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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24-04-01嘎松央西

西藏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侄女阿爸姨妈

嘎松央西

我把头发剪得很短,不认识的人都以为我是个小子。

夏天,我穿上那条破洞牛仔裤站在我家的屋顶,每当阿爸发现我,我就会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反复告诉自己,我是男孩。阿爸阿妈没能馈赠我直线的身躯,可我依然有能力让自己变成男性。

阿爸说,我疯了。

他总喜欢否定我的一切,他曾要求我把剪掉的头发吃到肚子里,我想他一定参考过种青稞的方法。我照做了,头发的嚼劲不怎么样。没等我吞到肚子里,他又打我。他像个英勇善战的斯巴达战士,在我的惨叫声中寻找成就感。但是我作为一名男子汉,怎能屈服呢?除非他用铁丝把我拴在牛棚里。我站起来咬他肮脏的袍袖,咬他的脉搏。

他说:“德西,你这鬼女娃,佛祖是不会让你进佛堂的。”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悄悄走向五公里外的甲桑寺。寺庙在山腰处,天葬台在山顶。与我同行的还有一只上了年纪的狗,它靠庙里的僧人活着,和我一样都是寄生虫。它紧紧跟在我身后,以为我会像僧人一样施舍一点吃食,可是我比它更饥饿。

我走进宽阔的佛堂,一座十米高的宗喀巴金佛像屹立在我眼前,两百多位僧人正盘坐在佛像前。突然,一阵声音震耳欲聋,在地板上踩动,是十名光着脚丫、拿着茶桶的僧人。速度太快了,我只看到残影。

我刚好赶上庙里的午饭,老狗还在外头等着。

拿着长棍的铁棒喇嘛显然没有看到我,我偷偷坐到一位年轻的僧人旁边。他低声说:“你是来削发当僧人的吗?”我说:“不是。”“那你不能坐我垫子。”他面露难色。

“我太饿了,离家出走了。”我说完,饥饿感立马再度找上我。

他从木碗里抓一把糌粑团递给我。我吃完又偷偷跑了出来。看到门外病懨恹的老狗才意识到没给它带饭,它似乎知道结果,一个转身就抛弃我,扬长而去。

我在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一位年长的僧人经过。

“小子,趁天色尚早赶紧回家吧!”他吸了一小拇指的鼻烟说。我往山顶爬去,夏天的山顶有积雪,脚下一打滑,摔疼了膝盖,站起,又把脑袋也给砸伤了。我最终站在了天葬台。

与想象中不同,我曾经在寺庙壁画上看到过天葬台。这里太过简陋,以至于我只待一会就想离开。往山腰看,有几只蚂蚁像丧尸一样爬上来,我意识到那是我的家人。我的眼睛突然被海水浸湿,波涛汹涌顺着我的眼睑倾泻而出,那些黑乎乎的蚂蚁在岸边爬上爬下,始终无法近我身。

我跌入海底。

忽然,我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我的侄女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出生了,七个月便呱呱坠地,她居然能接受这世间的无趣。

阿爸很愤怒,他对着昏迷的姐姐破口大骂,我在暗中学习他的那些新兴词汇。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偷偷溜了出去。我光脚踩在瓦日村的红土里,这里的土地散发着一种香味,抓起来吃会有甜甜的味道。我迫不及待地把新学的骂人词汇转送给同村的孩子。

“我姐姐生小孩了。”我跟正在玩纽扣进洞的小孩说。

没人理我。

“我姐姐生小孩了!”我提高音量。

这时他们集体回过头来看我,惊讶的眼神,我知道他们每次见到我都是这个表情,从来都不会变。没过几秒,他们又低下头继续玩。根本没有人理我。

愤怒使我体内长出无法抑制的荆棘,它们刺穿我的内脏、经脉,剧痛使我不得已拿起石头砸在洞口,让他们无法玩游戏。然后,我跑走,我抛弃了他们。我跑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穿过灌木丛、柏油路,跑进县里的中学。索拉老师在操场上晒太阳,她看见我马上站起来说:“你怎么没来上学?”我依旧说:“我姐姐生孩子了。”

