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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修鞋铺

2024-04-06华年

视野 2024年6期
关键词:补鞋修鞋铺子

华年

全世界有大大小小无数个修鞋铺,但长江修鞋铺只这么一个;大大小小的修鞋铺,修鞋师傅的手艺有好有坏,但长江修鞋就是最棒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执着于穿细跟的高跟鞋,春夏秋冬,永远高跟,即便上下班要在公交地铁上折腾个俩仨小时,回到家足弓抽筋脚丫子生疼也在所不惜。走路太多,费鞋,尤其细跟高跟鞋,用不了多久,要么鞋跟磨偏,要么不大点儿的后跟直接掉下来,露出里面的钉子,走在水泥地上叮叮叮叮,像匹没钉好掌的马,十分尷尬。

于是满大街找修鞋的地方,老式的修鞋摊一般在比较老旧的小区附近,但手艺多数平平,找起来又浪费时间,后来在附近商场,或街边门市找那种看上去高级一点的皮具养护连锁店,手艺却完全对不起翻倍的价格,最夸张的一次,我穿着刚修完的凉鞋去街上逛了一圈,不到半天的工夫,两枚新钉的鞋掌竟不知所踪,这干的叫什么活儿啊?生气。

我妈说:拿回阿龙山来,上那老头儿那修去!

对,就是那老头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意识到,修鞋铺还有个正式的名字,反正一说阿龙山修鞋那老头儿,大家都知道,手艺嘎嘎好,只要他修过的鞋,你就放心穿去。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老头儿那修鞋,上中学还是在那修鞋,上了大学,但凡能坚持,总会在寒暑假时把磨损的鞋子穿回家,然后跟我妈一起去老头儿的修鞋铺,安心地在那温暖的小屋等。经老头儿手修好的鞋,简直比新鞋还要结实,真是了不起。

在我的记忆里,从我小时候起,修鞋的老头儿就是老头儿了,很多年过去,老头儿好像一直都是老头儿,没有年轻过,但也没变得更老。好像他那个小小的修鞋铺子是个能让时间停滞的魔法屋,出了门,时间才会重新开始流淌。

我妈每次修鞋回来,都会对老头儿大加赞赏一番,不仅仅因为手艺一流,而是因为人家的生活态度。这个生活态度是怎么体现出来的呢?是通过修鞋铺里的布置,那个不过四五平米的铺子,永远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所有的工具,所有的补鞋材料,分门别类,要么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要么放置在不同的收纳盒里,每一样东西都在自己该在的位置,确保老头儿修鞋的时候顺手一抄,不会因为翻找东西而手忙脚乱,耽误时间。

活儿太忙的时候,常有人把鞋留下,说好时间再来取,所以铺子里常常停留着各式各样的鞋子。按理说,这么多的鞋在一起多少会有些异味,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小屋里窗明几亮,井然有序,用了几十年的手摇补鞋机器始终被擦得锃亮,一摇起来咯噔咯噔,带着令人信服的充满力量的韵律。

要是只有干净整齐倒也罢了,那也不过就是个干净整齐的修鞋铺,小小的铺子里,还时常有些亮眼的小点缀,有时是插在补鞋机上的一束叶子翠绿、花朵艳粉的塑料郁金香,缠在机器铁腿上的亮闪闪红蓝丝带;有时是窗上贴着的一串彩色蝴蝶,可能是从什么包装纸上剪下来的,安静地伏在玻璃上,看街头人来人往;墙面用带着小花的地革铺了,除了工具,还错落有致地挂着某年的年历、明星画,还有我猜不出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带着一部分卡通造型的神秘物件,大概是来自哪个被孩子遗弃的玩具或是挂钟吧。

总之,这些平日里相当不起眼,甚至会被嫌弃的东西,一旦出现在老头儿的修鞋铺,一下子就会生动起来,有情调起来。那一点点看似突兀的鲜艳,在硬冷的机器和一堆灰突突的鞋子之间,时时焕发出带着几分调皮的生命力,让人忍不住感慨:这修鞋老头儿可不是一个枯燥的男同学!

把鞋子交给这样热爱且认真生活的人来修,放心。

我们全家的鞋都在老头儿这里修,不光是鞋,皮包拉锁,裤子拉链,书包开线,统统都修。在过去,一样东西要用很久,用到没有修的价值了才不会再修。但新的东西总是源源不断,越来越多,所以镇上的人来来往往,恐怕没有没去过老头儿那修东西的。于是,修鞋铺就成了一个小小的信息交换站,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三三两两聚在那里,一边看着老头儿修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淡,偶尔神秘地窃窃低语,偶尔豁然大笑,还时不时发出响亮的惊叹:啊?是么……这样啊……

修鞋铺有个常驻的老头儿,大概是修鞋老头儿的朋友,有事没事总泡在铺子里。这个老头儿圆圆胖胖的,满面红光,虽然头发全白,但怎么看都感觉比修鞋的老头儿要年轻。话不多,可以说是极少,总是默默地坐在固定的位置发呆,好像外面的世界太大了,除了这个地方他已不知要去哪里,以至于我每次去修鞋的时候看到他都很奇怪:你又不爱唠嗑,天天坐这干嘛呢?

