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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眼法

2024-04-01光盘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刽子手族人白玉

直到现在,沱巴山区的人都还在传我祖上是刽子手。我快六十岁了,从没听爷爷提起过我祖上当过刽子手。父亲曾经告诉我,他也没听他的爷爷说过。跟父亲一样,那年我为了家族荣誉跟一个叫我家刽子手的同龄人大打出手。刽子手本是个职业,在这个从前充满罪恶的世界,缺不了刽子手。可是,后来刽子手演变成一个贬义词,因此称呼我家刽子手的含义一代一代变味,我家为此承受了很大压力。不明真相以讹传讹的吃瓜群众以为我祖上干尽了坏事。我父亲参加工作时在医院工作,他因为自小跟他父亲学习中医,新建的镇卫生院缺少医生,父亲便意外成为医生。几年后,县里找到镇卫生院领导,要将父亲调到县法院。父亲面对县里领导,婉言拒绝说:“法医我干不来,我不懂西医。我掌握的西医知识应付不了尸检。”父亲误会了,县里不是要让他去当法医,而是要他去当法警,具体来说就是当行刑者。什么理由呢?“你祖上当过刽子手。你扛过枪打过土匪,会使步枪。”县里来人说。父亲站起来,一拳打在县里来人脸上,父亲由此被开除公职。到了我们这辈,一个堂弟警校毕业后分配进县公安局,也是因为要他去当执行枪决的法警(理由还是祖上当过刽子手),他鸣枪示威,被公安队伍开除。

刽子手,成为我们家族隐秘的创伤,是我们家族最为敏感的、能够让我族人歇斯底里的一个大坏蛋似的名词。随着我后辈一个个长大,接受良好教育的他们分析祖上可能真当过刽子手。刽子手代表正义处决坏人,为民除害,是善举义举,可是毕竟那是杀人性命,祖上便守口如瓶,一两代后自然“失传”。而旁人却会津津乐道,代代相传。很多事情,自己还不知道,外面却传开了,就是这个道理。

祖上是否当过刽子手,会成为我家永远的谜吗?不会,就在不久后的一天,这个谜团无意中解开了。

祖上留下一座老房子,缺少管护,坏得快不行了。近年国家搞古村落古宅重点保护,下拨一大笔专项经费。我祖上留下的老屋也在重点修缮保护之列。局部拆除时,从一垛古墙里发现一本手书。书是人工线装,文字用的小楷,纸张因为外用高档绸缎包裹损坏并不严重,字大都清晰,损坏的字能通过推测还原。该书是我老祖宗王济石的著作《真刽录》。从他的书中,我们清楚地知道,祖上连续三代都是刽子手。我老王家曾是白玉城有名的刽子手世家。我以前掌握的关于刽子手的知识,与老祖宗王济石描述的不完全一样,比如说我听说刽子手长得丑,不结婚,即便结婚也养育不成后代。刽子手是吃阴饭的,手上阴气重,阳间的许多事都没他的份。刽子手通常出身于屠夫,要拜师,要杀至少十五年的猪,使的是鬼头刀等等。我家王济石及他的爷爷祖孙三代是刽子手,不仅人丁兴旺,子孙后代也长得高大英俊。关于行刑时间,有的说凌晨天亮时,也有的说在正午三点阳气最重的时刻。也许,刽子手这个职业也有多个门派,不同地域有不同的行刑方式。《真刽录》丰富了刽手子“文化”,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奇书。

祖上是如何从白玉城迁到沱巴山区的呢?后面我会解释清楚。

在这本取名《真刽录》的书中,王济石记着当刽子手的心路历程和亲身经历,收录了近二十个典型的行刑故事。我族年轻人立即将《真刽录》拓印装订成新书。不几天,就搞出二十余本,供族人传阅。故事篇篇精彩,看得族人心惊肉跳。不同的故事,各人有不同的閱读体会和喜好,但族人对其中标题为《脱逃》的行刑故事格外感兴趣,成为大家集中谈论的话题。

《脱逃》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王济石的好友李寂荣犯了死罪,刽子手王济石亲自执行。王济石知道李寂荣是被冤枉的,可又毫无办法救他。行刑前夜,李寂荣对王济石说:“你快刀砍我脑袋的瞬间,你大喊一声‘跑!,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王济石并不明白李寂荣的意思。多年后,王济石从白玉城到远方的桂城公干,发现李寂荣竟然还活着,一家人在玫瑰河边开店做生意。“你真的没死?”王济石惊喜地问。“你叫我跑,我一个劲地跑,一直跑到桂城才停住脚步。”李寂荣说。王济石费解,他准确无误地砍掉了李寂荣的脑袋,参与了他的葬礼,那他是如何逃掉的呢?

行文用的是古文,但已是近古了,家族里古文功底稍高的都能读懂。但鉴于当下读者普遍对古文不喜欢,我就用白话文甚至当今流行的文字将王济石写的这个故事翻译出来:

我记不得我是第几次砍掉死罪者的脑袋了,我知道我刀下有许多屈死鬼,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揪心。李寂荣是我的恩人加好友,我怎么下得去手砍他的脑袋呢?我向赵县令提出换个刽子手,县令听后摔碎手中茶杯,他说:“你一次次死乞白赖地为李寂荣求情,已经犯下死罪,安排你当刽子手就是对你的惩罚,以此来免你的死罪。如果不干,可以,陪李寂荣一起去见阎王爷!”如果我家人同意,李寂荣夫人子女同意,我愿意替李寂荣去死。李寂荣救过我家两个孩子的命,经济上给过我家很大帮助,他全家都是我家的恩人。但是,我的命换不了他的命。李寂荣性格耿直,宁死不屈,我替他死了,赵县令仍然会杀害他。

李寂荣是我们白玉城的大户,有良田,有山林,还有纺织厂、食品加工厂。他小时候,家里已经败落,爷爷当年也是白玉城大户,爷爷去世前的两年,白玉城来了新的县令。新县令有新做法,加重了赋税,衙役私下以各种借口向爷爷索取赞助费保护费。新县令40岁生日,衙役请来三个戏班子,热闹了三天三夜,费用都由白玉城的大户们分摊。李寂荣爷爷是大户中的大户,他被要求出大头。县衙没完没了名目繁多的税收摊派,压得他爷爷喘不过气。他爷爷去找县令,理没说上,被打个半死,兵役抄了他爷爷的家,没收掉所有财产。他爷爷组织家丁上县衙静坐,被“绳之以法”。爷爷在弥留之际,苦口婆心告诫李寂荣父亲,千万不要做富人,树大招风,做个普通百姓最安全。他爷爷还不到五十岁,正年富力强,但是被上任才两年的新县令给活活弄死了。李寂荣父亲听了他父亲的话,县衙吞并李家财产时,像观看别人财产被占似的,心静如水。父亲一家尽管贫困,但从此过上安定生活。到李寂荣成年生下第二个儿子时,白玉城又换了王姓县令。王县令才是真正的父母官,像父母一样爱子民,鼓励百姓发家致富,减免税收,五年之后,白玉城百姓脱贫致富,政通人和,白玉城商贾云集,外来人员来了就不愿离开。白玉城人口剧增,经济更繁荣,社会相当稳定。李寂荣就是在这个时期发达起来的。他从小就有致富的头脑,当年他爷爷看好他,家族事业后继有人,他爷爷高兴。但他爷爷去世前,告诉他父亲说:李寂荣太聪明了,一定要管好他,要想方设法抑制他致富,否则会遭杀身之祸。王县令上任颁布富民法令后,李寂荣父亲严厉看管他,可是,压力巨大的泉水终究是无法阻挡的。李寂荣在这场全民致富的洪流中脱颖而出,成为白玉城第一大户。王县令在白玉城一待就是20年,直到他告老还乡。白玉城百姓度过了黄金般的20年。白玉城百姓留王县令在白玉城养老,但王县令落叶归根心切,谢了百姓,赶着马车奔向远方的老家。

赵县令来后,白玉城整个天都变了。商人们纷纷逃离,白玉城一片混乱。赵县令勒令李寂荣将良田、工厂交给县衙门,双方共同经营生产。实际就是家里财产要被赵县令切香肠一样吞噬。李寂荣跟赵县令斗智斗勇,几个回合下来,李寂荣败下阵来,走上了和爷爷一样的悲惨命运。赵县令施政时,他父亲就预料到家庭悲剧即将到来。他劝李寂荣放弃财产,保全性命,还给家庭安宁。可是,李寂荣不肯,他辛辛苦苦奋斗来的财产,不能白白送人。他抗争,理论。但每抗争一次,就向深渊走近一步。家破人亡的惨剧因现实社会的规律性重演而重演。