索拉老师说:“你姐姐生孩子跟你不来上学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说:“我姐姐生孩子了。”她看着我红通通的脚,竟流了一滴眼泪。那天我无偿拥有了一双索拉老师的旧鞋。回去时,我看着吧嗒吧嗒踩在柏油路上的旧鞋,它轻松跨过铁丝网迈进田里,青稞穗挂满整片区域,我睡在里面。我想象自己漂在蓝色海洋上,就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闭上眼睛,双手摆动着,再是脚,老师送的那双鞋已然变成鱼尾巴,我可以靠腮呼吸。就那样,我游啊游,鱼群在我身旁涌动,我摆动的手可以轻易控制它们,我和它们穿过太平洋,跨过巴拿马运河,到达大西洋,最后往北游,游到北冰洋。这时原本蔚蓝的海洋突然变成紫褐色,天黑了,我从幻想中醒悟过来。我叼着青稞穗往自家方向走,远处传来我阿妈的歌声,她刚从水磨房背着一袋糌粑回来。

“你问我圣城拉萨在哪里?她位于辽阔的大海之上……”

我奔跑,皮肤表层的水分快要被身后的风吹干了那般奔跑,没停稳倒在了母亲的身旁。她惊讶地看着我说:“孩子快起来。”我抬起脑袋看她,她像壁画里的神女,美丽而仁慈。“孩子,快起来。”她继续说。她牵着我的手在黄昏的烟雾里回家。她就是那样,心情好的时候什么都能原谅。

我的侄女在两三岁的时候就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她比同龄人更早说话,而且小小年纪就已经掌握很多词汇,比如,降落伞、空气、梦境等等。她有一天居然找来大塑料袋说,给她做一个降落伞。我说:“我没有这个能力。”她说:“你在塑料袋四周绑上石头。”我说:“我做不到。”她用她瘦弱的手臂环住我的大腿说:“在我眼里,姨妈德西是最棒的。”我真的给她做了一个,可惜换来的是阿爸阿妈的谩骂。侄女从小山坡上摔下来,腿部骨折。她躺在皮袄里,小嘴念着每一个人的名字,她送给每个人一段祝福话。那一刻我们家其乐融融,小侄女真是我们家的祥瑞,只要她在,我们就能快乐,至少我是这样。

她再次能独立行走时,已经到了秋季。她拉着我的手漫步在格拉山下的松树林里,折下那些变黄的松枝,捡最漂亮的那颗松果给我,她会让我蹲下来,把果酱涂在我的脸颊。她说:“姨妈当男孩还是女孩都美丽。”我知道我的模样,人们通常会用牦牛来形容我,可是在那一刻,我相信了她的话,无论我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是美丽的,就像索拉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每一种气候,养育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只是我所处的气候与别人不同罢了。我和侄女说:“海拔每上升一百米,气温下降零点六摄氏度。”侄女问:“摄氏度是什么意思?”我说:“是温度的单位。”她居然眨巴着大眼睛说:“姨妈身上的温度肯定和别人不一样,因为姨妈喜欢笑,笑是有温度的。”

我认为她是天才,这样的天才很难得,她将来一定要读大学、硕士、博士,她一定会成为一名栋梁之材。

后来,她渐渐地长大。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她,我说:“我一定要去拉萨。”

“为什么?”她问我。

“因为拉萨位于大海之上。”我说。

“海上怎么可能有城市呢?”她问我。隔天,她为我找来拉萨全景图。第一次,我认为她并不是最懂我的那个,在很久以前,我就把那张图丢弃在仓库,如今被她捡回来。

“但是,我很支持你去拉萨,只要你回来时给我带棒棒糖就行。”我有时候很羡慕侄女,她生活在琳琅满目的世界,她可以随意拥有那些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洋娃娃,还有动画片。而我的童年只有奔跑、奔跑。

