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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眼树下

2024-04-09傅友福

福建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龙眼树妻子母亲

傅友福

1

然后,妻子和我吵了一架。

我们都尽量压低音量,以免隔壁的母亲听到动静。吵架的起因还是老生常谈,今天下午,妻子又从派出所领回了母亲。

这半年来,母亲走失的纪录一直呈上升趋势,我们吵架的次数,也同比增长着。妻子是小学毕业班的老师,而我则在轮渡的货运公司上班,我们都没有时间陪着母亲,只能把她留在家里。然而,母親总有办法走出家门,最后让自己迷失。

关于钥匙存放的地方,我和妻子间谍一样考虑了半天,这才放在进门后的鞋柜的皮鞋里。就算是这么隐蔽的地方,母亲还是有办法掏到了钥匙。开了门下了楼,母亲就没了方向感。出了小区,母亲像在自家菜地,放任自己的脚步,在城里闲逛起来。相似的楼房,相同的街道,最终,母亲迷了路。这不,下午3点多,接到东城派出所的电话后,妻子不得不请假,把母亲接了回来。

要不,让妈回到乡下去?吵到最后,妻子还是这么个建议。

你这不是把妈往死里推吗?在城里都这样了,回到老家,谁来照顾她?

那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工作?三天两头请假,说不定哪天饭碗就丢了,房贷什么时候才能还清,你心里没数吗?再过几年,俊达也要上大学了,现在不准备,将来怎么办?

妻子的质问像一串珠子撒落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她的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那些珠子滚滚涌来,最后全部落进我的胸膛里。

儿子俊达刚上高中,离上大学的时间,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为了早日给俊达攒下学费,妻子揽下了毕业班班主任的重担。

我沉默了,才40岁出头的妻子,头发就白了好几根。

意见不能统一,我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母亲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我赶紧冲出来,悄悄跟在她身后。

母亲没有开门出去,而是走向了阳台。

妻子也跟了出来,看到母亲向阳台方向走去,这才进了卧室。

妈,得吃药了。妻子关门前喊了一声。妻子这是暗示母亲注意,说明我们一直在关注她。

知道了。母亲应了一声,继续走向阳台。

深秋的风儿习习吹来,母亲打了个冷战,双手却紧紧抓住了阳台的栏杆。当时为了便宜几个钱,我家的房子选在最顶层,放眼望去,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也有一种让人悬在空中的感觉。

家里的龙眼树,叫人看了没有?

我正想劝母亲回房休息,她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其实,母亲一来到城里,就多次提到家里的龙眼树,我们总是把她的话题给打岔了。如今,母亲又提到龙眼树,这不是存心让我们难堪吗?

那是棵好树,不像城里的,风一吹就倒了。

妈,现在龙眼不值钱,还请人打理,不是浪费钱吗?

不就几百块钱吗?你要不愿意,我自己出。母亲说着,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几个月前,母亲被诊断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什么也想不起来。比如把妻子叫成妹妹思敏的名字,把我叫成父亲大成的名字,等等。总之,母亲犯起病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可母亲一提起家里的龙眼树,却如数家珍,甚至龙眼树的具体位置,有十几米高,冠盖有多大范围,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行吧,改天我叫三叔帮忙照看。

大成,思敏。母亲突然答非所问,喃喃自语起来。

2

哄骗,是我们最拿手的法宝,比如上次答应母亲让三叔照看龙眼树,比如母亲的老手机里有了陌生的来电,她就说是父亲又在骚扰她,等等。我们已经从最初的善意解释,到后来的随意应付,麻木起来了。

可喜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母亲没再出去。可母亲吃得越来越少,身体也消瘦了很多。那天下班后,妻子很耐心地询问了母亲。

妈,你这是怎么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

检查了母亲的吃药情况,妻子这才放下心来。我们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只能祈祷老天眷顾,让生活安定下来。

不料,母亲又走失了。

电话是当天下午从市人民医院打来的,那时,妻子正在上第二节课。医护人员的语速很急促,措辞也激烈,妻子赶紧请假,赶到人民医院去。

一路上,妻子把电动车骑得飞一样,到了十字路口,闯了红灯让交警逮住罚了钱。一肚子怨气的妻子到达医院后,却再也生不起气来。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找到位置偏僻的人民医院的。母亲从没有往人民医院的方向走失过,更没有熟悉的亲戚朋友在这里上班。我来到医院后一问才知道,母亲一路打听着,最后才来到医院。要不是妻子早就在母亲右手腕上套了个手环,母亲一旦走失,就很难找到我们的联系方式了。

