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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玫瑰

2024-04-01初棉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房间孩子

必有人重写爱情

——北岛

她没有注意到他掀开帘子,而他已站在了帘子里。

之前,她戴了隐形眼镜,在护肤霜外,涂了一层增白的粉底液。房间里没有镜子,卫生间的灯光有点暗,又没有镜前灯,隔着台盆的距离,镜子里的人脸竟看不清细节,她甚至没法弄清粉底液是否涂抹均匀,会不会太过假白。看看时间,她很担心不能在他到酒店前弄好,虽然后续只是几个小步骤。这让她更觉得紧张,时不时地得调整一下呼吸,深深吐气吸气。她站在镜子前给他发信息:“我在赛场,会尽快赶回来。”应该有很多血涌在了脸上,她觉得两边都热热的。

描了眉,用了一点高光,涂了变色的唇膏,这支唇膏只会在唇上显现淡粉色,不会太浓。她之前没有浓妆艳抹地见过他,她怕用了其他浓艳的色彩让他不习惯。她不知道两边的眉毛是否画得足够对称,灯光太糟糕了。“就这样吧,没时间再计较了,又不是没见过。我得下楼了,我总得比他先到楼下。”她这样想着,脱下睡衣,套上白色的连衣裙,扣上凉鞋的后带,匆匆地下了楼。

早上不到八点,小小的厅堂空无一人,前台里坐着的两个年轻女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各自面前的电脑。她在沙发中央坐下来,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注意着水晶门帘的外面。酒店在敞开的玻璃门处,加了一道水晶珠子的门帘,大概只有一米多的宽度。大堂小得可怜,除了正对着门的前台,门右边靠墙放着一张三人沙发,左边有一张两米的长条木桌和分置在桌边的四把椅子,便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她紧张地屏住呼吸,不是他,是一个穿着酒店保洁员工作服的老年男人,她又把心放下了。后来看了几眼手机,没太注意帘子外面,然后他便已站在了帘子里。他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黑长裤,暗紫色的POLO领T恤,背着黑色双肩包。

在她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也看到了她,他说:“哈喽。”仿佛早已知道她就在那里。她呆了几秒,站起身,什么也没说,脑袋热热的。而他径直走向前台去办入住。厅堂里除了他俩,之前进来的那个酒店保洁员还在大厅里,隔在他们中间,这让她觉得好一点,像是一道屏风,对不能直视的东西做了些遮挡。

太突然了,哪怕坐等在那里,她仍然觉得他的出现太突然,简直让她发抖。她不知所措地站了几秒,继而决定出去买洗衣皂,昨晚去得太晚,商店关门了没买到,这会儿店家应该开门了。她走向门口,掀起一绺珠帘,走了出去。

她需要缓一缓,喘口气。呼吸现在打了结乱了套,她需要想一下怎么呼吸,重新整理平顺。多笨多可笑啊,她之前设想的只有一种场景,她默默坐着,而他进来后没认出她,径直走向前台,办完入住后走去电梯直接上楼。这时候她也尾随着走进电梯,如果没有其他人,她就对他说“嗨”,让他大吃一惊。如果有人,她就在自己所在的楼层下,或早于他,或晚于他。然后得意地给他发消息:我已经在电梯里偷偷窥视过你了。如果没有人,她就静静地尾随他到房间门口,在他刷卡的时候对他说“喂”,把他吓一跳。

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有这么傻的设想,并且脑子里只有这种设想。距离上一次见面已那么久,她觉得他的样子模糊得厉害,她怕自己会认不出他。很奇怪,那样深深刻下的痕迹,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她想起他,总觉得他的脸是模糊的,她总是认为不能再从人海里认出他。所以才在心里有那么傻的安排,告诉他自己不在,然后像个隐形人一样看着他进酒店,办入住,坐电梯,然后对他说我看到你了。她想的这一切,大概都是在哄自己不用紧张,没人认得她,而她可以认出别人。