“等我攒完一百块,然后走了就不再回来。”我跟她说。

我伸出食指,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我知道裸露在外的我的表情一定充满侄女无法理解的那种喜悦。她听到我的回答突然模仿起阿爸的语气说:“男不男,女不女。滚蛋!”说完便消失在我视野里。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怒意,我明白我不该对一个孩子,并且是这个家唯一愿意接纳我的侄女保持愤怒,我不该那样,我会遭报应,我试图从我的胸腔、脑袋挖出我所有的不满与恐惧,扔到九霄云外,可是我失败了。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又开始奔跑,像孩童时期,阿爸绑住我的双脚,吊起来打,最后带着满身的伤漫山遍野跑一样。

我没有往中学方向,而是往夏季牧场。

我不安,越奔跑越不安。直到傍晚时刻,我才踏进夏季牧场的草甸。夏季牧场的傍晚,草甸上空常常弥漫着一种不祥的烟雾。我捞了几片野木耳,随后走进我家那顶黑帐篷。

阿爸在泥炉旁烤火,那双解放鞋躺在左脚旁。这时下雨了,雨滴从篷顶烟囱口下坠,在火里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我强行把身体塞了进去,这间帐篷的味道我很熟悉,我的心还在外面。“你来干什么?”阿爸喊出“你”这个字时,明显带着不悦和敌意。

“只是来转转。”我低着头说,我还是那么怂,在他面前我甚至无法正常抬起头。

啪!他的鞋甩在我脸上。

“男不男,女不女。”他说。

我迅速钻进被窝里,这间帐篷只有两个床,我不知道阿妈回来时会选择哪一个。那天晚上,阿妈选择了阿爸,而不是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只要阿爸说的,她都言听计从。我知道那天晚上灯灭后,她的呼吸是在向我靠近,可阿爸的一声“回来”,她就放弃了。半夜,随着阿爸呼噜声响起,我总算把头露出被子外。雨还下着,有些轻盈的雨滴穿过空隙,丝丝落在我脸上。

真舒坦,睡在土房里是感受不到这种惬意的。

天还没亮,我就走了。我知道阿妈那时候醒着,我能想象的到她在黑暗里的表情。与此同时,我拿走了阿爸的那双解放鞋。阿妈一定在观望,但没有阻止我,从侧面说明这次她的选择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我把阿爸的鞋子放在巨石上,用尖石敲碎,然后扔在河里。

昨晚的惬意又重新回到了脸上。

回去后,我把头发剪得更短,那条破洞牛仔裤的裂口也更大了。我终日站在屋顶遥望着吉曲河,有人说我疯了,疯得很彻底;有些人说我只是叛逆,也就是疯得不彻底。我开始挨家挨户蹭青稞酒,我们村酒鬼们的心胸最宽广,他们愿意引导我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现实与梦境边界模糊,我常常悬挂在两者之间,无法飞至外太空也无法下坠至地狱。完全清醒时,我的感知力比以前更敏锐,阿爸很机智,他会在我清醒时给我创造痛苦,那一条条鞭痕可以证明。

只要我一直醉着不就可以?我开始肆无忌惮地喝酒,过年时谁家的门都串,但是我不偷窃。比起偷窃,我宁愿跪下来求他们赠给我。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载满朝圣者的东风车停在我们村口,他们在河里洗脚,又利用河水煮泡面。从他们交流过程中我听出他们是苯教信徒,我说,我是这个村唯一一个信奉苯教的,我也想去朝圣,可是我没有钱,哪里都去不了。一群超级信徒遇到另一个充满谎言的信徒,他们当场就让我跟他们一起走。我也总算拥有一百块,准确来说是其中一個人借给我的,我们立了字据。我说,五年后在贡布苯日山前一定会还给她两百块。我决定当天晚上就跟着他们离开。我做了很多准备,比如把阿爸经常打我的那根牛皮绳藏在枕头底下,然后收拾好衣物准备在半夜从二楼爬下去。

