼亮如鹰隼。他看了渣五带到白城堡的茶籽,点头说我们一起试试。

若育成茶田,茶籽是渣五的,本事也是渣五的,渣五必得留在岛上继续种茶,哪里也不能去。鉴于渣五不是猪仔,也按巴达维亚的规矩服了劳役,就此渣五得了自由民身份。茶田扣去土地和人工成本的收益,渣五可五份得一份,以酬答他的茶籽、本事和劳力。

大头家拥有土地和河流,通过华人大工头派给茶田工役,算是巴达维亚荷兰人的投资,华人大工头的酬劳则由荷兰人和渣五分别支付。华人大工头开口要渣五所得份中的五分之一。

这就是渣五在南洋开始种茶建园时的明细。他接受下来,在妈祖像前点香叩拜了,开始他南洋的种茶生涯。

那年,渣五已三十三岁,是耶稣上十字架的年龄。

平凉和艾塔第二、第三天下海训练的地点,分别在图蓝本和八丹拜。

米奇明白自己潜店的休闲潜水单价比欧美人潜店在巴厘岛上的普遍开价贵了二分之一还多,而褚汶在岛上有过阅历。米奇就保持沉默,不推销不宣传,任由褚汶自己决定。

褚汶蛮可以找欧美潜店去潜,那样可省钱。正因如此,褚汶爽快支付两天的休闲潜水费用,让米奇有点不好意思。褚汶说自己这次陪着朋友来,能下海就是乐事。

第一潜选在图蓝本,米奇带领艾塔和平凉;嘱咐过平凉别忘翻马桶盖的女教练带褚汶和一个小个子的女客人。两组人马互不相关。

潜完第一潜上岸,褚汶一个劲地抱歉说自己很久没潜,呼吸没掌握好,气量消耗偏快,连累陌生女潜客一起早升水。女教练说褚哥千万别这么想,一起潜水总有先耗完气的那个,无须抱歉。褚汶说这样吧,今天我们所有人的午餐都由我请客。大家听见都欢呼起来。

米奇问平凉为啥不停地在海底沙子上“拔草”,平凉说自己怕控制不住浮起来,所以以蛙泳动作不停朝下游,可褚汶说过海底沙子里常藏着有毒动物,所以不敢碰,两只手就像拔草了,其实不是拔,是缩。大家又笑。

米奇说,凉哥呀,潜水不是游泳,别划水,手部容易划到珊瑚,会受伤。

第二潜理想,两组人马都很享受,似乎全在这瞬间找到了潜水的感觉,不但观赏沉船和海洋生物,且连平凉都体会到特殊的快樂。

坐车回沙奴路上,米奇吹嘘自家太太搞的自媒体,边说边放一段给客人看。原来米奇太太不停地在巴厘岛上探店,向粉丝们推荐当地美食和咖啡。咦?平凉视线被黏牢:米奇太太在探访猫屎咖啡农庄!

猫屎咖啡农庄在哪里?平凉想马上弄明白,真有一群麝香猫每天吞吃咖啡豆,然后排放绝妙无比的屎,让农庄老板赚大钱?米奇听他问却嘻嘻笑,笑而不答。

平凉还追问,米奇说我太太代理着很好的猫屎咖啡,豆子和粉都有,你真感兴趣,可直接去找她,我不关心这些,我只是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这晚三个潜友都饿了,平凉对印度菜馆感兴趣,三人就进印度馆子坐下吃饭。

平凉其实是想逗逗店里的印度妹,可那个印度小妹为人却很认真。平凉装傻说不懂印度菜,菜单上都是些啥,害得印度妹子全神贯注给平凉做解释,长篇大论,连旁边听的人都觉得累。褚汶不忍,插嘴说不用解释了,我们可以多点几个菜自己研究,印度妹子这才松口气,欢天喜地跑开去,像可怜的鸟儿挣脱了黏鸟网。

平凉翻脸不悦:“每次我逗逗女生,你们两个就这种表情!怎么了,不行吗?如果你们欣赏我,就一起帮衬。我没有WhatsApp(一种通信程序),艾塔有呀,赶紧留给人家女生嘛,热闹了才好玩!”

褚汶和艾塔不接嘴,而且脸上连表情也没有。

送来了啤酒,是当地的Bintang,褚汶笑:“国内说躺平,这里喝‘平躺,妙啊。”艾塔就帮衬:“这里的生活真好。爱了!”

平凉喝口啤酒,问艾塔:“明天训练就结束了,我们一起去找猫屎咖啡农庄吧?多有意思呀,马上要看见吃咖啡豆的麝香猫啦!”

艾塔笑笑:“我们不是学完了就走、直接住到潜点去吗?那儿,从宾馆房间换了衣服走出来,跨过沙滩就是海!”

褚汶看菜一一送上桌,他不言语,伸刀叉往自己小碟里分菜,又盛一点印度长圆米饭。

平凉说,每天潜水有啥意思,看到的不就是些鱼和珊瑚?多看有啥好看的。我们去看猫屎咖啡,然后到阿贡火山拍风景,那一定惊艳朋友圈。

艾塔不接嘴,喝啤酒吃印度菜。

平凉看着褚汶说:“你看,就是你这个‘教授喜欢一个人说了算,当过你学生的就不敢违拗你的意思。”

艾塔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来就是为学潜水。明天拿到证,我就可以找价格便宜的潜点去休闲潜水啦。咖啡我就不看了,火山照片嘛,网上有的是。”

褚汶放下刀叉,看着平凉:“平凉,出来玩要顺自己的心意,你完全可以去你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可以找米奇太太陪你去。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都自由自在的呀。”

平凉摇摇头,吃东西不太得滋味:“不是,我一个人跑就不太方便。至于米奇太太,她是当中介赚差价,我去喂着她?犯什么傻!”

“你真要找,我网上帮你查查那些农庄,然后帮你订好车?”艾塔想解决具体的难点。

“我一个人不去。”平凉立马拒绝了,“你们成天潜水有啥劲?出来了,难道不是每样都玩玩?”