母亲得了肝癌。

医生说,这是母亲吃不下东西,身体渐渐消瘦的主要原因。

回家的路上,妻子责备母亲,妈,你要看病,应该告诉我,自己跑出来,万一……见母亲低下了头,妻子没再说下去。

你们都忙,哪有时间陪我?我就自己出来了。本来我想自己回来,医生说一定要告诉你们。这城里的医生,一点也不讲信用,我让他不要告诉孩子们,他非得麻烦你们。

背着妻子和母亲,我问过了医生。医生说,你妈的情况很严重,要是两年前来还有希望,如今,怕是只有几个月时间了。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我不清楚,母亲找不到回家的路,却能顺利来到医院,这是怎样一种病?清醒和糊涂交织在一起,明白和迷茫时刻缠绕着她。当她再次问我她是谁的时候,我曾经产生了厌烦。我觉得,她这是故意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过不了安生的日子,可当我拿到母亲的疾病诊断证明书时,我哑然了。

一进家门,母亲就孩子似的打量着妻子。以往找回了母亲,妻子照样要数落一番。不愧是小学老师,妻子的数落,正面的反面的,远的近的,抱怨的安慰的,凡是能在课堂上用到的教育词语,都一一反馈到母亲身上。然而今天,妻子也缄默不语。

看到我们都没有反应,母亲不习惯似的,忐忑地坐在沙发上。

我和妻子交换了眼神,一起进了卧室。

差不多有十分钟时间,我们一起来到母亲身边。母亲有点疑惑,身子慢慢往里面靠拢,眼睛却一直盯在妻子身上。

妈,对不起,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妻子的笑容堆在脸上。

母亲不大适应这种变故,眼睛跟着妻子的身子游离着。

每天中午,妻子都给电饭煲定了時,菜也是前一天晚上就做好了,让母亲中午自己热着吃。也只有晚上,妻子才有时间做饭。如今听到妻子的问话,母亲还没有回过神来,像是她的痴呆病又犯了。

妻子去做饭,母亲又来到阳台上。

我也跟在她身后,母亲显得很高兴,絮叨着和我聊了起来。我的生日,妻子的生日,俊达的生日以及思敏的生日,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别忘了,城里总是要买蛋糕,一个得100多块吧。

妈,我记得了。

我想回家看看龙眼树,不知到底咋样了。最后,母亲小心地对我说。

扶着母亲进了客厅,和妻子说明了母亲的意愿,妻子马上点头同意。

妈,回去看看吧,要是龙眼树没事,早点回来。

好,我也想回去。

3

回家的路上,母亲很高兴,很多儿时的话题一再从她嘴里娓娓道来。母亲所讲的往事,有些还有轻微的印象,基本上都忘了,奇怪的是,母亲竟然提到了常宝平。

宝平,他现在怎样了?

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未提起这个名字,好像这人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可我知道,就因为常宝平,当年母亲和父亲差点离了婚。常宝平也因为破坏别人的婚姻,差点丢了公职。

这么跟你说吧,父亲殉职前是一个地质队的副组长。随着父亲的去世,人们也就把这不便流传的话题,按了下来,不再提起。如今母亲又谈起这事,让我对母亲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要不是得知她重症在身,说不定我会狠狠地训斥她一番。我默默地握着方向盘,任凭母亲信马由缰地叙说着。

我、我们都老了。母亲一再喃喃自语。

很快就到了家门口。看到自己的家,母亲的兴致达到了顶点,一下车,就摇晃身子东看看、西瞧瞧。最后,母亲来到龙眼树下,呆呆地杵着,像一根木桩。

龙眼树长年没有打理,枝丫胡乱地生长着,很多枝条垂到地上来。今年来了几波台风,风力不小,龙眼树却坚强地挺住了。母亲抚摩着这些树枝,小声嘀咕着什么。我站在门前,感觉老屋矮了下去,像母亲不再挺直的腰杆。因为事先打电话给三叔,老屋那两间房子也打扫了,但还是有一股陈年腐朽的霉味,散发在空气中。

我没有催促母亲,眼睛却注视在母亲身上。母亲抬头、低头,认真巡视着,像是遇到了一个久违的老熟人一样。三叔一来,就忙着烧水,母亲终于看够了,这才缓缓走进屋里。大厅的神龛上,供放着父亲的照片,只是那照片有点模糊不清,像一幅不大成熟的水墨画。

不承想,母亲的糊涂又开始出现了。

宝平,我回来了。母亲一看到照片,思维又开始紊乱起来。

妈,那是我爸。我生气地纠正她。

你爸,不就是宝平吗?