等待的时间异常漫长,那一个下午我都在房间里踌躇。侄女似乎看出我的心事。

“姨妈德西,我知道你去了哪里,见了谁。”侄女说。她说话从来都不像一个小孩,这令我感到恐惧。

我沉默不语。

“你已经有了一百块。”她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眼神狐疑。

“你今天晚上准备偷跑。”她在试探我。

她的眼睛里藏着阿爸。我的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果然!”她咯咯笑。

“别跟他们说,我离开以后一定不会忘记你,等我在拉萨闯出一片天,我一定会把你接到那里。”我恳求道。

“你准备到拉萨干什么?”她问我。

“我要做生意,我要开服装厂,我要当大老板。”我信誓旦旦地说。

我居然在跟一个小孩求情。

“我不会跟他们说的,到时别忘了我哦。”

“一定不会。”

……

在一处狭窄的街角,我下了车。右侧是拉姆烧烤店,左侧并排着几间租不出去的门面。我拉着行李往摩托车鸣笛声、馒头叫卖声方向隐去,我明白这是这片凹谷的特色,澜沧江对面的人听不见。这些声音自动产生又消化,在这一排排、一列列摇摇欲坠的房屋上空完成一整个循环。

姨妈德西家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从公厕方向拐进狭窄的通道,然后再左转路过一棵沙柳树,最后一直往上方走十几米才能到达。

我拐进病恹恹的、快要腐烂的巷口,脚底是各家各户倒出来的剩菜剩汤,我很敏捷,我可以轻易跨过那些发着臭味的东西。路灯下沙柳树影的斑点覆盖住几户坑洼的土墙,风一吹,窸窸窣窣的。几个光着膀子的孩童从另一个拐口直冲过来,我连忙让路,他们呼哧着从我身边跑过,我伸出一只脚,第一个孩子已经摔倒,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我突然感觉到恐惧向我袭来,我站在深渊巨口,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掉落进去,我后悔了,我不该伸脚。

树影还在摇摆着,孩子们也跑远,我还在张望。

一个人影晃晃悠悠从远处走来,我轻易认出那是我的姨妈,她手里抓着绿色啤酒瓶。

“姨妈德西!”我喊了一声。她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着我,从惊愕到松垮她只用了几秒钟。“你怎么来这里了?”她又说:“我猜你不是来看我的。”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我说出这句话时很冷静,我自己都无法辨别这句话的真假。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很多年前你偷走的一百块钱。”她说。果然这种话还是适合在微醺时说。

“我也没忘。”我的左脚换一地继续磨着。

“所以,这次你是来送钱的还是来偷窃的。”

我保持着沉默,一般一方的气势盖过另一方时,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

不知何时,姨妈手里的啤酒瓶摔在了地上,随后用那只手往我的方向甩了甩说:“跟我回家吧!”

姨妈在前头,头顶的太阳能路灯越走越暗,她庞大的身躯一点一滴流进黑暗里,直至消失。

“姨妈!”我又喊。

“跟着我来。”她打开手电筒照在我的脚踝,我抬头看了看,她像一座山。

姨妈家很小,只有十五平米。两张松木桌几乎把整个房间都撑满,角落里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跟我上次来时大差不差。她的房间充斥着一股腐烂味,犹如整个邦达街发散出来的怪味。

“喝酒还是喝茶?”她坐在我身旁。

她的慷慨是多么微不足道。

我摇摇头表示什么都不需要。接下来,我和她便又开启一场无声的战争,像去年一样。我还记得,我和她经过漫长的战争后,她躺在绣着牡丹花的被子里,外面还披着灰色的藏袍。她打了很久的电话,我猜出她谈恋爱了,她的语气很温柔。等结束,她看着仍旧坐在床沿的我说,你不睡吗?我连忙从衣柜顶上扯下没有被套的被褥,头靠着头睡在她身旁。那一夜,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象她在这间狭小的房间走动的样子,迈左脚撞到桌沿,迈右脚撞到柱子。我很失落,并不是她撞击某物所产生出的痛觉刺激了我。准确来说,我也不明白我为何会失落。

而这种失落一直持续了很久。

“唵嘛呢叭咪吽!”