褚汶和艾塔又沉默了,没人回答平凉的疑问句。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渣五滞留在日里烟田已经五年了。

后面的三年多,他一心一意在荷兰大头家的圆坡荒地上试种茶树。如今茶树已在不曾测过方圆的连绵坡地上长成了!细数有十多种茶,可炒制成数十款风味。

每当渣五陪着前来看新产业的荷兰大头家在烟田前头高崖上俯瞰茶园,荷兰人兴高采烈赞不绝口,渣五便心潮起伏,脸热心凉,难平复心里又深又厚的怅惘。

应该说渣五家学渊源,在种茶上没丢祖宗的脸,挣来荷兰大头家的好脸色,那华人大工头也不曾薄待他。渣五要人有人,要备办东西就备办东西,茶园任何事他都能说了算。

今年的头茬新叶全制成上好绿茶,都由荷兰大头家装了商船运往鹿特丹港口去了,等于是香料岛又送荷兰国大笔新礼物。或许这能在荷兰国王那里,替大头家挣个旧世家空缺出来的爵位呢!

大头家一高兴,要赏渣五。渣五想自己已掉在坑里,头发不白爬不出来,要他什么奖赏?倒显得自己没志气。

华人大工头替荷兰人解决了拴渣五心的难题:渣五这人干事刻苦固执,每棵茶苗他都亲自看顾过,炒茶又多有讲究。大工头拉他去过日里岛最好的窑子,无论是华人还是土人的窑姐都拴不住渣五的心。大工头发动自己的大小老婆一起当媒婆,终于在一家做亚弄店生意的李姓人家,给渣五说下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

渣五何曾不想有个女人呢?就算是每天的热汤热饭也是娶亲的好处。

李家姑娘属于明媒正娶,敲锣打鼓坐花轿抬到茶园吊脚木屋,这新建的木屋归渣五一家独住,还有打杂的土人小厮并两三厨娘伺候。

渣五陪着茶园众人和大工头的一班爪牙喝过了喜酒吃好宴席,醉醺醺跑进木屋来看新娘。新娘虽长相平庸且瘦弱如小孩,但渣五扯衣扯裤地扑上去,那女孩一声娇啼连番挣扎,倒不知如何让始终难起兴的渣五起了兴,他如烟虫爬在烟叶梗上,赶也赶不走……从此对自己老婆痴迷得叫人疑惑。

渣五从来就想着从日里岛的烟草种植园逃走,逃到荷兰人鞭长莫及的外岛或那个土人剽悍的帝汶岛,去当种茶的自由民。这种叛逆念头在娶亲后消散无形,渣五看看自己脸上日益显明的皱纹,晓得这辈子可能没什么大指望了。女人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他的命就是白天的茶叶和夜晚的肉欲,将来有孩子固然好,没孩子也无所谓。过得一日饱,就是一日好,好比戏里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人在南洋如侠客,有何遗憾?

没晓得风云变时雨颇急,一日华人大工头骑了马赶来茶山找渣五,告诉他荷兰大头家举家回荷兰了,也许因为战争,去了就不准备再回。大头家临走告诉华人大工头让渣五得点好处。日后这日里的烟田和茶田不晓得会归谁所有,渣五时下不欠谁,他有自己替自己做主的权利。

渣五告诉大工头自己一个人做不来整盘茶叶生意,自己只知道种,不曾关心茶叶卖到西洋船的底细。大工头说正要同你论这事,有马六甲来的黄先生想入股这里的茶山生意。荷兰人跑了,我们华人自己搭班,从此没人高高在上。

渣五跟商人黄先生相见恨晚,彼此投缘,又都是闽南人,母语款洽,大家重新调匀了股份,经营这一注茶叶生意。

渣五不想一辈子蹲茶山的木屋,要试试其他生意。黄先生问他想干哪样,渣五说福建是回不去了,但见过巴达维亚,喜欢巴达维亚城里气派,不如找点巴达维亚的买卖试试。

黄先生说照兄弟我的一点阅历,如今在巴达维亚,华人稳赚不赔的只有碾米业和花裙业。花裙做的是印尼土著女生意,老兄你浑然不懂的,不如拿点资本到巴达维亚开几家碾米厂。

渣五听了喜欢,和黄先生生性投机,喝酒高兴,竟就结拜了异姓兄弟,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第二天两潜无虞,大家从海里上岸,坐在八丹拜海滩边的公共纳凉亭上喝Bintang。教练米奇一个劲说,给艾塔签发OW潜证没问题,但给平凉还真有点犹豫。

米奇说,平凉兄,不怪我多心,你从我手里拿了潜证,万一出点什么事,我脸上无光。这样吧,我建议你多留几天,我宁愿不收你的钱也再带你潜几回,把你教踏实,我才放心。平凉脸上表情变幻,最终也没松口答应米奇。

告别米奇回宾馆,平凉派香烟给褚汶和艾塔,艾塔说不抽烟,平凉硬要他尝尝。大家在廊道抽烟,望印尼村子薄暮景色。平凉说:“米奇告诉我附近有个夜总会,我们晚上去玩玩,庆祝一下潜证到手。”

褚汶和艾塔照例不动声色地望远看景。褚汶吐口烟:“我还是吃了饭早点睡,你们去玩吧。”

艾塔连忙说:“我吃了饭也要早休息,这几天有点累了。”

平凉耳根的血管连跳几跳,拿开唇间卷烟说:“不会吧?出来旅游总要白相白相的嘛,米奇说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人,什么人种的都有。楼下是舞厅,楼上就是包间。”

褚汶摇摇头:“平凉,这几天我是陪着你俩学潜水,后面才是我自己的潜水假期。我这体力,也不贪远了,就到八丹拜码头住下,在那里潜几天。”

“那里我们不是潜过了?”平凉生气了,“多潜有什么意思呢?你这么安排,安排得不好了。”

他看看艾塔,又忍不住:“艾塔年輕轻一个小伙子,当然也是要玩的,被你什么‘老师教授的拘束住了,也不会开心的。”

艾塔有点诧异地抬头看看,怯生生说:“凉叔,夜总会我是真不去的。这个不用老师拘束我。”

褚汶忽然扔了手里烟蒂,文人发威,声调提高,气势汹汹对准了平凉:“喂,平凉,本来我是不说的,你这么糊涂,我就同你讲清楚。我安排得好不好先不说,这几天我是为了你们才来沙奴。你跟着米奇都学不会,不要跟我说你能选低价跟老外学哦。我没拿米奇一分钱回扣,还要付比八丹拜双倍贵的潜水价,双倍贵的宾馆价,你说我同你计较过没有?现在我要去潜我自己的水,你满可以自由活动呀,何必还一定拉住我们不放?艾塔也是成人,他愿意同你去任何地方,我不干涉的。总之,出门前说好了大家就是来潜水的,你千怪万怨,怪不到我头上,OK?”

