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执念

1

很多年以后，达瓦老人回想起第一次买开心果时的场景，不由感叹人生如此短暂、岁月如此无情。

“老板，我要一盒开心果。”

“好的，给你开心果，记得每天吃一颗，天天开心哦！”

年轻时的达瓦总是穿着破旧的土灰色牛仔裤，屁股上还缝着蜘蛛侠的卡通图片，据说这样缝补不仅能遮住裤子上破掉的洞口，还能增添几分潮流感。他的嘴角还有已经干了发白的口水印子，土黄土黄的头发和明亮的大眼睛格外引人注目。

他是谁家的孩子呢？有人说他是孤儿，被琼达老人收养的；也有人说他就是琼达老人的儿子。

桑达院子里的老邻居们，谁也不记得琼达老人家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的命很硬，几番遭遇大病，居然都在没有去医院的情况下神奇地自愈了。有人说，这孩子是“觉沃”赐给一生行善积德的琼达老人的福报；也有人说，这孩子是琼达老人的私生子，而且是跟一个妓女生的。

关于琼达老人的故事，那可是有趣极了。别看琼达老人现在每天戴着个老花镜，到处遛狗、转经、晒太阳，不仅身子佝偻，腿脚还不太方便。想当年琼达老人在青壮年时期，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邻居们经常背着琼达老人教育儿女：“你们看看，年轻时候不努力奋斗，老了就会像这个人一样碌碌无为。”

搞得人好像必须有一番作为才能对得起“活着”这个词，而且又是需要怎么样的作为，才能配得上琼达老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琼达老人和达瓦相依为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亲爷孙呢。不过最近有一件事让琼达老人特别烦恼，达瓦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了解达瓦的情况后，多次上门给琼达老人做工作，要求让达瓦去上小学，但是天生贪玩、习惯自由的达瓦不听话，一直缠着琼达老人，说他不想上学，他想和琼达老人一样，天天晒太阳、转经。

琼达老人摸了摸兜里数额不多的贫困户补助款，抽出泛着岁月痕迹的五毛钱，在衣服上来回擦拭后递给达瓦，让他去莫次啦店里买炸土豆吃。随后琼达老人眼神微凝，随即点头下定决心，心想一定要让达瓦去上学，虽然他也很舍不得达瓦离开他，但他要对达瓦的未来负责，毕竟只有通过学习，才有可能跨越所谓的阶层。

他起身拄起拐杖，朝着居委会方向前行，佝偻的背影在蜿蜒的小巷里显得尤为凄楚。

上学前的那晚，达瓦和他的小伙伴躲在院子角落的小柜子里，感叹无拘无束的日子要结束了。达瓦说，他特别讨厌去学校上学，因为上学以后要写很多作业，在学校里不听话还要被老师管，完全不自由，不符合他的个性等等。第二天中午达瓦上学回来后，完全像换了个人。他说，学校里的老师真好，上课会组织玩游戏，还会发甜甜的糖吃。看着达瓦开心得手舞足蹈的样子，琼达老人欣慰地笑了笑，捋了捋山羊胡说：“看来我这辈子终于做对一件事了。”

2

听说琼达老人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木工匠人。无论是家具还是玩具，都做得可精致了。他给达瓦做了一把木质的宝剑，达瓦很喜欢，还在宝剑上刻了尚方宝剑四个大字，他经常拿着宝剑和其他小伙伴切磋武艺，直到有次被其他小伙伴的铁剑给击断了，达瓦瞬间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哭着鼻子找琼达老人修复宝剑。

琼达老人看了看已经断成两半的宝剑，笑着抚摸达瓦的后脑勺，一边递给他新制作的木质弩一边说：“太争强好胜容易夭折，但也不能不去爭，要敢于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达瓦像是听懂了琼达老人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一眼琼达老人，恍惚间，似乎有无数璀璨的光芒正从琼达老人瘦弱的身体里飘出，那光芒如夏季午夜的阵阵微风，轻轻抚摸达瓦的面庞，令他心旷神怡，眼神愈发坚定。

后来，达瓦又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起了弩，直到被某个眼红的小伙伴偷走，这场“炫弩”活动才告一段落。不得不说达瓦用弩的技术可真熟练，经常用盆栽里的小土丸子射到对面二楼喝茶的莫曲吉碗里。曲吉老人总是一脸生气地看过来，看到是达瓦后便带着微笑，拾起碗里的小泥丸子，宠溺地喊：“达瓦啦，小心被波琼达啦知道，他肯定会打你的。”说完便继续喝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达瓦都没有见到莫曲吉，他从此放弃了这项每日必做的功课。

那段时间，琼达老人经常在家念六字真言，他左手拨动佛珠，右手转动经轮，他表情严肃、眼神空洞。在桑烟的熏陶下，他的灵魂似乎与白烟一同袅袅上升，飘进传说中的天堂。达瓦心想：善良的莫曲吉应该在那里静静地喝茶、微笑。

3

达瓦第一次进入学校时显得格外兴奋，好奇地打量着新环境。以至于被老师点了几次名字才回过神来。

“你不叫扎西达瓦吗？”

“我叫达瓦，老师。”

“那扎西达瓦是谁？”老师颇有开玩笑的语气问他。

达瓦红着脸回答道：“好像扎西达瓦也是我的名字，只不过平常大家都叫我达瓦。”

旁边的同学都笑得合不拢嘴了，老师也笑着说道：“好的，欢迎达瓦同学加入一年级三班！请各位同学一定要相互团结、关心帮助达瓦同学，大家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随后便让达瓦坐到了中间靠后的空位置上，旁边坐着一个皮肤白得耀眼的小姑娘，亮得达瓦目瞪口呆，又再次进入发呆状态。直到老师走到达瓦跟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来，这一幕又再次逗得全班哄堂大笑。不少同学私下给达瓦取外号为“古巴”，觉得他呆呆的、愣愣的。

