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红妮的女孩（上）

这个故事来自北方的一个小村庄。那是20世纪80年代，一个孱弱的婴儿呱呱落地时，雪花正在天地间沸沸扬扬，北风挟持雪花在狂奔，像有人在旷野哀嚎。

婴儿的母亲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粘在脸上，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敢看孩子，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了，前两胎都是闺女，没活长。这胎再不是兒子……她不敢想下去了。

接生婆拉长声音道：“恭喜，喜得一千金……”

一个中年男人一直躲在外屋听动静。此刻，门帘啪地被甩起老高，一团寒气撞了进来。男人吼道：“啥玩意？又是个妮子？废物！送人送人，赶紧抱走。”这是一个父亲送给刚出生女儿的话。

接生婆拿起给她准备好的鸡蛋和挂面，嘟囔着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自己搞出来的……生气地夺门而去。

天黑下来，雪还在飘，风还在哀嚎。女婴睡着了，女人与黑暗对峙，一刻不离地守着孩子。她惊恐地盯住屋地当中忽闪的小红点，她害怕小红点变成一团火，会烧到她的孩子。一阵男人的长吁短叹后，一团黑影沉重地移了过来。

男人把包着被子的婴儿团好，抱起就走。女人死死抱住男人，跪下哀求：“她爹啊，快放下妮子！这可是你亲生的骨肉啊，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老天爷，各路神仙在头上看着呢，咱们不能造孽啊！”女婴被留下了。

这故事中的男人是我舅舅，女人是我舅妈，女婴是我表姐红妮。

那年月，谁家都不富裕，玉米饼子夹块咸菜，玉米糊糊撑饱肚子，能吃上就算不错了。妮子长得又瘦又小，稀疏的头发像枯黄的野草，瘦削的脸上，只有那双胆怯的眼睛大得很，让人心生爱怜。

妮子爷爷患病几年，把家底折腾光后撒手走了。妮子爸爸在妮子六岁时把一群羊交给了她。天刚放亮，她要把羊群赶出去，太阳落山才可以把羊群赶回圈。每只羊肚子都吃得溜圆，妮子的肚子却饿瘪了，见到野菜就往嘴里放，吃得脸直发绿。

妮子的弟弟出生了，几乎抢走了父母全部的爱。妮子经常挨饿，吃的也是残汤剩饭。在一个非常冷的冬天，妈妈看着冻得发抖的妮子，心里难受得不落忍，把自己结婚时的红袄改成妮子的半大棉袄给她穿，还疼爱地叫她红妮。红妮高兴得直发呆，问了好几遍这红棉袄真的给她穿吗？妈妈心疼地搂过她连连点头。

红妮特别喜欢自己的名字，还给小蚂蚁取名叫红小蚁，管小兔叫红小兔，就连那棵丑陋的拉拉藤，也有好听的名字叫红藤。

村外的小树林成了妮子的王国，她是那里的公主。她在那里唱歌、跳舞，花草为她鼓掌，蝴蝶和蜜蜂为她伴舞，还有小虫和小鸟为她奏乐，羊群、小兔子、小刺猬都是她的忠实观众。她是那里的爱心大使，连微小的蚂蚁都是她要保护的对象。

红妮看到村里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也鼓起勇气说：“爸，妈，我也想上学。”

爸爸坚硬地扔出几个字：“不行！女娃子念书有啥用，羊谁放？”妈妈在一旁唉声叹气。红妮低着头走进夜里，眼泪随着脚步掉了一路。她独自一个人坐在羊圈里，抱着一只小绵羊无声地流泪，满天的星星也湿了眼睛。当妈妈找到红妮时，她已经浑身滚烫。