正当我想跟母亲理论一番,三叔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示意我不要说话,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起来到龙眼树下。

思明,不要跟你妈计较。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三叔,我妈一直把宝平挂在嘴里,换成是谁,也不能当成没有这事。

其实,这事我也说不清楚。大成的脾气我知道,他一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好使,那时候,他一回来就是吵架。

就这样,三叔把我带进了父母亲当年的日子里。

那是父母新婚后的第三天,地质队来了电报,要父亲马上归队。母亲默默地收拾父亲的行李,完全没有新婚离别的不舍和难受。

原来,昨天晚上他们吵了一架。起因还是常宝平的突然出现。

事情是这样的,婚后的第二天早上,母亲到河里洗衣服。父亲起床后,发现因为忙着操办婚事,几天前带回来的工衣竟然忘记让母亲洗了,于是,父亲哼着歌儿,拿着衣服一路跳跃着来到小河边。

眼前的一幕,让父亲看得目瞪口呆。他像是吃了一枚裹着糖衣的药丸,然而,这层糖衣太薄了,刚入口,里面的苦涩味儿,就散发出来了。那苦的滋味,渐渐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画面里,母亲和常宝平相拥在一起,哗哗哗的小河水,像是为他们弹奏的交响乐。

父亲再也不能淡定了,他一把丢下了衣服,箭一般冲到小河边,对着常宝平就是一番暴力输出。常宝平是老师,加上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母亲身上,根本没有发现身边潜伏的危险,结果被父亲暴打一顿。那天,常宝平的左小臂,硬是让父亲给打断了。

当然,母亲是事后才知道的。

三叔,听说父亲后来还到学校告了常宝平,可有这事?

你爸是高中生,那一手文字写得相当漂亮,关键是内容,事实陈述得很清楚。就这样,常宝平的不道德行为一下子在学校里传开了。上面领导说他们是通奸,要从严从重处理。要不是你妈坚决不承认,常宝平就有可能丢了公职。

接着三叔介绍说,派出所和学校领导都把母亲叫去了。那时候,父亲早就回到地质队,母亲的底气也足了起来。母亲一再坚持,那是一场误会。那天常宝平也到小河边洗衣服,都是一个村子的,他们只是进行了简单的交流而已,并没有父亲所说的拥抱、亲吻等出格的行为。父亲发现他们相互的位置很近,心中产生了猜忌,这才发生了打斗事件。

母亲一再强调,父亲不该擅自出手,打了人还恶人先告状。

由于现场没有目击证人,父亲的一面之词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常宝平的说辞和母亲的叙述也大致相似,况且常宝平的手臂被打断了。即使父亲以弱者的身份控告常宝平,这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但学校也给了常宝平记过处分,留下一个严重的政治污点。

听说后来常宝平有机会晋升为校长,也就是这一个污点,直至退休,连高级教师资格都没有评上。

该,哪天遇到他,我还会给他一口唾沫。

思明,常宝平是不对,可你妈也不该这样,你知道吗?村里到现在还流传着你妈的故事。这事,说起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女人啊,最重要的是脸面,你妈有文化,竟然不知道轻重。

听着三叔的介绍,很多耳闻的故事慢慢接近了真相。其实,我并不愿意了解父母的往事,都过去了,何必给自己找别扭呢?可它像一根鱼刺,一直卡在喉咙里。

4

三叔承包了鱼塘,没有时间陪我们,安排我们吃了晚饭,他就回去了。

母亲一回来,除了吃药就剩下两件事:一是盯着父亲的照片,一看就是半天;二是徘徊在龙眼树下,清理着那些枯枝残叶。

劝说了几次,母亲跟没有听见似的,我也就放弃了。

第二天早上,思敏来了,带着大包小包,吃的用的什么都有。见到了思敏,母亲赶紧拉着她的手。老嫂子,你看到宝平没有?

妈妈,我是思敏。思敏抚着母亲的肩膀,让她坐下来。

妈,我是你女儿,思敏。思敏再三强调自己的身份,母亲一脸懵懂,尽管思敏的泪水已经在脸上形成了涟漪,母亲还是没能明白过来。

你说我都回来了,宝平怎么不来看我?