我家到我这代,已是第三代刽子手。我的爷爷跟一位道士学习法术之后,就进衙门当刽子手了。代表官府杀犯人,虽是杀坏人,但心理素质不好的干不下去。我爷爷因为有那位道士的心理疏导才把刽子手这个职业干到底。接着,他培养了我的父亲,而我的父亲又培养了我。当刽子手有讲究,有规矩,工作之外不能杀生,每杀一个犯人要烧半个月香请求亡灵原谅,连续三年清明给犯人上坟。我杀了许多犯人,但每一个犯人埋在哪里我都清清楚楚。过了三年,虽然我不需再给他们烧香,但我会给他们集体举行一次祭拜。经我手处理的犯人,我都有详细记录,他的姓名、罪名、家庭住址和背景,无一缺少。我交代后辈,我死后,必须将这个记录本烧掉,避免外流到犯人家属手上,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爷爷临终前有交代,“刽”不过三代,我三个儿子中,老二对当刽子手迷恋,他立志要像我一样当个威武的刽子手。他曾多次偷偷尾随行刑队伍来到刑场,看我处决犯人。他看得兴奋,有一次高呼出声,才暴露了自己。后来,只要我行刑,我就将老二捆绑在家。捆绑身子,终究捆绑不了他的心。他快成年后,我把他交给李寂荣,认李为寄父,跟李学习种田办工厂,做一个有技术而又远离官府的人。李寂荣乐意接受,把我家老二当自己的儿子,给吃给穿,还教他本领。

李寂荣救我两儿子的命是指老大和老三。老大老三特别调皮。老二在关注行刑时,老大老三关注山货,哥俩成天钻进山林打兔子抓野鸡。那天天气不好,开始阴天,后来下起了雨,我家老大不小心踩中猎人安装的铁夹,老三闻声冲过去施救又误入打猎伪装的陷阱。李寂荣呢,空闲时也爱进山打猎。当天刚进到山里,下雨了,李寂荣一行人正想撤退,突然听到呼救,立即返回,组织人员救人。如果没碰上李寂荣,后果不堪设想。从此,我两家交往甚密,成了好朋友。李寂荣为人虽然在白玉城有口皆碑,可他毕竟是大户人家,以前我跟他够不着。两家来往,我才发现世界上有钱人并不都是恶人。他的财富也是用智慧和勤劳积累起来的,他也有一颗乐善好施的心。

赵县令欲杀富“济己”,谁也别想拦,李寂荣却偏偏遗传了他爷爷那种倔强性格,不畏强暴。李寂荣怎么斗得过县衙呢?赵县令派兵将李寂荣拘捕关进死牢,几乎没有公开审理就要砍他的脑袋。

李寂荣两个太太和儿子们都安慰我,要砍就砍吧,就当是别人。砍了李寂荣,李家惨痛的教训才会生根发芽,子孙后代才懂得如何寻找安稳的生活,知道向凶恶的衙门低头。行刑头天晚上,我打通关系,到死牢见李寂荣最后一面,我给他带去好酒好肉。我们隔着栅栏喝酒。李寂荣视死如归,他不后悔跟赵县令斗,他悄悄告诉我,他埋藏了些金银财宝,他比爷爷心眼多。即便赵县令霸占他家面上全部财产,他秘密留下的金银财宝够两个太太和儿女们生活下去。但家属必须离开白玉城,不要再在赵县令管辖的地盘上讨生活。

我舍不得李寂荣这个生死之交的兄弟,我想搂着他哭一阵,他却推开我,说:“你明天起刀时大叫一声‘跑!”我满口答应。我猜想,我的那一声“跑”是为了让他的灵魂迅速升天,干净利落地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

深秋那个傍晚,具体说九月十九,是白玉城固定的行刑时间,太阳严重偏西,凉风刮来一阵又一阵血腥味,道路两边树林全都垂着悲痛而愤怒的头。白玉城傍晚行刑,意为“夕阳西下”,正是送人上西天的好时段。跟许多地方行刑不一样,有的行刑时间定在凌晨天即将亮时。我一路念着杀人赎罪的咒语,祈求李寂荣早日投胎为人,来世报仇雪恨。兵士押着李寂荣走在前面,写着大大“斩”字的牌子插在他后脖子上,他想回头看看行刑队伍,主要是想看看我,却不能,因为他一转头,就被兵士有力的手卡住了脖子。他大声跟我说话,而我一句也没有接他。他显得轻松自如,见我不接他的话,他唱起白玉城粗鄙的小调。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候甚至断气一样出现空白。他吸烟重,患有严重的咽喉炎,平常发作时,会哑然失声。声音出不来时,他抖动身子过度。他唱得虽不好,但词和调子好听,参与行刑的衙役们听得入迷,并不制止。而我看到他的背影,像看到一个行走的鬼魂,它提前来到我的眼前。我身后以及左右跟着三个我没见过的杀手,他们仨是赵县令派来监视我的,只要我反常,他们就立即把我杀掉。

时辰到了,李寂荣身子被捆绑着跪在行刑台上,背对着我,他前面是另一个持刀的衙役,衙役摆弄大刀,吸引他注意力,是个假刽子手。真正的刽子手是我。号令下后,我闭着眼起刀时,大叫一声“跑”!我行刑以来,首次闭眼起刀落刀。以前我把犯人的脑袋当作一只南瓜,或者一根木头。我的刀法很准,从来都是一次成功。即便是闭眼砍李寂榮的脑袋也没有失手。我身上溅满他的鲜血,瘫坐在地上。最后,我在衙役的监视之下与李寂荣家人一起为他收尸。安葬完李寂荣,他家人搬离白玉城,他们没告诉我将去哪里,但说将来会通知我他们在哪里安家的。

李寂荣的坟墓在第九座山老虎石与鹰嘴石中间,有苍松树柏,一年四季都有植物开花,前面下方三四十米处有一个小湖泊。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我不只是清明来烧香,每个月他的祭日我都来,跟他说说话。这个地方离白玉城不算远,离沱巴山区也不远,大约在两地的中间偏白玉城一点。

他家人一去几年杳无音讯,我也无处寻找他们。大约过去了六年,我到遥远的桂城公干,在临玫瑰河一条街上,意外地见到了李寂荣,他开了商铺,一家平静地生活着。他没被我砍死,我很意外,他笑着说,他曾经无意中跟人学过一种障眼法,我喊“跑!”之前,其实他已逃离我的刀下,风一样跑离了现场,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躯壳。他一直跑,跑到桂城,累了,停下来,在这里安家。

我的刀砍下过许多脑袋,但愿所有被冤枉的人都像李寂荣一样从我刀下逃走了。我见过他全家后,被当作尊贵的宾客请上饭桌。我俩倾诉了许多相思之苦,喝得酩酊大醉。

这次公干回来后,我也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我决定全家迁到沱巴山区,在那个偏远的山区,不会有人知道我是刽子手,更无人知道我祖孙三代是刽子手。可是,我前额像刻着“刽子手”三个字似的,到沱巴不久,就被传开了。他们还知道了我爷爷我父亲也是刽子手。所有秘密信息一条不落地传到沱巴山区。

沱巴街上人有意无意恶意讽刺调侃,称我族人为刽子手时,听来都很刺耳,族人会采取一切手段还击。现在知道我们祖上确实当过刽子手,心里倒坦然了。当有人再叫族人刽子手时,我们会回击说,我就是刽子手,你想怎么样?小心哪天死在我的鬼头刀下。这么回答效果明显,像一把长矛将对方顶在了墙上。不多久,当地官方秘密派人到我老王家,跟我族人商量秘密之事,透露给你也行,就是请去当行刑者。

王济石之后,我们家族有接近五百口人了,是一个庞大的族群。我们每年都搞家族聚会,族人很团结。家族里当医生的不少,统计了一下,一共二十八個,年长年轻的都有。官方秘密到我家,就是寻找愿意当行刑的法警。社会发展到现在,行刑已经不再用刀用枪,而是给死刑犯注射毒液。当今的法警其实就是医生。上面工作做得耐心,我们家族“高层”开过三次秘密讨论会,后来以少数服从多数同意族人去当法警。最后可能有两位族人医生秘密加入执行死刑的法警行业。老祖宗王济石在他的书中也写到了作为一个行刑者如何进行自我心理疏导的内容,是两个新入法警族人的良好教材。我私下想,王济石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实录的行刑故事《真刽录》,可以交由会写文章的族人翻译成现代文,增加细节,补充省略的情节,丰满所有的故事。如果书能顺利公开出版,版税将注入家族基金会。但同时我们也发现,《真刽录》这个书名要改,它太虚,没有击中要害。至少还要有“古代”“刽子手”“亲历”等能吸引读者眼球的元素。我的这个想法一直埋在心里,打算找个机会跟族人商量。有利可图的事,估计族人会同意的。后来偶然跟两个族人私下提到,他们表示赞同。

族里的十几个代表,组成一个考察团,他们推选我为团长。考察什么呢?考察李寂荣的坟墓。掐指一算,王济石时代距今快三百年了。我们相信王济石得知李寂荣还活着后,李的坟墓从此受到冷落。根据王济石书中的描述,我们来到第九座山,听着宝林寺悠扬的钟声行走在林子里。老虎石、鹰嘴石经过三百来年风雨,仍然屹立在那里,虽然被高大的树木遮挡,但我们仍然找到了它们。两块巨大的石头相隔不到一百米,远看像老虎跟老鹰怒视对方,正要开战。两块石头呈东西相望,我们十几个人首先寻找那个湖泊。但从山脚一直到半山腰,都没看到湖泊。三百年前那个湖泊已经干涸,长满野草、荆棘和树木,没法辨识。李寂荣那个坟堆倾塌为不可识别的坡地。我们从山腰到山脚等距离地排成一排,从东向西仔细搜寻。我们希望能找到墓碑,因此注意力都在墓碑上。