平凉见褚汶气盛,说得又滴水不漏,便缩头了,连说我俩是多年老朋友,自己人直来直去,说错常有,都不要认真。

“认真?认什么真呢!”褚汶笑道,“平凉你大概没觉得自己都快要六十岁了,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小帅哥。你喜欢直来直去?好呀,我说你现在有时候太会发嗲,跟个女人似的。我们又不是你撒娇的对象。”

艾塔谨慎地不言语,也没表情。平凉左看右看,说:“算了,算了,我说着玩玩的,我还是同你们一起去八丹拜。我不一定潜水,有机会岸边浮潜一下倒是好的。”

“是啊,你就喜欢那种破把戏呗!拿了潜证倒去浮潜,赛过结了婚还想着逛窑子。”褚汶话里全是刺。

平凉嘿嘿笑,自己找台阶:“那还是先吃饭去吧,今天庆祝一下,去吃意大利餐馆吧!”

进了意大利餐馆,终于各人表情都轻松下来,艾塔才说今天开心哦,正好又是自己二十六岁生日。

平凉说声祝贺,立马挥手舞脚要女服务生过来,对人家说:“告诉你,我们中间今天有人生日。那么,你们餐厅是什么政策呢,有没有礼物给生日的客人呀?”

“不需要、不需要。”艾塔摆摆手,一脸难为情。

平凉却瞪着那女服务生:“餐厅没政策?不会吧?快点去问问你们经理,或者可以送我们一个生日蛋糕。”

女服务生唯唯诺诺地走了,褚汶假装抹抹额头汗:“人家要不要看出生证明哟?”

艾塔央求说:“凉叔,算了吧,太难为情了,我又不是什么小女生。”

“我为大家争取福利呀!这种餐厅价格标得黑心,你们有啥好跟他们客气?”

跑开的女服务生没回来,换了个女服务生过来点餐。褚汶不等平凉开口,就打开菜单一本正经点起菜来,艾塔也凑趣,点起了饮品。平凉叹口气,跟着点了自己想吃的。及时拦住褚汶:“甜品慢一点,万一人家送了呢?”

大家分享着各道菜肴,褚汶笑道:“艾塔,大家都夸你是潜水天才,确实你学得顺利,比我当年顺当多了,我当年学潜太丢人,平凉这两天的发挥也比我好。”

“真的吗?”平凉侧脸问。

“千真万确,我这人不爱说假话,更没必要讨好你。”褚汶回答。

平凉忽伸手狠狠捏褚汶手臂,像出气又像亲热,还说:“你这家伙!”褚汶忍痛不言,问艾塔接下来怎么打算。

“潜水,我有点想接着考AOW潜证,这样我这回就达标了,以后可以潜到海下四十米。”艾塔看看平凉,平凉表情丰富,“课程要花三四天时间,还多一两天可以休闲潜。”

“不是我怂恿他的,平凉。”褚汶笑了,耸耸肩膀。

平凉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举起杯:“生日快乐!”

褚汶说:“我的意见,大家讨论。尽管我们出来是潜水,但毕竟也不用天天扑在海里,如果艾塔不反对,我建议明天我们就陪着平凉去找猫屎咖啡农庄吧,否则平凉气坏了身子,我们也麻烦的。”

大家笑,平凉问:“一言为定?”

“先到八丹拜入住,然后租辆车出发。其实,我上回来巴厘参观过猫屎农庄,不要寄望太高,我觉得是骗骗游客的。”

谈着猫屎农庄,好像解开了一个心结。平凉不由自主拍着褚汶的肩膀说,大家是老朋友。褚汶则以一贯的冷讽回答他,请不要身体接触,你每次下手都不是拍肩膀寒暄,而是用足力气下毒手,我的肩膀已经内伤了。

很快吃完了主菜,平凉东张西望。褚汶说生日还是要蛋糕的,我们赶紧自己点一个。艾塔说没必要,已经吃饱,不如回宾馆再喝点啤酒好了。

平凉挥手舞脚,问经过的女招待生日礼物在哪里,人家笑着点点头,却不实在答他。

又聊了一会儿,平凉接受了褚汶的劝,不再执着。而且,他提议褚汶和他自己两个人均分账单,共同给艾塔请客。艾塔反对,平凉说这次出来劳烦你网上解决了不少难题,我俩该请请你的。

埋了单又坐一会儿,褚汶带头站起来要走,平凉东张西望,忽然如释重负:“来了,来了,生日礼物!”

只见女服务生带着一个戴白帽的瘦厨师,笑容可掬地从厨房走来,手里端着插了礼花的一大盘香草冰激凌。大家乐呵呵地说,生日快乐,生日快乐呀!

“感谢感谢,非常感谢。”

冰激凌在桌上,白白嫩嫩的,令人喜悦。艾塔紧张地看手机:“我刚才已订了车,来了!”

三把叉子疯狂伸向冰激凌,狼吞虎咽,要在三分钟里尝到生日的甜美。

平凉不忘抱怨另外两个人的无信心:“我说会有的吧?你们怎么这么不自信?我们是花钱的呀,怎么你们总是把人家当大爷,自己委屈自己?”

褚汶哼了一声:“平凉,什么大爷小爷?我们是文明人,我们只想有点儿体面,好不?”

