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个春天的早晨
2024-04-06三书
三书
晨光抚摸如牛奶,窗外,“哗——哗——”的水声阵阵涌来。
我醒在这里,仿佛梦境中的一匹马,被黎明的潮水冲到岸上。
那不是潮水,那是车流。这里也不是海岸,是奔向明天的城市。
簇拥我的,是室内的一小片寂静。清风透过窗缝,递来新鲜的气息。
鸟鸣参差,婉转出时光曲径,领我返回故乡的春天,那里永远有一只布谷鸟在叫,在山那边,在叫我……
清晨充满啼鸟落花
春晓
[唐]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让我们跟随啼鸟,重返春天的家园,回童年待一个早晨。
我家庭院的四棵梧桐还在,疏朗的枝头上桐花又开了。清早醒来,听院中“沙——沙——”,是母亲在扫落花。母亲哼着歌,那时她还很年轻。梁间燕子飞进飞出,庭前屋后鸟雀啁啾,更远处,啼唤着声声“布谷”。
有时我起得早,就在满地落花中间,随手捡拾几朵,拔去花蒂,吮吸里面些微的蜜汁,有时会吮出蚂蚁。乡下人不当花是花,更别说桐花了。不论什么花,开在那里就好,落了也就落了。
桐花落地,很快便会化为烂泥,像做了一场梦,过后就被忘记。然而,当我此刻回忆往昔,落花又全部回到枝头,我的舌尖又尝到花蜜。也许这就是诗,诗可以让时光倒流。
“春晓”,这两个字清新如露水,散发着花的香气。不要问诗人表达了什么意思,正如不要问春天是什么意思。
这首“简单”的诗,不同的人会读出不同的感受。有人读出惬意,有人读出淡淡的惆怅,有人感受到春天的美好,更多的人可能兼而有之。
这些感受是不是诗意?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来跟随诗句,体验一下孟浩然的这个早晨。
诗往往始于惊异。“春眠不觉晓”,看似平淡的一句,却传达出日常体验中的惊异。春天不是读书天,也许更宜于睡眠。诗人可能饮了酒,即使没有,春天的夜晚也足以令人沉醉,使人酣眠。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诗人感觉自己不像是睡了一晚,而像是睡了一千年。
“不觉晓”是今人的普遍感受,除非习惯了黎明起床,我们大都天亮后才醒,很少能看到破晓。对于古人,还有今天生活在乡下的人,他们习惯了早睡早起,如果哪天睡得深沉,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心里就会有刹那的惊讶。这种惊讶之感来得强烈却说不清,恍若生命中电光一闪。
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意识空白中,冥潜于灵性深处的直觉取代了理性,这时人的体验最接近生命的原初体验。处处的鸟啼声,就是这样被听见的。
诗人用“处处”和“啼”,把他的感受传达给我们。从这两个词,我们可以听到天亮,听到雨过天晴,听到某种紧迫感,也许还能听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
“夜来风雨声”,于睡梦中深深沉埋。“花落知多少”,在这句诗中,听得见时间在雨中折断。一觉醒来,春天已远。梦里梦外,花落知多少。
现在我们来看诗意在哪里。字面上看似普通的一个日常体验,人人都经历过的某个时刻,包括那些惬意或惆怅的情绪……它们本身并不是诗意,其中呈现出的惊异和神秘才是诗意。
这首诗的每个词、词与词之间、句与句之间,都在传达这种惊异,并试图呈现春眠、啼鸟、夜晚、风雨以及落花之间的隐秘关系。诗人以自己强大的直觉将不可言说的神秘,显现为几个本真的形象,给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触动。
用语言的意外揭示真实
如梦令
[宋]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好诗词都是真诚而敏感的。诗(词)人的敏感,就在于能够从日常的经验中发现常人未能觉察的现实。
一首好诗总能让人想起更多的诗词。读孟浩然的《春晓》,就想起李清照这首词,它们如此相似,却又拥有不同的音调和亮度。孟诗音调高些亮些,有天大亮的感觉;李词轻柔如喃喃低语,残留着昨夜的气息。
也是清晨醒来,但即刻想起昨夜的风雨。海棠花开在清明前后,春天虽然刚刚过半,但风雨已开始将花朵摧残。
“浓睡不消残酒”,饮酒大抵为了浓睡,浓睡醒来,酒仍未醒。昨夜的雨疏风骤,令她深为隐忧,半梦半醒,此时也许有些头疼。
“试问卷帘人”,卷帘人应是侍女,问她什么?问题就在答案中:“却道海棠依旧。”可见,问的正是花——一夜风雨,花还在不在?比起问的内容,更重要的是试问的时间和语气。词人浓睡醒来,第一时间就想起昨夜的风雨,想起那些花,她急切地想知道花有没有被打落。而“试问”二字,又透露出她内心的怕,她担心那些花真的落了。
对于侍女的回答,词人用了“却道”二字,她预料那些花在夜里落了,所以当侍女说海棠依旧时,她感到有点儿意外。细品词意,“却道”也许还暗示了她嗔怪侍女未免太迟钝。又或许,侍女只是为了安慰她,故意说海棠依旧,那将是多么善解人意啊!