我们一连搜索了三天都没有发现。有人分析是不是因为李寂荣还活着,墓碑被王济石挖走了。王济石讲的这个故事很玄幻,很灵异,留给我们许多谜团和疑问。但是作为小说故事来听来读,没问题,挺有意思,但作为现实生活,这种离奇和玄幻的障眼法,我绝不相信。族里却有少数人相信,我怎么批评他们,都不能说服他们。我更愿这样还原真实的故事:王济石的好朋友李寂荣并没有犯杀头罪,也没有被处极刑,王济石为了把故事写得好看或者说是为了颂扬李寂荣,让李寂荣美名流芳百世,而瞎编他会障眼法。就像一些写作者,怎么吸引读者便怎么写。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所谓的李寂荣坟墓便是假的,是老祖宗王济石太顽皮,有意给后人设立一个谜局。编这么一个离奇的故事,大约征得了李寂荣的同意,要不,两人是合谋。

为了寻找王济石以及别的祖宗可能留下的宝贝,我们希望将老宅所有的古墙都拆开来,不定能搜到金银财宝,或者别的书籍。但我们的主意没被古村落保护传承中心采纳,他们认为只要拆除了所有古墙,原貌会被严重破坏。无论古墙里塞着多少宝贝,都不允许动古墙。他们说了许多目的和意义,说了许多保护古村古宅的法律法规,以及科学知识。作为考察团的头儿,我被这些热心虔诚的古村落工作者说服,而且掉下了感动的热泪。我们重新回到第九座山老虎石鹰嘴石之间,照例排着队从东搜到西,从西搜到东。反复搜寻十数遍,踏平脚下荆棘杂草,最后才在一棵大树蔸边上发现一块冒出一点点身子的碑石。它太隐蔽了,它被树蔸挤歪了身子,留在地面的那点“头部”又被杂草覆盖。墓碑的发现,也很巧合有意思。这天,枯黄的杂草上长出了牛奶菌,王洪杨第一个发现。牛奶菌在沱巴山区里属上等蘑菇,奶黄色,刺破它,会流出牛奶一样纯白清香的汁液。无论用来爆炒还是汆汤,味道都鲜美无比。平时难得采到,因为稀少,成为山货中的珍品。王洪杨发现牛奶菌后大叫起来:“啊,呀,哦,呜……”他发出我们平时从没听过的声响,我们以为他发现墓碑或者遇上危险了,都向他奔过去。当发现他只是见到牛奶菌时,我们都失望地学他的声音发出“啊,呀,哦,呜……”的叫喊。

王洪杨仔细采下出头的牛奶菌,拔开枯草,又有一批即将冒头的。这些埋在草堆里的牛奶菌粗壮鲜嫩,质地更好。采着牛奶菌往下抠时,就看到了类似墓碑的石头,继续刨,果真是李寂荣的墓碑。三百年后李寂荣的坟墓已经长满苍天古树。墓碑上详细记载了李寂荣生卒年月,他的两房太太和子女姓名。从墓碑记录来看,此碑是李寂荣被杀头后三个月王济石立的。可能是埋在土里的缘故,碑上字迹普遍清晰,拓下来时像人在纸上书写的毛笔字。我们还在墓碑左下角不起眼的地方发现,碑文是王济石写的,雕刻是一个叫毛一刀的人完成的。王济石的字写得棒,可以当现代人的字帖的。毛一刀刻字水平也高,完美地保留了字的原貌。

我们想还原李寂荣的墓。他墓上以及周边的树木需要砍掉。砍树必须得到林业部门的批准,否则就是违法。我们把报告打到林业局,给管事的干事、领导讲述李寂荣的故事,期望能打动他们。

“既然李寂荣从刀下逃掉,那么坟墓里就什么也没埋,”森林公安局局长插话说,“如果埋了人,那一定不是李寂荣。”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那座埋着人的墓或者空墓都跟我们王家无关系。官方不会因为我们的理由允许砍伐树木,除非那里埋着民族英雄,或者因考古特殊需要。李寂荣墓的全貌是不能恢复了,但我们将他的墓碑立好,让它重见天日是能做到的。经过相关部门批准,经过半个月连续劳作,墓碑重新树好了。只是整体看上去不像墓碑,倒像立在大山里的一块路牌或者界碑。

看到这块正儿八经的墓碑,我便联想我的推测,于是为王济石一本正经的顽皮忍不住笑。

当今自媒体发达,李寂荣刀下生还,王济石奇书《真刽录》已经从这个朋友圈传到那个朋友圈,扩展到了不能统计的一环套着一环的朋友圈。《真刽录》还没有补充完成,更没正式出版,就有许多读者要求购买,他们寄来现金,甚至当我面丢下一把钞票。家族在外地的人发回信息说,《真刽录》在微信上都出现“盗版”了,作者是王济石,内容却完全不一样。也有的不署王济石的名,胡编乱造搞成一本假书,作者装扮成古代一个刽子手写自传。内容粗糙,错漏百出。我思考一个晚上,決定收回族人手上的拓印本《真刽录》,由家族“管委会”统一保管,严禁外传。族人听话,一呼百应,都在规定的那一天时间内上交。除了王洪杨拖了半天之外。这个不怪他,他毕竟平时主要待在外地。王洪杨是我们老王家首富,但他富了不忘族人,族内公益事业不遗余力。就说这次寻找李寂荣墓吧,所有费用都是他主动赞助的。

一些研究历史和研究当地文化的学者或者爱好者找上门来,希望得到王济石的《真刽录》,对方开出什么条件我们都不答应。然后来了一家出版社古籍分社的总编要以高价购买出版权,以及几家图书馆馆长求书稿,均被我婉言拒绝。

第九座山除了宝林寺香火旺盛,现在又多了一个李寂荣墓景点。每天有不少人去拜谒李寂荣,细看碑上文字,传颂他刀下脱逃的动人故事。

搞当地历史研究,比如白玉城市志办的人的确通过多种渠道,查阅、收集到了《真刽录》所述的三百年前那段非人的历史,但王济石砍杀李寂荣的事件没见任何地方记录。好官王县令自然有载入史册。有人认为,野史比正史更真实。如此一来,王济石当刽子手的自传《真刽录》就显得更加真实和珍贵。

最后一个来到我家索要书稿的是沱巴文物工作队,现在应该叫文物局了吧。沱巴的人类史不算短,可是这地方是大山区,人口稀少,经济从来不发达,所以能留下有价值的物质和非物质的文化少之又少。王济石《真刽录》的发现,令沱巴文物局眼睛闪亮。局长带队要从我族人手上拿走《真刽录》,说凡是出土的都归国家所有。我反问他:“出墙的文物归谁呢?”局长争辩说:“墙也是土,只要是从看不见的地方出来的都属出土。”我说:“你是从看不见的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是出土文物,应该交给国家交到博物馆。”没想到他说他在文物局工作,已经把自己当作文物交给了国家。

然后,他就被人打了一耳光。打人的是我族人王洪斌,我这才想起,他就在文物局工作。王洪斌这一耳光打跑了文物局的主意,从此再无人上门来讨要《真刽录》。

像王济石“惦记”李寂荣一样,我当今王家族人惦记李寂荣的后人。王洪杨提出寻找李寂荣后人,我完全赞同,族里人一致同意。仍然由我担任团长,族人推举出来的十人组成寻友团。根据李寂荣墓碑上留下的线索,我们顺利到达桂城。这座同样处于南方丘陵的中等城市,距离我们沱巴山区不近,我们足足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动车。王济石文章里提到李寂荣刀下脱逃后,全家住在临玫瑰河“一条街”上,而没有说明叫什么街,在一个流动的南方城市寻找李寂荣的后人,犹如刻舟求剑。经过一番努力,我们进入到桂城公安局,他们调出李姓市民。哗啦,二三十万。公安局的工作人员给出主意说,试着在桂城大小媒体上打寻人广告。我们拟好广告词:“寻找三百年前从白玉城迁移落户桂城的李寂荣后人。”就这么一句话,加上联系人姓名电话,费用贵得惊人。大小媒体上打遍广告,一次总费用就得十万。如果不是黄金时段,或者纸媒上占的面积小,效果肯定不好。而且,广告只打一次,也不一定能让李寂荣后人看到。十数家媒体商量好似的,一致建议至少连续三次,这样,总费用就得花三十万。费用过高,我想放弃,愿意用胡乱寻找替代广告费。但王洪杨坚持要打广告,广告费用他全出。寻友团成员都过意不去,为了族里事业,王洪杨没少操心没少花钱。最后寻友团大多数成员还是半推半就答应了王洪杨。