母亲这话一出口,我和妹妹再次惊讶起来。自己的儿女都认不清楚,却一直惦记着那个和我们毫不相关的男人。回想起三叔昨天关于母亲故事的讲述,内心的厌烦慢慢上升起来。

思敏摇摇头安抚了母亲,我们一起来到门外。尽管母亲的意识不是很清楚,但我们的谈话也不想让她听到。

情况就是这样,医生说,只有几个月了。可我不能天天陪在家里,这么长时间不上班哪行?

跟思敏聊了很久,我也把自己的为难告诉她。我是这么想的,她家离我家不远,要是她能来照顾母亲,我就可以尽快回到城里去。

妈的情况是不好,要有人照顾才行,可我那间小超市也离不开人。这样吧,咱们请个保姆,就咱们兄妹,我也出一半。

思敏巧妙地回避了问题,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对了,常宝平现在怎样了?

他呀,前几年退休了,老伴走了,如今他也单了。说到这,思敏突然想到什么,会不会是妈知道他的情况,所以一直念叨他?

对于思敏的说法,我不大同意,母亲快70岁了,哪能还想着这事?这要是传出去,不是比当年那事更丢人吗?

要不,你查看一下妈的手机,是不是保存了常宝平的电话?

思敏一提醒,我就吓了一跳,这太不道德了吧?虽然母亲神志不清,可要是让她发现,一旦责备起来,我怎么跟她解释?况且母亲的手机,总是放在口袋里。可我心中的疑惑,一直呈上升状态。

要我说,就让妈跟常宝平好上也没事,当年要不是他,咱们兄妹哪能上学?连饭都吃不上了。思敏突然说道。

这事我能不知道吗?也因为这缘故,我从没对常宝平有过任何不尊敬的行为,尽管村里谣言四起,我却把这事当成了耳边风。

这事得从父亲说起,那年我才5岁,父亲在一次勘探中,被压在山洞里,尸体都没有找到。那时,母亲正怀着思敏,要不是常宝平隔三岔五地送点钱来,我们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我觉得,常宝平也是乘人之危。你想想,父亲没了,妈和他本来就有说不清的事儿,这时候,常宝平的小恩小惠,不正是投了妈所好吗?要不是他,咱们在村里能抬不起头来?

思敏的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我陷入沉思之中。接着,思敏又告诉我,当年我去上学后她的所见所闻。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思敏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那时候,母亲进了镇上的针织厂上班,每天晚上都得11点才能下班。没过多久,思敏也进了针织厂。

按照正常情况,母亲应该和思敏一起下班才是,可母亲每天晚上都推迟一个小时左右,才回到家里。

那是中秋节的晚上,厂里放假没有加班,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回来做饭,而是等到晚上10点多才回家。那时,思敏还没有睡觉,母亲一进门,就提着一盒月饼,放在桌子上。

思敏,吃月饼。母亲一进来,就高声喊道。

工厂没有发月饼,母亲平时十分节俭,不可能自己掏钱,那么,这月饼的来路就有了问题。其实,厂里也谣传着母亲的故事,思敏的姐妹也曾经告诉了她。望着月饼,思敏就有了联想。要不是常宝平送的,哪来的月饼?

她不敢问母亲,灯光下,母亲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退去。打开了月饼,母亲解释说,这月饼是她的好姐妹送的,她们还一起聚餐,她也喝了点酒。说完,母亲就走出家门,自己待在龙眼树下。

思敏吃着月饼,也来到门前默默注视着母亲。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谁会请母亲吃饭,还送月饼呢?

总结了母亲异常的行踪,不管怎么说,常宝平就是嫌疑人。

没过多久,思敏就离开了针织厂,到别的工厂去。

那么,我在镇上中学上学,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人,不知道是不是方便了很多?

5

思敏的叙述和三叔有点差别,却也没有脱离主题——那就是常宝平的为人,母亲和他纠缠不清的故事。后来我想,他的善里隐藏着很大的恶,他要是真心对待母亲,为什么后来又和别人结婚了?在我看来,常宝平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人渣,专门以玩弄女性为目的的渣男,而母亲却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和他纠缠在一起。

哥,你说妈都这样了,常宝平会来看她吗?

思敏這么一问,引起了我的兴趣。是的,要是常宝平放不下母亲,这事就有可能发生,可他要是真的来了,我们怎么面对他?

他能来吗,他还敢来吗?

