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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谈张恨水小说的北京都市书写

2024-04-04刘旭晓

中国故事 2024年1期
关键词:冷清张恨水都市

【导读】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已经有学者关注到了早期北京城市发生的变化,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通俗文学大师张恨水,以时代为背景,从社会中取材,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中西交融、传统与现代并存、新旧兼有的北京都市图景。本文立足于有关张恨水的历史和现状研究,从《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三部小说作品入手分析张恨水的北京都市书写。

张恨水对北京都市进行书写并非首创,却有着深刻的价值和意义,他从都市景观、都市生活、都市人物等各方面感知北京的变化,用真实、简单的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一幅生动的北京都市图景。他在创作过程中并不刻意地去指出当下时代的特点,而是以更加“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通过故事的形式展现到读者面前。

一、展示日常生活

(一)造型搭配

自辛亥革命以来,中山装、旗袍等新式服饰在北京都城迅速掀起狂潮,广为流传,这些服饰在吸收了大量西洋元素的同时保留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广受人们喜爱。此时的造型服饰包罗万象,在一方面满足了人们的审美需求,也在另一方面体现了人们兼容并包的文化心态。

在北京,当时的人们尤其看重服饰,特别是在上层阶层当中,从一个人的穿衣打扮就能看出此人的地位,更能从颜色、款式方面揣度出此人的性格。在《金粉世家》中,刘二奶奶出场时:

她穿了一件杏黄印度缎白金细花的旗袍,是全座衣服中最漂亮的人,她把胳膊撑在桌上,用三个指头,捏起小花匙,挑了半汤匙咖啡,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却把无名指和小指翘了起来,露出无名指光灿灿的一个钻石戒指。

紧接着邱惜珍出场:

刘二奶奶邻座的邱惜珍小姐,是个时髦女子,满头的头发全烫着卷了起来。用一条淡青的小丝辫,外面罩了一件海棠红色软格单衫,细条条儿的一个身子,单衫挖着鸡心领圈,并没有领子,雪白的脖子,整个露在外面,胸前倒绕了一串珠子,竟是不中不西的服装。

此处对刘二奶奶和密斯邱衣着的描绘,尽显女子之美。旗袍、钻石戒指、烫发等,使中国女子的传统装饰摆脱了老样式,改变了束胸裹臂的旧貌,让女子的体态和样貌充分展示出来,为女子解放颂了高歌。同时这其中描写的服饰既渗透着传统文化的因子,又彰显出西洋元素的别样风味,在人物的一言一行之中,他们的性格特点也随着这些有关造型服饰的描写和盘托出。

(二)日常饮食

张恨水作为北京都市生活的体验者,他将自己真实的饮食感受融入了小说的创作当中。生活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并非刚需,但北京城遍布茶馆。茶在日常饮食中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北京人喝茶甚是讲究,张恨水也对此进行了细致的描写。《啼笑因缘》中,樊家树初到天桥下的茶馆时有这样一段描述:

这北京人喝茶叶,不是论分两,乃是论包的。一包茶叶,大概有一钱重。平常是论几个铜子一包,又简称几百一包,一百就是一个铜板。茶不分名目,窨过的茶叶,加上茉莉花,名为“香片”。不曾窨过,不加花的,统名之为“龙井”。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特别是对于普通市民來说,人们谈资论事,少不了茶馆一聚,北京这种十分浓厚的茶文化氛围,使得饮食文化和城市文化相互交融,从而也加快了经济发展和思想变革。

(三)交通出行

人力车自从被引入北京都城以来,便在交通出行工具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在城市发展过程中逐渐替代了诸如轿子这种费时又费力的旧式出行工具,体现了人力和机械相结合的优越性,对北京交通变革产生了巨大影响。在《春明外史》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这胡同的人力车,专门是拉本胡同老主顾的,人是熟的,车子也极其干净,胡同里稍为讲究些的人,把他当作自己包车用,也就很合算。

可见人力车已经成为了人们必备的出行工具之一。它加快了人们在城市活动的速度,以快捷、灵活等优点深受市民们的喜爱。李景汉曾说过:“在北京,一旦失业的人,必须养家糊口的时候,不肯留为乞丐与盗贼,以暂时拉车为最后不得已的一步。”人力车夫通常处于整个城市的边缘地带,容易遭到歧视。

汽车是北京市民的又一种出行工具,如果说人力车是因为多而广受关注,那相反,汽车就恰恰是因稀少而引人注目。那时的汽车并非人人都能坐,若是街上突然驶来一辆汽车,路上的行人定会纷纷看向车中的主人。在当时,汽车是富有、气派的象征,同时也是许多人为满足虚荣心而为之奋斗的目标,这也不难理解在《金粉世家》中,冷太太看到金府派来接冷清秋的车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见这辆车,比燕西常坐着的还要精致,心想,有钱的人家真是不同,连女眷坐的汽车,都格外漂亮些呢。