呆呆的达瓦，虽然平时贪玩，但是在课堂上是听得最认真的同学之一。他黑黑的脸庞上挂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和黑板，连眨眼皮的次数都很少。有时遇到不懂的问题，便立马皱眉举手向老师提问，那种求知欲满满的学习劲头，深得老师们的喜欢。不过达瓦一套衣服经常穿个把月，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被老师批评了几次，最后叫了琼达老人后才得以解决。

每到周日中午，琼达老人会在院中打水处放上一个大脸盆，在里面倒上准备好的热水给达瓦洗澡，洗完了再给小狗珠珠洗。路过的邻居街坊经常会笑着调侃道：“波啦在给达瓦啦洗澡啊，小小的达瓦啦也开始长大了啊。”达瓦听到后会害羞地转过身背对他们，默默地玩着水，享受琼达老人给他搓澡的疼与乐。等达瓦年龄再大了一些后，他便躲到家里洗，洗完了再出来给小狗珠珠洗。在日光的沐浴下，一人一狗，水花飞溅，欢声笑语弥漫在桑达院子里。

腿脚不便的琼达老人彻底在家虔诚了起来，每天起床后，磕头念经，盛净水、煨桑烟，一有时间不是念经就是打坐，让达瓦觉得琼达老人变得很神秘了。后来，达瓦从邻居阿佳桑吉处了解到，琼达老人以前当过僧人，而且名气还不小，只不过到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还了俗，好像还结婚生子了。

4

琼达十三岁时，在寺庙偷香火钱被住持抓了，因无亲无故、无人认领，便被收留在寺庙当了僧人。他从打扫卫生开始，学寺庙规矩，学识字念经。等到成年时，在同辈们的辩经答辩中，总能轻松获得好名次，甚至有些年长的僧人也辩不过琼达，因此他被称为年轻一辈中的“第一智者”或“小格西拉让巴”。寺院住持特别欣赏他，觉得琼达以后肯定能成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僧人。有一些僧人嫉妒琼达的才华，经常故意提起琼达小时候偷贡品被抓的事情。

刚开始，琼达不怎么在意别人的议论，后来这件事传得越来越邪乎。有人说琼达是妖魔转世的化身，偷贡品时被佛祖发现其真身后，把他囚禁在寺庙里，通过佛法的灌输和洗涤，消去他前世的种种罪恶；也有人说琼达有可能是寺院住持的私生子，因此住持编了个偷贡品的故事，让琼达名正言顺地留在寺庙，目的是方便照顾他。

听着这些流言蜚语，琼达整天心神不宁，他打坐发神，念经打岔，甚至犯了一些低级错误，比如顶撞年长的僧人和同辈的僧人打架等等。最后他去算了命，算命僧人说他上辈子是著名的僧人，有天生的佛缘，适合在寺庙里当僧人，以后会成为很出名、很有成就的大僧人，但如果还俗将一事无成。琼达心想：肯定是骗人的，他才不信这个命，便连夜逃离了寺庙。与其说琼达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如说他更渴望外面的大千世界。

“你长得眉清目秀，身体健硕，既年轻又有学问，为什么不到外面的世界闯闯呢？”

一位女看客的一席话，捅破了他内心渴望自由的那层窗户纸。他认真做了选择，虽然他信轮回，但他不信命，他决定这辈子要活得潇潇洒洒的。

他奔跑着，呐喊着，他不是丢盔弃甲的逃兵，他是奔向生活的充满激情的战士。“给嘿嘿！给嘿嘿！外面的世界，我来啦！”

他边跑边跳，多么英姿飒爽、孔武有力、意气风发，跑着跑着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僧服上沾满了泥。他爬起来后，对着摔倒的地方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去你的尸体。”便繼续朝山下狂奔。

“请问认识梅朵啦吗？”衣着僧服的琼达逢人便问。

有些人议论道：“梅朵啦究竟是哪个厉害的妖精，竟然把僧人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天在寺庙里，和他说话的那位女看客叫什么名字，只是他觉得她如鲜花一样娇艳美丽，那回眸一笑更是沁人肺腑，他想她肯定是万花之王。他的眼神空洞迷离，已深陷爱意的泥潭里，任其被无情地吞噬，越陷越深。他癫笑着大喊道：“梅朵啦！梅朵啦！你在哪？我已经出来闯荡了！”

后来琼达把学过的佛法早已抛在脑后，他只想尽情地、肆无忌惮地抒发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他知道世间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包括他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和没有感受到的，但他依然深信那朵花是真实的，她会深深在他的心窝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他愿用心守护这朵只属于他的鲜花，此生无憾。

5

“达瓦啦出名了，成了班里的老二！”

听到这句话，琼达老人瞬间黑了脸。拽住达瓦的手质问道：“叫你在学校好好学习，怎么天天打架？”

“波啦、波啦，我在学校很听话，学习很认真，没有天天打架啊。”

“还学会骗人了？没天天打架怎么成老二了？”

达瓦哭着喊道：“是多吉经常欺负我，我今天实在没忍住就还手打了他。我真没有天天打架，我学习很认真的！波啦您不信我的话，可以去学校问问老师嘛！”说完转身拔腿就跑，看着达瓦离去的背影，琼达老人有点心疼。

达瓦从小营养不良，个子矮身体瘦，性格内向腼腆，经常被其他同学欺负。这次多吉不仅欺负达瓦，还说琼达老人的坏话，触到了达瓦的逆鳞。达瓦小小的身体瞬间蹦了起来，把高他半个头的多吉扑倒在地，使劲往多吉面门抡王八拳，打得多吉直流鼻血，躺在地上哭喊。