褚汶和艾塔跳起来就走,一路点头感谢服务生。褚汶还对艾塔声明:“放心放心,我往桌上放了小费的。”

那辆网约车就停在马路对面,马路上车水马龙。平凉伏在盘子上吃完了最后一勺冰激凌,自言自语“不吃完不礼貌”,追了出来,勇敢地带头冲到车流里。

上了网约车,褚汶想恶心平凉:“平凉,所谓体面就是不管怎样都不能让网约车等到绝望。”

“不对吧?”平凉反唇相譏,“如果我做好了生日冰激凌端出来,人家却不吃就走了,我能当那些人是体面人吗?”

他一下子便把话聊死了。

5

渣五在巴达维亚生下了三男两女五个孩子,他的立业之能在巴达维亚这块福地格外得到施展。人家靠碾米厂过日子,他像靠碾米厂碾金屑。才不过五六年,围绕着巴达维亚市内市外的华人聚居区,他开出了二三十家碾米厂。靠了茶园和碾米的收入,渣五同马六甲的黄先生一起到新加坡和槟榔屿开钱庄。

大清朝廷在甲午海战中败给东洋人,对南洋的华人渐渐怀柔起来,派了大臣下南洋宣慰华侨,还将大清军舰驶来巴达维亚访问,叫华人、土人和洋人都看。巴达维亚也有了不少东洋人落脚做生意,他们也来窥探。

渣五的茶园,因土人酝酿收回土地的缘由,陆续妥协了很大股份出去,渣五心里慢慢地淡了祖传的茶梦。他想放弃茶园,把茶山的股份全部转让。那么,世代耕耘的人家还能在南洋肥沃的土地上种植什么呢?

渣五用自己的钱独家买下两三家糖厂,尽管巴达维亚有荷兰人也有日本人和华人开办的众多糖厂,但他仍想分杯羹。渣五努力经营了三五年,总算明白糖已不是稳赚不赔的大宗商品。欧洲和美国很多人不愿再食用那么多甜品。

他很快把糖厂脱手,买入印尼华人还不太懂的咖啡种植园。这些咖啡木从前是荷兰人从非洲埃塞俄比亚海运来的,种在爪哇及苏门答腊岛的山地丘陵。

喝咖啡的印尼土人不多,咖啡和茶叶一样,主要由欧美商船运回欧洲和北美。渣五迷上了种植咖啡,这和茶园有相似之处。他自己也品尝咖啡,觉得咖啡比茶叶来得更有力,特别能叫人乐于长时间地重复单调的工作。

渣五想,如果印尼千岛上的土人们也像洋人那般爱喝咖啡,那岛民们就不会再以懒惰和缓慢出名,他们也会跳起来做大事。咖啡会让人们跳舞。

后来有人告诉他关于椰子猫的传说,椰子猫在爪哇也就是那种叫麝香猫的土产动物,两者区别被人忽略不计。椰子猫吃咖啡豆,据说豆子经过猫类肚肠能增添风味,有些荷兰人就喜欢喝猫屎咖啡,喝上了瘾。渣五从前只喝茶,现在慢慢和茶园告别了,他觉得咖啡是自己和土地间可能的新恩物。

他从几个离开爪哇回欧洲的荷兰人手里,收买他们的咖啡种植园,也懂得了如何豢养椰子猫。这些模样惊慌的小兽不那么好对付,如果关押时间长了就会无精打采,靠它们吞吐的咖啡豆也就显出沉滞的调性。渣五发明了不断将椰子猫放归野外再重新捕捉的方法。他做的猫屎咖啡取了“天宝”的招牌号,荷兰人每年全额收购。

渣五知道自己不再年轻,但他有年轻的儿女。华人如今凭着经商的能耐在巴达维亚拥有了可观的成就。渣五在巴达维亚的华人朋友们不愿再忍受歧视,大家协力成立了巴城中华会馆,称自己为新一代的中华人。

渣五想想自己漂泊南洋的身世,好像看到了不一样的儿女的未来。他把儿子们送到荷兰人的学校念书,也让华人中的老夫子教他们中文,还让女儿们也悄悄上了英文学校耶鲁学院,习得时新的英文。

大清日落西山,同盟会的人越来越多从新加坡过往巴达维亚来活动,他们长袖善舞,结识了巴城侨界中事业有成的各色人物。有人介绍同盟会的人认识渣五,向渣五筹款,渣五卖掉两家糖厂,把钱捐献出去。不久他在槟城認识了热情洋溢的孙中山。

大儿子和二儿子先后接手了渣五在巴达维亚的工厂和商铺,他自己除了东南亚的钱庄生意,只专心照看慢慢扩大的咖啡农场。

日里的烟田有不少华人青年回国,有人旋即成了黄花岗的就义者。渣五拦住了想不辞而别的三儿子,将他送往新加坡,由黄先生严加管束,训练他帮办新成立的华人银行。渣五已经不再用渣五这名字,而是改回了自己的大名许致用,成了巴达维亚颇有名气的华商大班。

不久,中国革命了,清政府寿终正寝。

许平凉 潜水员编号1704AQ3336

授证日期 2023年5月18日

教练编号 OWSI-471239 米小龙

……

平凉眯缝眼睛,看手机上PADI发给他的电子证照:“嘿嘿,原来米奇的原名很俗气,叫什么小龙。”

他放下手里咖啡杯,抬头看八丹拜码头的天空。朝阳灿烂,大家都已开始吃早餐。他今天就要拜访巴厘岛中央山区的咖啡农庄。嘁,谁会像个游客那样去买东西呢,许平凉先生是正经投资客,或者说可能就是个将被证实的财神爷。

平凉站起身,走到煎蛋小厮面前,威风八面地说:“Omelette,put in everything!”如果一定要翻译这种洋泾浜英文,意思就是:“煎蛋卷,所以配料都给我放上!”他走都走开了,又硬生生走回小厮面前,说:“不是一个,要两个!”

