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情

黄平

一

在瑞金市老城区，有一家酱品加工厂，主要生产酱油、豆豉等酱料产品，里面的工人一多半都是残疾人。厂长叫刘万亭，创始人是他父亲刘恒素。最近，一家大型食品集团看中这个厂子，准备投资合作。刘万亭早就认为厂子规模不大，挣不来大钱，现在能抱上这条大腿，真是天上掉馅饼。可刘恒素听说合作后要精简这些残疾工人，坚决不同意。刘恒素今年快八十岁了，身体不太好，刘万亭是个孝子，只好把这事先放一放。

刘恒素是个好人，做了一辈子善事。举个例子吧，三十年前，他刚把厂子办起来，举步维艰，却长期资助邻省的四个贫困学生。直到现在，刘万亭还经常拿这说事，说那些受资助的学生，有谁会记得他？又有谁来找过他？刘恒素却总是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当年自己在邮局汇款时，汇款人地址和名字都是假的，就是不图回报。

闲暇的时候，刘恒素喜欢玩抖音。这天，一段视频引起了他的注意——千里之外的桥县，有家小芳包子店，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却有着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叫敖小芳。他虽然挣钱辛苦，却不忘做善事，每天都会准备一些包子，免费提供给有需要的人，已经坚持了好多年。

刘恒素心里一动，自言自语地说：“桥县？敖小芳？难道是他吗？”

等刘万亭回来，刘恒素把那个视频给他看，喜滋滋地说：“这个敖小芳应该就是当年我资助过的学生，你老是说他们不懂感恩，这不是在回报社会吗？”

刘万亭看完视频，不以为然：“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哪有那么巧？”刘恒素信心满满：“同名同姓不奇怪，但中国姓敖的人不多吧？男孩起女孩名字的就更少了，又是桥县人，年纪也相当，肯定是他！”刘万亭没好气地说：“这好办，要不您去桥县一趟，找找他们？”

说来也巧，半月后刘万亭到外地出差，刚好经过桥县。刘万亭心想，不如去找找那个敖小芳，看他究竟是不是父亲惦记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当然好，是的话就要瞒着父亲，否则父亲的成就感飙升，厂子合作的事情就更困难了。

刘万亭在桥县下了车，一路打听，找到了小芳包子店。店门口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如果你饿了，请到店里来。”里面有一个爱心包子区，在那里拿包子，不用扫码付钱。刘万亭吃完早点，故意跟敖小芳闲聊起来：“老板，你这么高大威猛，怎么叫女人的名字呀？”敖小芳憨厚地笑道：“小时候家里穷，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图好养活呗！”“那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善事呢？”敖小芳也很健谈：“谁都会遇到难处的。我父母走得早，我全靠街坊邻居接济，不但没饿坏，还长得牛高马大，所以回报一点是应该的。”

刘万亭换了个话题，问道：“你老家是在侯集乡吗？”“不是，我是县城人。”刘万亭眉头一皱：“那你有没有在侯集乡读过书？”“侯集乡离县城几十里，我怎么可能在那里念书？怎么啦？”

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刘万亭放心了。他见敖小芳为人真诚，就把来意告诉他。敖小芳听完后，啧啧称赞道：“老爷子真伟大，可惜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不然我倒想认识老爷子。哎！另外几个学生你要不要去找？”刘万亭摇摇头，想了想，加了敖小芳的微信就离开了。

二

刘万亭刚回到家，不巧刘恒素生病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病得不轻，要保持心情愉悦，才有助恢复。刘万亭心想，现在能让父亲高兴的事，莫过于那几个学生的消息。不过不仅不能告诉他真相，还得请敖老板帮忙，让他假冒那个敖小芳，来个善意的谎言。

敖小芳果然乐意帮忙，为了让刘恒素相信，他拿着自己的身份证，跟刘恒素视频聊天。刘恒素见到敖小芳，开心得像个孩子，连声对刘万亭说：“你看，小芳现在能回报社会，真是太好啦！”

这招真管用，通过几次视频，刘恒素每天乐呵呵的，病也好得快，半个月就回家了，刘万亭也松了一口气。

谁知不久后，刘恒素又意外摔倒了，再次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刘万亭，这次刘恒素病情更加严重，要他做最坏的打算。刘恒素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什么，对刘万亭说，如果能再知道其他三个人的消息，自己就没有遗憾了。刘万亭一阵酸楚，也许这是父亲最后的心愿，无论如何也要满足他。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用老办法，请敖小芳在当地找几个同名同姓的人假冒那些学生。这次不能光通视频，要加大力度，最好带人过来跟父亲见面。一切开支，自己负责。

敖小芳一听，非常为难，说这么多人怎么找？还要把人带过去，万一露出破绽，不就适得其反，好心办坏事了？

刘万亭解释说：“这几人的名字都很普通，那个年代重名的人多了去了，应该能找到。只要姓名、性别没错，年龄相仿，其他的都不重要。老爷子跟他们从来没见过面，又过了这么长时间，怎么知道真假？”见刘万亭说得有道理，敖小芳答应试一试。刘万亭就把那三个学生的信息发了过去。