老师把他俩叫到讲台上，互相道歉，算是结束了这起矛盾。从此达瓦顶替了多吉老二的位置，其他人再也不敢欺负达瓦了。琼达老人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委后，躲在家里默默地抹起了眼泪，觉得这孩子还真跟他挺像的。

那天晚上，琼达老人给达瓦买了好多大白兔糖吃，他俩边吃边聊，爷孙俩的身影在暖色调的烛光映衬下栩栩如生、倍感温馨。

达瓦五年级时，他们学校的“老大”经常在私底下组织高年级学生一对一单挑，美其名曰为校园版的“格斗挑战赛”。由学校“老大”主持赛事，高年级各班每天中午饭后都要推荐一名参赛选手，不得使用任何器械，仅靠自身拳脚功夫去肉搏，胜负标准为看谁先被对方打哭、流鼻血或自愿认输，每场比赛都会有好多男同学去围观助威、加油打气。

恰巧，今天的打架赛刚好开始了，这次的主角是达瓦，和其他班级的四郎对峙着。在围观同学的起哄下，达瓦开始主动进攻，虚晃几下互抡几拳后，猛地扑过去把四郎摁在地上，骑到他身上边压制边向四郎脸颊抡拳。每抡一拳，达瓦都会让四郎快点投降认输，大约过了十分钟后，四郎认输投降了。学校“老大”举起达瓦的手，大声宣布：“五年级三班的达瓦胜利了，其他班级有没有想挑战达瓦的？如果有，提前来我这报名。”随后，达瓦在同班同学的簇拥下回教室去午休了。

达瓦的学习成绩下滑严重，他和一群所谓志同道合的兄弟们不断征战、开启着新的打架赛事。他们在校内打出名声后，会去找其他学校约架，他们圈子里的话题只有“打架、男子汉、面子”。他们习惯在裤兜里塞上锁自行车的链子，为随时可能遭遇的打架做准备，边走路边提裤子，甚是滑稽幼稚。有一次，他们几个在小巷里，先是派达瓦去挑衅别人，看他俩快起冲突了，便一起围了上去，打趴了这名倒霉的高中生。这次的“战绩”他们在班里吹嘘了好久：“那个高中生身高比我和达瓦叠在一起还高，小臂有我胳膊这么粗，身体宽得像头牛，我从后面抱住了他，达瓦从侧面……”说着说着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他们都觉得这事干得可威风了，直到达瓦的一个兄弟被人在屁股上捅了刀子住院后，他们才消停了一阵子。

还好琼达老人发现及时，对达瓦进行了严格管理，每天都带着塑料凳子守在学校门口，才让达瓦远离了这群爱打架的兄弟，达瓦又变成了那个爱学习的好学生，学习成绩开始有了进步。

小学毕业时，达瓦如愿考上了内地西藏班，着实给琼达老人长了脸。连他家里的小狗珠珠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一摇一晃，可真气派嘞。在达瓦的升学欢送会上，琼达老人喝了不少酒，脖子上挂满了哈达，脸红扑扑的，牙齿白白的，这可能是琼达老人这辈子最高光的时刻了。

在机场告别时，达瓦抱了抱琼达老人，头也不回地跟着领队的老师进入了候机室。琼达老人等到再也看不到达瓦的身影后，终于忍不住哭，顺势坐了下去。

旁边的工作人员大喊：“波啦！波啦！赶紧起来，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去！”

琼达老人用委屈的小眼神看了一眼工作人员后，尴尬地起身。

6

饥肠辘辘的琼达晕倒在路边，还好被夏布酒馆的老板娘发现，她费力地把琼达拖进酒馆里，喂他糌粑和清茶，用酥油涂在太阳穴揉搓着。过了一会儿，琼达醒了，看着眼前肤色黝黑，身材娇小的女人，他不停用手揉着眼睛问道：“这是哪里？梅朵啦在哪？”

酒馆老板娘卓嘎笑着说：“哪有什么梅朵啦，原来你就是那个被妖女迷得神魂颠倒的僧人啊，真丢人！可惜了这副健硕的身板，你要不就留在我的酒馆里干活，我管你吃住，免得你又晕倒在路边，这样一来我也算是救了一条人命。不对，是救了一个僧人，你快回答我！我的功德是不是比别人多一倍？”卓嘎跷着二郎腿，一副喋喋不休的架势，让琼达立马答应留下来，只求卓嘎不要再说了。

“酒馆老板娘养了个僧人，而且是个很能干的僧人！”半醉半醒的酒鬼们经常这样调侃着。

卓嘎听到后总会说：“我救了僧人一条命，记的功德可多着嘞。你们这些臭酒鬼，少说这种话，积点口德吧！”

琼达听到这些言论后，身体一紧，面红耳赤，手脚也打了结似的差点踩空台阶摔了一跤。大家看到这一幕后笑得更放肆了，老板娘清脆如铃铛一样的笑声，时不时在琼达心里回荡。

动荡的时代来了，最遭罪的就是普通人，琼达最近经常梦见梅朵啦在西边呼唤他。要打仗征兵了，身強体壮的琼达首先就被选中了，在离开的前一晚，琼达破天荒地喝得醉醺醺的，对卓嘎说了很多听不清的醉话。