我像是问思敏,又像是在问自己。

转念一想,母亲都这样了,留在人间的日子也不多了,他想来就来吧,起码母亲的心情会好一点。再说了,乱麻一样的日子,哪有时间操心这个无聊的事儿?眼下让谁来照顾母亲,才是大事,一是工钱的问题,二是人品的考虑。这事不能马虎,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否则,母亲再次走失是在所难免的。

和思敏合计了半天,没有半点头绪。我们像在打乒乓球,你推我送,一直不分胜负。最后还是三叔出了主意,在临村找到一个40多岁的寡妇青婶,一个月给3000块。不管怎么说,青婶的到来,解除了我们的后顾之忧。

就在我准备要离开家的时候,母亲突然拦在我前方。

大成,咱都说好了,说话要算数,以后别来烦我了。

我愣愣地望着母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青婶知道母亲又犯糊涂了,赶紧把她拉到房间里去。

告别了母亲,车子行驶在通往城市的小路上,眼前的风景熟悉又陌生。20多岁以后,我就很少回到村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回避什么。

来到村口,那栋红色的三层楼房,就是常宝平的家,据说他的孩子搬到城里去,现在家里就剩下他一人了。

我松开了油门,车子缓缓向前。这时,门口有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慢慢走到马路边倒垃圾。直觉告诉我,这就是常宝平了,他的年龄应该和母亲差不多,怎么就老成这样了?

曾经有那么点冲动,想按下车窗跟他打个招呼,或者吐口唾沫什么的,很快地,这个荒唐的念头就让理智给打断了。熟悉的乡村,不就是因为他而陌生吗?

车子滑到常宝平前面,继续平稳地向前开去,后视镜里,常宝平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就消失了。

回到城里,诸多的琐事让我暂时忘却了母亲。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一下青婶,毕竟医生交代过,肝区的痛感会比其他病症来得强烈,让青婶务必小心。青婶却告诉我,说母亲每天都准时吃药,然后在龙眼树下转悠,并没有发现母亲有任何痛苦的表现。

放下心來,除了准时快递药品回去,我没再打电话了。

这天晚上已经10点多了,青婶却突然来了电话。

你妈不见了,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怎么会发生这事?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让她自己出去吗?

青婶哭泣起来,她说吃完晚饭,母亲又到门口的龙眼树下待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她站在神龛前,望着父亲的照片出神,也没过多久,就进了房间。青婶亲自给她盖好了被子,这才回家去。今天,是她家死鬼的忌日,孩子不在家,她得回去做几样菜。青婶的动作还算麻利,也就一个多小时,她就骑着电动车回来了。

一进母亲房间,却不见了母亲,被子叠得好好的。青婶打了母亲电话,却一直没有人接。青婶提着手电筒到处寻找一番,还是没有母亲的踪影,这才打电话给我。

那赶紧报警吧,别再耽误了。要知道,我妈总是糊涂,连我和思敏都认不出来,赶紧的。

青婶挂了电话,电话消失的同时,我的心也提了起来。很多不祥的预兆,一直在脑海里演绎着。等待是件多么令人煎熬的事儿,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青婶终于来电话了。事情的经过,我也大致了解了,可是心中的疑惑再次加剧起来。

原来,青婶一出门,母亲就翻身下床,悄悄溜了出去。这一去,就是近两个小时。就在青婶准备报警的时候,突然看到远处投射到门口的手电筒灯光。青婶拼了命地往前冲,终于看到了母亲瘦弱的身影,在晚风中摇曳着。

接回了母亲,不管青婶怎么询问,母亲只是说到村里闲逛,并没有说出具体去了哪里。青婶知道母亲一直犯迷糊,也就没再追问,人回来就好,只是把她吓得不轻。

青婶说,她再也不敢随便出门了。

我再三交代,以后真有事,一定得打电话给思敏,让她过来看管一会儿。青婶哽咽着一再答应了。

其他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6

这一次回家,我也是一拖再拖,直至思敏在电话里措辞十分激烈,我才带着妻子回来。

不得不信服现代医学的权威,母亲能熬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看到我回来,母亲十分高兴,竟然有了点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

思明,我、我想出去看看龙眼树。母亲说着,意识十分清晰,好像之前的健忘都是装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轻轻扶起了母亲。此时的她,像一片龙眼树叶那么轻,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从我手中飞走。只是她的肚子鼓了起来,很不协调地安放在身上。

妻子赶紧拿了张靠背椅,放在龙眼树下。这时候,正是冬至时节,天气有点凉了,母亲蜷缩在靠背椅里,像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不一会儿,思敏也来了,我们围绕在母亲身边,就像当年她在给我们准备吃的那样,翘首等待着。

我、我要是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母亲沉重地喘息着,声音也十分微弱。三叔告诉我说,这是回光返照,她怕是撑不住了。

听了三叔的话,我们都掉下了眼泪。母亲竟然抬起手,为我抹去脸上的泪水。

不哭,啊?