为了陪着平凉去踏访猫屎咖啡农庄,褚汶和艾塔凌晨三点就起床。他俩花了大价钱,请潜店的英国老板安排了夜潜和黎明潜。平凉吃他的第二只煎蛋卷的时候,褚汶和艾塔又疲惫又兴奋地坐船回到了码头,跳进潜水度假村的游泳池里脱潜衣。

他俩冲了澡来吃早饭,大家都晓得了他们夜潜和晨潜的奇遇:夜潜看见了大章鱼,晨潜又迎面遇上了四条白鳍鲨。平凉冷静地听他俩得意扬扬的描述,说:“你们今天会把自己搞得很累的。”

艾塔不但能在Grab上快速订车,而且还能选择车型。来的是一位客气的四十多岁的司机和一辆崭新的日产车,平凉坐在司机边上同他闲聊。那两个累了,在后座打盹。

司机笑说自己本有六台车和七个员工,有一个小办公楼,几年疫情对他残忍,现在他没有员工了,只剩下这一台车,还卖掉了办公楼。平凉很同情他,捏紧拳头说“重新来过,你还年轻”。他回头唤艾塔,想告诉他司机的故事,想就此同这年轻人聊聊,不过,艾塔睡着了,怎么唤也唤不醒。褚汶也闭着眼睛,嘴角慢慢变成下弯的弧形。

路上的景色相当雷同,和前几天去潜点经过的村落相似。巴厘人家把一些花盘放在门外地上,里面是采摘的鲜花和一些米粒。平凉已几次三番同褚汶讨论,他认为这是特意放出来叫人踩的花盘,肯定是想让路人带走晦气。褚汶说人家应该不会有这种企图。平凉看褚汶瞌睡,就向司机求证。司机说这是印度教人家祈福。你偶然踩到了花盘,也不会有人责备的,请放心。

那家有名的猫屎咖啡农庄在一片连绵的稻田之西,车驶入了专门铺设的甬道,停在农庄外的停车场上,已经有几辆旅游大巴停在那里。

农庄门口既不售票也无人迎接,司机说你们沿路走进去就行,他回头开始擦洗自己的新车。三个潜友往农庄深处走,热带植物千奇百秀,都开出深深浅浅的花。他们听见了游客的喧哗,看见很多华人和印度人围在咖啡商铺前选购农庄自产的咖啡。

褚汶皱了皱眉头,远远站住了。平凉早已像海里的鱼蹿了出去,一头扎进咖啡店铺,像鱼儿钻入珊瑚礁。艾塔掏出手机,拍摄四周的花朵。

良久,平凉圆圆的头颅从人堆里浮起,他发亮的眼珠子眺望着,很快跑回褚汶和艾塔身边。

“就是我要找的猫屎咖啡!”他宣布。

“那么好,你没白来印度尼西亚。快买吧,买多了肯定有折扣价。”褚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平凉是个向家长报告游戏的小孩。

“来来来,我有事同你俩商量。”平凉的语调又欢乐又讨好人,一点没有做作的味道了,“我们先到前头看一眼椰子猫,然后我们去尝一尝猫屎咖啡。”

那边有一只巨大的铁笼子,把一些热带树木、几棵咖啡树和一个木秋千罩在里头。木秋千上趴着一只通体棕黑色的小型哺乳动物,目光哀怨地凝视着涌向它的叽叽喳喳的人类。

“可怜。”艾塔俯身向前看这小动物,嘴里喃喃自语。

“为什么只有一只,为什么不是一大群?”平凉不满地摇头,走向正在表演舂咖啡粒的印尼大叔。

“一只椰子猫怎么可能量产呢?”平凉尖锐地指出,“我也没看到几棵咖啡树嘛!”

这大叔大概只负责清洗一些被猫屎裹住的咖啡果,然后把咖啡豆从果子里舂出来给游客看。他观察了气呼呼的平凉一会儿,推开身边几只竹编的斗鸡笼,站起说:“我去把老板请来。”

平凉点点头,抽身回到褚汶和艾塔身边:“两位兄弟帮忙,我要和农庄老板谈谈合作,等一会儿他来了,我要摆飙劲的,你们配合配合。大家弄点样子出来给他看看。”

“不懂你的意思。”褚汶立马回复。

平凉特意把手搭在褚汶肩上:“是这样,我现在就是一个投资老板,委屈你们是我的随员。艾塔帮我即时查查网上资料,我要镇住他才好。”

没来得及多解释,一个模样和蔼的老华人从木楼走了出来,他穿着质地高档的西服,浑身一尘不染。

“客人好,是从哪里来?哦,上海呀,我最喜欢的大城市。”老华人客套。

“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椰子猫不多咖啡树也不多,好的,这里不是种植和生产地点,这里是为旅游者提供的表演点和销售点。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我们在岛西端的大农庄参观。”老人说话自信十足,又极和善。

“老先生是庄园的老板吧?我一眼就看出来啦。”平凉说,“缘分太好了,我们不是来旅游观光,我们是想来谈谈合作。我……我要在上海最网红的地段开咖啡馆。”

三位即刻被请进了主人的木楼,很现代的一个会客厅,四周都是景观玻璃,看得见园中景色和游人。老人拿出自己名片送给大家,名片上写着“许氏企业集团董事长 许观澜”。平凉高兴得脸皮发红手舞足蹈:“我们是同姓呀,五百年前是一家!”

观澜老先生便请教平凉是何方人氏。哦,原来真是泉州同乡!泉州哪里?安溪官桥?哦,真是小老乡呀,大家都姓许,看来说不定哪代是亲戚。

平凉的脸膛亮得像涂过油,他哆哆嗦嗦掏了半天,没掏出东西。然后灵机一动在手机上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证照片,放大了请老先生看籍贯,证明自己没瞎扯。

一位笑呵呵的印尼妇人送来了一大木盘的五种自产咖啡,请客人品尝。其中的猫屎咖啡是要游客自费的,其他都免费。平凉认真先尝了其他四种,然后喝一大口猫屎咖啡,咂嘴舔舌,连声叫好。

“我希望跟老叔合作,把这款猫屎咖啡带到上海闹市区去卖,肯定火。”他又直来直去,眼睛盯住老人家。

“好说好说。”观澜老先生慈眉善目,好像已经首肯了平凉。

艾塔已火速把平凉提到的“上海网红地段”从网络上找来照片和文字介绍,递手机给老先生看。

“这么旺的地段,假如能借几只你们的椰子猫放在笼子里展览,那咖啡馆就会天天爆满。”平凉趁热打铁。

没想到褚汶却熬不住,冷哼一句:“动物保护组织也会上门的。”

