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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城”的城乡二元议题与文本裂隙

2024-04-02方好

秀江南 2024年1期
关键词:知识青年加林柳青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这句话既是对《创业史》中因是否投考工厂而举棋不定的改霞最贴切的写照,亦被用作数十年后《人生》的题记,对当时热切追寻城市生活的高加林作出了忧心忡忡的告诫。面对农村知识青年是否应当进城的议题,柳青和路遥都试图在各自的作品中给出一个答案,但不约而同出现了左支右绌、无法完满的情况,甚至让作品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逻辑裂隙。

文本中的逻辑裂隙

同样是在城乡交叉地带徘徊的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和改霞都面临城乡二元抉择的议题。在这个议题的处理上,柳青和路遙都试图给出一个答案,却都因此在文本中出现了无法忽视的裂隙。

在柳青的《创业史》中,改霞在面临进城与否的问题时,产生了一个很明显的转变。她原本打算退学后成婚,专注于农业合作化事业建设。然而,一旦她产生了进城的念头,正如张高领所犀利指出的,改霞不仅不再打算退学,反而“更加努力学习文化”,以此来提高文化程度,让自己达到国家工业化建设的要求。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改霞掌握了更多的知识,成为知识青年,就必须选择进城而非留在农村?小说中的改霞看到卢书记因农村好青年纷纷进城、农村建设缺少好青年而哀叹时,在心中想着:“你们培养新的人去嘛!国家工业化不是更要紧吗?”这是值得商榷和思考的一个判断。事实上,这样的判断架不住一句反问:“难道农村集体化建设就比不上城市工业化建设要紧吗?”

这就形成了一个极其明显的逻辑裂隙乃至悖论。如果改霞的人物形象注定在此受到批判,那么柳青或许能在否认改霞的基础上自圆其说。可事实是柳青并未对改霞的选择进行否定,正相反,他对此作出了明确的判断:“考工厂,是改霞非走不可的路。”

然而,他依旧无法在不否定改霞的基础上完善地回答改霞为何非进城不可的问题,只得在最后以党的命令来悬置这一问题,强行压下了小说中的叙事漏洞与逻辑裂隙。我们不难发现,对于农村知识青年选择进城还是留在家乡建设这一二元议题,柳青无法找到一个完满的答案。诚然,农村建设需要留住人才,可农村知识青年奔赴城市建设的合理性也依然不容否定。改霞则是这个似乎背道而驰的二元议题的矛盾集合体,体现了《创业史》中这一难以弥合的逻辑裂隙。

在《人生》中,尽管世殊事异,城乡二元问题反而愈加严重,高加林的故事依然没能为这一悖论给出完美的答卷。

高加林最初的选择是毋庸置疑的:进城。然而,路遥特意将他放在自己试图探讨的问题的困境中:路遥堵死了高加林考上大学或公办教师以进入城市的道路,逼迫他留在了高家村。这就是路遥为探讨城乡二元选择问题设置的场景。

在这样的困境下,高加林也做过与乡村和解的尝试:“卫生革命”便是这样的一次试探。然而,高加林与乡村的和解终究因为这次介于失败与成功之间的行动而中断了,随后他到城里遇见的种种景象,例如克南妈的讽刺,再次刺激了他的神经,让他的和解成为不可能,再次寻求进城成为必然。这彻底固化了高加林对乡村、对农民身份的憎恨:“他十几年拼命读书,就是为了不像他父亲一样一辈子当土地的主人(或者按他的另一种说法是奴隶)。”

按照这样的行为逻辑,小说的结局就显得尤为离奇:为了让高加林满足作者理想化的处理“幡然悔悟”,竟让此前并未对巧珍表现出真正意义上爱情的高加林在与黄亚萍对话时表示自己“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连一个字也不识”,更让前脚才听见孩子在山坡上唱起《信天游》讽刺自己的高加林,后脚就立马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理解和鼓励,“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很真诚。大家还七嘴八舌地安慰他哩”。这当然是极端矛盾的。