广告出来后,我们公布的联系电话没响,说的是没有有用来电。无用来电倒是连续不断,都是垃圾广告、骚扰电话。由于我们着急等待有用电话,所以也没有特别烦垃圾电话。电话能响,甚至感到欣慰,想到一次十万元下水,能换来关注,就是胜利的一种。广告打到第三次,接到过三四个谨慎的咨询电话,聊了几分钟,都不是相互需要的,就友好地挂了电话。从第二次打广告开始,我们公布了三个联系电话。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在连续不断地接听电话中,可以轻松度过一天。在我接到的无用电话中,来电目的和理由各式各样,有推销新产品的,有推销保险的,有提出投资合作的,有提出借钱的,有愿加入寻友团当保镖的……还继续打广告么?王洪杨说继续,但我们坚决不同意了。无论他多么有钱。三次广告已打出去,传播应该不只是三天的事,它能持续比较长一段时间。

第四天开始,电话仍然有,只是减少了一半。来电也有重复折磨我们的,内容上大都不新。第五天,电话继续减少,我们陷入了僵局。作为团长,我假装信心满怀,毫不气馁。这种事情过于麻烦,急不来的,找人需要耐心。王洪杨显得焦躁不安,像误入河中的猪。为了缓解大家的压力,我请他们到桂城风景点游玩,大家仍然无多少心思玩,碰到游客都要问对方贵姓,如果碰上李姓,就要深入聊下去。晚上,我继续请大家吃大餐,把桂城最有名的菜全都请上桌,还有桂城本地产的最好的酒。吃的比玩的尽兴,可能游玩时有打听李寂荣后人下落的“压力”,而包厢里就只有我们十个族人,接触不到外人,身心也就放松了。这家酒店酒菜正如广告打的一样,名副其实。

有女服务员送水果进来,她不是先前上菜的那两位。

“美女贵姓?”我轻轻抓着她的手问。

她略为挣扎一下,见我脸上没有流氓的表情,就笑著回我的话:“我姓关。今天怪了,你们这桌人见谁都问贵姓。”

“美女你见笑了。我们从白玉城来寻友,寻找李寂荣的后人。”我说。

服务员严肃起来,说:“难怪。”切好水果,她说:“我们酒店第一大股东姓李,我们叫他大李副总。”

服务员出去不久,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个子高高大大的,头发自然卷曲,眼睛却细成一条线。

“我姓李,是本店两大股东之一,请多关照。”他给每人散了一支烟,我们这边不管吸不吸烟的,都接上点上。

“我家祖上真叫李寂荣,据说从白玉城搬来。”大李副总说,“我叫李世昆,你们叫我名字好了。”

“我们连续打了三天广告,你看到了吗?”我问。

“我没看到,家里人看到了。”李世昆说。

“没接到你家一个电话。”我略带指责地说。

王洪斌打破尴尬局面,说:“早知道,我们第一天就该来你们店吃饭,可以省掉三十万。”大家都笑起来了,气氛就轻松了。王洪斌请公休假出来的,选他入寻友团是因为他大学学的考古专业,他的历史观方法论对寻友有帮助。他明天必须返回,剩下的人回不回,现在还没确定。

“缘分,一切讲缘分。”李世昆说。

我们拿出李寂荣墓地照片给李世昆看,然后调出相关视频。李世昆看过后,代表李家对我们王家表示了感谢,并连敬我们三杯。李氏家谱有明确记载,他们这一支祖先叫李寂荣,家从白玉城搬迁而来,先是在临河虎丘街上开商铺做买卖,后来到乡下购置田地,但购得不多,产粮只够全家吃并略有剩余。如今李寂荣后人散落在许多地方,有的支系已联系不上。现在的家谱记载的只是仍然留在桂城的,且也不是全部。不管全不全,找到了李寂荣的后人,我们就达到了目的。

王济石写的李寂荣刀下脱逃的故事,李世昆家谱没有记载,没有口头承传,也没有记载六年后王济石在桂城惊喜地见到活着的李寂荣。在我看来,王济石写的那个故事如何传奇或者不靠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济石跟李寂荣是真的好朋友,我们双方的后人终于接上头了。按王济石记载的,李家是王家的救命恩人,我相信,这件事绝对真实,就冲这一点,李家后人值得我们敬重。

这顿饭李世昆请客,我们想买单,却插不了手。第二天,王洪斌因为时间紧要回去,但李世昆安排了能联系到的族人,双方见面,王洪斌就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多留一天。王洪斌自从打了局长一记耳光,天天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再有不雅举动。

两个家族见面在李世昆这家酒店的会议室,而且他把我们的住宿也移到了这里。李家来了十二个代表,我们感慨双方祖宗建立起的深厚友谊,感谢李家的救命之恩。李家则感谢我们对李寂荣坟墓的爱护和修复。李家表示,他们适当的时候要去白玉城祭祖。从现在来看,安葬李寂荣的白玉城山区,其实已属沱巴山区,三百年两地遥远距离,如今高速车程也就一个小时多点。当年王济石有意将李寂荣往白玉城大山腹地安葬,是想逃离赵县令的魔爪,后来举家迁往邻近的沱巴山区也是潜意识里的一个召唤。我和考古行家王洪斌明知沱山李寂荣的墓是假的,仍然当真的跟李世昆他们这些李寂荣后人套近乎。当天我们两个家族像亲戚似的,共话友情,设计未来。第二天,我们打算返回,但有一个消息让我王家吃惊,李寂荣在桂城也有一座墓。

王洪斌冒着局长给他穿小鞋的风险又留下一天。我们随李家人去到桂城的风水宝地尧山。李寂荣的坟墓占地面积大,碑上详细记录了他的生卒年月。他的生辰与白玉城的墓一致,说某年某月从白玉城搬迁至桂城,也没毛病。只是去世年月比白玉城处死时间晚了二十年。就是说六年后王济石在桂城偶然碰上李寂荣还活着是真,李寂荣最终去世于桂城是真。这么推测,王济石写的那个传奇故事便假得真实。但不管怎么证明和绕弯,我都深信:人头落了地,不可能跑到远处活下来,就算灵魂逃离,肉身是无法跟上的。要么,王济石砍了颗假的李寂荣人头,要么李寂荣的孙儿造了个假坟墓,由此推测墓碑文字一半不真。王济石如果真砍了李寂荣,那么他写的故事无疑就是假的;如果王济石将砍的别人,然后张冠李戴,那么他写的故事也是假的。翻来覆去,想得我们头疼。苦想到半夜,我对自己说,历史上的事情,弄不出真相,谜团找不到答案的多了去,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随他去吧。这么想时,就更加睡不着,头也更疼。清早,我跟王洪斌说,我思考王济石那个刀下脱逃的故事,一夜无眠。王洪斌说,明知是假的,还想他干什么?历史故事如果不虚构且无趣,谁信谁看?

王洪杨和另外两个族人站在一边,坚信王济石记录的故事完全真实,王济石没必要写个假故事,因此李寂荣在桂城的坟墓就是真的,白玉城的那个是假的。至于王济石造声势高调“安葬”李寂荣,目的就是为了掩赵县令耳目。王洪杨三人的逻辑说得通,说不通的还是死人能够复活。王济石《真刽录》中别的故事,我们看不出任何疑点,篇篇都真实可信。其中有一篇,讲的是替人去死的故事。替死者家境极度贫寒,父母及两个孩子患了重病,只要他替人去死,就能得到一大笔钱。王济石知道故事背后的故事后,不忍心行刑。拖了十来天,替死者母亲病死,父亲和两个孩子眼看要病死,王济石才狠下心,认了他们的调包。人头落地后,王济石监督执行他们双方的条约。替死者夫人获得一大笔钱,抓药救活了家公和两个孩子,而剩下的钱,够这家人好好生活几年。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一个英雄舍身堵住敌人的枪眼,是为了救更多战士生命。大概算作人性的闪光吧。《真刽录》里每个故事都奇特精彩,惊心动魄,人性、社会性达到完美结合,《真刽录》就是洞察当时封建社会一个明亮的窗口、一个绝好的视角。

拜过李寂荣桂城的墓,约定好李氏家族祭拜白玉城李寂荣墓大致时间,王氏家族寻亲团中8人回去了。我跟王洪杨没有回去。王洪杨不回去,我就不能回去,我是团长,我要保证每一个人完整返回。我是王洪杨叔叔辈,我要守着他,他没办法反抗。他说他留下来是跟李世昆这边还有事。我不用猜都知道,他不敢骗我,又不敢跟我说出实情。我猜测,王洪杨从李世昆身上看到了商机,但后来证明,我猜测大错。他深信李寂荣将障眼法传给了后代,一代代传到现在,李世昆会障眼法,他要把这个法术学到手。

我们继续留下来,李氏族人欢迎,是发自内心的欢迎。李世昆带着我俩游玩,晚上喝到很晚才结束。李世昆安排我们每人住单间,回酒店后,王洪杨悄悄回头找李世昆去了。过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王洪楊关上门,立即给还在电梯里的李世昆打电话。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跟他面谈。李世昆把接待安排在他办公室。从族谱中看,李世昆这一脉都是老大,按照传男不传女,传大不传小的规矩,李世昆掌握了障眼法无疑。