两天后，高烧退去的红妮变得更加沉默无语，再没提过上学的事。姥姥可怜红妮，找村里上学的孩子教她识字。红妮聪明好学，很快认识了很多字。

有一次，红妮看到小伙伴的一本画册《巨人的花园》，她用一个熟鸡蛋换来借用一个晚上读这本书。

红妮躲进柴房，偷偷点上煤油灯，仔细临摹书上的每一幅图画。她喜欢画里面那些开心的孩子，还有那个让人害怕又可爱的巨人。红妮要把他们都画下来，留在身边成为最好的朋友。

当红妮描完最后一幅画时，不小心碰翻了油灯，烧着了身旁的柴草。火苗像困兽一样到处乱窜。红妮拼命扑打，火却越烧越旺。她抱着书跑出去，拼命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救火啊……”她的叫声吵醒了沉睡的父母和村子。月黑风高的夜晚，红色的火焰把寒冷的黑夜烧出一个洞。

大火过后，柴房和柴草几乎被烧光了。红妮被关进一间小屋子里，爸爸凶神恶煞一样，抓着树条子冲进来，用力抽打红妮，问她为啥烧房子。红妮倔强地紧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她脱掉红袄，不想红袄被抽开了花，她太喜欢这带给她温暖的棉袄了。只穿了一件单衣的红妮，蜷缩在地上受着抽打。被锁在门外的妈妈绝望地拍打着门板哀求：“妮子他爸，求求你，看在老天爷的份上……饶了妮子吧，她还那么小……她是你亲生的娃啊！”

妈妈的哭喊被爸爸的怒火化为灰烬。红妮的嘴唇咬出了血，也不肯说出是因为了抄书不小心引着了火。她痉挛的身体像一株弱小的花儿对抗一场暴风雨。

三天后，被打晕的红妮才爬起来。姥姥看着她背上结痂的伤，抹了几次眼泪，数落着红妮爸的心狠。

红妮满脸天真和神秘地说：“姥姥，我不怪爸爸，是我烧了草料和房子，爸才打我的。嘘，姥姥帮我保密啊，我没有出卖《巨人的花园》，巨人和小朋友们都好好地活着，他们一定都喜欢我。”红妮的大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宛若星星。她背诵书中的话：“巨人终于明白，没有孩子的地方就没有春天……巨人生活在漂亮的花园和孩子们中间，感到无比的幸福。”

她天真地问：“姥姥，巨人感到幸福是因为那些小孩子在花园里吗？我和弟弟去他的花园，他也会高兴吧？”姥姥叹息着，点头应和。

红妮喜欢看弟弟见她时的呵呵笑脸，经常偷摸他的小脸，捏他胖胖的小手。红妮采了很多蘑菇，让爸爸进城卖钱买糖给弟弟吃。有时妈妈会给她几块糖，她一块也舍不得吃，又给了弟弟，自己只闻糖纸上留下的味道。

弟弟会走后，见到红妮就缠着不放。爸爸警告红妮一定要加一百个小心看好弟弟。调皮的弟弟在红妮的背上不老实，经常揪她的小辫子。红妮喜欢的长头发被妈妈剪掉了，她攥着辫子哭了一场。弟弟总是偷偷把好吃的留给姐姐。红妮挨过爸爸打，不敢吃。弟弟用假哭逼姐姐吃，红妮每次吃完都含泪笑着。

弟弟很聪明，红妮把学来的古诗教他背，还承诺她不上学，要养好多好多羊，卖了钱供弟弟读大学。爸爸听了很高兴，经常骄傲地把红妮的这句话对外人讲，说自己养了一个懂事的好闺女。爸爸有时喝醉了，会对红妮说：“妮子啊，爸对不住你啊……”红妮抿紧嘴唇，低下头忍住眼泪，难过又温暖。

红妮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失去弟弟。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这个家的太多，她愿意为家里每一个人付出所有。

本文（下）篇见2024年第3期《妇女·女人观天下》编辑/周开明

作者简介

庞滟：原名庞艳。中国作协会员，沈阳市作协副主席。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小说月刊》专栏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获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奖、全国小小说十佳作品奖、改革开放40年《微型小说选刊》最具影响力微型小说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高考试题及各年度文选。已出版长篇儿童小说《星星的孩子和梦魔》《小喜鹊吉吉》，小说集《红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