商店竟然还没有开门。空气里有牛马羊的气味,不过只是淡淡的一点,更多的是空旷的清新。她空着手重新走进酒店大堂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这就好,她需要再缓一缓,再做点心理准备,才好见他。

回到房间,她收到信息:“我没想到你会在酒店大厅里,脑子一懵就跟你打了招呼。刚才那里没有你认识的人吧?412房间,你过来还是我去你那里?”她想了好一会,然后回复说:“你过来吧。”

她把房间快速理了一下,把零散的东西规整放好。两张小床上,被子像小山一样被翻卷着堆在床上,她没有去把它们铺平,想着过会儿服务员是要来整理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局促地过去开了门。他进来,她在他身后马上把门关好。

他开心地笑着:“哎呀,终于见到你了。我没想到你会在楼下,你这个家伙,骗我说自己不在。”房间里没有椅子,朝外的一边是整面墙的玻璃窗,窗边一长排木纹色的榻榻米。他在榻榻米上坐下,恨恨地说:“你为什么不让我买票不让我来?还说我是个疯子。”她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边,低着头,用一个拇指的指甲划着另一个拇指的指甲盖。很多年没见,她比原来胖了一圈,也显老了那么一点点,但是这些都没妨碍到她的好看,她还是原来的她。

“终于再见到你了,六年,整整六年了。上一次我们见面还记得在哪里吗?”

“广州吗?”

“对,你出差去广州的时候。后来我说去看你,你非说不行,不过确实是,我找不到去的理由。”

当时,她是不想见他的,她认定他早已把她忘了,偶尔记起也只是表层的浮光掠影。她花了很多时间,也用了很多气力,一截一截地,让自己撤出这种关系,一遍遍地,努力涂抹掉曾经的痕迹,但显然全都是徒劳。

他们聊了一会,决定先去旁边的早餐店吃饭,然后去他的房间。在这里他无法心安,虽然她说了,孩子不会突然回来。

他先去的早餐店,出酒店,往左,走十几米,再左拐走几步便到了。这是附近唯一一家早餐店,其余大多都是卖汽配或是修车洗车的店面。过了8点半,店里很空,只有一个客人在。他在一张空桌子边坐下,要了一笼羊肉烧卖。

她是过了一会才过去的。她把墙上的菜单看了一遍,要了一个酸奶饼,在他斜对面的桌子边,面对着他坐下。

她收到他发的信息:“想起中国饭店。胡辣汤、春卷、宝贝鱼。”她低头看着信息微笑,那是在国外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她发过去一张龇牙的笑臉。

烧卖是现做现蒸的,过了好一会才端上来,很大的一笼,雪白一片,整齐地码在竹笼中,烧卖皮削薄如纸,顶端被蓬松地束折在一起,像绢纱做的花一样,煞是好看。她隔着桌子,看着那一大笼烧卖暗笑。“要这么多!你吃得了吗?”她在微信里说。随后收到他的回复:“老板问要一笼还是要半笼,我说要一笼,哪里想到这么多。”

“给你一点?”她收到他的信息。她无法想象羊肉烧卖是什么味道,但是内心对羊肉有抵触,正考虑着尝一尝也行,他又说:“估计把老板都看傻了。”

在呼和浩特,赛马场路,在这家叫做铁蛋羊杂烧卖老菜馆的小店里,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是认识的,是一起的,是因为一个人来了这里,所以另一个也来了。网络时代,身边陌生人随手拍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发到网上,就可能被认识的人看到。她不想对他的生活有影响,他也是,所以他们说好了在外面就做彼此的陌生人。

她是陪孩子来参加射箭比赛的,同来的还有别的相识的孩子和家长。这是他刚才来酒店的路上才知道的。她和他说了房间号,让他开房的时候看能不能离得近一点,但是如果近的区域没有房间,就开在别的楼层。因为四楼的另一边有她认识的其他家长在,如果她出现在那里被看见,她无法解释。他说你怎么不早说,随后又一想,早说了又怎样呢?无论如何,他是铁了心要来的。他在西安出差,在分公司做培训,下个星期就要回深圳总部。