他俩都是生意中人,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见过彩虹,见过风雨,也见过刀枪。真假朋友一大堆,敌人仇人到处是。李世昆坦承他坐过五年牢,但坐牢的都不能说全是坏人,冲动、过失坐牢的占了一定比例。李世昆属于过失坐牢。偶然事件中,那人不讲理,还掏刀子捅他,他抢过刀子将对方捅死了。毕竟捅死人,尽管自卫,也免不了坐牢。

李世昆说他不懂什么障眼法,听都没听过,家谱里无记载,家族里也没谁会。王洪杨不信。见李世昆不外传,王洪杨就提出多种条件,这些条件的核心就是一个字:买。王洪杨做的生意与李世昆不同,李世昆除了合伙开酒店,另外开了一家酿酒厂,在桂城很有名气。桂城五成以上的中档白酒都是李世昆家生产的。这个品牌,王洪杨在白玉城在沱巴山区听过,曾经购买过。味道的确名不虚传。王洪杨做旅游、开城市下水道管经营公司,还在暗地里开设赌场。

“你学它干吗?”李世昆说。

“艺多不压身,万一哪天就用上了呢,”王洪杨说,“你捅死了人,如果判案的法官不公正,你不也要被枪毙了吗?障眼法差点就能派上用场。”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障眼法,都是江湖传说。”李世昆说。

“你的祖先就会。我的祖先都把你家秘密透露了。”王洪杨说。

“你祖先是用笔讲好玩的故事。你也信么?”李世昆说。

两人浅笑。然后又沉默起来。

“学会了障眼法,不仅仅能逃命,还有很多用途,”王洪杨说,“比如签合同时,比如想骚扰一个美女……”

“你的心术不正,即便有人教会你,也不灵的。”李世昆像开玩笑似的严肃地说。

两人拉锯到凌晨四点,李世昆倒在沙发上睡着后,才结束。第二天我叫王洪杨回家,他不回,他说事情还没办完。我叫他抓紧时间办,并且请求李世昆配合。李世昆答应我说,他尽力。王洪杨还是因为想要拜师学习障眼法留在桂城,李世昆就借口出差了。他买了去上海的飞机票,拍了微信给王洪杨。王洪杨不死心地被我拽回沱巴。他的公司在白玉城,但他准备先回沱巴老家住两天。

族人都知道我们顺利地找到了李寂荣的后代,李氏家族代表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拜访王氏家族,拜谒他们的老祖宗李寂荣。我们开会订出一个接待计划。接待必须热情又恰到好处,不能刻意,更不能随意。有人提出将《真刽录》作为礼物之一赠给李氏家族。我没同意,大部分族人赞成我的意见,目前我们族人都不能人手一本,外姓更无理由拥有。

返回沱巴没多久,王洪杨又独自一个人去了桂城,专程找李世昆,跪求障眼法。李世昆表示,他真不会,如果会,就传给王洪杨了。王洪杨认定,李世昆会,只是不愿外传。磨了几天,都没磨成功。王洪杨说,如果李世昆不传他,他会永远纠缠。

按照大致约定的日子,李寂荣后人代表团来到沱巴山区。李世昆没有来,我电话问他原因。李世昆回答说,他害怕王洪杨,躲都来不及。弄清原因后,我骂道:“王洪杨是个神经病。”

接待会上,我们给李氏族人传看我们制作的《真刽录》册子,重点推荐他们看与双方祖宗有关的那个离奇故事《脱逃》。李氏那边带队的提出送他们一本,我们不答应,因此他们有些不愉快。看着李氏家族代表不悦的脸面,我突然有了灵感,我给他们解释说,我坚决反对《真刽录》流出去,是潜意识里守住心中的底线。《真刽录》如实记录了王济石当刽子手的恐惧心理,真实再现了行刑过程,里面太多血腥暴力和封建思想。这样的书是不宜出现在市面上的。我为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兴奋不已。

“《真刽录》不能外传,因为它太暴力,污染青少年,毒害社会,”我继续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而是想坚持同一个标准。我们王氏家族任何私人也不能拥有。”我一番解释后,李氏家族代表逐渐理解,不高兴的声色随之消失。

我发现王洪杨不在座位上了。我身边的王越樘附耳告诉我,王洪杨早离开了。原来,见不到李世昆,王洪杨无心思参加接待,他只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人影。

发现了《真刽录》的王氏古宅修缮如期进行,进展顺利,这些在专家指导下的工匠修新如旧的水平真是高。李氏族人代表参观古宅,他们在发现《真刽录》的那面古墙前点头致意。感谢这面古墙的付出,感谢古墙为保护两族珍贵的物证线索和传统友谊做出了巨大贡献。

第二天,两族人携手去李寂荣的墓地凭吊。前来参观的游客人次多,已经踩出路,墓前也光生了。墓里埋没埋人,埋的是谁,我们无法确定,但我们都暂且把他当作李寂荣,即便只是李寂荣的一个衣冠冢也能有无比大的价值。三百年后王济石李寂荣还能被人提起,并且成为广为传播的故事,都是因为祖宗的光芒映照。听负责古村落保护的工作人员说,将来要发展乡村旅游,这座古墓将圈入景区,李寂荣刀下脱逃的故事将是解说词中最大的亮点。所以,李寂荣坟头上的古树万万不能砍——因为是空坟,后人才允许树木生长——它能增加故事的真实度可信度,因为传奇,因而更有玩味。也是的,一座古宅,一座古墓,正因为有故事,有传奇,才有生命力。林子的风景好,但单调,如果能按王济石书中描写的恢复湖泊才有灵动感。搞旅游开发的人都已经想到了。他们不仅开掘复原古时候的湖泊,还要挖一条人工河,做篇大大的水文章。

我们排成两行,王氏族人站在李氏族人后排。李氏族人代表团团长主持凭吊会。他们带来事先写好的纪念文章,悼文用半文半白的文字写成的。听着这些拗口刺耳的文字,我想起了一些地方政府或景区请人撰写的“什么什么赋”,因古文底子薄,学识不够,文字幼稚可笑。已不能充分表达当今丰富或者复杂的事物,这是古文字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原因之一。曾见到一则三四百字的赋,而附后的解释就达千余字。这股“复古”之风,不仅刹不住,还如大火熊熊燃烧。他们想用古文来显示自己有文化。古代文人给我们留下了经典文体和文章,那当我们成为古人后,后人能从我们身上获得什么呢?我辈不能吃古人的老本而不为未来文化做贡献吧?我的思绪荡开着,一边听李氏族人的纪念文章,文中字句能听懂音,却与具体字词对不上号,其中“之乎者也哉”掀得周边草木东倒西歪,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三鞠躬后,宣读纪念文章,又来了个三鞠躬,最后纪念文章被当作纸钱烧掉,化作尘烟送达阴间李寂荣处。我这才注意到,文章是写在用作纸钱的黄纸上的,四周打出铜钱印痕。纪念活动结束,双方想察看坟墓四周甚至坟头,但密布的大树和荆棘下,墓早已不是墓,影响了我们的行动。李氏家族赞赏我们将墓恢复原始模样,因为古老的李寂荣已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所有随意的修剪都是错误的。

“行刑的那把鬼头刀呢?”再次回到我家古宅后,李氏家族一个代表问我。

我没见过,因为之前都不能确定我老王家祖上三代是刽子手,没有谁会去想那把沾满鲜血的鬼头刀。

“那可是——宝物,镇宅之宝。”李氏家族这个代表继续说。

古代行刑用的鬼头刀,材质一流,制作一流,刽子手是非常爱护的。刽子手初一十五给鬼头刀念经作法,拿去接受大师的“开光”;行刑前后法事密集,鬼头刀上存储了厚重的法力,虽为砍头刀,实为避邪驱魔的重器。王济石祖孙三代行刑,一把鬼头刀不可能用三代,每一代至少握有一把上好鬼头刀。王济石不当刽子手后,他定会珍藏三把鬼头刀。刀藏在哪里呢?最大可能就是埋在古宅地下,或者砌进了墙里。

大家的分析十分有道理,我身边一个家族同辈没有自信地建议说:“要不在老屋里找找?”话传开后,意见分成三派,一派同意“找找”,一派反对,一派中立。负责修缮古宅的专家坚决反对。漫无目标地“找找”,最终可能将古宅完全破坏。

李氏家族代表团在沱巴待了两天半,然后我陪着他们去到白玉城。白玉城旧衙门早已不见,老城区古旧房子全都没有了,只有一条想当然建起来的美食街,全是仿古建筑。跟许多别的城市差不多,这里集中了当地有名小吃,价钱也高出同城两倍。本地居民都不来这里消费,碰上陪外地朋友来,走一圈就离开。但是来自桂城的李氏家族代表,希望在这条美食街上吃一顿。我硬着头皮答应,王洪杨不在场,连个买单的都没有。而家族里那点公共经费非常有限。桂城也有这样的仿古街道,卖小吃出售旅游品,基本都是高消费的地儿,上回我们去逛时,一分钱也没消费。李氏家族代表决定在白玉城的美食街吃一顿,是因为看到了老字号“青禾马肉”在他们的族谱有记载说,祖先迁到桂城,最终是靠做青禾马肉站住脚的。当年,李寂荣爱上青禾马肉店吃饭,没事时去人家厨房看烹饪,没具体跟人学,看多了就学会了。

