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河里的滚烫人生
2024-04-03
2018年,电视剧《大江大河》播出,叫好又叫座,成为现象级作品,编剧唐尧也因此获得第二十五届白玉兰奖最佳编剧(改编)奖。多年来,他几乎所有创作工作都围绕着《大江大河》。
在许多人眼中,唐尧和马骋怡是充满理想主义的编剧。但在他们看来,恰恰要有理想主义,才可能写好现实主义作品。要写真实的生活,就必须走很多很多路,了解很多很多人,忍受很长很长的孤独。
5个月的实地调研
作为三部曲的终章,《大江大河之岁月如歌》呈现了3位主人公在“邓小平南方谈话”后跌宕起伏的蜕变之路:宋运辉早已通过高考完成逆袭,进入国营化工企业成为技术骨干,在集团改革中沉浮,来到地方农药厂重启事业;雷东宝带领小雷家村完成集体经济的崛起,又遇到乡镇企业发展的十字路口;杨巡则是从个体户到万元户,见证了个体经济壮大路上的风风雨雨。与前两部相比,《大江大河》第三部不仅描写人物成长,更聚焦了中国经济市场化的重要阶段。
为了同时展现宏观层面与人物层面的故事,唐尧和马骋怡在剧本创作之前就进行了大量专家采访,经济、社会、历史、政治,希望能从各个角度了解1990年代的中国。剧中许多桥段和细节,都是在采访中得到的灵感。“与专家对话,一方面是要听他展开详述的内容,全面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另一方面也要思考他们没有展开的部分,或者说不那么容易给出解答的社会现象。”
为了挖掘这些故事,两位编剧开启了5个月的实地调研,福建、浙江、江苏、山东……沿着东部海岸线一路向北,他们经历了一场时间之旅。在原本的剧本设定中,宋运辉来到农药厂后就经历了村民农药中毒、农药厂深陷漩涡的故事。唐尧和马骋怡决定前往各地农药厂调研。
一开始,他们接触到的工厂都非常现代化。“农药行业这些年更新特别快,绝大多数厂都已经全自动生产。”唐尧说。他们根据这些调研写出了前5集,但总觉得不太对劲。吃工作餐时,两人闷声吃饭,谁也不说话。大约吃了40分钟,唐尧打破僵局:“我覺得还能使使劲。”马骋怡立马回复:“没有现场感。”
“我们现在看到的厂子都干干净净了,但1990年代的农药厂不是这样的。”唐尧说,“车间工人的工作是什么状态?车间温度是多少?机器运作的分贝是多少?我们都不知道。”
他们又开始动用所有关系,寻找1990年代运作至今的农药厂,最终找到一家。在那家远离市区的农药厂,唐尧和马骋怡第一次见到20世纪的生产设备,从调工单到派料单,从领料、生产到贴牌、出厂,彻底了解当年工厂的运作。
唐尧对工厂里一位老工人记忆犹新。“他在厂子里干了三四十年,但文化程度和个人能力只能承载一份简单的工作——搅拌化料。”唐尧说,“我跟他说现在都全自动了,五六十岁的老爷子当场就急了,直接在我面前展示一个人如何把30公斤的料桶搬上去,如何搅拌,如何回桶,一个人把所有活儿都干了,生怕我们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工序不需要他了。”
唐尧立马联想到“下岗潮”时期的人物状态,这位老工人由此成为他撰写角色的原型,即剧中不得不面临末位淘汰的姚宝林,一个生活窘困却依然一心为厂、为集体着想的老化工人。
过剩、阵痛、希望
数年坚持一个故事绝非易事。“坐在电脑前,一定是会灵感枯竭的。”唐尧说,“但每次下生活去了解,又总能重新找到创作的动力。”
在江苏徐州的农药厂,他们听老厂长讲自己为保住工厂一路奔波的故事,“在为工厂艰难求生的过程中,差旅费用光了,买不起回厂的长途车票,只能深夜从市区走回乡村,几十里地走得僵硬了双腿,磨薄了鞋底,看见工厂大门时,天都亮了”。于是,就有了宋运辉离开农药厂后得知工厂即将被摘牌,跳下火车沿着铁轨一路走回去的桥段。在扬农化工,他们了解到传统化工企业凭一个研发力挽狂澜的故事,就有了宋运辉带领农药厂起死回生的逆袭。
宋运辉之外,雷东宝和杨巡的故事同样建立在丰富的实地调研上。为研究乡镇企业的发展历程,唐尧和马骋怡对比研究多个样本。“在1980年代,苏南模式和浙江模式都曾闻名全国,其中以华西村和温州商人最为典型。但之后两种模式的发展势头、走向大相径庭,这背后的原因值得探究。”马骋怡说,“我们由此深挖,完善了雷东宝和杨巡的两条故事线。”
