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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书”探意

2024-04-07刘希乐

中学语文 2024年7期
关键词:魏氏项脊轩归有光

刘希乐

统编《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第三单元《项脊轩志》一文释“或凭几学书”的“书”为“写字”。我们借助文献资料,从共时和历时角度阐释“学书”之义,借力器物文化对家具“几”的使用实况进行“存在还原”[1],再现“几”的历史文化情境;在此基础上挖掘《项脊轩志》一文的意义空白,探究作者归有光的“生命表达”,感悟作者的审美兴趣,进而印证该文中“学书”的真义。

一、借助文献资料,从共时和历时角度阐释

阐释是以我们意识中的“先在结构”[2]为基础的,故而我们查阅了陈复华、楚永安主编的《古代汉语词典》、罗竹风主编的《汉语大词典·第五卷》、《辞源·第二册》和《辞海·上册》,发现“书”均有“书籍”之义,但尚需从共时和历时角度寻找文献资料来证明《项脊轩志》中的“学书”即“读书”之义。

首先,从共时角度阐释。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中的相关篇章可作为共时材料来互证“学书”为“读书”之义,如《震川先生集·李君墓志铭》一文:“君始入城中,为杜氏壻。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又谢去。”[3]其中“学书不就”即“读书没有考取功名”之义,毕竟李君不可能“为杜氏壻”后才开始“学习写字”,也不可能刚“学习写字”便能担任“县掾”。再如《震川先生集·李南楼行状》:“家世业农,未有显者。先祖质庵生四子,先君最少。赘城中杜氏。学书,不就,为县掾,亡何,谢去。”[4]此文中的李南楼即《李君墓志铭》中的“李君”,这里提及“家世业农,未有显者”,可知“学书,不就”表示“读书没有考取功名”,“学书”显然为“读书”之义。

其次,从历时角度阐释。早在西汉时期,司马迁的《史记》便已出现“学书”一词,如《项羽本纪》记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5]这里的“学书”释为“学习认字与写字”或“读书”均符合语境。再如,东汉班固的《汉书·东方朔传》记载:“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6]此句中的“年十三学书”和“文史足用”关联在一起便可推知“学书”即“读书”之义。

故而,无论从共时角度,还是从历时角度,“学书”均存在“读书”之义。为进一步证实“学书”在《项脊轩志》一文中的真义,尚需借力器物文化还原“几”的使用实况,在历史文化情境中探知“几”的文化寓意。

二、还原“几”的使用实况,再现“几”的历史文化情境

“几”在各类语言工具书中多有注释,在陈复华、楚永安主编《古代汉语词典》中释为“古代摆在座前的小桌子,用于凭靠休息或放置物件”。罗竹风主编的《汉语大词典》释“几”为“古人坐时凭依或搁置物件的小桌。后专指放置小件器物的家具”。再如《辞源·第一册》释为“几,小桌子。古代设于座侧,以便凭倚”。又如《辞海·上册》释为“几,矮或小的桌子,用以搁置物件;古人的几用以倚凭身体”。上述注释是否符合事实,尚需还原“几”的使用实况,一探究竟。

1.还原“几”的使用实况

欲还原“几”的使用实况,需先了解“几”的实际尺寸、形状与功用。王力在《中国古代文化常识》中有言:“古人坐时两膝跪在席或床上,臀部坐在脚后跟上,坐时可以凭几。几是长方形的,不高,类似今天北方的炕几。”[7]并具体描述了“几”的尺寸、形状与功用:“漆几,西汉,高43 厘米,长63 厘米……这件漆几的几面扁平,中部略下弯,是一件凭几,即斜坐时倚靠的木架子。”[8]王世襄讲到:“炕几、炕案也属于矮形桌案,但比炕桌窄得多,通常顺着墙壁置放在炕的两头,上面可以摆陈设或用具。”并介绍了明式“黑漆素炕几”和“雕云纹炕几”的具体尺寸[9]。可见,用于凭靠或放置小物件的“几”类家具,也被称为“炕几”或“凭几”等,宽度在30 厘米左右,高度一般是35-40 厘米,几面扁平,适合凭靠读书,却不适合写字或学习书法。