青禾马肉做得地道,味道不一般。大约一直没有失传。吃马肉,使李氏族人找到回到老家的感觉。我们的祖宗王济石是否时常光顾青禾马肉店,不得而知,我祖上是非常普通的人家,基本靠当刽子手养家糊口。开席前,他们在店门前合了影。店老板正好在家,被拉入镜头。他们将照片传到微信里,传给族人。席间,得到族人的回应,他们在桂城白玉城两地开心地互动。饭局接近結束,我叫族里的一个年轻人去买单,但李氏家族的某个人已经悄悄提前买了。我松了一口气,内心又充满愧疚。

“在白玉城,我们都是客人,也是三百年前的主人,谁买单都一样。”李氏家族代表团团长说。

我们随意在白玉城逛了一天,就分手了。祖先离开三百年了,白玉城早已不是我们的白玉城。我们先送他们上动车,双方挥手道珍重,希望密切来往。但是,未来三四年过去,双方都没有再联系,他们也没再来拜过祖先李寂荣。时间越久,这种关系会越淡。

回到沱巴,族里一些人正在老宅房间及四周刨地,挖掘猜测中的那三把鬼头刀。古村落保护的专家劝不住,反对者劝不住。已经挖地三尺,我也就不再阻止。只要不把地基挖松,就由他们挖去。家族三百年了,分支多,人口杂,一旦思想乱了,不是一下子能统一和制止得了的。而且,挖掘者也有他们充分的理由。我便像个看热闹的外人,看他们在屋子里外忙碌。挖了两三天没挖到任何值钱的东西。祖上一个靠当刽子手生活的人家,能建这么一座三进三出的房子,已经相当不错,不要再指望埋着金银财宝。他们的信心挖没后就不再继续挖,而自觉填土,夯实。有族人分析,三把鬼头刀有可能埋在基石之下,当作奠基吉祥物。不管真不真,没人敢动地基。因此挖刀工作告一段落。我跟他们想法不一样,我分析王济石将鬼头刀卖了,然后建了这座大院。鬼头刀能避邪驱魔,有钱人家定会争相购买。

全族人心开始涣散,族里有人不守纪律地挖掘鬼头刀,我们几个管事的叹过几回气,决定整整风,重申一下族规家约。还没来得及行动,我手头就收到了公开盗版的《真刽录》。市面上有三种版本,一是署名正规出版社的,二是两种民间制作出版的。我向新闻出版局举报,三天后答复说,那家出版社没出过《真刽录》,别人冒充的。打击盗版及非法出版的工作人员积极追查,我也在族里追查谁是透露书稿的“凶手”。

“盗版”的《真刽录》使用现代白话文,是一个有一定写作功底的人翻译并创作的。经过这人的补充扩充编造,情节更起伏,故事更饱满,但也更血腥更暴力,毒性更大。我派出人到处收购《真刽录》,但是它像太阳雨天山里的蘑菇,越采越多。族里公共资金差不多用尽。开族人会议时,有人反对没完没了的收购。

我们老王家三百年来没干过愧对社会的事,就是王济石祖孙三代当刽子手,也是为了正义——尽管刀下免不了冤魂。到了我们这辈,却因《真刽录》的流失而给社会输送了毒液。族里查来查去,没有确切证据证明谁是祸首。当时拿到原始书稿的不下二十人,虽然全都交回,但有打歪主意的已经复制存留。我看谁都像“元凶”,我家孩子我也怀疑。我们无招了,每次聚集开会,只有痛骂那个不肖子孙。没词可用的时候,族里有人埋怨王济石闲来无事,写那么一本书干什么?写了也就罢了,干吗不销毁?不销毁也就罢了,干吗要好好地藏进墙里?干吗岁月没有将书稿沤成灰!

骂了这个骂那个。当初第一个出主意复印制作书籍在族人中传阅的是谁?已经混乱,搞不清谁是第一个。谁是第一个不重要,不都热烈呼应了吗?当初谁反对呀!

每次集会都乱糟糟的。正义的人都感到家族的耻辱,有人提起就痛哭流涕。出卖这部书稿,指不定发了笔大财。为了钱财,就违反族规,这是败类。

第一场雪来临时,我碰到了周茶花。这个取女人名字的男人,比我大半岁,但今天他看上去比我年轻几岁。我年少的时候跟他打过三架,都是因为他侮辱我家是刽子手。打架的事,我俩都记忆深刻。我们打架,谁也没占到过便宜,脑袋都在对方的砖头下开过花。

我与周茶花迎面而过,我低头不看他。他却叫住了我。

“好部奇书《真刽录》!”他说。

我继续向前走,他跑过来拖住我。我说:“你想干什么?”

“《真刽录》就是刽子手。”他说。

我无言以对。我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查出谁把书稿卖给不法分子,我要剥他的皮。”周茶花说:“卖书稿能挣几个钱?自己做书发行那才是真的挣!你家出了内鬼。”

“我没力气跟你打架了。”我说。

“因为你没道理,你们老王家成了真的刽子手。”他说。

我看了看天,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我看一眼天空后,飘飞而下。天色开始变晚,我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火锅店里,周茶花说:“你要请我喝一杯?”

我说:“不。我没心思喝酒。查出败类之前,我什么心思也没有。”

我俩站在原地,我看着他说:“这回你心满意足了,我老王家终于做出对不起社会的大坏事。”

他向我靠近半步,说:“年少的事你不要再记仇,跟着大人叫惯了,其实我那时并不理解刽子手的含义。说白了,就是好玩,并无恶意。”

“可是,在我们老王家人听来,非常刺耳又受到侮辱。”我说。

“那是你们家族敏感。”

“换了你家,会不敏感吗?”

周茶花伸出手,想向我道歉。我们打了三次大架,头破血流,互相没道过一次歉,双方家长也都记着仇。“《真刽录》书稿一事吧,”他说,“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呢?你们老王家搬到沱巴的三百年,都是老老實实地做人的。家族里出个把坏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谁毒害社会,谁就会受到惩罚。老王,你也不必太难过。”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家族出了败类,我能有好心情吗?”我说。

“请你保重。”周茶花离开了,看着他雪地里的背影,我有一丝感动和一丁点感激。

官方和我老王家齐心努力,打击阻止《真刽录》的非法销售。公开场合《真刽录》已见不到影子,但地下里没少售卖。越是打击,越扩大了《真刽录》的名声,每个职业都有人想看看这本奇书。据说,又有了许多版本,销售面正在扩大,都扩大到了港澳台以及东南亚。县公安局有三位警察派驻到我老王家,负责侦破“元凶”。不过,没有任何进展。

我老王家出过别的职业人才,就是没出过作家。要说为吸引读者眼球,增加血腥暴力情节,我家族人自己扩写完善《真刽录》,我不会承认。书稿完全出卖或者合作的可能性大。前者好理解,后者,就是花钱请枪手在原来基础上加工创作,然后自己当老板,制作书籍销售。进了非法市场,因为有利可图,购下《真刽录》的违法分子,又制作销售,进一步扩大非法市场。当今技术高,不需要印刷厂,用电脑就能完成制作。即便查到源头,也不能彻底掐灭洪水。

从白玉城回来的王洪杨,给我带回五个不同版本的《真刽录》,有的根本就没有“出版社”,封面除书名,还有刺眼的引题副题。它们像五颗炸弹,又一次炸痛了我的心。王洪杨追缴《真刽录》有功,但他的力量在洪水猛兽面前像一只蚂蚁。

“会不会有另一种情况,比如族里某个人为了出个风头,将书稿给朋友看,而自己的无心变成了别人的有意?”王洪杨说。不排除这个可能,但,源头不还是在我们老王家么?