下面的“知否,知否”,表明海棠花的確还在,侍女并没有以说谎来安慰她。连呼“知否”,既是对侍女的唤醒,也是词人的喟叹。
“应是绿肥红瘦”,用肥瘦来形容颜色,造语实在新奇。诗人、词人的天职就在于激活语言,发明出母语中的母语,通过把貌似不相关的词组合在一起,制造出语言的意外和惊喜,从而帮助我们摆脱在习惯用法中渐渐养成的对语言的麻木,进一步唤起我们内在的感知和审美,最后揭示出一种超现实的真实。
“应是”的语气颇为笃定,词人即使还没有出去看海棠,也已经在夜晚的风雨声中,敏锐地感知到季节的转换,并内在地看见了“绿肥红瘦”。也就是说,词人觉察到了比侍女用眼睛看到的现实更为真实的现实。
一个懒洋洋的清晨
漫成二首(其二)
[唐]杜甫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
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
近识峨眉老,知予懒是真。
“漫成”,一个懒洋洋的题目。我们不妨懒洋洋地去读。
《漫成二首》其一写花溪外景,写草堂环境的自然随性;其二尽上章未尽之意,聚焦于日常生活的近景。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时间和地点简直不能更完美:仲春的江皋已经春色烂漫,人在花下又正值清晨。“已”和“复”的语气,洋溢着诗人闲适自得的心情。
这是杜甫人生中难得的一段闲散日子,他暂且把忧国忧民放到一边,全身心地投入眼前的春天。
三、四句形象生动,细节呼之欲出。“仰面贪看鸟”,身闲无事,仰面看鸟,真率可爱。“回头错应人”,这个细节很有表现力,一句顶一万句,瞬间让我们看见诗人忘我看鸟的场景。
接着写“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更见他春日生涯之懒慢疏放。读书破万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也许是酒醉眼花,也许是真的懒散,难识之字,一任其放过,不复考索。
最后,杜甫大概觉得别人可能不信,便幽默地说,新近结识的峨眉隐者可以做证,不信你去问他,他知道我是真懒。旧相识或因先入之见而不大相信,新识之人看到的才是他真实的状态,更何况此人是一位无为的隐者。隐者说一个人懒,必定就是懒得不容置疑了。
懒,发呆,无为,我想这些都是诗人和艺术家必不可少的状态。人只有在静置和空灵的时候,才能倾听万物和自己的声音,才能在心中清晰地呈现出世界的倒影。
这是谁的春天?
早起
[唐]李商隐
风露澹清晨,帘间独起人。
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一看题目,我就喜欢。我已放弃了早起,如果不是必须,我会尽可能晚起,即使醒了,也要尽力在梦中多停留一会儿。不是因为懒,而是耽于夜晚,远胜白天。“早起”对于我,向来是一个悬念。早起做什么呢?
李商隐似乎也没什么事可做,也许只是单纯睡不着。他并没有去散步,只是独立帘间。
风露澹荡,清晨多么静谧,世界仍在睡梦中。早起的诗人,看见自己被独立出来,在夜晚与白天的间隙。“帘间独起人”,这句可作诗人的自画像。为什么不是庭中或花前,而是帘间?
早起意味着提前进入新的一天,但对于成年人来说,新的一天也许并不新鲜,甚至可能比昨天更为陈旧和晦暗。那么,你还有没有心情走进去?然而如果已经早起,再退回梦里也不太可能。“帘间”恰好在进退之间,为诗人提供了一个观看的位置。
看什么呢?看“风露”,看“清晨”,看“独起人”,看“早起”这件事。
当然,还看春天。莺啼花笑,李商隐写成“莺花啼又笑”,不是出于格律的需要,而是出于诗意本身。“莺花啼又笑”在语言上更具参差的美感,于修辞上又具互文效果,这样的表达无疑更加丰满。
尚在睡眠中的世界仍然寂静,但莺花啼笑已这般热闹,让诗人不禁发问:毕竟是谁春?
春天是花的季节,是鸟的季节,是你的季节吗?“毕竟”二字,问得心酸。显然,诗人觉得春天不属于自己。
诗,并没有到此为止。多问几遍“毕竟是谁春”,便把莺、花也包括进來了。比起诗人,春天更像是莺与花的,然而即使得意如莺、花,不也是春天里的匆匆过客吗?
在提问的时候,诗人的声音已扩散到无穷的未来,并把我们全都包括进来了。是啊,毕竟是谁春?不必回答,提问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青女摘自天地出版社《春山多胜事:四时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