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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逼我后退

2024-04-01王刊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又得去木兰山呆一天。

六点左右醒来,这是多年的生物钟。鸟鸣已足够盛大。我每天最先感受的早晨,不是从窗帘透进的光亮,不是艳阳,也不是母亲在厨房将金属、瓷器敲击成散点的乐音,而是那些整年都在的鸟鸣。或许有那么一只,或者几只,在时间所能给予的宽限里,它或者它们曾尽情歌唱过,只是后来不能了,身体垮掉,或者被其他物种吞食。但鸟鸣却仿佛从未改变,饱满而激越,恰切地响起于每个早晨。

我唤醒手机,几个手机都唤醒,在我睡眠的那段时间里,它们也一起沉入时间的深渊。

我点开店铺网络平台,看看有没有人进店,员工八点才值班。在没做淘宝和小红书前,这段时间也是我的。洗脸或者吃饭时,我会想起正在读或读过的书,也许它们刚好与其他的书一起拼成一块地图,一个主题的或者一个地域的;或许一个想法会突然冒出来,诞生了一个小说或者一个小说的障碍就此攻克。也正是如此,我的早晨总是从沉默中开始的,似乎只有这样它才简洁而又丰盈,与一切世俗对峙。

但自从做了淘宝,它就开始剥蚀我的早晨。那特殊的提示音,是来自物质世界的问候,比起鸟鸣和接下来的沉默,哪个更让人欢喜一些?

只是这个早晨,千牛安静得可以,宽慰中也有失落。

点开新闻,先用那些有用没用的新闻喂饱自己。然后,起床。洗脸时,看见左耳之上一根白发突兀地支出来,它完全不懂一个中年人的心思。这个年龄,身体变得敏感,每一处变化都能引发一次心灵海啸。时间变得越来越薄,薄成一张面皮,并用显性的方式让你意识到这一点。这是致命的,就像你终于知道自己得了单是听说名字就会晕过去的病。

我用手指轻轻一拨,白发便隐于青丝中。昨晚在体育馆,看见一位朋友的头顶顶着一圈光亮,仔细分辨后知道,他是脱发了,不是从前额往后退,而是从头顶的后部开始的,四周尚密,而中间稀疏,在灯光下光可灼人。几年前和他打羽毛球时,他的身体并没显出老态。我在原地站定,目光慢慢从他的接发球一步步聚焦到那块头皮。他的身体带着他走向时间的黑洞,可以预见的是,几年后他会从这个球场消失,开始步入庄重的老年。

时间总是不宽宏。它从没原谅任何人。凡是想跟他交手的,都成了它的败将。

我的时间总比同龄人的慢一些。小学入学时,我比别人晚两年,这使得我几乎成了班级里最大的。初中复读一年,高中复读一年,等到大学里我便成了“老大哥”。

这不得不让人在绝望中视时间为解药。

决定去山上呆一天,把那些与文字无关的事都往外推,正是时间逼我后退后的前进。

刚到八点就出门,买了三明治和一块面包,想了想要不要买盒牛奶或者酸奶啥的,最后还是算了。结账时我笑着问,这些够午饭吗?女收银员一边输入我的手机号,会员有优惠,一边说,不够,要是我们还差不多。我并不在乎她要说什么,只是想把早晨的第一句话说出去。

以前去山上,最难的是午饭。山上或者山脚的农家乐只卖柴火鸡。我就只得到山下的一个面店吃上一碗面,然后又回到山上,在车上睡一觉,下午继续看书或者写东西。

去年去那个面店时,路遇一个老人,她头发全白了,缠结在一起,很久没洗过的样子。她步态缓慢,身体弯曲,几乎以背示天,让人觉得时间又在这个老人身上赢了一局。那是初秋,阳光很好,是一種暖和到想把四肢摊开迎接它的好。我放慢车速,不鸣笛,也不从她身边挤过去。等我在那家面店坐好,她也来了。她坐在门口的马路上,不太远,举目可见;也不太近,要是谈话声稍微低一点,就能成功避过她的耳朵。

女老板三十来岁,一身碎花裙,见我看着那位老人,说,她,每天都来,儿女不理她,一个人住,澡也没法洗,一身臭得很。老板说起时,并不介意老人听得见。

她用很长的筷子在煮面的铁桶里搅动,蓝菜叶变了颜色,面条的身子泡软了,随着竹筷翻滚,她每次来我都给她端了面的,她说要给我钱,我啷个好收?