周三的时候他说周末要过去看她,她说不,千万别过来,周末她就去别的地方了。为了证明自己真的要去别的地方,她把手机里的订单截图发给他,上面有航班和酒店的具体信息。他便马上照着那个截图订了高铁票和酒店。

中午的时候他把那趟高铁的信息发给她,告诉她自己会过去,定了同一家酒店。

“不,你别买票别过来。”她说。

“票已经买好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

“这已经非常早了。”他回答说,本来他是打算到了酒店再跟她说的,给她个惊喜或是惊吓。

她确实是被惊到了。除了十多年前去国外,她再也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虽然说现在交通发达,但远方还是远方,更何况是这么远的地方,对于她几乎算是天涯的地方。呼和浩特,光是名字就已经非常异域,而他要去那里见她。她周五早晨的航班,中午到,他周五下班后坐夜里的高铁,周六早晨到。她盯着他截图上那趟高铁的信息,7月28日,D778,22:45西安,7:24呼和浩特东,只觉得难以置信。

他低头吃烧卖,喝茶,偶尔抬头看看她。她要的酸奶饼还没有上来,她给国外打语音电话,询问一个订单的细节。他静静地听着,就像当年在国外的某个下午,他去了她的办公室,坐在她对面距离很远的一张椅子上。她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忙着工作,偶尔接个电话,她并没有地道的英式或美式的口音,但是温柔流利,他很喜欢。他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里,局促着,却也欢喜着。窗外是三月的天空,天蓝得温和,云白得炫目。

那是在加勒比的那刹岛,那天下午比较空闲,他和两个同事一起开车在岛上转转,顺便去了一家电气用品店,买一个第二天可能会用到的空气开关。本来这事是当地工人做的,但几个工人都在忙,他们便要了商店地址慢悠悠地开车过去。去收银台结账时,扎了满头小辫子的男收银员让他稍等,随后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说有个中国人在店里,请对方下来一下。他很好奇为什么要这样,但也没多想,等待的时候便转到一边的货架旁看看。正看着架子上的小台灯,后背被轻轻地拍了两下,回头一看,是个中国女子,接着便被问了一堆问题:你是中国人?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要的东西买好了吗?回答完她的提问后,他一头雾水地开始问她:“你是中国人?”“是的。”“你在这里干嘛?”“工作。”“工作?!”

那便是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很突兀,很奇幻。他和两个同事被分派在岛上负责公司在当地的基站建设,三个人来了快一个月,在如此天涯海角的偏远地方,每天见到的要么是当地黑人,要么是欧美过来旅游的白人,突然一个转身背后站着个中国人,太让人吃惊了。即便十多年后,他仍然清楚记得她那天的样子,乌黑的马尾辫、黑框眼镜、黑白分明的眼睛、白色短袖西装、黑色的短裙、黑色的皮鞋,在一团脑雾的情形里,唯有她是鲜明的。

她热情地邀请他和他的另外两个中国同伴一起去办公室坐会,他们便都跟着她,穿过收银台边一扇半人高的木挡板,走进光线阴暗的仓库,再从那里踩着咯吱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的一间会议室。她走在最前面,告诉他们小心点,他一边提着劲尽量不把楼梯踩出太响的声音,一边说这是第一次进入到一家店铺的后面去看看,感觉像进了剧院的后台。

人生如戏吗?他们之间的一切,便是从此开始的。他不是多言的人,但那天在那间小小的会议室里,他天南海北地说了很多,回去的路上两个同事还笑他:“吴哥平时不吭气,今天咋这么能唠。”