二、塑造都市人物性格

(一)隐忍与反抗

在张恨水的北京都市书写中不乏身世惨淡、家境贫寒的落难者。他们或是经济困顿,或是社会地位低下,当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进时,他们仍然独守一隅,并未体现出过分的焦虑,当外界的力量意图要驱赶、鞭笞,甚至物化、奴化他们的时候,这些弱者也只是听从使唤,因为“弱”而无力撼动任何事物,他们就只能待在自己的阶层里,也甘愿如此。

在《春明外史》当中,梨云从未想过要改变“妓女”这一个难以启齿的身份,自己身染沉疴,也不愿去医院接受治疗,而是希望杨杏园能为她收尸,一口棺材、一副挽联也算是对她生命极大的尊重了。

另一方面,乱世也会出英雄。《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生活在平民百姓的家庭,对于金燕西的家庭来说,冷清秋就是弱者,是需要用金钱救济的一方,因此金燕西和冷清秋的结合便是不般配的。当冷清秋加入金府之后,金燕西就变了,面对着金府一群群“寄生虫”,她认为自己必须要独立起来,于是便离开了这个内部已腐烂不堪的家庭。这无疑是对封建势力的反抗与批判,深深地揭示了当时社会的糟粕。在当时的北京城,反抗者每天都在轮番轰炸旧思想和封建礼教,这种反抗精神推动着历史的巨轮向前发展。

(二)势利与清醒

在北京都市的发展之中,每个人都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常混迹于北京民间的张恨水知道,身正名洁固然可赞,但剖析边缘人物的性格成因也具有深刻意义,这也是一种新的文化意识和追求。张恨水的每部小说几乎都有这样的势利之徒,他们通常是以配角身份出现,人们看完整个故事之后也不会记得他们,但他们仍然是小说当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他们作为主人公波澜命运的煽动者(通俗来说,就是他们出现通常都不会有好事),增强了整部小说的戏剧性和趣味性。

《金粉世家》中冷清秋的舅舅宋润卿为人处世圆滑,虽然宋润卿对冷清秋做了舅舅应尽的本分,接济了来自南方的母女二人,对她们的生活起居也是尽心尽力,但就因为他不顾一切的攀高枝、势利,不问青红皂白、执意让冷清秋嫁入金府,作为家中唯一有话语权的男性长辈对冷清秋的婚姻大事如此不作为,这便成了酿造冷清秋婚姻悲剧的重要因素之一。

另一方面,这些势利之人在悲剧酿成之时或之后又会慢慢地清醒过来,回到自己原本的队伍当中。在《啼笑因缘》中,沈凤喜的三叔沈三弦就是北京底层社会的下三流子,他利用沈凤喜的情感从中作梗,加剧了悲剧的形成。后来沈三弦误杀了人入狱,沈凤喜凭借与刘将军的关系将他赎出,他才彻底感悟到了亲情的可贵,清楚地看到了尚师长、雅琴这些特权阶级的丑恶嘴脸,认识到和他们只是权势利益的关系,永远不可能达成真正的同盟。

(三)淫威与通达

近代中国长期处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境地,并且深受封建礼教和传统旧思想的影响,官场沆瀣一气,成为特权阶级的保护伞。因此张恨水讨厌官场,有着极强的社会责任感,这使他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书写的北京官场,充斥着肮脏与丑陋、罪恶与腐败,与平民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

张恨水反复描绘官场人士和特权阶级的行为。当他们想要获得一样东西的时候,金钱和权势便是他们的武器,几乎不需要任何智慧和力量就能轻易获得,但当一件事物难以获得的时候,便会立即触发他们的嗅觉和兽性,呈现淫威之势。《啼笑因缘》中,小说中的刘德柱将军以金钱和权势,通过病态、疯狂的行为想要获得沈凤喜,最后将她逼至疯癫,令人唏嘘不已。

尽管张恨水描绘的官场往往不堪入目,但仍有一股清流在极力将政界拉回正道。例如《金粉世家》中,金府有几个奢靡荒淫的公子哥,但其父亲金铨却不是如此。金铨是国务总理,学贯中西,以自己独特又不失偏颇的行事方式纵横官场,颇有勇气和卓识,对儿女们也极其通达。张恨水在塑造金铨这个角色时投射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也是张恨水作为平民代表在表达对北京官场的渴望和诉求。张恨水用政治的眼光去观照人物性格,这对北京都市书写的完善和升格无疑起着巨大的作用,同时也能够极大地满足创作要求,适应大众的口味。