“几”的实际尺寸、形状与功用决定其多用于凭靠读书或休息或放置小物件,《项脊轩志》中“凭几学书”的“几”应是“坐时凭靠”的“炕几”或“凭几”,适合凭靠读书。相关例证在历史文献中俯拾皆是,如《三国志·魏书十二》“然融凭几安坐,读书论议自若”[10]便是确证。再如文震亨的《长物志》中讲到“几是古人坐时凭依或搁置物件的小桌……置之榻上或蒲团,可倚手顿颡”[11],可见“几”放置在榻上或蒲团上,用来放手或以手支头,适合凭靠读书或休息,显然不适合写字或学习书法。故而,“凭几学书”中的“学书”应释为“读书”。

2.再现“几”的历史文化情境

器物不只是器物本身,还是文化的化身,“几”类家具在历史文化长河中被披上了“礼”文化的外衣。“几”在我国古代是具有一定身份象征的家具,早在《周礼·春官》就有记载:“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用与其位。……凡大朝觐、大飨、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乡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12]据此可知,司几筵掌管五几、五席的名称、种类,辨别它们的用途和所当陈设的位置。五几的不同装饰代表不同的地位等级,行使不同的礼仪。再如《西京杂记》所载:“汉制天子玉几,冬则加绨锦其上,谓之绨几。……公侯皆以竹木为几,冬则以细罽为橐以凭之,不得加绨锦。”[13]可见“几”因社会地位的不同,其使用与陈设方式也有区别,被赋予特定的文化含义。

被赋予文化含义的“几”多为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官家或读书之家所有,一般市井人家少见,归有光所处的明代社会同样如此。即便“几”的置放不是用来倚靠读书的,但至少是欲把自己扮成“读书人”的心态外显,伊永文在《明代社会日常生活》中所言的“皂快书房”便属此类。伊永文在此书中论及郑氏姐妹的室内陈设:“旁设褆红小几,博山小篆霭深檀……云母屏,模写淡浓之笔;鸳鸯榻,高阁古今之书。”[14]此处“小几”说明“几”的形制之小,不适合学习写字或学习书法;郑氏姐妹未必真读书,但家中有“几”且“高阁古今之书”,恰可说明“几”的读书功用及文化寓意。

既然“几”多为官家或读书之家所有,那么归有光及其妻子的家族背景如何呢?归有光在《震川先生集·请敕命事略》中曾言:“先人讳正,世为吴中著姓。”[15]可知归氏家族“世为吴中著姓(有声望的族姓)”,家学渊源深厚。门当户对的发妻魏氏自然出身名门,如归有光所言:“吾舅光禄典簿,而诚甫之世父太常公,以进士起家,为当代名儒。”[16]此处,归有光所言“吾舅光禄典簿”即其岳父魏庠,“诚甫之世父太常公”即魏庠的兄长魏校。《项脊轩志》正文创作于1524 年(归有光18岁),由“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可知,续文中的魏氏“凭几学书”画面只能出现在归有光婚后(23 岁之后),作为“光禄典簿”之女、“当代名儒”之侄女的魏氏,已非“学习写字”的懵懂儿童,在当时的历史文化情境下,魏氏岂会出嫁之后才开始“学习写字”,显然不符合事实与情理。