时代背景

要想分析文本中裂隙存在的缘由,我们还要回到文本形成的时代背景。

《创业史》第一部第一稿于1954年完成,最终于1960年出版。就在这6年时间里,我国正处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探索社会主义道路新的可能性的过程中。在这一时期的版本中,改霞进城的理由也很明确,那便是“郝建秀那样的女孩子的鼓舞”。然而,这个理由根本没有回应“农村合作化和城市现代化建设先后问题”的悖论,而是以唱高调的方式回避了过去。显然,在城乡轰轰烈烈开展现代化运动的1960年,柳青试图让梁生宝和改霞分别走向两条道路,一个投身于农业集体化运动,另一个则奔赴城市进行工业化建设,以此调和二者先后之分的矛盾,从而合理兼顾二者。但这样的处理仅将问题悬置,一旦这个问题具体到改霞一个人身上,理想化的处理便不再可能:无论改霞如何选择,都必将面临“为什么”的诘难。

我们不难发现,柳青一直在试图缝合改霞身上存在的逻辑悖论,《创业史》也因此出现了1977年的修订本。在这一版本中,改霞进城的原因悄悄改变了:“她打听到国家要先工业化,农村才能集体化。”先工业化后农村集体化是刘少奇的一次讲话,在这里毫无疑问成了被批判的对象。由此,改霞进城便成了刘少奇“错误路线”引导下的结果。针对这一改动,宋炳辉认为这是因为柳青试图迎合政治,却失去了对时局的敏锐判断力:“就在黎明已经来临,在已出现了为刘少奇同志平反的可能性的时刻,他却显得毫无判断力和预见性,紧赶慢赶地终于搭上了批判刘少奇的‘末班车,这令人惋惜,更令人痛心。”尽管如此,柳青最终也没能缝合好改霞身上存在的裂隙。

在《人生》成书的20世纪80年代,农村体制改革虽已大大改善了农村经济状况,改革开放的春雷却让城市经济发展速度比农村更快,“两大差别(即城乡差别、工农差别)”成了黑沉沉压在青年们头上的阴云。如果说此时集体主义叙事尚为主流,他们或许还能忍耐住心中的不平衡,然而集体主义的松绑让个人利益和欲望都渐渐得到了合理肯定,青年们面临的选择与不满便尤为突出。

因此,路遥面对的议题事实上和柳青面对的并不完全一致。他要面对的问题本质上并非应当在农村和城市中先选择哪一个来建设,而是农村知识青年该如何面对已经存在的城乡差别。

路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给谷溪的信中写道:“国家现在对农民的政策具有严重的两重性……这造成了千百万苦恼的青年人。”他认为,这些苦恼的青年人实际上构成了国家潜在的危险,“大量有文化的人将限制在土地上,这是不平衡中的最大不平衡。”在路遥的认知里,要突破城乡二元体制,当务之急是要解决好农村知识青年的出路问题。然而,在这一基础上,路遥也遗憾地发现,“高加林们”纵然先一步离开了农村,他们在体验到城乡二元体制带来的利益后,很可能会失去缩小城乡差距的动力,甚至不自觉地成为这一体制的维护者。正如高加林,就算他自己曾受尽城乡二元体制之苦,一旦他进入城市生活,便自然而然地用上了他曾经憎恶的“城里人”目光,高高在上地审视巧珍和她身上带有高家村色彩的一切。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路遥做出了他身为作者的干预:让高加林最终回到高家村,得到了村民们的原谅。由此,路遥在乐观的想象中化解了这一难题,成就了一个“大团圆”式结局。这正是《人生》文本中逻辑裂隙存在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面对农村知识青年的城乡二元抉择议题时,柳青和路遥都受到了时代背景的影响,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在总体上,柳青迎合了当时农业集体化的大风向,也试图以改霞进城来同时迎合城市现代化建设这条路。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无法忽视当时客观存在的尴尬命题:农村建设和城市建设之间存在的先后问题与悖论。在这样的悖论下,为了不让改霞这一形象崩裂,柳青先是用党的调动来将问题搁置,后是为了迎合批判刘少奇的末班车而对改霞的行为进行否定、反复修改,却仍显得左支右绌。路遥面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城乡差距的问题,毫无疑问,他意识到了问题中存在的悖论,却理想化地认为城乡二元体制问题会随着现代化进程自动消失,以这样的方式来处理“高加林们”面临的问题。为了达到这样的表达效果,他不惜让文本中产生生硬的转折乃至逻辑裂隙。二者面临的文学叙事困境都与时代背景下城乡二元结构和农村知识青年的抉择有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至今都值得关注和寻求解决方案的一大议题。

作者简介:方好,女,四川乐山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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