姨妈居然开始念经,这让我感到很诧异。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是村里老人口中的浪荡分子。其实她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爱说脏话,喜欢跟着那些酒鬼男女走。孩子们之间传她用弹弓射死了村里的布谷鸟,所以春天年年来得那么晚。男人们之间会谈论她的不男不女的行为,以及不男不女的着装。在我们村庄,男人们的嘴是出了名的稀碎,当女人们忙于在牧场和农田之间辗转时,他们便会聚在村口讨论他人命运。

我的姨妈名声不太好,我从小就知道。她却不在意,她只做自己。

“人年纪大了,有些东西就开始信了。”姨妈说。我缓缓看向她,她比去年瘦了一点,可依然还是很庞大。她说这句话时带着一种神秘感。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该信。”姨妈又说。她一半的脸埋在阴影里,像个阴阳人。

“我当年不该偷走你的一百块钱,是我夺走了你的自由。”我说。不知道姨妈有没有从我的话语里听出愧疚,反正我是有那层意思。听到我的话,她突然打开灯,与此同时,那牦牛般硕大的眼睛从光源处袭来。

“都怪你。”她面目狰狞地看着我。

轮到我不开心。我站起身来轻声说:“就算我没有偷钱,就算我没有告状,你也去不了拉萨。就算去了,你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你一辈子注定平凡又庸俗,就像那些只会绕着牛粪飞的苍蝇。”

只一下,我的骨头感觉已经散架,她那蛮力冲破骨头,撕碎衣物,横冲直撞,我的腰部撞在瓶瓶罐罐里。

我突然很愧疚,我为自己的莽撞感到很失落,就像当年偷她的钱还告状一样。

这一夜,我还是和去年一样,和她对着头入睡,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打电话,而把时间留给了经文。她在黑暗中狂念经文,有时候声音吵得我无法入睡;有时候又很轻,嘀嘀咕咕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沉睡,永遠无法醒来。

“我可能要嫁人了。”我小声说。

充斥在狭小房间里的念经声还没断,只是比刚才降了些许。大约过了一分钟,姨妈说:“这种事为什么要跟我说?”我说:“我也不知道。”姨妈重重地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吱呀的。

“我要嫁到我们村的乌然仓去,他家儿子开货车,家庭条件在村里也算好的。”

“你走出来就是为了回去啊!”姨妈鄙夷的语气从另一端传来。

“走出来有什么用,就那点工资,养不活自己。”

我喜欢对姨妈坦露一切,因为她是我生命中无足轻重的人,有些真心话只适合跟那些人说,我认为这是我一个很健康的爱好,就像下雨了我就会打伞,感冒了比起阿莫西林更喜欢板蓝根。我一再喜欢强调我,足以说明我是个极注重自我感受的人,说难听点就是自私。我的骨子里早已失掉藏民族所推崇的无私精神,我是个与传统背道而驰的人,但又跟世俗齐步走。姨妈不同,传统和世俗都束缚不了她,这么多年,她晃荡在这狭窄的贫民窟,脑袋里幻想着飞黄腾达,可现实没有去纵容她,她每个月辛辛苦苦从火锅店打工赚来的钱只够付房租和吃食。她从德克士买来的单人套餐完全可以满足她一切需求,她有时贪婪,有时容易满足。如果她一直贪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果她一直满足,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是个矛盾的人,剪了男士头,却要穿女士藏袍。说话语气像女人,走路活脱脱又是个男人。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月光从姨妈身后的窗照射进来,把她的身体分切成两块,臀部位置隆起,头脚部分下置,像个冬眠的棕熊。她已经睡着了,她没有为我提供任何建议。