后来他们留了彼此的电话,再后来他加了她的qq,继而又加了她的skype,每天他都会在网上跟她聊聊天,聊岛上每天各自的生活,聊过去,偶尔他们也会聊一聊各自的家庭,他们的孩子都差不多大,都是男孩,两个人就这样一天天地熟悉起来。岛上的生活枯燥艰苦,连续吃了很多天的麦当劳后,三个男人开始买菜做飯。租住的房子里没有洗衣机,每天还得手洗衣服,他早已对这个岛忍无可忍,盼着能早点结束工作赶紧离开。但是自从遇到她,他觉得岛上的一切都柔和了,明媚了,鸟儿们都是歌唱的,草木都是生机盎然的,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美好。

那是二月底,后来他在四月离开,她在六月离开。他回去中国深圳的前一天傍晚,在海边,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脚下是细白的沙滩,近旁是清澈的浅海,浓橙的太阳洒下漫天的霞光,不久后一截截地沉入远处浩大的蓝绿色里。那是他生命中所见的最美的一场日落。天渐渐暗下来,回去的路上,两边暖黄的灯光,像一朵朵黑纱幕下温柔绽放的花。

回到中国后他们也见过几次。这十多年里,她曾经许多次地把他从社交软件删除过,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错了,她为什么生气要把他删了?但是隔山隔水的,也猜摸不透,一段时间内便就随它去了,毕竟他们的联系也是极少,双方都要应付工作和生活。再过段时间,他再打电话让她把自己加上,反反复复许多次,后来她倒是彻底安静了,没有再删过他。

他先离开,剩了一小半烧卖没有吃完。她过了一两分钟也便扫码付钱离开。那块酸奶饼有点干,也没有多少味道,但被她就着茶水啃完了。

回去房间前她先去买了肥皂,洗完衣服后,捧着笔记本电脑,坐了一层上行电梯,去了他的房间。他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衣。她知道他一贯干净清爽,做事井井有条。在那刹岛的时候,她听他说过妻子是他曾经的师傅介绍的,师傅觉得他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了他。那时他常年在国外,偶尔回国呆一两个月。他一个月内完成了相亲买房和结婚,然后又奔赴了国外的工程。他惊讶地看着她把电脑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她说十点钟她需要再联系一下国外,有可能会需要用电脑。中午出去的时候万一真碰上认识的人,抱着电脑也好有个面子上的说辞,说是跟供应商讨论点工作。

孩子上午一直在赛场,她和同去的家长说自己有工作要处理,让帮忙照应着孩子。中午他们先后去旁边的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就像早晨一样。午饭后她回去自己的房间,等着孩子回来。下午他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六点多,而她带着孩子出去逛了美食街。他睡醒后去了附近的扎达盖公园,说是附近,也有半小时的步行距离。她需要陪着孩子,他一个人反正没事做,不如出去走走。这公园是她告诉他的,她昨天下午去过那里。他并不在乎去哪里,既然她去过,那就也去走走。走到公园的时候,天已经基本黑了,除了当作散步,也没看到什么。

她收到他发的信息:“走走你走过的路,吹吹你吹过的风。”她跟他说晚上等他回来后一起出去吃饭,孩子逛街的时候已经吃饱现在说不吃了。他马上去网上搜索酒店附近的烤肉店,打算晚上一起去吃烤肉。过了一会她又发来信息,说晚上不能一起了,孩子说晚上要跟着她出去吃饭。他只能苦笑,15岁的孩子,饿得快。

在公园里逛了一圈,他打车去了之前找的烤肉店,在体育中心边上,当天晚上体育中心里有演唱会,人潮涌动,各类车辆拥堵在门口。他一个人坐在烧烤店露天的小桌子边,烤着肉喝着酒,时不时看看手机,希望她再发来信息说能过来吃饭,希望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在北方夏夜凉爽的风里,一起喝酒,吃肉,聊天,直到很黑很黑,很晚很晚,就像十三年前在那刹岛的中国餐厅。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最后一个人晕晕乎乎地回酒店。在酒店对面的马路上,他望向她的窗子,窗帘敞开着,硕大的窗子里灯光明亮,但是没有看到人,他傻傻地站了一会,才过了马路,走进酒店。