那晚琼达第一次主动进入了卓嘎的身体里，嘴里喊着：“梅朵啦，梅朵啦！”压得卓嘎喘不过气来。卓嘎掉落眼泪，用力迎合琼达的身体，“来吧，你这个负心汉，今晚老娘就是你的梅朵啦！”在一阵猛烈的冲击后，他俩缠绵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卓嘎醒来后发现琼达在枕头边留了一张纸条。不识字的卓嘎跑过去问对面卖藏香的次吉，次吉说达瓦在纸上写了：“等我回来，卓嘎。”卓嘎眼含泪水，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卷起来，装进护身的小铁盒里，心里默默祈祷：“但愿天下众生没有疾病痛苦，没有战争发生，愿他能平安回来，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就这样，从前生性果敢的酒馆老板娘变了样，时常拨动手中的佛珠，温柔地望向西边。

到了第二年，卓嘎顶着大肚子，坐在酒吧门口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倾泻在她的脸上，是那么的舒适、惬意。路过的行人问卓嘎：“肚子里的小孩是谁的种？”卓嘎说：“不记得是谁的了，只不过琼达要寻找的梅朵啦，说不定就在我肚子里呢！”

又过了几年后，酒馆不在了。“你的佛缘我来续，只愿你在俗世平平安安。”卓嘎放下杂念，踏入尼姑寺，只为能保佑、祝福众生和他。

琼达和一群人被拉上卡车后，他不知道行驶了多少天的路程，也不知道到了哪里。车厢内挤满了人，一股汗臭混合脚臭的气味不断刺激着他们的鼻子，每个人脸上都充斥着恐惧的情绪。车子每在土路上震一下，他们的心也会跟着震一下。到了目的地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摸一下刚发到手中的枪，一个穿着军装的人就宣布战争结束了，让所有人都缴械投降后，给每个人发了小袋糌粑和酥油，让他们在此地自力更生。听着陌生别扭的拉萨话，琼达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回到卓嘎身边去。

7

达瓦的学习成绩很优异，初中、高中都考上了内地西藏班。院子里的邻居每次见到琼达老人，都会夸赞道：“达瓦这孩子真争气，波啦您真有福分。”只不过达瓦在高中毕业时，以他的学习成绩考个重点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但他没有报考内地的重点大学，反而想回到西藏去。琼达老人知道这事后，整个人瞬间苍老了许多，有些邻居还在背后议论道：“达瓦肯定是在学校里没有好好学习，因此没有考上内地的好大学，只能回来。”达瓦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任由谣言扩散，甚至连琼达老人有时也觉得这就是事实，达瓦真没有考上内地的重点大学。不过琼达老人相信达瓦，也愿意支持达瓦的一切选择，毕竟每个人的命运都应该由自己做主。

达瓦是他们那一届藏族学生里学习最好的，也是大家的带头大哥。暗恋达瓦的女孩子可不少，只不过她们都知道达瓦只喜欢琼吉。虽然他们俩没有正式宣告恋情，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他俩是恋人，他们一起上课、吃饭、散步，只要有达瓦的地方，就不会没有琼吉。

高考结束后，学弟学妹们专门为他们毕业生举办了欢送会。大家都显得格外兴奋，互相畅谈人生规划。达瓦头一次喝了啤酒，没喝几杯，就感觉脸烫烫的，脑袋有点昏沉。学弟们笑道：“哈哈哈，我们的大哥原来真不会喝酒啊，酒量还这么差。”其他人跟着起哄，达瓦的脸更红了，便借口要去上趟厕所跑到外面去了。

琼吉陪达瓦走到店外，提醒他道：“达瓦啦，到外面吹到冷风会更难受的，你还是进去找个角落休息一下吧？”

“难怪，我现在感觉脑袋更晕更重了。”达瓦说完便蹲了下去。琼吉扶起达瓦坐在门口的小长椅上，达瓦背靠椅背头后仰着，抬头望着被群星填满了的暗蓝色天空。

“今天的夜空怎么这么美，有西藏的味道了。”

“切，西藏的天空比这美多了！你看，这里只看得到几颗星星，你是不是喝醉了？连星星都有好多重影了吧？”

“你别笑话我了，我说真的，今晚你真的好美！”达瓦偏头看向琼吉。

琼吉抡起拳头砸向达瓦的胳膊：“我平常就不美了吗？你会不会说话？还是你的眼光高，看不上我？”

达瓦挺起身子，温柔地握住琼吉的手说道：“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但是我们的命运是不同的，请原谅我没有跟你报同一个大学。你家庭条件优越，前途光明，而我配不上你。我从小无亲无故，是波琼达啦含辛茹苦把我抚养长大，我不忍心把波琼达啦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越来越担心他的身体，怕他命不久。我决定要回去读大学，就请你忘了我俩的约定吧——那句‘考到同一个重点大学后光明正大谈恋爱的约定吧，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达瓦一直在那说，似醉似醒，琼吉在旁边抱头大哭。她了解达瓦的性格，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离校前的最后一周内，他俩都没有见过面，直到登机前的那一刻。达瓦穿过人群，径直走向琼吉。在她惊愕的目光中，达瓦一手拖着行李，一手紧紧抱住琼吉，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亲爱的琼吉啦，祝你幸福，你以后肯定会遇到一个特别好的男人。”琼吉推开达瓦背了身过去。琼吉的闺蜜瞪着达瓦说：“男人都是负心汉，赶紧滚，别再来纠缠我们的琼吉啦了。”

达瓦强装镇定，尴尬地笑了笑，眼含泪水哽咽着让闺蜜照顾好琼吉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转身的那一刻，达瓦再也抑制不住情绪了，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吸了吸鼻涕，头往上一仰，用右手使劲捶了一下心口处。他想：“我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姑娘了，青春的第一次恋情就这么结束了，连个正式的恋爱都算不上。这可能就是我俩的缘分吧——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我不能毁了人家女孩的大好前程。”达瓦心里默念着。飞机起飞后，达瓦坐在座位上，戴着耳机、闭着眼睛、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这是琼吉在登机前偷偷塞给他的纸条。达瓦嘴角微微上扬，两行泪流淌在脸颊上。“我会等你来娶我，达瓦啦。”那几个字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在最美好的高中时代，和琼吉在教室、食堂、图书馆、林荫小道、操场和宿舍楼下的段段回忆，令他无比怀念。琼吉那温柔的脸庞总会浮现在眼前，他想着他这辈子肯定忘不了琼吉这个女孩，拳头大的心窝已被她占满。