早晨,她很早就在捣鼓她那充满油垢的灶台,几声滋滋声后,我闻到了把鸡扔进油锅里炸的味道,她居然一大早就开始吃炸鸡,而不是糌粑配酥油茶,亦或包子配稀饭,一个很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我起床,收拾床单被套,她大口大口地把炸鸡送进嘴里。我洗漱时,她还在吃。我还记得她去年的模样,灰色的藏袍,肥胖的身体,爱打鼾,今年比去年更严重。“吃吧,我给你留了一点。”她把盘子从桌子另一端推过来,差点掉进我身侧的垃圾桶里。我咬了一口,皮薄脆,没有腥味。姨妈很擅长做炸鸡,这是她的优点。

很多年前,我是那个家唯一愿意去接纳她的人。于是,她把年幼的我当成知心朋友,只可惜我还是站在了她的对立面。她反复跟我诉说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对拉萨永无止境的幻想。她说,她属于大城市,她把电视剧里的台词背得滚瓜烂熟。

“我要去拉萨开一家服装厂。”夜晚降临时,她悄悄和我说。那时她很年轻,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什么都想去尝试,什么都不计成本。只可惜,这份冲动与幻想全断送在我手里,从她被姥爷关进粮房开始,她已然没有未来。

“打击一个人就要磨掉她的耐心。”姥爷跟姥姥说。

在那件往事上姨妈眼里的罪人是我,我眼里的罪人是向姥爷告状的姥姥。那时候没有一个人意识到其实罪魁祸首是姥爷,姥爷在家里的地位坚如珠峰,他高大、严苛,甚至可以用不近人情来形容他,他喜欢把所有人都掌控在自己手里,包括姨妈。

几个月后,姨妈被释放,她开始蓄起长发,穿上女士藏袍,以前那些奇形怪状的牛仔裤再也没出现,不久,她出嫁了,她嫁给了姥爷随意选中的人。后来,她又一个人回来,她跟姥姥说,丈夫死了。姥姥以为姨父只是病重去世,直到警察找上门来。

姨妈被判刑——过失杀人罪。她杀死了长期家暴她的丈夫。这足以说明,姥爷才是罪魁祸首。

姨妈在监狱待了很多年,我能想象得出来头发剪短,穿着狱服的她,痴呆地看着天花板,在无尽的黑夜里。姥爷去看望过她,她死活都不见。很多年后,我参加成人高考,上了两年的大学后,她终于出狱。

我们是在肯德基重逢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她。

空洞的眼神,我立刻感到恐惧。

我想逃走,我害怕她会把我拎起,摔在地上,像肉泥一样。我和她之间的龃龉,单靠时间并不能冲淡。

她穿着灰色藏袍站在肯德基落地窗前,啃咬一根鸡腿。她整个人缩小一倍,头发也少了,脸上有了条条纹纹。可依然很庞大,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我站在窗外一直看着她,肉还没吞进肚里,就急着舔手指。她吃东西的声音很大,硬生生把周围人赶跑,随后心安理得地坐在只有她一个人的长凳上,她只看手里的肉,完全不顾窗外的风景和站在那里的我。

我走进去坐在她身旁。

她说,请她吃一顿饭吧!那天晚上,我带她去吃红油火锅。她不知道火锅是什么,但吃得很尽兴。尤其喜欢涮牛肉,总共吃了四盘。一整个过程,我都在摸索着兜里的钱,我的钱可能不够吃四盘。她看着我说:“怎么了?”我说:“没事,你尽情吃。”那天走时,她补了一百块才得以让我们脱离店主的威胁。她说,她不会再回老家,那里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留恋的。想来也是,要是我,我也不愿意回去。后来,她常常向我借钱。