三、探究“读书人”的“生命表达”,感悟归有光的审美兴趣

墨白皆画,隐藏在“凭几学书”画面背后及《项脊轩志》文本中的意义空白,更值得深入挖掘。德国哲学家狄尔泰认为,一切阐释活动的对象,一段需要解释的话或一个需要解释的文本,始终是某种生命表达[17]。归有光的“生命表达”不仅体现在祖母“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的期待中,还隐藏在“项脊生曰”一段(该段被教材删去)中,此段文字隐藏着“读书人”归有光坚信“功名奇景”[18]的“生命表达”,恰如陈益所言:“借蜀地寡妇守护朱砂矿,利甲天下,和诸葛孔明起于隆中的故事,表达了读书人坚定的自信。”[19]

“蜀清守丹穴”和“诸葛孔明起隆中”的人物故事,只是“读书人”归有光对于“功名奇景”的“生命表达”的外显形式之一,文中的“凭几”意象同样是“生命表达”的外显形式。因为“凭几”象征“受到帝王恩宠”及指代帝后临终付托,如《三国志·魏书十二》:“初,太祖平柳城,班所获器物,特以素屏风素冯几赐玠,曰:君有古人之风,故赐君古人之服。”[20]此处的“冯几”即“凭几”,太祖赐予毛玠“素冯几”以示对其恩宠。又如归有光在《震川先生集·隆庆元年浙江程策四道》中曾论及:“我世宗肃皇帝凭几之言,告戒深切。”[21]“读书久不效”的归有光一直渴望实现“功名奇景”,或是受到君王恩宠,或是得到皇帝“凭几之言”的机会。

如何实现“功名奇景”“凭几之言”等“生命表达”呢?于归有光而言,唯有读书应举,方可不负祖母的期望,方可实现“凡士之读书应举,以登进士为荣。其登进士,服官受采,以衔天子命,过乡闾寿其亲,而姻戚宾友,迎延满堂,日为供具,饮酒欢宴为乐”[22]的“生命表达”。这里的“服官受采,以衔天子命”显然是渴望有朝一日实现“功名奇景”,受到君王恩宠或得到“凭几之言”。

“凭几之言”难得,发妻魏氏“凭几读书”的画面时常有之。此种场景之所以能进入归有光的审美视野,或因物质层面的“几”与“生命”之间构建了联系,形成了“美学的、哲学的兴趣”,正如童庆炳所言:“托尔斯泰如此细致地观察花,不是因为他要认知这朵花的客观属性,而是因为他发现了花与生命之间的内在联系;他的兴趣不是生物学的,而是美学的、哲学的。”[23]若是饥肠辘辘的流浪汉来到项脊轩中,定然视“几”而不见,因为他对“几”没有任何兴趣,他只对食物充满生理需求,遑论对“凭几读书”的画面产生“美学的兴趣”。比起“凭几写字”的画面,“凭几读书”的画面更符合“读书人”归有光的“审美兴趣”,更能与该画面隐喻的“生命表达”相映成趣 。

“凭几读书”的画面之所以能进入归有光的审美视野,亦由其具体的生活情境决定,正如叶朗所言:“对于被押送刑场处决的死刑犯人,路旁盛开的鲜花也不能进入他们的视野,这也是‘审美上的冷淡’,这是由具体的生活情境决定的。”[24]“儿之成,则可待乎”的家人期盼,“世为吴中著姓”的家族背景,“科举取士”的时代大背景,共同构成了归有光的生活情境。这些情境决定了他必须“读书仕进”才能实现自我“生命表达”。故而,与“读书仕进”相关的“凭几读书”画面便带着美学的兴趣自然进入归有光的审美视野,令其刻骨铭心。睹“几”思妻之际,令归有光刻骨铭心的“凭几读书”画面便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涌现,自然流于笔尖。

综上所述,《项脊轩志》一文“或凭几学书”中的“学书”不应释为“学习写字”,而应释为“读书”。归有光的发妻魏氏“凭几读书”既符合小家具“几”的使用实况、文化寓意及历史文化情境,也符合魏氏的家族背景与家学渊源;同时,魏氏“凭几读书”的画面更能与该画面隐喻的“功名奇景”“凭几之言”等“生命表达”相映,更符合归有光的审美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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