8

“琼达啦，我要一碗藏面和一磅甜茶，藏面不要葱，辣椒多加一点。”标准又温柔的拉萨话传来。

天还没亮，这位打扮靓丽的，富有青春气息的卓玛已经来到茶馆里了。那双像琥珀一样圆亮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琼达。貌似整个茶馆里只有她和琼达两个人。

店长多吉替琼达应了一声：“拉索、拉索，卓玛啦，请您稍等一会儿，马上给您做好。”说完便用手肘顶了一下琼达，笑着说道：“你的卓玛啦又来看你了。”

“才不是呢，店长多吉啦。”

“不要说违背良心的话，我们这里谁还看不出来卓玛啦喜欢你呢，她每天来茶馆不就是专门来看你的。听店长的一句话，这么好的姑娘千万不能错过，况且你看卓玛啦不仅人长得好看，身材更好，好多人都盯着流口水呢！”多吉贱兮兮地笑了笑。

琼达脸微红说道：“别提这些没用的事了，卓玛啦的老爸要求她必须找个拉萨本地人才能结婚，我这种外乡人他们家肯定看不上。”

“那还不简单，生米煮成熟饭不就行了？”店长多吉神神秘秘地凑到琼达耳边轻声说道。

“去、去、去，再这么胡闹不干正事，茶馆就会倒闭的，客人们还等着呢！”说完琼达瞪了店长多吉一眼，便继续忙去了。

看着琼达离去的背影，店长小声嘀咕了一声：“有你在，卓玛啦就在，她家可是当地最有名的几大家族之一，我的茶馆可不会倒闭嘞！”

不得不说卓玛对琼达的爱意是浓厚的、真诚的。整整一年，她几乎每天都会来茶馆，即使生病了也会来茶馆，好像琼达是灵丹妙药，看上一眼就能包治百病，去邪除灾。久而久之，达瓦心底也对卓玛产生了一丝好感，但他不敢妄想能和卓玛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卓玛不会有结果，更多的是他想要践行自己的诺言，回去找卓嘎。那位性格豪放，心思细腻，包容他的女人。

又是一个凛冽的寒冬，大雪不停地在空中飘舞着，给大地盖上一层厚厚的雪绒垫子，雪儿们坐在垫子上，边休息边欣赏着其他伙伴的舞姿。

“琼达、琼达啦，赶紧出来帮忙！”听着旦增着急的呼喊声，琼达马上跑了出去。看见旦增面色红润，气喘吁吁，吃力地背着卓玛，半跪在地上喊：“赶紧过来帮忙，还愣着干什么？”

“卓瑪啦怎么了？”看着卓玛面色苍白，呼吸声很弱，衣服已被雪浸湿结成冰块。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在路边发现她倒在雪地里了。”

琼达立马接过卓玛，把她抱进屋里，放在火炉旁给她取暖。将她身上湿漉漉的上衣脱掉，套上了自己的军大衣，还用毛毯裹住卓玛的身体。琼达半跪在床边，着急地用手揉搓着卓玛冰冷的双手，心里观想着佛祖和上师。每念一句“嗡嘛呢叭咪吽”后，便吹一口气在卓玛的额头上。重复几次后，琼达用身体紧紧地抱住卓玛，轻声喊道：“卓玛啦，请您一定不要分心走神，听着我的指引去做。你现在所感受到的痛苦其实是虚无的，只不过你的心智被蒙蔽了，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我。请您放空自身所有的感知，去寻找迷失的心智，遇到任何佛祖或魔鬼的显像都不要欢喜或恐惧，那些都只是从你身体里产生出来的幻象……”说完便往卓玛的头顶天灵盖上吹气。琼达把自己学过的佛法都用了一遍后，不停地祷告上师和佛祖保佑卓玛一定要平平安安，快点好起来。卓玛的笑容不时浮现在琼达眼前，他这时才发现，这位执着的小姑娘已悄然扎根在他心底，并长出了枝叶。

不知过了多久，卓玛脸上恢复了一些气色，脸颊微微泛红，睁开眼看着琼达焦急的样子。

“琼达啦，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卓玛无力地抬起右手准备掐一下自己。

“在干什么呢？卓玛啦，别掐自己，你要好好休息。”说完便准备起身离开。

卓玛猛地拉住琼达的手：“琼达啦，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我还不够主动吗？你还需要我怎么做？”说完便哭了起来。“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老天爷怎么这么对我？”

琼达用力抱住卓玛，拨开她凌乱的头发，温柔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我也喜欢你，但是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不想辜负像你这么好的姑娘。”

卓玛擦了擦眼泪，挺起上身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如果你是担心我家中长辈那老掉牙的传统观念，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话，我现在就去告诉我的爸啦阿妈啦，我这辈子非你不嫁，他们不会忍心让我孤苦伶仃地过完这辈子的，只要你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卓玛死死地抱住琼达，生怕他逃掉似的。

9

“瓊吉，你现在在哪工作呢？”

“我在报社当记者。”

“结婚生子了吗？”

“嗯嗯，前年结婚，去年生了个男孩。”

“祝贺、祝贺！我们的班花还是这么幸福，不像我，都快奔三十了，还找不到对象。”