她说晚上会去他的房间,但是很晚,可能要12点以后,等孩子睡着。通常孩子11点前也便睡下了,那晚孩子却是一直不睡,等到睡着,真的已经过了12点。其间还问她为什么不睡?她只得也躺到床上盖了被子,然后再静静地起来,去浴室里洗了脸,重新戴了隐形眼镜,涂了润肤霜和粉底。她给他发信息,说马上过去。他说门开着,她过来推开就能进。

她穿着黑、粉交杂的大花睡衣,一路半低着头,走过空空的走廊,坐了一层电梯,悄无声息地踩着走廊里浅驼色的地毯,到了走廊的尽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躺在床上,在半暗的灯光里,欠起身微笑着看着她,惊讶地说:“你穿着睡衣过来的?”她没有回答,走到他身边,把手心里的东西放在他鼻子下。“是什么?这么香!”她把手移开给他看手心里的东西,一小捧紫红色的花瓣。“好香啊,什么花?”她把花放在床边的矮柜上,过来坐在他身边,“不知道,应该是某种蔷薇属的花,昨天从扎达盖公园里偷的。”她昨天下午摘的,拿回酒店后放在袋子里忘了放水养着,今天花已经有点蔫了,但是很香,刚才出门前她把花瓣揪了,带上来给他也闻闻那浓郁的花香。

她离开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她说自己会睡着的,但她夜里必须回去。他催她赶紧回去吧,虽然舍不得她走。就像来时一样,她半低着头,静悄悄地走回房间,一路翻看着手机,哪怕手机上没什么可看。仿佛走廊里有无形的眼睛看着她,而她无法与那双眼睛对视。

她轻轻地刷卡,开门进去,儿子喊了声“妈妈”,她心里一惊,轻轻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心虚地去卫生间里弄出点声音,以防儿子真的醒了,问她怎么没睡觉。儿子没再发出声响和动静。她取下隐形眼镜,给手机连上充电器,便躺下睡了。

很累很困,但躺下后反而清醒了,她想起他说的“走走你走过的路,吹吹你吹过的风”。她想着这是在遥远的呼和浩特,一个男人搭乘半夜十点多的高铁,爬上最上层的卧铺,把自己又高又宽的身体塞进那狭窄的空间里,半睡半醒地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出现在她住的酒店里。她觉得窗子外面的世界无限空阔,并有月光填满后清凉的白亮,然后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又去了昨天早晨去的那家早餐店。孩子还睡着,昨天比赛已经结束,今天不用赶着点叫醒。她到的时候,他已经快吃完了。今天正是饭点,店里坐得满满的,他和别人拼桌,如果他对面空着,她一定过去坐在他对面,和他坐一张桌子。她在他斜对面的位子上坐下,当然,也是和别人拼桌,店里已经没有空的桌子了。

她不认得饸饹两个字,盯着墙上的图片和名字盯了许久,然后对店里穿黑T恤的胖小伙说:“第二排,第一个,我要一份那个。”他们仍然靠微信交流,她问他那东西读什么,他给她发了拼音过来。她发信息让他先走吧,她还要过好一会才能吃好。那碗饸饹面,面虽然足够劲道,但是汤的味道怪怪的,不合口的食物就得很費劲地努力吃,吃不快。

最后,饸饹没吃完,她离开早餐店,想着孩子还没醒,她也不想吵醒他,便去酒店对面走走。昨天她从酒店房间的窗子看过去,觉得那里应该是个小小的公园,有几样健身器材,有一些树木和两条水泥小路。她想去找点合适的植物,拿去放到他房间里,她喜欢植物,她知道他也会喜欢。最终,她掐了一条开了三朵花的牵牛,折了一小枝上面有几片整洁鲜绿叶子的小树枝,又从一根踮脚能够到的松枝上,扭下一颗松果。两手拿着这些东西,过了马路,进了酒店,直接上了五楼去他的房间。