我在一家公司实习,她就来公司找我。她从来都不会提过往的事,只是一提到钱,我就知道她是在向我讨过去的债。有些东西是长期稳定的,比如对某人某物的厌恶。但,有些人善于偽装,就像我,我既厌恶她又对她充满歉意。每次一见面,我能做到的都是笑脸相迎,而后把钱递给她。

她像个无底洞,所以我选择消失。

听说她来前公司找我,知道我辞职时在楼下大吵一顿。

“她简直就是一头棕熊,横冲直撞,公司楼下的广告牌也被她弄破。”同事说。“没人让她赔吗?”我问。“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就跑走了,按常理,以她的身形不应该跑那么快的。”同事在电话里声情并茂地诉说着当天的事故。

后来,姨妈就再也没来过。

可她依然没有放弃寻找我。

她不能没有我这棵连自己都养不起的摇钱树。

她会不会回老家,我有时想。故乡对于我和她来讲是一种慢性疾病,从孩提时代开始,病菌在体内缓慢增长,直至很多年后彻底爆发。她呢,从进监狱开始就病入膏肓。而我比她年纪小,还没到无法治愈的地步,一切还有转机,只要我想。

我还记得那里的山川和树木,夏天的绿绒蒿,冬季漫过双膝的积雪。她喜欢牵着我灵活地穿梭在茂密丛林里,或者一前一后走在夏季牧场的草甸里。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融进夜色里,更融进我们的体内,我和她到哪里,哪里都是我们的陌生地。甚至,故乡对于我们而言,也是陌生之地。冬季牧场的荆棘树刺穿过我们干裂的手,夏季牧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都只是我们短暂的休息地。

可是,这样,我们哪里都去不了。

哪里都在拒绝我们。

第二次见面是在孤儿院门口,她竟然找到了我工作的地方。那天,保安找到我说,你的姨妈来了。我笑着让她进来,以家属的名义。她说,你过得挺像样的。我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于是立马打断她。

“工资比上一个工作少,只有两千八。”

她两只眼睛精明地扫视着屋内的陈设,而后坐在绣着黑色巨龙的卡垫上,抬了抬屁股说:“这垫子真不错。”我说,那是公家的东西。

午休结束的孩子们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姨妈瞧着他们。

“这些都是孤儿吗?”姨妈说。

我沉默。我不太喜欢有人用孤儿去称呼这些孩子,即使事实是这样没错。我盯着姨妈说:“他们都有名字。”

孩子们对姨妈的到来感到很不适,他们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孩子们出去玩耍,姨妈都没能喝完我倒给她的那杯茶。她已经被液晶电视吸引,大约看了三十分钟的电视连续剧,她又呼呼打起瞌睡来。

“我可以在这里睡一晚吗?”她说。

“我们这里不能留宿,即便是家属。”

“你现在把我当家属?”她惊讶地问。

我马上反应过来接下来她展开什么话题,于是匆匆进了厨房说:“我给你下一碗面。”“有炸鸡吗?”她说。

“我不喜欢炸鸡,也不会做。”

她坐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播放广告之际,她又偷偷打量起了这间房。我不喜欢她嗦面的样子,像猪一样。她一定不希望我用猪来形容,在她繁忙时刻,我又换另一个名词——狗,狗比猫好多了。

总共吃了两碗罐头面,她还想再吃一碗,此时孩子们进来了。

“妈妈,她怎么还没走。”其中一个孩子说。她露出一个无法用正确的词汇去形容的表情,我见过的,在年少时候,也在她被姥爷抓住的那一晚。

“我先走了。”姨妈说。我知道这只是短暂的妥协。

“你也可以来我家。”她站在孤儿院门口,“画圈的就是我家。”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我去了她家,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她背着太阳坐在一棵沙柳树下,我喊了一声“姨妈”,她听不见。走近才发现她正用一部诺基亚手机,和一个人聊天,那是我见过最灿烂的笑容,我以前从来都不曾见过。