王洪杨做生意不容易,这次回来我感觉到他明显憔悴了,两眼无神。我俩正聊天时,窗外谁点燃一颗冲天炮,砰,震得窗户吱吱响。炮响,王洪杨受到惊吓,趴到地上。他什么时候变得胆小如鼠了?王洪杨在族人晚辈里曾是有名的贼胆大。

“枪,枪声。”他脸色铁青。

“不是,鞭炮,冲天炮。”我扶他起来。

他身子哆嗦不停。我说你怎么了?他坐在椅子上,用颤抖的手端茶杯,往肚子里灌水。

“十八叔,你见过障眼法吗?”他轻声问我。

“没有。听说过,都是传说。从古代留传下来的传说都神乎其神。”我说。

“李寂荣会。”他说。

“我们老祖宗王济石瞎编的,”我说,“当故事听听就好了,别深入别瞎琢磨。你需要休息,做生意慢慢来,钱是挣不完的。”

我叫来一个族人,两人一起送王洪杨去沱巴镇医院。医院抽他的血,将他送进各种机器里检查,能立即得结果的检查显示,他没毛病。王洪杨在医院住下来,晚上他要回家,医生不让,我也不同意。在场的族人说:“王洪杨没毛病,不宜晚上住医院,白天来检查就行了。他是生意场上累的。”我说:“医院才是最好的静养。”王洪杨给我提出一个条件:“除非十八叔你在医院陪我。”我虽然不是族长,但有族长的责任,这也不能成为我陪病人过夜的理由啊。王洪杨还是我晚辈,年纪也比我小。我借口出去找医生,给王洪杨家属打电话。他老婆和孩子都说,怎么能让叔叔陪夜呢?让他一个人待着好了。王洪杨的家眷在白玉城,沱巴老家还有他的亲兄弟。当年王济石搬迁到沱巴山区,在一个叫仙子脚的地方繁衍生息,逐渐发展成一个村落。三百年后,仙子脚已是沱巴城镇的近郊。我们老王家的根还在仙子脚,不管后人去到天涯海角,根永远深扎在这里。想到王洪杨为家族做过不少事,在找不到人陪的情况下我不能明目张胆拒绝陪床。在医院陪床是痛苦的事,精神折磨不比病人小。深夜时,我们分别躺在病床上、钢丝床上。他用被子蒙着头,那样子好像死去被人盖了头。他睡不着,翻下床要求跟我换位置。我说我没病。他说他也没病。我说可是你脸色就是一个病人的表现。我们说了一会话,最后我遂了他的愿,跟他换床。可是睡不到一个小时,他又要求换回来。他说他躺在冰凉的钢丝床上更害怕。我说你害怕什么呢?

“你准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我说。

他说:“没有。”

我说:“你受了惊吓?”

他说:“没有。”

折腾快到天亮时,我们终于安静地睡着。早上,查房的医生见我们仍然睡得香香的,就没有打扰。到下午,所有化验结果出来了,他身体没有任何毛病。傍晚时分,他就出院了。王洪杨一根筋地想学障眼法,也许这是病的根源。在他的乞求下,我给李世昆打电话,求他救救王洪杨。以前真有这样的人,求法术若渴,求学不成变为神经病。联系不上,李世昆换电话了,既然他换了电话又不通知我们,说明他并不想再跟我们联系。我也就没有找李氏家族别的人打听。王洪杨的这个忙我帮不了。我建议他去宝林寺打听打听,兴许那里的高僧有懂障眼法的。说完这种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忍不住笑起来。

第二天,新闻出版部门通知我们老王家谈话,《真刽录》在社会上造成的不良影响是很大的,我带着两个族人去到新闻出版局赔罪。

我们被糊里糊涂地骂了一顿赶出来,心中没有底。同行的家族兄弟说,领导约谈,骂人也是其中之一种。我似乎懂了。到了年关,我才听族里一个市机关干部说,因为《真刽录》给宣传部惹出了事,所以才约谈我们。当时我就想到给他们补偿,我问王洪杨愿意出资补偿吗?他回答说:“你教我障眼法,我就出资给族里去补偿。”我说你这是什么逻辑?挨得着吗?他没回答我,低下头,脸埋在桌上两只手臂环成的圈里。

我找到宣传部办公室,表明来意,愿意补偿宣传部的绩效。我是自作主张的,还没召开家族会议,但我想,族里人这么多,总有人愿意出资的。

“荒唐嘛!”办公室主任说。我被再次赶出宣传部大门。我的行为在族里传开了,好些人当作笑话来调侃我。族人调侃,我不在意,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找出家族败类,什么讥笑我都能够承受。

开春时节,沱巴山区百花盛开,新叶更替旧叶,到处蓬勃着春天气息。一年一度的族群聚会又开始了,仙子脚村欢乐吉祥,却不见王洪杨到场。他老婆说,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年三十一过就不见了人影,手机搁在家里,无法联系。年度聚会,吃喝高兴,我暂时就忘记了王洪杨。酒过大半,突然有人提到令全族人心絞痛的《真刽录》外流事件。

“谁传出去的,有本事站出来!”一个后生大声说。他借着酒性,不管现场有这么多长辈,自作主张地出头揪坏蛋。

酒桌上安静下来,迟迟没有人说话。全族人僵在无限的痛苦和无奈中。一两分钟后,这个后生突然借酒痛哭。“以前谁叫我家是刽子手,我会骂对方打对方,现在呢?我们家族成了真的刽子手……”他哭诉说。

这个后生的遭遇也是全族共同的遭遇,面对别人的有意和无意,族人都无地自容。酒是助燃剂,用它来浇愁,越浇痛苦之火越大。受这个后生的感染,一些情感外露的族人号啕大哭。最终也没有人站出来。也许这个败类就是号啕者之一之二或者之三,也许就是那个要败类站起来的后生。在我眼里,人人都是,人人又都不是。无论是不是有人演戏,今年的聚会都带着浓重的阴影。

酒席快结束时,另一个后生也站起来叫嚷:“败类给我站出来,是王家男人女人就给我站出来!”

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

“你不是站出来了吗?”有一个我的同辈指着这个后生说,他可能觉得没有新意的追查毫无效果,只能给伤口泼硫酸,所以就说了气话。这一句气话引来双方近亲的打斗。劝了好久,才劝住,场面混乱不堪,有两张桌子也掀翻了,酒菜碗筷洒了一地。劝住后,双方并没记仇,主动认了错,敬了酒,总算握手言和。

不知谁想起了王洪杨,因为他缺席,就怀疑起他来。包括他的亲兄弟。我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大声呵斥他们胡乱的猜测。我们老王家不喜欢在背后捅刀子,不要趁人不在就诬陷他。“没有证据,不许怀疑任何一个人。”我说。

“他为什么缺席?害怕了吗?心虚了吗?”有人说。

王洪杨的亲哥也不知道他今年为什么缺席,之前没有任何电话和告知信息。但是,缺席不是怀疑的理由,缺席有多种理由。王洪杨缺席,但他的老婆孩子没缺,他们娘儿仨准时到场并坚持到最后。

元宵之后特派到我们老王家的警察完全撤离了,他们连续工作几个月没找到任何线索,突破点在哪儿,门都没摸到。追查《真刽录》“盗版”案,暂时告一段落。新闻出版局将追缴到的毒书《真刽录》集中销毁,所有媒体都刊播了消息。我希望消息能深入人心,久久地不要离去,人人做到自觉抵制《真刽录》。

王洪杨老婆打电话告诉我,王洪杨一直处于失联状态。我说:“你报警吧。”也许出了意外,比如被人绑架,或者……他老婆说:“早几天已报警。”随后,我就接到了沱巴警察的电话,他们让我交出王洪杨。

“我没有藏匿王洪杨,”我平静地回答警察说,“出什么事了吗?”

“你家族谁也没有权力藏匿王洪杨。”警察严厉地说。

我怀疑他是外传《真刽录》的败类,但不是。还记得一年半前,那起灭门案吗?发生在白玉城皮头寨。回到老家的唐老板一家四口,被人半夜杀害了。现已查明,王洪杨是幕后总策划,杀人那天还亲临现场参与凶杀。

我们老王家怎么了?连续出现败类!几十位警察包围了仙子脚村,围捕似的。仙子脚从前结构复杂,老宅一座座毁坏,洋楼一座座竖起后,村道整洁而笔直,再无须以防盗贼目的的复杂结构。族里人配合警察搜捕王洪杨。反复搜索一天,警察确定王洪杨没有躲回老家。我曾看过一些电视纪实片,好些嫌疑人在老家地盘上被抓捕。可能嫌疑人都有一种惯性思维,以为老家地形熟,容易躲藏。我们以为警察只在村里搜捕,另一支队伍携带军犬悄然在我村山林里搜索。警察搜捕范围一再扩大,但仍然一无所获。

“王洪杨早就跟家里失联,”我如实告诉警察,“也许逃跑的方向和地点在别处。”警察没有表态,只对我表示了感谢。我接着跟警察详细说了王洪杨近来的表现。或者他已有预感,他杀人的事件就要败露,因此变得异常紧张害怕,幻想着学习障眼法脱逃法律制裁保全性命。

有传言说,警察确定王洪杨杀人,是在捉拿到同伙之后。参与杀人的同伙归案,供出了案件的起因。王洪杨跟唐老板因生意结仇,后来双方仇恨越结越深,都想私下做掉对方。结果王洪杨快了一步,如果慢一步,案子就倒过来了。这个杀人同伙原本是个混混,有一天他到王洪杨公司闹事,两人不打不相识。王洪杨跟唐老板结仇后,王洪杨拉这个混混入伙,并且将公司10%的股份送给他。因此,才有了他为王洪杨卖命的后来。同伙无意中露出马脚,给了公安突破的机会。但灭掉唐老板一家后,王洪杨把他10%的股份兑换成现金,同伙远走高飞。相当于,王洪杨买凶杀人。他露出马脚在遥远的呼伦贝尔根河市,他计划在根河住上十年二十年,待完全安全后才回白玉城,或者一辈子就待在根河。不想,被根河警方捕捉到疑点,经过三天三夜的审理,案件有了重大突破。

我要求去见王洪杨同伙马齿,警察同意了。马齿被关押在白玉城第三看守所里,这里关的全是重刑犯,人人身上都背负着人命。马齿长得高大,他戴手铐脚镣的身子移过来时,都带着一股风。据说,他武功很好,根河的两个警察跟他擒拿格斗了五分钟才将他制服。他不认识我,但猜到了我是谁。“唐老板找的人武功不在我之下,比我更凶狠。”马齿说,“我们赢的是机遇。”我说:“你们双方没有赢家!”