观澜老先生微笑,犀利地看了褚汶一眼:“这位朋友说对了,猫屎咖啡并不是大家都叫好的。”

艾塔不懂平凉的心,登时也从网上找出很多对猫屎咖啡的质疑和抗议。

“可以谈谈你们对咖啡市场的见识吗?”老人也忍不住有点入戏,看着平凉发问,好像要考他。

平凉想了想,竟拍拍褚汶:“我这位顾问‘大教授最懂咖啡,我先听他的高见。”

褚汶见那老伯微笑看自己,就大方地说:“其实很多人分不清商业豆和产区风味豆的,喝手冲风味咖啡的人在我们那边不多。印尼豆比较有名的是曼特宁,我个人觉得曼特宁烘焙过度了。”

观澜老先生点头赞同:“我也不喝曼特宁。”

“一般消费的话,还是咖啡的故乡埃塞俄比亚的豆子比较端正。”褚汶笑道。

“从生意的角度我不会赞同这种观点的。”平凉打断有点自鸣得意的褚汶,“懂咖啡的人雖然值得我们欣赏,但被他们影响了就会输钱。我们那边绝大多数喝咖啡的人不懂咖啡,女生大多数是喜欢喝有点咖啡因的糖奶热饮罢了。所以,重要的是噱头,就是招徕顾客的那个由头。猫屎咖啡就是好噱头,哪怕像屎也行,因为勾起了普通人的好奇心。只要来,我就有东西卖给他们,故事白送。”

观澜老先生听得心花怒放,笑得忘形了:“兄真是做咖啡店的高手,我们印尼哪有你这种人才!”

“过奖了,我们这里是一个团队,不是我一个人的能力。”平凉的嘴顺溜得了不得,“现在做生意要靠年轻人支持,年轻人才是互联网的玩家,电商对咖啡馆的贡献占了一半了。”他伸手轻拍褚汶肩膀,那只肩膀登时缩了回去……

6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话不假。还没回到八丹拜的潜水度假村,平凉就问:“你们一大早在哪里碰到鲨鱼的?要不我明天也跟你们去潜。我们要英国人安排个摄影师吧,能碰到鲨鱼虽好,不拍下来等于白潜。”

艾塔像代表褚汶回答:“怎会白潜?碰到鲨鱼我记得的呀,不需要照片的。”

“你不懂,这种照片或视频是有价值的,放在咖啡店里或者挂在朋友圈,人家都羡慕。”平凉教育年轻人,“所谓大家羡慕,就是人气;所谓人气,就可能是流量;所谓流量,如今就是人民币。”

“哦。”艾塔笑了,“凉叔还说自己不懂时代,太谦虚了!”

“怎样?”平凉肥厚的手掌又搭到了艾塔肩上,“等我的店开张了,你来我这里上班吧!你现在那个工作肯定比不上我店里的。”

艾塔笑了:“承蒙凉叔看得起。”

第二天早晨,平凉果真跟着出海潜水了,不过他去和潜店的英国老板讲价钱,讲得不开心,上了螃蟹船还嘀咕。

“我不喜欢那英国老板,就会装绅士,其实比别人都精明。”他宣布。

“你又不是大客户,你偶尔潜一次,单价高点是合理的。我们的单价低些,是因为每人累积要潜十二次以上,何况艾塔还考证呢。老板给所有人都一个标准,并没有专门欺负你。”褚汶又不以为然。

“不对,我们三个是一起的。你们潜水那么多次,带上我这一次有什么不行?”平凉说,“我们出门要团结,我们才是一个团队,你怎么老帮着人家说话?”

“得了吧,”褚汶火大了,“你的房价已经跟着我们算了潜水员的价格,你不已经得利了吗?算那么精干啥,人家不要做生意吃饭的?我告诉你,我就喜欢英国人绅士,谈生意也客客气气,原则是原则,礼貌是礼貌。”

“哎,你这人!胳膊肘朝外拐的?”平凉脸板紧了,眼珠瞪出,像个发怒男孩,脸上的皱纹一瞬间也看不出了。

分成两组下水,平凉和艾塔一组。褚汶出钱单请了导潜,要潜到四十米深处去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翻车鱼之类的大货。

海一旦拥抱人,人会忘记所有烦恼。褚汶背翻入水,如同进入巨大的水族箱,他目不暇接,一个劲地下潜,到了十二米深处,空腔平衡带来一阵舒适感。他立刻示意导潜,继续下潜,才两分钟两个人就下潜到了三十八米深处。氮醉感来了,一切如梦似幻……

平凉折腾了老半天就是潜不下去,浮在水面下朝螺旋桨漂过去,他知道螺旋桨处于关闭状态,但还是感到惊慌。导潜和艾塔在水下六米处等了他五分钟,导潜失去了耐心,游上来扯住平凉大腿,一把将他拖了下去。

在水下六米,平凉呼哧呼哧喘气,无奈做了数次空腔平衡,被导潜拉着往下潜,然后终于摆脱了讨厌的浮力,自己能平游了。珊瑚礁上到处是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鱼,导潜按平凉的要求,拿一只GoPro不时拍他。平凉连这也生气,因为艾塔拒绝同他合租相机,不留影,这样平凉就只好单独支付这笔拍摄费用。谁晓得能不能拍到自己和鲨鱼同游呢,拍不到就是一笔投资血本无归。不过,他保留着希望,一旦拍到,这笔小钱就得了大收益啦。

平凉照样在水下用双臂划水,这是他常年游泳养成的习惯。别人不用手臂那是别人的事,他不想别扭自己。他没注意过度的运动正加速他的耗气,本来他呼吸方式不对,上下折腾,已经是个大气王!还没到达目标珊瑚礁,平凉拿起自己的残值表一看,已经只剩七十巴了,这表示该返程。他示意潜导,潜导一万个不信,自己游过来拿平凉的残值表看,看得睁大了眼睛。

只好返回,艾塔还剩下一百二十巴气量,本可以定心观赏海下风光。等平凉示意自己只剩五十巴,导潜从腰间解下海面浮标,往里充气。这时候不晓得平凉哪根筋搭错,人朝上竖立,忽然向水面直浮上去。导潜手里绕着线,来不及抓他腿,平凉竟然连安全停留也不做,直接浮到了海面。

导潜放出象拔,朝艾塔做手势。他不放心平凉,示意艾塔也放弃安全停留,直接浮上海面。到海面一看,平凉正抹着脸上水珠,神定气闲:“你放风筝了,我就上浮。可是浮力好大,我没办法。”

这事在回岸的船上就引发了一阵骚动,本来褚汶运气爆棚看见了翻车鱼,高兴得很,但听说艾塔剩下一百二十巴就不得不升水,只潜了短短二十分钟,他就狠狠地瞪着平凉。

平凉茫然不知,还问导潜:“你放风筝了,我不是该上浮吗?怎么我的BCD浮力這么大,不是坏了吧?”