三、审视都市文化

(一)展现尚金尚权的市民文化

作为通俗文学的创作者,张恨水在北京生活时,用画笔真实地展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都城的图景,并将市民缤纷的生活融入了小说创作当中。小说中的市民普遍追求金钱和权势,张恨水在创作时并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这样的行为和思想,而是对市民的生存境况高度关注,间接反映出市民思想追求的缺失。张恨水在思考人的精神层面时,也补充了人对物质利益的思考,正视了尚金尚权意识在市民思想中的存在。

老舍是一位书写北京极负盛名的作家,分析二者北京书写的异同,有利于我们更好地去把握张恨水北京都市书写的创作特点。老舍在书写北京时,致力于寻找北京城市、北京市民的病根,深挖 “城市病因”。《骆驼祥子》中的祥子,是一个庸碌无知的劳动者形象,也是老舍塑造的典型形象。老舍在创作过程中,常常讽刺那些唯利是图、飘忽不定的新派市民,赞扬那些踏踏实实的正派市民,更多的是抓住国民的劣根性进行揭露和批判,很少站在一般人性的角度去评判这些市民的行为。

与老舍不同,在张恨水的小说当中,金钱权势成为北京市民普遍的追求,这种尚金尚权观念是市民文化的一部分。一方面,从现实的角度出发,大富大贵是市民阶层所殷切期盼的,其地位远胜于爱情;另一方面,1912年,北洋政府建立,北京市民有着强烈的政治敏感性,对这个新政权心怀期待,越来越多的市民开始踊跃尝试,拼命往上爬,争取实现大富大贵的梦想。

《啼笑因缘》中,沈凤喜和樊家树、刘将军的感情均与金钱权势挂钩,前期樊家树和沈凤喜的每一次见面都是以救济方和接济方的身份出现,金钱成了维系他们感情的重要因素之一,这就不难解释沈鳳喜最终选择了拥有金钱权势双重价值的刘将军,当刘将军将自己账簿、银行折子和图章捧到沈凤喜的面前向她求婚时,文中写道:

沈凤喜不觉嫣然一笑,正是:无情最是黄金物,变尽天下儿女心。

(二)改良封建家庭观念

张恨水的作品通俗却不滥俗,他虽然被冠以第一通俗文学大师的称号,却从未将自己限制在通俗领域内,而是始终将自己的作品放在“高雅”的坐标上,不断形成具有张恨水印记的通俗文学作品。《通俗文学十五讲》中提到:“张恨水对‘高雅的追求是在以儒家文化占主导的传统文化方向上进行努力的”。

张恨水对《金粉世家》的成功塑造,不仅仅在于酿造了金府陨落的悲剧,并且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不同于以往时期的封建大家庭。例如金府的男主人金铨一方面博学于文,对待朋友有情有义,对待家人仁德兼备,是儒家所倡导的典型的君子形象;另一方面,他学贯中西,受到了西方文化思想的影响,没有门第之见,允许儿女们自由婚恋,当家世远远低于金燕西的冷清秋嫁到金府来,金铨并没有因家世而看低冷清秋,反而因为冷清秋文采斐然、举止端庄而高看一眼,觉得金燕西配不上她才是真。张恨水在塑造这样的封建大家庭时汲取了儒家文化当中的先进成分,加之以新式思想,构建了一个超越了那个时代的理想封建家庭。

(三)高扬男女平等思想

张恨水是位潮流感很强的作家,身处北京这片多元文化聚集的土地,再加上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他在创作小说作品时融入了大量新的时代元素。正如《通俗文学十五讲》的第六讲曾提到:“张恨水表面上并不愿向新文学低头服输,许多新文学作品的艺术水准他可能也并不佩服,但是他心里知道新文学毕竟是代表时代发展方向的,新文学的许多主张是正确的。”

男权、父权的桎梏束缚了人们千百年,这些腐朽的思想在新文化运动的击打之下逐渐溃败,换之而来的是对男女平等的追求和渴望,因此在张恨水的小说中,对男女平等思想的高扬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春明外史》中的李冬青就很容易让人们联想到现代的知识或职业女性,她在父亲去世之后,跟着两位叔叔生活,可两位婶母总是对她冷言冷语,最后她毅然决然地带着母亲和弟弟离开了这个封建大家庭,之后她不仅能自食其力,而且还自告奋勇地补贴家里。李冬青摆脱了传统女性的依附心理,在五四新文化的渲染之下,我们能在她身上看到“新女性”的影子,小说中所宣扬的男女平等思想,尽显新文化、新思想的光芒。

四、推動通俗文学的演进

张恨水酣畅淋漓地书写了北京都市面貌,他特立独行,以俗为雅,由旧求新,在对新旧文化的借鉴和吸收中,创造出了一个广阔的雅俗共赏的北京都市面貌。张恨水的北京都市书写不仅为我们展现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北京都市的真实图景,也延续了近代通俗小说的生命,赋予它新的时代特征,促进了通俗文学的现代化进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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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旭晓,重庆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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