她给他看了那颗绽开的松果,再在透明的塑料杯里接上六分满的水,把松果泡进去。她说过一会松果展开的鳞片会全部闭合,成一个椭圆球。泡完松果,她又拿一个塑料杯,装了半杯水,他跟着把那根带有绿叶子的小树枝插进杯子里,她马上拿了出来,对他说不是这样。她把叶子一片片揪下来,铺在杯中的水面上,像睡莲的叶子那样,然后再把那截长长的牵牛花枝条插进去,她把那杯插花放在洗手台上。

他们聊起各自的生活。下半年她把父母接去自己家里住,每天既要忙工作又要照顾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父亲只在乎他自己,只要觉得身体不舒服,哪怕是半夜,也会把她喊醒,说嘴干让她给剥个橘子,或是给温一瓶牛奶。老太太有被迫害妄想症和精神分裂症,大多数时候已没有正常人的思考能力和情感反应。每天不断地在她耳边说各种故事,都是关于谁谁谁如何坏,正在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在加害她儿子。有几次凌晨四五点,母亲把她叫醒,要求她联系她哥哥,看看他是不是都好。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他很惊讶,问怎么会这样,她说老太太是个可怜人,之前那些年里她一个人苦撑一家人的生活,苦了太久太无助。老太太当年中专毕业后不能分配工作,在乡里成了个老姑娘,后来嫁给了老头。老头一身坏脾气,自私敏感,无力承担生活的重担。老太太这许多年里靠在农场种地和摆地摊为一家人赚生活,又摊上个跟老头一样的儿子。然后她便闭了嘴,她觉得说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没再多问,知道她一定有许多的不容易。

有几次,在沉默的间隙里,她想告诉他自己早已离婚了,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孩子打来电话,她说自己在外散步,让他起来洗漱,自己很快就回。他们又聊了一会,他说分别让他难过,她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要乐观,毕竟已经拥有这么多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懂我的感受。”

離退房还剩不到一个小时,她回去房间后便一直忙着打包行李。他一个人只有简单的几样东西,几分钟便收拾妥当。收好后下楼去马路对面走走,看到一小片牵牛花,插在杯子里的花肯定就是她在这里摘的。还有几棵密匝匝缀满了松果的松树,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发现那个泡在水里的松果真的闭合成了一个椭圆的球,他把松果从水里拿出来,用纸巾擦干装进了背包里。回来的时候,他又站在马路边,望向她的窗口,竟然可以看到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他就那么站着看了有五六分钟。小公园里一个在器械上做完锻炼准备离开的老头儿,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马上转头走了。

她收拾好后给他发了信息,说马上下楼退房。他乘下午两点多的高铁回去,她也是今天离开,不过是晚上很晚的航班。临走前,他们总得再见一面。到了一楼大厅,大厅的沙发上是空的,随后才看到他在最靠里的椅子上端正地坐着,低头看着手机。她看着他,他抬头看了看,又低下头看手机了。

他发信息说他去旁边的饭馆吃饭。办完退房,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前台,她带着孩子也马上去了那里。十二点的小饭馆满满的,没有空桌子,而他坐的那张桌子最大,还有几个空位,她径直走了过去,坐在他身边。仿佛那位置,是被特地安排好的。他埋头吃饭,抬头看过两次孩子,发信息:“瞧把孩子晒的,心疼呐。”

吃完饭,他又坐了一两分钟,戴上口罩背起背包,起身去收银台边扫码付了款。他转身看向她,她抬头,望向口罩上方那两只亮亮的眼睛,目光相触便是道别了。

下午,呼和浩特下起了暴雨,雷声滚滚。那时候她和孩子以及一对一同过来比赛的母子刚从敕勒川草原回来。四个人去一家烤肉店里吃了烤肉和口袋饼,回酒店取了寄存的行李后,那对母子便先离开了。她和儿子的机票是晚上十点多的,可以晚些时候再离开去机场。后来门厅里便只剩下了他俩,安安静静的。