电话另一头明显是女声。

“姨妈!”我又喊了一声。她惊慌地关掉手机后看着我。

“我以为你不会来这里。”她平静地看着我。我认为那是欢迎的意思。

第二次去她家是这次。也许,从她那里我会得到一些顿悟。

澜沧江还在流淌,几百年如一日。故乡的吉曲河汇进澜沧江里,只要沿着澜沧江一直往源头走,就会经过我和姨妈的故乡。只要往山腰看,就会有一座寺庙,庙里的和尚一年只能回家两次,他们是姨妈最羡慕的一群人。姨妈说,她要是男儿身一定会不顾一切去当和尚。可是,她也不常念经文。

午饭,她同样做了炸鸡。真是厌恶。

她还在歪斜的灶台上摆弄锅碗瓢盆,整个房间油腻污浊。我穿上外套向外走去,我走得太猛,以至于不小心撞到她。我站在沙柳树下,望着昨晚来过的路,想象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往我方向涌来。可惜没有,一切风平浪静。

“我到底该不该听姥爷的话,嫁给那个同村条件不错的男人,即使我们没见过几次面?”我自言自语道。

我坐下来,望着山脚的澜沧江。

姥爷说:“拿着两千多块的工资还不如回老家嫁人,至少男方开货车生意好时能赚到几十万。而且两家还是世代之交。”

“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我问姥爷。

姥爷说:“古今中外,只要是人都是如此,没有理由。”

我想起那些话,于是挠腮部,然后额头,像个猴子一样。我有一些不太好的习慣,我的脸被拧干水分,每次旁人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我得挠腮挠头,停下,又开始。

不顾一切。

就像和姨妈争吵时那样。

“跳蚤咬着你了?”姨妈跨过凹凸的门槛走来,她身上的油垢味从纤维里流出来,环绕在我身旁。我弯腰把早饭吐出来,有一部分还粘在她的裙摆上。她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不会怀了吧?”

我停下,转而又挠腮。

回去时,我依然没能从她嘴巴里寻到答案,或者从她举止里。我站在澜沧江旁搭车,路灯在我头顶偷窥我,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根头发,我挪到一旁,灯光依然在头顶,我又挠腮。

春天来了,那些不可动摇的暖意随处倾泻而来,带着感官陶醉的狂热。

在春天,我的侄女嫁人了。

她穿上古老的藏袍,戴着狐帽,轻盈地穿过人群向里走去。院子中央用糌粑画了一幅雍仲图,年老者扯着嗓子歌颂他们的婚姻。我站在顶楼看着她,我本不该来的。我把一百块钱装进哈达,卷成条状放在她面前的桌子。我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众人诧异地瞧着我。很快,人群中有人确认我的身份,随着一个孩童的惊呼,刚刚还在擦肩接踵的场景很快被替代,离我一米处空无一人。侄女看着我,眼神里蕴藏的那种特殊让我想起孩提时候的她。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

我能感觉得到她一直在挠腮。

“姨妈德西!”她朝我喊了一声。我没有停下脚步。

“等等!”这次我听到了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声音。它穿过人海,穿过飞扬的红尘,砸进我的耳朵,那是阿爸在叫我。我转头看他,他佝偻着背,眼神锐利,和从前一样。

“既然来了就多待几天吧!”他说。

我说:“好。”我像个提线木偶。

侄女嫁的那户人家有田、有牲畜,还有四层的水泥楼。阿爸给她选了一户好人家,至少从经济层面。我走近那栋老得不能再老的两层楼里,这么多年,村里每家每户都在变化,只有我们家还是原来的模样。

“我还是不进去了。”我站在大门口跟阿爸说。

“你这性格还是一点都没变啊!”阿爸摇晃着脑袋。

我走了。在吉曲河旁,214国道上搭了一辆车回了昌都。

责任编辑:张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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