马齿说他真不知道王洪杨去了哪里,他从王洪杨公司分到钱后,就没想过再见王洪杨。其实我见马齿的意义不大,我想要了解的,警方早已通报给我了。我大约是想通过见马齿想象王洪杨那张罪恶的嘴脸。

我们族人达成共识,发现王洪杨就立即报警。仙子脚村成立了以我为总指挥的“治安巡防”队,我们主要目的是发现王洪杨。王洪杨却没有回到老家。他老婆给我打电话时说:“希望警方快点抓住他,尽快送他上西天,免得我跟孩子心里踏实不下来。”她的愿望是好的,可是,这事急不来啊。

四月,我带着族人给李寂荣扫墓后,游玩的客人逐渐多起来。我家老宅的修缮一天天接近完工。我几乎每天都站在老宅前发一会呆,想一些遥远的事,想一些我想不明白的事。这天,族里有人向我报告说,李寂荣墓里有动静,把游客吓个半死。我说也许是墓面上草丛中的野兽。族人说,不是,是人的咳嗽声。“有的动物感冒了也会发出人一样的咳嗽声。”我说。前面说过,李寂荣的墓长满树木和杂草,我们只做了简单的修整,大都保持着原貎。因此,他的坟墓占地面积就很大,像一座小森林。我带着几个族人去到李寂荣墓地,墓前方几十米的树木和杂草已经锯掉,湖泊和人工河将在四月中旬动工开挖。墓前还留着祭品残留物。这不奇怪,来游玩的客人都会向李寂荣鞠躬,敬献贡品,这个传说头落地还能生还的人令他们敬佩,都希望能得到他的护佑。

我们分成两组从墓前左右分开,走向墓后。我们踏着原始的荆棘杂草,绕过大树,选择一个大家认为是墓尾的地方会合。

“有人吗?”我对着坟墓喊。

族人笑着说:“这哪来人啊?”我连叫几声,连只小动物也没有出现。我们站在原地谈天说地,并且谈起了王洪杨。这时,我们听到从墓里传来哭声,我们的背皮发麻,本能地后退两步。

“里面是人还是鬼?”我壮着胆子说,我们这么多人,阳气定能压过阴气,“是鬼我们就走,是人,你就给我出来。”

“我是人也是鬼。”里面终于说话了。

“你再说一遍。”我说。

我们仔细分辩,听出那是王洪杨的声音。“出来吧,全世界都在找你。”我说。他待在里面不出来。这里厚实的森林和杂草利于藏身。巧合的是,墓后杂草掩盖下有一个开口不大的旱洞,旱洞斜向左边的山体,不深,二三米的样子。里面宽敞,有好几个平方米。王洪杨不出来,族里两个壮年扒开伪装以及自然生长的灌木草丛,钻进洞里将他拉了来。见光那一刻,王洪杨真像一只野鬼那么难看。王洪杨藏身的洞,与李寂荣坟墓不相通,因此想从他口里得到墓中情况是不可能的。我们一直想知道李寂荣的墓中情况,是空的还是埋着人,埋着李寂荣还是埋着别人。

族里壮年扯来野藤将王洪杨双手绑了,防止他逃跑。但他身体衰弱,干咳,走路东倒西歪,跑是跑不掉的。绑他手,是表示他与我们不同,他是杀人嫌疑犯,我们要与他划清界限。行走十几米,我叫力大的背上王洪杨,累了,再换人。

我们将王洪杨背出山后,塞进我们的小车里,直接开往白玉城公安局。

“十八叔,”王洪杨对我说,“我想学障眼法,快教我。”

我白他一眼,说:“世上哪来障眼法!你反思过是什么原因让你走到今天的吗?”

“我一直在反思,我的欲求贪婪任性害了我,其实每个人都有欲求和贪婪之心。但我没有及时向老王家族求救。我早一点,哪怕是在杀害唐老板的前半小时,跟家族任何一个人说起,都不会有后来悲剧的发生。”王洪杨说。

我说:“障眼法是没有的,你在死前能彻底认识自己的罪恶,给世人留下警醒,就是最好的‘法术,因为你获得了真正的新生。”

“我有最后一个请求,在仙子脚老宅外面的院子里给我立一块耻辱碑。”王洪杨说。

我们默认他的提议,但都没表态。

我说:“马齿已经被抓。我们不清楚是马齿被抓供出你,还是公安掌握了你的线索,才给案子找到突破口。不管什么原因,都没关系。你终究是逃不脱的。即便你饿死冻死病死在李寂荣的墓地,不被任何人发现,你也是我们老王家极大的永远的耻辱。”

然后,我们就不再说话。一直进入到白玉城刑侦支队的院子里。得到报告的警察等候在那里了。我们车一停,两个警察立即冲上来,拉开车门,铐走王洪杨。王洪杨回过头看我们,露出不舍以及痛悔表情,我们默默向他点头告别。

返回沱巴的路上,我們忍不住心中翻涌而上的痛苦,将车停靠在公路边安全的地方,集体号哭了一场,待痛苦释放大半,这才继续上路。王洪杨犯了罪,却希望通过学习障眼法来逃命,逃脱法律的制裁,逃脱罪责。

案子还在审理,我就跟族人商量着打造两块耻辱碑了,一块是王洪杨杀人,一块是《真刽录》外流。我们选好了立碑地址,就在老宅东边的空地上。这里是进入老宅的必经之地,将来每一位前来参观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看到。外泄《真刽录》的元凶还没查到,但耻辱碑不能等,等哪天查到元凶,再制作一块补充的耻辱碑。碑文,我们集全族智慧已拟好,碑石呢,要最好的,能够千年万年不坏的那种。

没有悬念地,王洪杨被判处死刑,注射毒液,立即执行。族人传闻,对王洪杨执行死刑的是我们老王家的王白萌。但我们都不能明确知道王白萌就是我老王家新一代的法警,家族28个当医生的究竟有人当了法警没有,谁去当了法警,我们一无所知。这是一个保密工作非常严格的职业,家里人都不能知道。家族里当医生的仍然在医院工作,这给猜测是否当了法警带来极大难度。不多久,王白萌回到沱巴,她提着礼物来看望我。屋里就剩下我俩人时,我低声问她是否执行了王洪杨的死刑,她面无表情,以向我介绍带来的外地著名点心岔开话题,一岔,我的提问就再也没想起来。

王白萌离开的第二天,我把传闻她行刑的故事详细地写下来。族人的传闻有三个版本,我经过分析取舍,再经合理想象写成一篇完整文章。改第二遍时,我将行刑者王白萌改名为王畅,因为谁也不能确定王白萌就是那个行刑者。改第三遍时,我突发奇想,这篇文章有理由收入只属于我们家族的《真刽录》。

六个月过去,我们老王家因为痛惜判处极刑的王洪杨,有人出了幻想症,眼前出现幻觉:一位族人去南疆旅游,带回消息说,王洪杨还活着。他们的车穿过无人区时,他看到了王洪杨。这位族人叫停车,大声喊着王洪杨的名字追赶,追了十多分钟,没追上,王洪杨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有族人分析说,也许李寂荣真的会障眼法,而且一代代传到了李世昆这里,最终李世昆经不住折磨教会了王洪杨。在这种场合,这样的氛围,对这种奇谈怪论,我没有提出批评,没有生气,由族人释放痛苦和情感好了。

受气氛影响,有两个族人很快做好了去遥远的南疆寻找王洪杨的准备。

族人痛恨王洪杨犯罪,双手赞成法办;另一方面又希望王洪杨学会障眼法,能够活下来。这种复杂且矛盾的心情我能理解,因此他们带着幻想去寻找虚无的王洪杨时,我并没有反对。他们的幻想不可能成功,因为王洪杨真真切切受到了极刑,烧变成灰。个别人幻想王洪杨还活着,仅仅是因为血脉相连,这是一个亲人对另一个亲人特别的思念。我没有理由指责。

【作者简介】光盘,本名盘文波,作家;广西桂林人;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上海文学》《钟山》《当代》《北京文学》《山花》《作家》《青年作家》等刊,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透明的鸬鹚》《烟雨漫漓江》《失散》《英雄水雷》《眼睛里的声音》,中短篇小说集《桃花岛那一夜》《野菊花》《去吧,罗西》等。曾获《上海文学》奖、广西第五、第十届文艺创作“铜鼓奖”等;现居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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