我用微信扫了几百元,说给老人买几个月的面吃。面店老板说,好人还是多,前几天也有人留了钱。当我们在谈论这些时,那位老人不时往这边看看,我总是避开她的眼睛,不知道我是怕看见一个人可能的晚景还是怕她看见我在看她。

我再去时,那家店关门了。整座山都在拆迁,房屋被推倒,红砖遍地,沙发、椅子躺在砖块之间,失去了房屋的护佑,它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不知那位老人去了哪里,她每顿的面是否还能按时吃上?一个人可怕的贫穷,不是来自物质,而是来自精神。如果还有来生,愿她做一个富有的人。

没地吃饭了,我只得去更远的地方。从山上下来,穿过沸腾小镇和百花谷,去保利198附近安置小区一家叫隆江猪脚饭的店里吃午饭。吃完,再懒得上山,就对直穿过蜀龙路,缓坡开上斧头山,把车停在树荫里。斧头山,是大熊猫基地所在处。就在一两百米之外起伏的山顶和山谷中,“花花”正在对着它的粉丝“整活”,谭爷爷操着四川话喊“果赖”。几年前熊猫基地扩建,那些山谷摇身一变,变得跟大熊猫一样金贵。以前,我无数次地从那里经过,吃柴火鸡、摘枇杷、爬山、看古蜀道——金牛道。自从成了熊猫基地的一部分,那片山和那些曾在此居住过很多代的人家就像金牛道一样,全都隐于历史的褶皱里。

这样解决午饭,还是麻烦,我试着早上就买好,中午随意对付一顿。反正,这个年代的人不是营养不足,而是过剩。

一路上,红绿灯前都塞满了车,骑电瓶车的在人流里赶路,大家走在上班的路上。我又何尝不是去上班?自从七八年前决定把重心放在写作上,寒暑假除外,一周的很多天,我都是在别人上班时赶着去上自己的班,不是去了木兰山,就是去了木兰山附近的自然里。

过泥巴沱,绕道三木路,穿过成绵高速,左拐,进入山区。

木兰山,其实很矮,从山下到山上,最多三分钟。要是在空中俯瞰,它顶多就是一个土堆。但这在成都主城区已经难得一见。成都本被山包围,近有龙泉山,稍远有青城山、西岭雪山,更远的如贡嘎山、四姑娘山……这些山,天气晴好时,都能看得见。但它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木兰山才是我的神山。

木兰山原叫赤岸山,改名是因为韩娥。她在元末女扮男装从军,建立功勋,被人称为“蜀中花木兰”。为了纪念她,居于此的客家人在山顶修建了一座寺庙——木兰寺。它的某面山叫滚钟坡,因寺庙的一口钟曾从那面坡上滚下去而得名。也传说寺里有一口古井,能照见十多公里之外的名寺宝光寺。关于这些,我从没去探过秘,以为寺庙太过于洁雅,一靠近就得屏气凝神。这里的香火不是很盛,所以不见络绎不绝的香客前来,也很少听到寺庙的钟声。倘若你沉浸在自我里,你会常常将其忘却。但当你一抬头往往又能望见它,我便时时感到肃穆,仿佛有一双游荡于高空的眼睛在盯着我,这甚至让我不敢在树丛里小解,只得正正经经地回到正正经经的事中去。

此刻,我正正正经经地向山顶进发。山脚的田里稻秧已下插,但并未长开,离蔚然还差很长的距离。玉米有的抽穗了,微红的穗子在微微发凉的空气里下垂;有的不过寸许,才长出了两片叶。黄瓜开始往架子上爬了,终其一生,它都在向上攀登。南瓜藤匍匐在地,还未来得及向远处探索。在它看来自己将使出洪荒之力,但放在小小的木兰山,有些边界它永远到达不了。

从破损的墙面上还可看出鲜红的“拆”字,有卡车停在路边,它是要收拾房屋被推倒后的残局。砖还可再用,钢筋要从混凝土里砸出来。这些腾出的地方,不知道是要交给自然,还是换成另外的高楼和人群?面对同一道题,人类和自然,显然有不同的手法。