“你没提前排气。”导潜见他这么混账,懒得解释。

“我问了,没事的,”平凉对瞪着他的褚汶说,“导潜说我们潜得浅,不做安全停留也没问题。”

褚汶摇头,说不出话。过了好半天,他忽然说:“上次我用气快,害别人早出水,至少我请了所有人吃午饭。”

平凉听见了,装作没听见,还板紧了面孔,和谁也不再讲话。

吃午饭艾塔和褚汶先到,平凉回房去冲凉,还没来。褚汶看看艾塔:“我跟你解释一下,平凉其实是我二十年前打过交道的朋友,后来基本上没接触,就是微信有联络。早知道他这个样子,我就不答应他一起出来了。”

艾塔忙说:“没事的,老师,我不在意的。他主要是没好好学,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责怪他,他也搞不懂。”

“一路上被他冤煞!”褚汶说着,烦恼地皱了眉。

“算了,出来要快乐。我们别计较他。”艾塔说得很懂事。

可不是吗?平凉并不惦记来吃饭或请客,他冲了凉直接去找英国人理论了。他说导潜带的地点不对,那里没什么大鱼,拍的照没用,他不要了。英国人笑嘻嘻回答他,大鱼都在比较深的水域,你只潜到十二米,能怪鱼吗?你的同伴不是看见翻车鱼了吗?

后面几天,艾塔报了AOW课程,一心学课。褚汶看自己身体状况不错,加大到一天三潜,尽情享受他此行最心仪的深潜,又看到了一些鲨鱼、隆头鱼、金枪鱼和大梭鱼群。

本来平凉注定无聊,好在猫屎咖啡农庄的许观澜老先生同他联系,请他去岛西那边不向游客开放的大农庄参观,还专程派车接送他。平凉一阵高兴,把其他小烦恼都抛在九霄云外。晚上回来除了吹嘘许老先生如何看重自己如何想合作,也大方请艾塔和褚汶吃了一顿炸鸡,谢谢他俩陪他去找猫屎咖啡。

承情了,平凉说,谈成了合作,我们每个人都有好处的!

度假的日子嘛,在海滩上躺下看云,时间就过得慢,像这三位都有所追求,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几天,艾塔顺利通过了AOW培训,来一次印尼,得两张潜证。褚汶说自己三年疫情积下的郁闷一扫而空,见到了海底的生命,他自己的生命也欣欣向荣了。

最感满足的,应该是一直不太满意行程的平凉。许观澜老先生坐言起行,竟然启用他的亲友网络,访问出平凉的曾祖父同他的祖宗是远亲。观澜老先生很看重这层宗亲关系,他告诉平凉,自己对国内的咖啡市场是有期待的,无奈年事已高。现在平凉自己找上门,看来是祖宗显灵。

这可不是瞎说,许老先生祖上是有名的印尼侨领许致用(渣五)先生,就是他同平凉的曾祖父带点亲。当年许致用留下遗言,要子孙后代善待找上门来的泉州老乡或亲友,他一生离乡背井,被朝廷当弃民,但他爱祖爱乡之心一天也不曾变化。

许氏集团股东们经过商议,如果平凉愿意合作,他们也有此心,具体合作的模式和内容,不着急,慢慢商议。

按计划,三人的回程是从巴厘岛飞雅加达,白天游览雅加达之后,半夜搭乘东航班机直飞浦东机场。

平凉越来越认真地想为自己的新事业做好人事工作,他已经拉住艾塔谈了两回,内容简洁:你现在的公司不好,你挣钱不多,来吧,加入我的猫屎咖啡连锁企业,我需要年轻人帮忙,给你高回报。

艾塔告诉褚汶平凉的“纠缠”,褚汶笑道:“买公司就是买董事长。”

跟英国老板结账,褚汶让艾塔负责,“年轻人要历练历练”。艾塔看出英国老板在账单里做的“手脚”,譬如明明夜潜应是AOW课程内容,却单独拿出来开高价;明明没告诉褚汶某个潜点要加价,却加了价。褚汶跟艾塔说,细究这些就是让你看懂,涉及我的倒也不必还价了,英国老板有个整账的,凡让过利的最后总要在别的地方捞回去,世上没有优惠的午餐。

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明明白白:“优惠的午餐是有的,凉叔吵了,就吃上了,结果人家把给出去的优惠悄悄算到我俩的账上。”

褚汶笑笑:“就这样平凉也不会感谢我们,还嫌我们安排不好,这就是生活。”

平凉听说了结账的事,得意极了:“我说过的吧,那些人就是老狐狸。”

平凉说:“我们改改飞机票,这里少住一晚,到雅加达住上一晚吧。”

褚汶飞快地回答他:“雅加达就一个人口大城,没东西看,还大堵车,住一晚岂不是要倒腾行李?我们还按原计划,机场寄存了行李,出来看一眼巴达维亚老城,够了!”

平凉实在咽不下喉咙里的话:“米奇介绍了我一个大型夜总会,听说刺激得很,我特别想去。”

“你可以一个人先飞,咱们机场会合。”褚汶道。

平凉晃动下巴,沉默着,褚汶劝他:“你不是要和那个老先生合作?不要因小失大,要是闹出点什么意外事件,影响你的形象。”

“影响我什么形象?”平凉似乎恼羞成怒。

褚汶笑笑:“反正,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和艾塔就逛逛雅加达动物园,去看科莫多龙。”

“动物园?”平凉简直要气疯了,“出门旅游总要放松放松的。去动物园?”