雨已经停了,她坐在他离开前坐的木椅子上,盯着入门处的水晶珠帘发呆。半透明的帘子轻轻晃动着,像一行行雨滴悬停在空中。她对他说这里下过暴雨,他说车到大同的时候,窗外有彩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虽有遗憾,但也圆满了。

大玻璃窗外是宽阔的马路,街边的白桦高大笔直。昨天傍晚,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她看到一些开着白花的绿树,很美,仔细瞧了一会,才发现是白桦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翻起来,灰白色的叶子背面在阳光里成了一簇簇的白色,像是高高的绿树上开着白花。她当时想着回来后要喊他出去看,可回到房间里又困又累,打算缓几分钟,却睡了过去。现在外面的白桦全是绿的,他走了,花谢了。

他说那些花瓣他包在纸巾里,放在包里带着,他问她那到底是什么花,那么香。她在网络上搜索了很多蔷薇属植物的图片和介绍,发现被她摘掉的那朵花是野玫瑰。她在这种发现后愣了一会,然后便想到:挺好,又忽然觉得崩溃。

她给他发信息:“在网上比对了一些图片,那种花叫野玫瑰。这才是真正的玫瑰,花店里通常售卖的玫瑰,其实是一种月季。网上有人是这么说的。”他答:“挺好。”她问他:“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来找我?”他答:“想你。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说说话。”她说:“很残忍。”他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忽然觉得心里堵着一堆话要说。她想说她曾经坚信不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来找她,后来,漫长的时间过去,那些相信如同流沙,无论她攥得紧还是松,却是根本握不住了,那种感觉就仿佛失了所有的血肉,成了一具空空的骨架,她一次次无声地号叫过,最后也平静下来了。她曾经梦见自己走了很远的路,去一栋楼房里找他,密密麻麻的都是房间,找不到他。她想说谢谢你,踏着夜色来,踏着夜色归,跨越一千多公里。其实最终她想说的只是一句话:我不想维系这样的关系,要么在一起,要么就别联系了。

但最后她只是回了一句:“人生很残忍,时间很残忍。”他问:“我能安慰你吗?”她说:“你不能。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不会做的。”

他问:“你俩还在酒店大厅里吗?小伙在做什么?”

她说:“是的。他拿着手机在打游戏。”

他说:“我需要给你打个语音连线,有些事本来打算这次见了面跟你说的,但我不想在你面前崩溃,也怕看到你难过。你去对面小公园里接听可以吗?”

在语音里,他说自己离婚,很想去找她,但身体出了问题,尤其是从去年春节前到现在,已出现过两次短暂性休克,无征兆地突然发生。第一次摔倒在家中的卫生间门口,第二次一头倒在餐桌上,当时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两次都是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抢救,苏醒后身体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的不同。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但是查不出病因,医生怀疑是神经系统出了问题。他已向公司申请了离职,目前正在做各种工作交接,交接完后他会去北京的医院再做检查。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谢谢你,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我很开心,真的。我去见你其实是把你搁在了危险之中,如果我突然昏死过去并且没抢救过来呢?我没法想象留下怎样的后续给你。我很自私,我想你,必须去见你。我怕以后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再也没机会了。”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使劲地做了一次吞咽,让自己别哭,他现在需要的是乐观,是鼓励。她轻轻地对他说:“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说不定这种情况以后不会再出现了。我会每天为你祈祷。”

“你曾经问我,我们是彼此人生里的补丁吗?我没回答,不要把美好的东西说得这么悲凉。哎,我恨呐,人生很残忍,时间很残忍。”他呜咽着,说不下去,他挂断了。

她抽泣着,咬着牙齿,让自己不要号哭出来。她看着面前那片野玫瑰,一大朵一大朵,眼前模糊成一片。

【作者简介】初棉,1981年出生,安徽寿县人;作品发表于《美文》《特区文学》等刊,中篇小说《寻猫记》获2021年深圳睦邻文学奖;现居浙江温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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