路两旁种满垂叶榕,它们的枝叶还未能遮住所有的路面,来荫庇行路的人。对于榕树而言,它们还在幼儿期。

继续向上,把车停在路旁的树丛里。今天天阴着,不知道太阳会不会出来。我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长篇。它被搁置几个月了,前几天才拿出来看了看,感觉进入了攻坚阶段,就又搁置了几天。现在有了些思路,决定往下推进。有时候,写作是在不确定中有了确定。

前几次,我会把吊床系在两树间,把电脑包垫在脑袋下,电脑就摊在腿上,尽管打字的效率并不高,但躺平的人生还算惬意。

现在还没阳光,有些凉,在树之间荡着或许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我打开车窗,把座椅放倒,脚搭在方向盘上,打开电脑,摊在双腿上,凉意透过裤子传下来。要把金属焐热,要让电脑内部有温度,那需要时间。就像写一篇小说,要把材料团在手心焐热,也需要耐心和呵护。

有鸟声传来,从这里或者那里,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在川北农村,我是认识一些鸟的,麻雀、喜鹊、猫头鹰、乌鸦、老鹰,这些都是常见的,不熟悉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农村人。但自从进城后,反而觉得天空空了。只有到了树木丛生,或者庄稼生长之地,才能见到它们。

这片从山脚延伸上来的树林,是鸟儿的天堂。有的鸟叫声很激越,是那种集合时的口哨声。有的很细碎,像在林间细语,嘁嘁喳喳说着一些鸟间闲话。

鸟声并不盛大,甚至在慢慢退场,让位给那些人类制造的声浪,比如几分钟一趟的飞机,延绵不绝却隐隐传来的车声。这里也有人迹,比如一两个骑着摩托驶过的人,但几乎听不见人声,只有自然跟自然的对话。

我开始续写小说,一个上午得写上2000字,不然,我会觉得这时日又废了。

这是一个关于教育的长篇小说,主人公由体制内进入教培行业。这些年,我在教育题材上持续挖掘,写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这跟挖井见水似乎是反着来的。

写了一会,我停下来,准备去山脊上走走。远处,可以看到新都城区,高楼挡住了视线,脚手架伸出长长的手臂,诉说着城市的雄心。城区变小了,但离一掌可握还差一点高度。仔细分辨,我甚至能指认出各个建筑的名称。有些跟我无关,而有些则深入地参与了我的生活,比如泥巴沱公园和区医院,甚至电视塔。我无数次从它们边缘或者脚下经过,那些辽阔或者宏大的事物,似乎精通缩骨术,在空间里收放自如。

成绵高速横在山脊和城区之间,高铁支着粗壮的桥墩,它们守望相助,把速度演绎到一个高度。高速上的车流,制造出一股不绝的声浪。几分钟之间,会有一趟高铁经过,银白的车身,从绿色的田野穿过。顺着它们,我可以快捷地回到川北的亭子村。速度改变了时间,时间又改变了速度。

相伴而行的公路和铁路像一道分界线,横着一刀,切割出两个世界,一个城,一个乡。几十年来,中国由乡土中国,变成了城乡中国,其速度之快,面貌之深刻,让人唏嘘不止。亢奋的城市一步步向前,将边界线一次次前移。现在脚下还是田野,但谁敢说往后几年蟋蟀不会消失?萤火虫还会点着灯笼在走?黄鳝从田里钻出来?鲫鱼在稻香里摇着尾巴?

但它们现在还在,还在前线,并没打算即刻退却。

此刻可以看到大片的稻田刚刚插上了秧,一行行排得并不整齐,保持着栽下后的原貌,但一点不影响我去玄想几个月后的蛙鸣。几只白鹤在低空飞翔,像木叶坠树一样落在稻田里。它们在秧苗间行走,如履平地,偶尔会低下头啄上一嘴,那美味只有它们独享。我们全家曾在稻田间夜游过,微月高悬,夜露抚肩,稻谷垂下的穗子在手中划过,这份惬意似乎也只有我们独享。夫人感叹,要是住在这里也很安逸。当然安逸,能与自然朝夕相处,且城市生活又唾手可得。

稻田间散落着一些人家,砖房,平顶。原来的川西民居不见了,土墙、木柱、木窗、木檩、瓦顶,以及门前屋后标志性的竹子、芭蕉也不见了。那些屋檐下的旧事物比如风车、拌捅、簸箕、筛子、煤油灯,我们后代在书上看到时定会借助注释。新的物质填满了砖房的空间,充满科技感和未来性。几千年的惯性遭遇了急刹车,但谁都没法拒绝,我们不能在煤油灯下进入元宇宙,生活总是向前的,不管你怎么怀旧。

