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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逃学生涯

2024-04-06张惠雯

视野 2024年6期
关键词:天窗书包世界

张惠雯

小学、初中、高中,学生时代的每个阶段仿佛有着不同的色调。而在这三个不同时期,我唯一“沿袭”下来的习惯就是逃学。即便是在管束最严的高中时期,我也坚持每月必逃一次学,哪怕只能逃半天。当忍耐已到极限,我就必须从牢笼里挣脱出去随便到哪里透透气。

我为逃学付出了些许代价,例如,小时候常被叫进老师办公室,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交代“为什么逃学”“逃学时去了哪里、在干什么”等问题。那时候,我梳着两条很长的麻花辫,看起来很听话。当我站在办公室里受罚时,其他老师会好奇地看着我,因为仅从我的样子看,他们大概觉得我不像个“惯犯”。慢慢地,他们会熟悉我,当我下次走进去的时候,会看看我,笑一笑。

上了高中后,我已经深知“坦白从宽”的道理,每次逃学后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动到班主任办公室去“交代”。我去找老师解释,态度总是很好,会很虚心地听取劝诫,但也只是听着,所有的责备对我来说不会发生任何作用。而且我从不和老师发生争执,也极少失礼,因为在我看来,折磨一位教师是找错了对象。

渐渐地,他们会了解我,知道我在某些方面很合作,在某些方面却从不合作;我也会让他们明白在一个高压的环境下,逃学对我来说等于放风,不仅不会影响学习,反而对学习大有好处。当我逃学两天重返教室后,我那已生了锈的脑子又重新转动了,我的思维又活跃了,整个人又有了活力和精神,连脸色都变得好看了。

在学习方面,我也尽量不让老师失望。我们双方在无声地谈条件,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我不会选择当个坏学生,在我看来,自毁前途的对抗,与其说出自反叛精神,不如说是出于对自己尚不清楚的愚蠢。

如果不算上我“在屋顶上散步”的幼儿园时期的逃学,我第一次有预谋的逃学是在小学二年级。它是历时最久、最令我乐不思蜀的逃学,在逃学将近一星期后,几乎忘记了还要上学。

前四天,家里没人发现我逃学。因为我总是在早上背着书包出门,下午和别的小学生一起往家走。唯有被发现的这天下午(星期五),我没有出门。我已经在外连续闲逛了四天半,走遍了县城的街角巷尾,看了各种新鲜,想在家休息一下午,结果恰逢数学老师和语文老师发现我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以为我生病,特地过来看看我。

忠厚的父母亲多仁慈啊,他们有些惊愕,却说我这几天确实有点肚子疼。我感激父母的仁慈,因为我知道有的父母会怎样把小孩当众拖来拖去地教训,会怎样把小孩子犯错后受的虐待和屈辱看成成才的法宝。他们并没有“公审”我,更没有惩罚我,我躲在被子里,直到吃晚饭的时间。

我还需要别的惩罚吗?我当时在床上躺着,自己“审判”着自己。我幼小的自尊心受到最可怕的折磨,担心从此家人就把我看成爱骗人、满口谎话的小孩,可是,要知道除了逃学,我其他方面都算非常诚实;我又害怕父母对我失望,认定我只会变成一个不成材的人……悔恨的眼泪把被头弄湿了一大片,我在黑漆漆的被窝里暗自下决心,并非下决心不再逃学,而是下决心“赎罪”——在下次的考试里考双百!