我对大人们的八卦不感兴趣,因为他们说的谁谁谁经常会把我的脑子搅成一锅糊涂粥。倒是老头儿修起鞋来,看上去赏心悦目极了。我最喜欢的一个环节,是将从厚胶皮上剪下来的整片鞋掌钉好贴严后,用一把类似铲刀的工具,沿着鞋底的边缘和弧度,将胶皮多余的部分一气呵成地削掉,直至与鞋底的形状一毫不差。那胶皮又厚又硬,铲刀看上去笨拙但极其锋利,老头儿的力度也掌握得恰到好处,因此削的过程十分丝滑,像是一位优雅的大厨,在游刃有余地削切一块厚厚的硬奶酪,看得相当治愈。

后来我和我姐在北京工作,回家的机会少了,我爸妈偶尔来住一段日子,每当遇到修鞋的问题,总会惹来几分烦恼。他们必然不会去昂贵的连锁店,于是拎着一堆鞋子,坐着公交去他们曾经勘察过的小区修鞋摊,但这也只是退而求其次,偌大的一个城市,并没有能让他们满意的修鞋师傅。每当这时,我妈就不屑地撇嘴,说:不行,还是得拿回阿龙山,找那个老头儿修。

我爸有一双非常喜欢的皮鞋,穿了好多年,鞋面一点损坏都没有,但鞋底磨漏了。我们说,扔掉算了,这么多年也穿够本儿了。我爸坚决不,千里迢迢背回家,找修鞋老头儿换了一整个崭新的鞋底,居然只要十七块钱!要命,这让二十五块钱给我换了个高跟鞋掌半天就跑丢了的小哥情何以堪!

再后来,我爸妈也搬走了。那个深藏在大兴安岭深处的小镇的人和事,更多只在回忆和谈资里出现。当我们举家回去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已是整整九年后。镇上的人越来越少,街道愈发冷清,有一天我们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竟看到了老头儿的修鞋铺,蓝色铁皮木板小房,上面悬着一张招牌,简简单单的大字写着——长江修鞋。这家铺子在我的记忆里荣辱不惊地待了那么多年,待得都快落满尘土了,我们却才刚意识到,原来它是有名字的。

我跟我妈去修鞋,修鞋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怀。神奇的是,老头儿依然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老。那个铺子依然干干净净,井井有条,阳光穿过贴着蝴蝶和花朵的窗子,伴着补鞋机咯噔咯噔的声响,细微的尘埃就在柔软的光线里浮沉。

唯一的改变就是,曾经在这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坐在固定位置发呆的圆圆胖胖的白头发老头儿没了。哎,他明明看上去要更年轻一些。

修鞋老头儿说,明年他也不干了。岁数大了,孩子在外地,不放心他一个人生活,让他关了铺子去同住。

出了门,我和我妈唏嘘不已。为已离开人世的白发老头儿,也为即将关门的长江修鞋铺。时间滚滚向前,孩子羽翼渐丰,远离故土,成年人慢慢衰老,告别人世,除了记忆,恐怕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或者,不变的记忆,有时更多的是一厢情愿的不愿改变吧。

又过了五年,在我的几番努力争取下,我们再次回家——那個遥远的小镇,始终是我无法割舍,拼命想要回去的地方。小镇因夏季的到来开启了短暂的空前的热闹,一些像我一样总想回来看看的中年人和老年人,更多的是揣着发财梦从几千里外跑来采松塔的外地人,太多陌生的面孔,熙熙攘攘侵占了街头,热闹得让人难受。

突然又看到“长江修鞋”的招牌,位置换了,门脸大了,隔着明亮的玻璃,老头儿依然坐在里面静静地修鞋,还是没有变老。五年前说要离开的他,不知是何原因,最终还是没有关门,留下了。

我妈十分激动,赶紧发微信嘱咐我姐,过几天自驾回家的时候,把她那双一直舍不得丢掉的鞋子带回来!

有时候我想,会一门吃饭的手艺,不能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在一个小地方落下脚,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也许是件难得又幸福的事呢?在我们这个曾是一片荒芜,成立不过五六十年的小镇,很多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有配眼镜的,有修手表的,他们因不同的机缘从遥远的地方来到此地,直到老了,南方口音也一直没变,却再也没有离开。或许,在他们心里,这里已然是家了。

但年轻人永远不会想到这些,曾经我们一心想要离开,不是不喜欢这里,不是不眷恋,甚至不是对远方有太多幻想和向往。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只知道必须得走,所以我们就走了。然而走了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况且,我又怎么能不走呢?我并没有一门足以留下一辈子的吃饭的手艺。所以,只能远走他乡,四处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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