我沿着山脊行走,有些树梢遮住了我远望或者近看的视线。遇到有了空缺,我就站上一会。多年前,我也站在附近的五龙山上眺望过。那时它还没被開发,村民们遍植桃树。春天桃花映山,成片的红在青山绿树之间铺展。我那时在一所学校教语文,闲暇时会开着车从山脚蜿蜒向上,直到山顶,停在树林里。那里有满坡的茅草,很深,很密,踩下去让人担心会踩到活物。秋天里,茅草深红,渲染成草海,让人无端想滚在里面,把自己埋起来,不去听松风,不去听成绵高速上的车声,也不去听满教室的早读。坐在草地上我会随意地翻几页书,那时候也想写小说,但不知怎么写,也想看书,但不知看什么,只能随意翻翻。那时候,时间一大把,却不知道怎么花。等知道怎么花了,时间却存量不足。

脚下一条小道通往山下,也许可以通到那片有白鹤行走的田园。我犹豫了一下,已经写完1500字,还有时间去“探一次险”。步道很窄,仅容一人行走,黄色的土壤才新翻过,细看是些细小的颗粒,像是由岩石研磨而成。我抓起一把,用指头磨了几下,确认不是土粒,用脚踩上去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有什么断裂。路两边的树枝和藤蔓都被清理过,刀斧的痕迹还在。时不时会有几丛人面竹,笋子蹿出一指高。路边散落了几个笋壳,我才恍然明白几天前看见两个妇女提着袋子在竹丛里寻找的是什么。

继续往下,突然看见一个石板往路中间支出来,原来是块墓地。脚下一顿,心头一麻,像是墓主人把腰肢倾斜过来要拦下我。在这种出现一只活物都会吓人一跳的地方,那确实够刺激的。我努力站定,想着要不要离开。

是两座坟,墓碑做得很简单,不像川北农村,雕梁画栋,庄重而严肃。它只有一个薄板,长方形或者顶端圆弧形。石板正中写着亡者姓名,右边是生卒年月,左边刻着儿女姓名,并不追溯祖宗八代,自然没有碑文。坟身也不盛大,一个小小的圆形土堆,仅此而已。这里的山太秀气,秀气到人在土里一伸脚,脚趾就会从另一侧露出来。

尽管我后背有些发凉,但仍然决定往前。路过石碑,背后有人的感觉久而不去。才走了十多米,就看到了大片坟林,我已步入死亡之地,再次确认是不是要继续向下。再往下已经能看到院落,在院落之外就是刚才看到的那片土地,去走一走的愿望最终超越了惧怕。

这么想,我就战胜了那些对我凝视的“死魂灵”。我一个个读着墓碑上的名字,算是跟他们打招呼了。墓碑是亡者最后的语言,尽管其跌宕的人生全部隐于山水。

这些死者应该来自山下的某个院落,他们死后还可以守护着这匹山。相反,父母中年离开老家,在几个城市辗转,老年定居成都,他们的墓地该在何处?老家,还是成都?土葬还是火葬?我似乎看见一条断裂带,顺着某些经纬从几十年前延伸而来。

我沿路往下,经过一条水沟,它蜷伏在一排房屋之后,不知从何而来去向何方,在鸟声里也能听见它不大的声响,总有些事物只有抵近了才能感知它的存在。这条水流居于高大的柏树、房屋与墓碑的最低处,阳光不曾有丝毫的眷顾,水底的浮草也就泛着凉意。那凉意从皮肤泛上来,又像水流一样冲入我内心,用手一捞就有满把的寒沙。

两座房屋之间有条过道,地上铺满落叶。昨夜下了一场小雨,路面已干涸,但落叶边缘还有一些水的痕迹。我小心地踩上去,仍然差一点滑倒。

院子里没人,但一声犬吠让我怯步,一只大犬前腿伏在地面,朝我警惕地望着,全身的肌肉绷紧了,似乎随时会冲过来。我立即捡过一个石块,但黄毛犬并没被惊吓而逃离,而是毫无惧色地与我对峙。