“科莫多龙平时可看不到的。”艾塔笑着说。

“我跟你们去动物园看一条爬行动物?”平凉不由自主瞪起了牛眼。

“平凉,再说一次,你和我们可以分头行动,然后在机场东航柜台见面。”褚汶以最柔和的声调说。

“夜总会我一个人去不安全哟。”平凉摊牌了,“这种都是大家一起去的,人多势大,才不怕被人欺负。”

可是褚汶寸步不让,平凉一走开,他就对艾塔说:“他明明自己说过我们出来是‘一个团队,你想,他要是出任何事,我俩能解释,还能干净得了?”

“是啊,凉叔欠考虑啦。”艾塔不加油不添醋,表现淡然,让褚汶也只好降低了调调。

到达雅加达之后,平凉看上去已经放弃了,只是有点垂头丧气。到了动物园也常常一个人不声不响朝前走,对动物不屑一顾。如果要跟上他的脚步,那两位就不能驻足细看动物,只好拔腿追平凉。

动物园出来,打车直奔巴达维亚旧城,在广场上兜圈之后,进了荷兰人老俱乐部改成的巴达维亚咖啡餐厅。服务生说了这堂皇所在的最低消费额,把他们带到窗边最好的座位上。

“这次出来,找到了猫屎咖啡农庄,也联系上了,值得了!”平凉举杯,“我谢谢褚汶,我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也谢谢艾塔,没有艾塔,我好像寸步难行。”

“咦,良心发现了?”褚汶嬉皮笑脸。

“让我抓住机会感谢你们吧!现在吃饱了,我们直接打车去夜总会还来得及,然后去机场赶飞机!”

“去夜总会?现在是下午四点呀,夜总会难道有下午茶的?”褚汶狂笑。

“去了就知道了,去了就会有惊喜,就像我们一道去咖啡农庄那样!”平凉拿起筷子,大吃送上來的几道菜,“吃,你们也吃,快吃!”

“这里谁埋单?”褚汶问。

“AA嘛!”平凉有攻有防。

当然,回国的班机上平凉仍有许多情绪,不过,既然飞机已经飞了,一切都来不及再努力了,他也就慢慢平静下来。

到了半途,他沉浸到咖啡店开店的事情上。他央求艾塔无论如何,哪怕再业余,也要帮他一起策划新店的开业。

“我年纪大了,网上的事真的不擅长。”平凉诚恳地说。

“是的,你连个WhatsApp也没有。”一边听着的褚汶说。艾塔嘻嘻笑了,后来平凉也笑了。

平凉狠命捏着褚汶的肩膀:“我怎么有你这种朋友呢?我真是太失败了!”

“对,是个失败者还不如承认了好,早承认早轻松。喏,我早就承认过了。”褚汶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得平凉又板起了脸。

还没过两个月,应该说速度非常快、效率非常高的,平凉同时开张了两家“许氏正宗猫屎奶咖奶茶店”,立马成了新网红,红男绿女都去打卡。

近日有个周末,平凉邀请褚汶和艾塔到新店聚会,他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在一堆堆年轻客人中来来去去,不断地插科打诨。客人们都喜欢这个调皮的老板。

“看见了吗?”平凉问艾塔,“我说生意不会差吧?可惜你不肯来,我找了其他的小年轻了。”

褚汶问,为啥买奶茶的人比买咖啡的人多了好几倍,这岂不是一家奶茶店?猫屎和奶茶八辈子搅不到一起去的。

“我也不知道。”平凉说,“就是想咖啡奶茶一起赚,让咖啡带带奶茶的,没想到咖啡却只占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奶茶才是赚钱法宝。”

“你这下子不合算了,卖奶茶挣钱,却要分给印尼老华侨股利。”褚汶笑了。

“哪里会像你这种书呆子!”平凉说,“我怎会让他分股利?我买的只是商标使用权。喏,那边‘猫屎两个字边上的符号就是许家的商标,百年老店!”

平凉突然不说话,想了想,拍拍褚汶:“你想得也对,这生意真是‘猫屎两个字带来的吗?猫屎咖啡早就做滥了,我拿个印尼商标,人家其实也是不熟悉的,是吧?”

褚汶和艾塔在谈马尔代夫,没理睬平凉。平凉跑开又回来。

平凉拿来双方协议的影印件让褚汶和艾塔看:“我这印尼亲戚还是蛮友好的,你们看,协议上没给我下什么套子。我想再开一家一模一样的店,不叫现在这名字,就叫‘许氏奶茶奶咖,看看生意究竟如何。如果证明‘猫屎两个字没什么用,我就不和他们合作了,商标使用费不便宜的!”

“喏,平凉,你这说不定是一场大赌博哟!”褚汶一脸认真,桌子底下却轻轻踢艾塔一脚。

“啥赌博?”平凉瞪褚汶。

褚汶信口开河:“我和艾塔在印尼时,就怀疑你的华侨亲戚在找接班人。你想他们那边产业这么大,缺少能人他能放得开?他的年纪实在是大了,自己的儿女未必真能胜任。你想,哪有生意人做慈善的呀?喔,他给你个协议,倒不约束你,随你怎么样?这合乎常规吗?”

“嗯?”平凉一屁股坐稳了,看着褚汶。

褚汶说:“所以,很可能这又是一场考试!你通得过,后面有一场大富贵。通不过,也就这样了,奶咖奶茶随你玩吧!”

他俩站起来告辞的时候,平凉还有点魂不守舍,褚汶挥挥手,再添一句:“平凉,考试嘛,你从来不在行的,哈哈!”

下地铁分头搭不同线路的车回家,艾塔犹犹豫豫地问:“老师,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凉叔要是想得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万一是我猜到了真相呢?”褚汶笑笑,并不激动,“看他自己的福分吧。我们也一样,谁都无法预见未来。你不喜欢跟凉叔这样的前辈混,可要做好一辈子发达不了的准备哟!”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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