我拼命地点点头。

接着,我们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说里,慢慢进入她的故事。

当年,母亲早就和常宝平私订了终身,不料,这事很快就传到外婆耳朵里,外婆说什么也不同意。原因很简单,媒婆那边,早就给母亲物色了对象,那就是父亲大成。父亲在地质队上班,工资自然比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学老师常宝平高了很多。可母亲就是不愿意,她看不上一身匪气的父亲。

母亲和外婆一再僵持着。外婆的手段很简单,一哭二闹三上吊,加上外公的支持,母亲不得不屈服了。可母亲就在临结婚的前两个月,发现身体有了异常,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怀上了孩子。

本来母亲想把这消息告诉外婆,让她取消和父亲的婚约。可外婆已经拿了父亲3000元,这钱也已转移到舅舅的丈母娘家里。当时,舅舅也是大龄青年,好不容易才说了门亲事,哪能把钱退回来?再说了,这事说出去很丢人。就这样,母亲最终还是嫁给了父亲。

其实,父亲结婚后不久也知道了。他曾告诉母亲,只要他在外面找到了女人,就和母亲离婚。几年的时间过去了,父亲还是没有新的对象,于是,母亲和他的日常生活就混乱了起来。

最后,父亲下了狠话,如果母亲胆敢再和常宝平来往,他一定会打死常宝平,包括刚出生不久的我。父亲还威胁说,在外面找个女人,还不是简单的事,只要老子愿意花钱。他就是想消耗母亲的意志,同时也让常宝平看不到任何希望。

那时,只要父亲放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母亲,而母亲为了面子,居然连哭泣都不敢大声张扬。

不久,地质队就传来了父亲和一个在厨房工作的女人有染的消息。母亲想,这下父亲应该会放手,让她嫁给常宝平了。不料,年底父亲放假回来,说了句让母亲绝望的话儿。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嫁给常宝平。

母亲讲述到这儿,又大口大口喘息起来。我赶紧给她喝了一口热水,让她的故事能够继续讲下去。

父亲说到做到,除了打骂以外,就是发酒疯。好不容易才等到父亲假期到了,第二天早上,父亲就要到地质队上班去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出去喝酒,回来时必须过一座独木桥。谁也没有想到,父親摔到桥下去了,等到人们发现把父亲捞起来,他的右腿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事后,父亲一再强调,有人动了独木桥,木头松动了,他才会掉下去。

奇怪的是,父亲并没有在家里养伤,瘸着腿就上班去了。母亲说,父亲是急着去见那个女人。不料,几天后就传来矿井塌方的消息,父亲和几个现场勘探人员在矿井勘探时,发生了危险。其他人迅速逃离了现场,父亲因为腿受伤,行动不便,没能及时跑出来,最后被埋进地下。

他该死了,这就是报应。

母亲的讲述很简单,也很平静,像是在叙说别人的故事。曾有几次,我想打断母亲的诉说,却不忍心。以至于她所描述的故事,是那么支离破碎,没有一个重点或者核心。冷静一想,母亲的整体思路还算清晰,几乎全部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困惑再次向我袭来,母亲怎么可能这么清楚地记得当年所发生的故事?她可是一出门,就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天晚上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母亲是在哪里度过的?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我不知道,到底是三叔的故事可信、思敏的讲述正确,还是母亲的口述纯粹度高一点,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向母亲证实事件的真假。母亲费劲地讲述了之后,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7

三叔后来补充说,是母亲经常在龙眼树下和常宝平约会,被别人发现后,最后传到父亲耳朵里。这也是父亲一回家就动手打母亲的缘故。

龙眼树枝繁叶茂,人要是躲在树上,倒也很隐蔽。小时候,我们不都是这么捉迷藏的吗?

冷静一想,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但我还是固执地承认,那个深埋在矿山底下的男人,才是我真正的父亲。至于其他的,母亲走了,所有的一切,都将随着她的离去,渐渐消失。就像母亲活着的时候,经常让自己走失一样。谁的消失,不都是自己造成的?

火化回来,遵照母亲的意愿,把她的骨灰盒,埋在龙眼树下。

母亲的故事结束了,老家也就没了故事。

今后,我还会回家吗?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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