此后,我仍然逃学,但是再也没有如此长的逃学纪录。我模模糊糊地感觉有这么一个边界,是老师和家长都可以容忍的,但一旦我越了界,连原本被容忍的也会变成决绝的禁忌。所以,我通常逃一天,最多逃两天,或者在学校举行运动会或演讲比赛、要求所有学生到场观看的时候,偷偷溜走。

在第一次逃学后的某一天,妈妈突然问我:“你逃学的时候都在干什么呀?”她很好奇,想到她七岁的女儿一连四五天独自在外游荡就非常后怕。我究竟在干什么呢?说起来我似乎做了很多事情,走过了很多地方(雖然现在看来只不过是那么几条街),但这些又都不算“什么”,只能用“游荡”两个字来概括。

我游荡到菜市场看小贩们卖菜,看买菜的人砍价,看双方如何争执得仿佛要吵起来,最后却做成了买卖。有时候,我站在摊子前面观看得出了神,冷不防会被问道:“买菜吗?”我赶紧往前面走去,装作要追赶某个带我来的、不存在的大人。

游逛得累了,我就找个地方休息。我有个秘密的休息据点,那地方紧挨着我们家属院的入口处,是一间废弃的小屋。不知道为什么小屋地面的中央有一堆干燥的麦秸秆,一个潮湿的角落里则长着杂草。屋子的一小部分屋顶已经塌了,塌的部分形成一扇不规则形状的天窗,透过天窗,可以看见一小块瓦蓝的天,透过天窗,光线和雨丝飘落下来。

我把书包枕在头下面,躺在麦秸秆上,望着头顶天窗上的天空。天窗投射在泥地上的一汪水似的光斑缓缓地在小屋里移动着,使得周围仿佛更加昏暗。在这光束中,我总看到各种透明的蜉蝣一般的东西忽闪而过,我以为这种光线造成的视觉错觉就是空气。所以,我很长时间都不能接受老师说的“空气是看不见的”这个理论,我以为我看见过空气。

有时候,在这种奇特的沉寂之中,我枕着书包睡着了,直到我听见一墙之隔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发觉家属院的大人们都下班回来了,因此想到学校也该放学了。我赶紧起身,背好书包,走到街上去会合刚刚放学的小学生们。

这是我的“游走与沉溺”,此种消磨时光的方式我钟爱至今。

到了初中,我依然独自逃学,独自寻觅一个好去处,不同的是,我常常带着想读的课外书。我在气息清新的田野里一个人骑着车,累了就把车停到一个地方,通常在某棵茂盛的大树下,或是一条青草和野花烂漫的沟渠边,在那儿读我喜爱的文字,书籍变成一种气息、一股暗流,进入我的内里,滋育出一种新的东西。这时,我感到生活就是一条阳光灿烂的、在我面前铺展开的大路,充满着忠贞、具有活力而美丽的事物。

在我开始喜爱阅读之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或者说,我拥有了两个世界:我生活的世界和我阅读时进入的世界。有时候,我不禁感觉那另一个世界才是我真正熟悉、热爱的世界,是我更深一层的快乐与激动的来源。

这个阅读的世界从未被侵蚀,它随着我长大成人而愈加丰富。当世俗世界令我失望,我会想到在所有的疲倦、劳烦之后,我可以读一本自己喜爱的书。我还想到我可以破衣烂衫,可以身居陋室、粗茶淡饭,但如果有人告诉我此后不能再读书,那才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痛苦。阅读对我来说,仿佛精神的根脉和生活中真正的希望。

正如我要逃学的意志始终没有动摇一样,我要读书的意志也同样坚定。我从未奉劝过任何人不要上学,不要考试,不要读大学……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给出这么一个自以为是的建议。只要有可能,一个人就应该尽力受到教育,因为无论对于一个有追求的个人还是一个社会,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沉沦在混沌无知的黑暗中。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年幼的大卫·科波菲尔在那个肮脏而昏暗的作坊里时会痛苦落泪,会强烈地怀念野蛮的萨伦学校。

这么多年后,对当年所受的教育里的弊端,我的厌恶并没有减弱,但我仍不会劝说任何人放弃接受这种教育的机会,除非他能受到更自由、科学的教育。我知道不少人正是借由这样的教育慢慢形成了明辨是非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少人也正是通过这条不怎么自由的途径,找到了日后的自由。

(玄英摘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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