巴珠问道，“琼吉你以前不是不婚主义吗？怎么现在又想起结婚生子了。是不是在外面浪够了，准备找个老实人嫁了。”

“去你的，狗巴珠，你才浪够了，老娘可正经着嘞！”琼吉双眼瞪得鼓鼓的，拿起桌上的啤酒瓶盖，扔向了巴珠。

“哦，对了，达瓦呢？琼吉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没有呢，我俩高中毕业后就没了联系，大学暑假期间我去找过他，但是没找到，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巴珠你和达瓦不是铁哥们吗？这次同学聚会怎么没有叫他？”

巴珠贱兮兮地回道：“我不敢叫他，怕拆散某些人幸福的家庭，这锅我可不背。”

“去你的，巴珠。我和达瓦早就没啥关系了好不？只是以前高中时候亲如兄妹而已，达瓦是我最尊敬的大哥，他也是你们的大哥。”

这时包间的门被打开了，达瓦下身穿着淡蓝色牛仔裤，上身穿着白色衬衫，颇有艺术家气质的长发过肩，面带微笑地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各位帅哥美女，我有点事来晚了，见谅哈。”

“别扯没用的，我们都等你好久了，尤其是琼吉。赶紧吹一瓶，不然大家都要生气了哦！”巴珠起身递给达瓦一瓶啤酒。

“好的，恭敬不如从命。我迟到了该罚酒，这酒我干了，还请大家原谅。”说完一口喝了下去，喝完打了个嗝，摸了摸肚子说：“已经涨得不行了，感觉马上要醉了。”

巴珠和其他几个男同学站了起来，抱了抱达瓦说：“真心想你了，我们的老大哥，你现在过得可好？”

“过得很一般，我换了不少职业，现在在教别人画佛像。有时卖卖画，勉强能解决温饱问题。不像你们，个个都有体面的工作，领着国家的工资，干着为人民服务的事业，真的好羡慕你们啊！”

“不，不，传承和发扬本民族文化，这是多么高尚的工作！国家现在也在大力鼓励和扶持民族传统文化产业，大哥你的未来更可期！我们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滚，别洗刷我，小心我揍你，黑巴珠。”

“说真的呢，大哥。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看自己怎么想了，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我相信你，大哥，加油！”

“不说了，喝酒！”

达瓦给所有人敬了酒，唯独没有给琼吉敬酒，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没有做好准备。过了一会儿，达瓦走到了琼吉面前，举起酒杯说：“我们的班花还是那么的漂亮，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你，祝你工作顺利，家庭幸福美满。”

“谢谢老大哥。也祝你工作顺利，健健康康，幸幸福福！”

在一阵寒暄过后，达瓦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和巴珠聊起了毕业以后的生活，其他同学也跟着附和，你一句我一句，有对工作生活中的吐槽，有对家庭婚姻的不满，也有对高中时代的美好回忆。

他们无比怀念从前的校园生活，那时的他们渴望着赶紧长大毕业工作，但是工作以后却又渴望回到从前那无忧无虑、充满真情的年纪。他们步入社会后，遭受了社会无差别的毒打，让他们渐渐明白校园和社会是两个圈子。在校园里你只要好好读书学习就行了，但在社会上，你不仅要好好工作，更要懂得处理人情世故、家庭婚姻和个人事业等问题。虽然他们内心依旧保持着单纯和善良，但在行为举止上不得不伪装成一名成熟的成年人。有句话说得好：“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这可能是他们的为人处世原则。

他们还谈到了生死无常。他们有几个同学已经不在人世了，有的是突然得了什么大病走的；有的是喝酒开车发生交通事故走的；有的是执行公务时牺牲的；有的是长期抑郁自缢走的。扯到这个话题时，现场氛围很压抑，所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有不少女同学在那默默掉眼泪，叹息昔日好友去世的同时，也表露出了对死亡的恐惧。这时巴珠举杯站了起来：“他们虽然走了，但我们一直会把他们记在心里。相比起他们，我们是幸运的，还真真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我们要更加努力地活着，好好感受这人世间。大家都不要伤感了，一起来喝一杯，敬他们，也敬我们！”

达瓦面色微红，也起身举杯道：“各位兄弟姐妹们，及时行乐活在当下，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请大家在干好工作的同时，一定要保重身体！我很庆幸一直都有你们，不管以后怎么样，请大家常联系！”

“来，一起干！”

有些同学喝多了，已经瘫倒在沙发上了。其他同学有的玩起了喝酒游戏，有的唱起了歌。只有班花一个人默默地待在角落，喝着闷酒，好像有什么心事。

临近聚会结束时，琼吉带着些许醉意走向了达瓦：“来，老大哥，感谢你在高中时代对我照顾有加，我敬你一杯，这是其一。还要感谢你对传统藏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希望你能继续努力，等以后有机会，我会专门来采访你的，这是其二。当年高中毕业以后，在大学放假期间，我去过你们的院子，找了你好多次，也见到了波琼达啦。他应该告诉过你吧，你为什么都没联系我？我把联系方式都留给了波啦。”

达瓦挠了挠后脑勺：“我以前跟你说过，我和你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配不上你，我不能自私地耽误了你的大好前途。你看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嘛？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美满，不像我，生活条件不好，饱一顿饿一顿，不知啥时候是个头。”

达瓦说着说着拿出了高中毕业时，琼吉在登机前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条。达瓦生怕这张纸条被岁月的痕迹给磨损，便用透明胶布给它包了起来，现在看起来除了胶布有点发黄外，纸条依旧如新。

“这是你当初给我的纸条，我现在还给你，因为你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家庭。很幸运从前能遇到你这么好的姑娘，太谢谢你啦！琼吉啦。”达瓦说完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还有忘了告诉你，我决定了，明年一定争取找个对象结婚，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期待你能参加，记得一定要包个大红包！”