敖小芳忙活了好幾天，还真的找齐了这些人。刘万亭非常高兴，让他们早点过来。谁知到了约定那天，刘万亭忽然接到那家食品集团的电话，要他马上过去商议合作事项。刘万亭左右为难，不去的话，怕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去的话，那么多人过来，自己不在说不过去，只好跟敖小芳商量，让他们晚几天再过来。敖小芳却说人已在路上了，让刘万亭尽管去出差，他们直接过去照顾老爷子，直到刘万亭回来。

刘万亭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心想这样也好，到时候多付些钱就行，于是放心去了，走了三天，把相关事项都谈妥了。不过刘万亭说父亲病重，现在马上签约的话，怕父亲受不了，所以要再缓一缓。刘万亭赶回来后，直接去了医院，进了病房，就见一屋子的人围坐在刘恒素病床边，聊得很开心。刘恒素看起来状态很不错，见刘万亭回来，高兴地说：“万亭，他们就是我当年资助过的学生，特地从桥县过来看我，这些天辛苦他们了。”然后指着敖老板说：“这个你见过，敖小芳。”然后又一一介绍起来，“这是陈伟，在广州做设计；这是杨军，在北京做生意；这是曾丽萍，在上海当老师。”最后，又指着一个高个子说，“还有这位，是司机师傅。”

刘万亭松了一口气，这些人不错，演得好，又敬业，成功把父亲骗过去啦！眼看到了饭点，刘万亭让父亲先休息，自己带大家出去吃饭。

三

路上，刘万亭对敖小芳说：“敖老板，太谢谢你了！要多少钱，你开个价！”敖小芳说：“别谈钱的事！”刘万亭知道这是客套话，马上说：“这怎么行？你们过来不容易，开支不小，怎么能不给钱？”敖小芳含含糊糊地说：“等下再说吧。”

开席前，刘万亭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各位远道而來，辛苦了！大恩不言谢，我先干为敬。”敖小芳一把拦住他，说：“别急，你先听我说。今天的第一杯酒，应该我们敬你。”那几个人心有灵犀般，纷纷站起来说：“对，我们先敬你。”

刘万亭连忙摆手：“哪有这个道理？一定得我先敬你们。”陈伟说：“刘老板，看年纪我叫你哥。我们这几个人，其实不是敖老板找来冒充的，我们都是你父亲当年资助过的学生。”

刘万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兄弟，你叫我哥，我答应。但现在不是在医院，你就别说假话了。”

谁知，曾丽萍和杨军也说：“亭哥，陈伟说得没错，我们真不是假冒的。”

刘万亭扭头问敖小芳：“敖老板，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入戏太深，还没出来？”

敖小芳笑笑说：“千真万确。前些天你让我找人假冒，我想了很久，觉得只有找到真正的人，才对得起老爷子。所以我就去了侯集乡，跑了三四天，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联系方式。他们都在天南海北，但一听这事，没一个含糊的，全都答应马上回来。正因为这样，所以你在不在都没关系啊！”

刘万亭哪里会相信：“你们说自己是真的，怎么证明？那个身份证可不算啊！”

敖小芳说：“他们为了让老爷子相信，都带来了证据。拿出来吧。”

曾丽萍从背包里拿出几本发黄的日记本，说：“我有写日记的习惯，特地带了过来。”刘万亭接过日记本，里面有好几页是折好了的，上面写着：“今天，我又收到好心人汇来的钱，这学期的学费不用愁了，真的谢谢他……”“这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好想写信告诉他，可惜不知道地址……”

陈伟递过来一本初中毕业证书，毕业学校是侯集乡中学。上面贴有相片，那个清瘦的少年一看就是年轻时的陈伟。杨军也掏出一张机票，说：“为了见恩人，我从北京赶回来，这机票不会有假吧？”

刘万亭终于相信了，上前握住他们的手，激动地说：“你们，怎么不先告诉我？”

“一开始，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们，等人找齐了，大家又说，还是见了面再告诉你，这样才惊喜嘛！”敖小芳得意地笑了，又说，“所以刚才我说不谈钱嘛！”陈伟接着说：“惭愧，以前我们也想过寻找恩人，可是没有地址和姓名，找不到。如果不是敖老板这么热心，我们可能永远都见不到恩人，内疚一辈子。”

“原来你们早就商量好了，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忽然，刘万亭想起了什么，说道，“敖老板，早知道这样，你不如把真正的敖小芳也找来，来个大团圆，那该多好啊！”

大家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刘万亭莫名其妙。敖小芳边笑边说：“真的敖小芳也来了，就在这里！”

“啊？”刘万亭糊涂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司机走上前，笑盈盈地说道：“亭哥，我就是敖小芳，跟这位敖老板同名！”说着把身份证拿了过来。

刘万亭更加摸不着头脑，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

“是这样的，老爷子以前跟敖老板视频过了，在他心里，敖老板就是敖小芳。我们商量好了，干脆就让敖老板继续假冒下去。等老爷子病好以后，我们每年都过来看他，我会一直当好这个司机。”

刘万亭终于明白了，他不由热泪盈眶，哽咽地说道：“谢谢你们，想得太周到啦！”说完，他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大家赶紧拦住他：“我们是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

几杯酒下肚后，刘万亭感到内急。走到卫生间时，忽然摸到了口袋里那份合约，他想了想，打了一通电话，然后把合约撕了，丢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