过了院子前的那个小桥,就该到田园,那白鹤漫步的田园,那插满黄瓜架丝瓜架的田园。可是我是到不了了。要是能去走一走,我想它是会顶得上那几百个字符的。

回到车上,写完欠下的500字。看着小说往下延伸,我有小小的满足感。201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以来,我总是不时新建文档,从第一个字开始,慢慢长满一整页、两整页……带着一点点倔强和不甘,一步步打开文学之门。为了还账,我也建立了阅读计划,一本一本地读,企图以国别为序,对每个国家的文学面貌有基本的认知,几年来我已读过四百多本。只有打开书籍打开电脑才让人心安,我就像是那种每天得去田边地角走一走的农人。

草草吃完饭,打开手机新闻,关注的公众号已经堆上了很多推文。关于文学的、新闻的、楼市的,看了一会,睡意来袭,我安心地进入梦乡。

下午,我继续往下敲,时写时停。没手机前,总能专注地做事。没淘宝前,还可以把微信消息设置为静音。

但现在有些不同了。企业微信里总会有一些消息得亲自去处理。事实上,我会闻声而动。这个下午就遭遇了几起,有人要退单,有人在店里写差评,有人在投诉,种种坏事都凑到了这段逼仄的时间。处理完这些,眼睛有些疲劳,近处的东西都模糊不清,我决定下车走走。

停车的地方是一片香樟林。树是人工栽种的,横排竖列,很是整齐,它们这个方阵立在这里很多年了——没有了三角形支柱,树冠不大,身子比碗口粗一些。但它们显然有些营养不良,树叶枯黄,在该发新梢的季节却挂着一些干枯的枝条,将坠欲坠,即将走向新的轮回,要么化作光,要么融成泥。

才过去的那个秋天,同样是这片树林,我被满地的细柄草吸引,它们倾斜着身子,节与节之间柔毛白得像云朵,顶着暗红的花,在香樟树的脚下一路铺展,大片大片的,直到树林尽头。那时节,一切都走向枯瘦,落叶纷纷,树冠败落,草枯花尽,唯有这暗红的激情,在点亮满山的孤寂。有些事物,单看并不显眼,但一旦组成群体,就有了撼人的力量。遭遇这美景的偷袭,我仿佛看见自己亲手把内心的某间房子推开了,满屋心仪的东西让我掩嘴哇地叫了一声。我拿出手机,对着这片张扬的生命力一通猛拍,还录了视频。那些将会作为我和这座山相处的证据,存在某个数据里,在将来的某一天唤醒我的记忆。

还是去年,录完视频,等着细柄草就要翻篇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这些香樟。它们身上的苔藓由下往上爬,但那时已经水分尽失,现出萎靡颓唐的样子,可以想见,在接下来的一些天它们会把自己变得更轻,再轻,最终轻飘飘从树身脱落,回到出发的地方。

引起我唏嘘的是从树根向上由黄色细土粒垒成的“血管”,不是一条,也不是两条,它们缘树而上,蜿蜒曲折。我向树身两端探寻,它们那么长,那么有延展性。是谁这么有才,能将泥土衔来,一粒一粒垒好,垒得那么高。我用手指一戳,“血管”就碎裂成了两段,一群肉乎乎的小虫子从管道里探出来,伸出触角,微微颤动,稍作停留,就缩回管内,或者快速地爬過被破坏的地方,从这一头爬到另一头。它们身体透明,几乎能看清内脏,像是长期没见过阳光。我被这种虫子吓着了,有一种它们正用白胖的身体纤细的四肢爬过我手臂的慌乱感。我克服这种不适,去看那“血管”里的树皮,哪里还有树皮,它们白森森的,只剩下了“树肉”。我就明白,这树是遭了虫蛀。于是,百度查了香樟最容易遭什么虫蛀,答案是白蚁。我恍然,猛然记起多年前的一篇报道,说市中心的大慈寺遭到了白蚁毁坏。原来,白蚁就是它。这种进化了两亿五千年的族群,成了这片树林的赢家。被它侵袭的香樟,有着黄皮寡瘦的倦容。