“那必须的，我肯定会包个特别大的红包！”琼吉低着头，声音沙哑着。

琼吉放下酒杯，顿了好一会，面带微笑抬头看向达瓦，眼中的泪花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祝你幸福，真心祝你幸福！达瓦啦！我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婚姻是家里逼迫的，并不是我自愿的。我的心早就给了那个曾经的少年，十八岁生日那天说这辈子要娶我的少年。就这样吧，大家都幸福就好，达瓦啦！”说完便用力抱住了达瓦。

达瓦犹豫了一会，也紧紧地搂住了琼吉，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残余的味道，想把她狠狠地融进自己身体里。恍惚间，达瓦又回了高中时代，在下雨天，他俩一起打着伞走过漫长的台阶，只愿这台阶永远走不到头；在自习室里，互相鼓励监督，畅谈人生梦想；在茂密的白桦树下，看着飞逝的流星，彼此相拥，许下陪伴终生的诺言。所有的场景历历在目，涌上心头，达瓦的身体颤抖着，极力克制自己想要重新拥有琼吉的念头，他依旧能为了爱情粉身碎骨，但是琼吉已经有了幸福的家庭，他只能祝她幸福。

这是他俩这辈子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彼此心跳的机会，他俩久久不能释怀，像雕塑般伫立于暗色的灯光下。

“再见啦各位同学，我先回去了，明天还有采访任务，祝你们玩开心。待会我们的老大哥还是会把大家都安全地送回家的，是不是这样，达瓦大哥？”琼吉红着眼问道。

“那必须的，次啦你陪琼吉先回去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达瓦和巴珠会把其他同学安全送回家里的。”

琼吉和达瓦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但是心中对对方的祝福热烈、真实、浓厚。

10

琼达最终没有娶到卓玛，即使卓玛以死威胁他的父亲，说她这辈子非琼达不嫁。卓玛的父亲召集亲戚们在家开了会，多数亲戚觉得琼达不仅不是拉萨人，他以前还参加过叛军，投降以后才到了这里，这种人是不讲政治的，会影响家族名声等等。

他们把卓玛关在家里后，经常到多吉茶馆闹事，把茶馆的生意弄得特别差。茶馆老板多吉虽然明面上不说什么，但是琼达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觉得一定要早点和卓玛做个了断。

有天深夜，琼达偷偷翻进卓玛家的院子里，蹑手蹑脚地走到卓玛卧室窗户下，学起了猫叫：“喵……喵喵……喵喵喵……”

卓玛听到暗号后，激动地起身打开了窗户。他俩隔着窗户栅栏对望着，紧握对方的双手，卓玛面色憔悴，泪流满面。她说，她以绝食的行为反抗他父亲，但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被父亲关在家里了。

琼达抹了抹眼泪，哭着说：“卓玛啦，我们要不就这么结束吧，你的家人是真的对你好，你嫁给我这个穷小子不会幸福的！”

“我才不要，琼达啦，打死我也不要离开你！”卓玛还没说完话，卓玛父亲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谁在这儿？”

看见琼达后，卓玛的父亲龇着牙怒吼道：“好小子，自寻死路，今天我要光明正大地收拾你。”琼达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卓玛的父亲拦住了去路。

“来人啊，来人啊，家里进小偷了，赶紧来人！”不一会儿一群人围了上来，他们看见是琼达后眼睛都亮了几分，三两下把琼达捆了起来，拿起棍子使劲打琼达。

“今天不把小偷的腿打断，下次还会有更多的小偷进来，大家多用点力！”在卓玛父亲的命令下，几个亲戚打得更卖力了，琼达惨叫几声后便晕了过去。

卓玛尖叫道：“琼达啦不是小偷，他是来看我的，爸啦，求求您，别这样打了，要出人命的！爸啦，求求您！求求您！！”卓玛无力地瘫在窗户边上。

“他就是翻进院子准备偷东西的小偷，今天一定要把他打死！”卓玛的父亲边说边打。

卓玛看着已经晕过去的琼达，祈求父亲放过琼达，她承诺不会再提嫁给琼达这件事了。

卓玛的父亲让卓玛写好保证书后，把琼达扔到院子外。从此以后，卓玛再也没和琼达说过话。每次琼达想过去接近卓玛，卓玛都会故意避开他。后来，琼达听说事情的原委后，断了这份念想，决定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在离开茶馆前，他请茶馆老板多吉喝了一夜的酒。他感谢多吉对他多年的关心和照顾，吐槽自己悲惨的遭遇。他从腰包里掏出一笔钱给多吉，祈求道：“以后卓玛或她的家人来茶馆喝茶吃面，费用都从我这些钱里面扣掉。”虽然琼达知道卓玛再也不会来这个茶馆了，说完起身给多吉敬一杯酒后，背上行李准备走。

多吉问：“琼达啦，准备去哪里？今后有什么打算？”

琼达想了想，回道：“我本就是漂泊的命，我准备往东边走，去兑现我的诺言。”

就这样，在天未亮之前，琼达从茶馆出发，一直往东走，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靠别人的施舍，风餐露宿，他终于回到了从前那个地方。只不过这里变化太大了，以前都是土路，一吹风便是漫天沙尘，商店也寥寥无几，但现在有好多商店了，只不过没见到以前的酒馆。琼达打听后，才得知夏布酒馆因经营不善早被拆了，老板娘去当了尼姑，好像去了西边。

琼达随便找了一家酒馆，点了一壶青稞酒，独自在那喝着闷酒感慨道：“卓嘎啦，我回来了，你却又走了，而且你去的地方还是我的伤心之地。请原谅我吧，我没有勇气再回去了，我就在这等你回来！”