雷东宝的故事是典型的苏南模式。他带领小雷家村通过集体经济脱贫致富,也经历乡镇企业转型的阵痛;杨巡则是鲜明的浙江民营企业家,从小商品做起,办批发市场实现资本积累,也在丛生的诱惑中寻找到人性的真与善。
唐尧用3个词形容该剧所描述的时代——过剩、阵痛和希望。“1990年代,我国经济一下子从原来的短缺进入过剩,从卖方市场变为买方市场,许多矛盾浮出水面,因此也带来了社会转型的阵痛——下岗潮、倒闭潮、收购潮……”唐尧认为,尽管是主旋律作品,也不该回避这些真实发生的历史问题,观众才能看到真实的时代画卷。
“虽然是主旋律创作,但我们从不刻意塑造英雄。多年来,我们最大的感触就是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英雄,但也从来不乏英雄。英雄就是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们也有弱点,但在困难面前会迸发出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善与力。”马骋怡说。在她的专家名单里,有一位某大型化工国企的退休女高管。每次马骋怡向她询问专业知识,对方总是秒回。可有一次,马骋怡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回复。对方翌日凌晨打来电话,嗓子都哑了——原来是她之前工作的工厂发生了泄漏,她一直在现场协助处理。“您不是已经退休了吗?”马骋怡疑惑地问她。
“出事故了,听到警报第一时间就是赶去厂里看看。你要来现场,会看见往外走的是要疏散的居民,往里走的一定是在化工厂工作过的工人。”那个瞬间的化工人根本不会想到责任、义务、使命,那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也成为《大江大河》中最感人的片段。不论是金州化工厂发生事故,还是彭阳农药厂遭遇冤案,每位化工人都选择奔赴一线,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国家资产。正如马骋怡所言:“这就是希望。”
体会现实,写就经典
唐尧仍记得数年前创作《大江大河》剧本时,第一次造访金山石化的情景。那时,他为了确认剧中一个化工厂跑冒滴漏的情节,来到一线向管理者和生产者取经。高耸的塔罐釜泵,直径惊人的管网,还有专业的化工人,都给唐尧留下深刻印象,也由此奠定了《大江大河》之后的创作方向——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
多年调研,在外人看来得不偿失,但唐尧和马骋怡甘之如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都曾孤注一掷地投入编剧这份工作。唐尧是上海戏剧学院科班出身,毕业后曾在香港剧组工作。那是港资在影视圈无比强势的时期,他发现编剧成了导演的工具人,便转行去做电视节目。在电视台,他每天朝九晚五,体会到真正的人生百态。后来电视台改制,年过三十的他终于下定决心重归影视创作,因缘际会下来到著名导演张黎的团队,写出了剧集《圣天门口》。
马骋怡的转行同样曲折。从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她相继做过大型影视公司的策划、制片、高管,“算是在那条路径上走得还比较顺吧”。数年前,她因一部都市剧与唐尧合作,写作才华被唐尧发现。唐尧鼓励她:“做编剧或许会比你现在苦,但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潜能释放出来,而你有这个能量。”
对他们来说,编剧就是这样一份工作——越是隐于尘埃,越能体会现实;越是体会现实,越能写就经典。
(摘自《环球人物》余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