现在,我走在同样一片林子里,但景象却大有不同。细柄草还潜藏在地下,做着长长的梦,等待时间将它唤醒。自然总是不慌又不忙。香樟上那些赫然在目的“血管”在风雨的剥蚀后留下些残垣,像千年的长城,来不及修复的长城,它们在烽烟和马蹄里用破损述说着一生。我一一剥去朽掉的树皮,它们像树的头皮屑掉落下来。然而,它们又并不只是头皮屑呀。“树肉”完全干枯,带着中弹后倒下的悲怆。枯了的“树肉”两旁,有新的“树肉”向它包裹过来,它们带着簇新的理想,想要完成一次掩藏。几年后,那伤过的地方将不复存在,只有工匠用锯子锯开,才能发现真相。

香樟林的地面也已焕然一新,然而新来者我却大多不认识。多年来,我在人群里穿行,遭遇人间暗流,我专心对付着人这个族群的事,对大自然的认识还停留在川北的某个农村。我面对这些曾经熟悉,曾经能叫出土名的植物,却显得无能为力。我准备用行色软件来作为第三只眼,打开APP前,我习惯性看了微信。微信里某杂志主编留了言,关于另一个长篇的。说语言和情绪都到位,但没有一个核心事件,会挑战读者的耐心。她说得没错,那是围绕一对父子的家长里短,确实没有核心事件,但我仍然相信它可以是一个好小说,好的小说从来就不该只有一个标准。这个小说投了两三年了,在几个杂志之间辗转,长长的时间消磨了我。这个年龄,我已经无可无不可,少了必须,多了接受和忍耐。天地间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生死。

我望望远处,那里刚好有一处缺口,可以透过树林的缝隙,看到不远处高耸的脚手架,那里将建省内最大的足球场。再往前,就只能看到339电视塔尖利的塔尖,以及一直未建完的绿地中心468,其余的万千楼群完全茫茫一片。只有拉开距离,空间的或者是时间的距离,有些事物才能显示出它的价值。我看了一会,确信退稿的事已经过去了,就打开行色APP,准备一一去辨识那块土地上的事物。但茅草是不用的,那是天地间的寻常物。它们长在这片林子的边缘,此刻正顶着白绒绒的花,随风起伏。去年的草已经枯黄,佝偻在草丛的底部,新发的叶片细长,长相很旺,草尖上的白花每一枝都小小的,淡淡的,似乎不起眼,还被风雨弄得有些凌乱,但成片看过去,却成了疏疏朗朗的花海。

林子里什么都有。一年蓬开花了,白的花瓣黄的心。酸枣冒出一两尺高的嫩芽,叶片的光泽闪闪发亮。刺儿菜有的花期已过,有的顶着鼓鼓囊囊的蓬,让人不禁玄想它散开盛放的样子。人面竹到处是,从边缘向中心挺进,虽然低矮,但给人绵延不绝之感。陈艾这时挺身而出,高出竹丛一大截,但它要受到人类的垂注,还差一个节日。还有几树蔷薇,横在空中,刺槐从土里冒出来,带着自己锐利的武器警告每一个想靠近它的人。我还看到了盐肤木,它结的果实,可以做药,在我的老家它有另一个名字,零角子。小时候,我会漫山遍野找这种树,用竹竿绑上一个挂钩,看见了果实就钩下来,回家用水煮一下,晒干,当场天拿到镇上卖了。在那些岁月,几毛钱都是大钱。现在,在异地,我看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它让我想起了时间、大地、故乡这些庞大的事物,也提示我在这个世间行走得足够久了。那让人伤心。

这个林子里什么都有,它没有的两旁的山坡上也有。我看到的是整個自然,天上的鸟、林间的动物、地下还在酝酿的生命,它们构成了一个自足的系统。只要有土壤,其他的一切就交给时间。总有一天,这里会冒出一株草,那里会长出一棵树苗,你甚至不知道这些种子从哪里来。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年,我不断告诫自己,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发第一个小说之后,有人亲口对我说过,你这个年龄开始写作,最多写成四川省的二流作家。我告诉自己,这有什么关系呢?在最初的几年,稿子投出去了,收不到任何回复,也找不到任何渠道去询问。我告诉自己,这有什么关系呢?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是我希望的样子。我告诉自己,这有什么关系呢?

是的,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土壤在,时间就会给出答案。

【作者简介】王刊,本名王戡;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发表于《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山花》《清明》《四川文学》《解放军文艺》《红岩》等刊,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选载。著有长篇小说《择校记》、中短篇小说集《生死之河》《阿加,阿加》等。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