11

达瓦小时候，琼达老人经常带他去半山腰上的卓拉寺廟，每次过去都要烧香拜佛，捐点钱款，祈求达瓦学业有成或事业有成。寺庙里的住持尼姑和琼达老人关系特别好，他俩每次见面都要一起念经打坐，祈祷众生平安喜乐；有时也会探讨交流各自学习佛经和练习打坐冥想时产生的感受。住持尼姑特别喜欢达瓦，看他的眼神无比温柔慈祥，总夸达瓦天生有慧根，只要不荒废学业，将来必成就一番事业。每次临走前，会给达瓦送好多好吃的，尤其是他们寺里的鸡蛋，达瓦特别爱吃。

达瓦长大以后，好久都没有去过卓拉寺庙。有次他去办事，刚好路过那里，便进去看了一下，没见到住持尼姑，便问了其他尼姑，她们说：“住持尼姑已经不在人世了，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住持尼姑临终前还特意交代我们，不要跟琼达老人和您提起她圆寂的这件事情，怕您和琼达老人伤心。”

“还有，听说住持尼姑在未踏入佛门之前是开酒吧的老板娘，遇到了战争后，酒馆生意不好，再加之为了祈祷众生平平安安，世间再无战乱，便出家当了尼姑。住持尼姑在出家之前，还生过个孩子，只不过好像没几岁就夭折了，这可能更加坚定了她想当尼姑的念头了吧！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不应该提及亡人的。”

达瓦听后，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因为再也见不到慈祥的住持尼姑了，也尝不到那么好吃的煮鸡蛋了。达瓦捐了一千元给寺庙，祈求尼姑们为住持尼姑多念经赐福。心里祈祷慈祥善良的住持尼姑能早日升入天堂或转世为人身。

达瓦的婚礼如期举办，琼达老人忙前忙后，那婚礼办得可热闹了，除了琼吉，其他同学们基本上都到了。婚礼快结束时，巴珠给达瓦塞了个厚厚的红包，说是琼吉让他帮忙转交给达瓦的。红包背面写了“祝达瓦啦新婚快乐，早生贵子！你的同学QJ。”达瓦笑了笑，把红包还给了巴珠：“替我给琼吉说声谢谢，心意已领，祝她也幸福！”

又过了两年后，达瓦的妻子有了身孕，只不过琼达老人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一直躺在床上。达瓦带琼达老人去了内地很多医院，都说没法救治，这是琼达老人身体机能衰老的正常现象，只能尽量过好每一天。喜忧参半的达瓦只能祈求琼达老人能多活些日子，至少得好好抱一下孙子孙女啊。

达瓦的妻子足月后见了红，达瓦马上把妻子送进医院住院。随着妻子宫缩时间越来越短，宫口也开到了四指，妻子被送进了待产房。达瓦忐忑地站在妻子旁边，看着妻子痛不欲生的表情，达瓦的心在滴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达瓦心想：如果我能替她生孩子那该有多好，我愿意承受她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只希望她快快乐乐、幸幸福福。

他任由妻子抓烂咬伤他的小臂，希望妻子能咬得更用力，甚至是咬下一整块肉，这样他才能更好地感受妻子所承受的痛苦。他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安慰着妻子，最终随着一声婴儿的哭啼声，达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看着妻子憔悴发白的脸庞和被汗水浸湿的身躯，达瓦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妻子。

“先生、先生，您的女儿很健康，您不看一下吗？”

“嗯嗯，谢谢医生！谢谢医生！”

等妻子出院回到家后，达瓦第一时间把宝宝抱到了琼达老人房间，琼达老人看到宝宝后开心得合不拢嘴，嘱咐道：“达瓦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妻子，她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为你生了这么健康的孩子，这辈子要好好爱她、守护她。”

“波啦，您放心，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工作，给妻女幸福的生活。”

“那就好，那就好，我相信你。达瓦啦，快点扶我起来，让我好好抱一抱我的孙女。”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达瓦的内心不由生起一股浓浓的幸福感，他现在很知足，只不过一想起琼达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达瓦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波啦，您给孙女取个名字吧？”

“时代不同啦，这名字还是由你取吧，想好要取什么名字没有？”

“我还没有想好，波啦。妻子怀孕后，总说会梦见一朵鲜艳的花朵，在我们家里开花绽放，要不就取名为梅朵啦吧？”

琼达老人愣了一下，两眼一红，笑着喊道：“梅朵啦，梅朵啦，哈哈，多好听的名字，知足了！知足了！”随后躺了下去。

第二天，达瓦醒来后发现琼达老人面带微笑，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达瓦特别想哭，但他没有哭，因为琼达老人以前告诉过达瓦，人去世时亲人在旁边哭泣，会令死者的亡魂因放不下亲人而留在人间徘徊。达瓦心想：琼达老人走得这么安详，他这辈子肯定很幸福、很知足！善良的琼达老人一定会升入天堂。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编辑导语：作者用爷孙两人的人生贯穿了西藏的近代史。爷爷琼达老人的一生几经波折，从小偷到僧人，从被抓走的壮丁到茶馆的伙计，最后他成为了一个整日转经、遛狗的老人。他命运的巨大转变因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梅朵啦”开始，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也由儿媳妇生出的孙女“梅朵啦”而结束。本文文風质朴，插叙的手法在作者笔下运用自如，两位主人公的命运就在这样的穿插交替中徐徐展开，将时代发展中个体的起浮、尴尬、无奈展现的一览无余。

责任编辑：康松达伟

嘎玛益西，男，1993年出生，西藏拉萨人，文学爱好者。短篇小说《格桑啦》曾发表在《西藏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