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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宁和她的N 个灵魂
——读刘宁组诗《阿一若记》

2024-03-30

扬子江诗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刘宁纳西理发师

周 韫

火塘边的小女孩、身后的暗影、骑着六牙大象的米利东阿普、九个灵魂的奉科人、金沙江里的黑石头、晶莹雪山、崖壁棕树恨虎、讲故事的外祖母,小女孩闭上眼睛,享受这些,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夜空一百四十万颗星星。

纳西族青年诗人刘宁,给我们带来了颇具冲击力的组诗《阿一若记》。纳西,一个古老神秘的民族,文化民族,《崇般图》《鲁般鲁饶》《黑白之战》三部史诗,三根文化鼎柱。这些史诗是用象形文字书写的,奇诡瑰丽,让人不可拒地沉没其中,被它们吸引。刘宁无疑是纳西文化的传人,所呈示的这组诗歌集神性魔性巫性,又杂糅当今生活的平凡与庸常,构建了一个属于诗人自己的独特的生命体验场域。

刘宁是奉科人,奉科人可不止一个灵魂,刘宁也是这样的。不知道帮助阿一若出逃的是她的第几个灵魂,那个被恨虎叫声追捕的阿一若,“他厌倦了/提心吊胆的等待,放弃了米利东阿普/给他的第三次机会。/沉默着/走出浓雾,骑上白马,莽莽山林,他/孤身一人上了雪山。后来,雪山的/一棵云杉上吊着阿一若瘦弱的身体”。刘宁试图重新编一个故事,卡瓦菲斯的“虚构神话”正好可以拿来一用。外婆讲的那个阿一若根本没有逃,他每天晚上头顶锅盖,骑一把扫帚,站在自家的屋檐下,等待恨虎叫他的名字。一个能被恨虎的叫声杀死的人,该是多么痛,多么孤独,多么绝望。刘宁的灵魂一定要助他逃,助他躲过劫数。她牵来了白马,请来了米利东阿普神,想尽办法。但是最终,天命改变不了,这是必然。等待的恐惧,逃亡的恐惧,绝望的恐惧,宿命纠缠,气氛感十足。那些看上去无规则的断句分行,随着诗的流动的气息,不拘不囿,随心赋形。

刘宁的灵魂在诗里飘荡,也想逃离,那些已经被格式化的东西,却又不得不依傍,所谓的美学规范,在这两者之间踌躇。创造总是要付出,要有勇气豁出去对峙既定的模式,并打破它。“他在石头凳子山放养羊群时,终日坐在/一块巨石上寻找那只恨虎。在/松林里拉木头时,他躺在长满/巨型仙人掌的崖壁上等待着那只恨虎。”这句里的介词“在”,在前一句的句末断开,割裂了介词结构,整部组诗都有这样的特点,“在”“在”皆是,摆脱固定的语法羁约,显得新奇而有魅力。“每到夜晚,他就头戴黑色毡帽,骑着/一匹白马,站在棕树下面,他知道那只恨虎/快要找上门来。”这里的“骑着”和“一匹白马”之间断开了,给阅读带来细微的期待感,这种期待,是一种势能。“‘雪山正在融化’。/阿一若坐在用石头垒起来的/厨房里,把一个黑色烟斗往地上敲了敲,/火塘上支着一口黑锅,冒着白色热气,他/忧伤地望着眼前沉默的雪山。”不刻意在标点处停顿,或者在旧有阅读习惯的地方停留,就像一条航行于诗歌河流的小船,在哪儿停一下,全凭划桨的人彼时的感觉,随心赋形,这样竟有妙不可言的意味,形成特有的节奏和韵律。我觉得,刘宁在创作时,受到了现代诗派的影响,“纯诗性”的艺术精神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在《哦,这些奉科人的九个灵魂》里,刘宁的或许是她的第五个灵魂遇到了理发师的第七个灵魂。她这样描写阿一若去往理发师家的情形,“道路两旁落满了熟透的桑葚,/一片形似大象的云朵,从石头凳子山/朝金沙江移动,路过几户围墙已经/坍塌的人家,他没有停留。把马和羊/拴在核桃树下,对着理发师家的大门/催促他出来”,毫无违和感的真实生活场景,就像在我们自己的家门口发生的事情一样。接着写理发师的肖像,一个四十岁的奉科男人,穿着马褂,笑着从堂屋里走出来。仍然那么普通、习见。再接着,写到了剃头刀、毛巾以及毛巾的颜色,理发师细致地修剪两侧新长出的头发动作。一个个随处可见的日常、一地鸡毛。逆转出现在两人的对话中,理发师说“因此,这个村庄/一百年后就会消亡,对吧,巫师。”看到这里,哦,原来是灵魂与灵魂在对话。刘宁的第五个灵魂和阿一若同时看到了理发师的第七个灵魂幻化成一只红虎机灵地越过平房顶上,跑开了。接着写“阿一若沉默着/起身,摸了摸自己粗硬的短发,抖落/身上的碎发,牵上白马和白羊朝山下走去”,回到描写琐碎生活细节,又如此自然地织入巫幻,水乳互渗互融。组诗中的每一首几乎都有这样的品性。再比如,《神像》里,写那个五十岁的女人阿一若,“体态臃肿/乱糟糟的黑发,像一棵刚刚/被砍去枝叶的桑树”。这是我们身边常见的某一个老女人的模样,面目模糊,没有特征。但是,笔锋一转,又进入到了巫幻,“她在/石头凳子山弯腰捡一根松枝时,/一只白鹤从她身体里猛地/飞了出去。”后面又回到身边来,她为自己买了便宜的寿衣,并且把在丽江打工的女儿叫回来。最后,她对着神像说道:“我死的那天,请你一定/要来家中,帮我年少的女儿/清洗我的身体。”现实与巫幻无缝对接,酣畅丝滑,让阅读者相信,二者没有任何区别,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空间与空间之间随而便之地穿行,自由自在地往来,阿一若在眼里、心中都无挂碍。

九重天、七层地、树根、黑石、牦牛、雪山,以及贯串全部组诗的阿一若,一只脚在里面,另一只脚在组诗之外的刘宁,都是自然之子,纳西人的生与死并无界限,它们是浑沌的,就像巫师一样,在生死之间散漫,打个哈欠。逝去的,只是换了一种形态,它们依然在,或是雪山上的白鹿,亦或是雪山化成的白马,或是一截树根,一块黑石,它们可幻化成任何事物,与生者同处一个空间,共用一个灵魂。而灵魂不仅是有形的,也是有重量的。让死者复活,让生者避难,这就是纳西人的生死观。“但没有谁的灵魂会被/魔鬼引诱去。因为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和/我从雪山上复活的外公在江边,用我们/白色的牦牛角抵住一只体积惊人的黑虎。”组诗中好几首写到了为灵魂引路,为什么要为灵魂引路?这也是纳西人生死观的矛盾性,一方面看淡生死,不拘死生,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的灵魂有一个好的归宿,不要被魔鬼引诱去,所以死后需要引路。从内容上看,刘宁的诗歌不少源自纳西神话传说与民间故事,或由此带来的灵感,融入诗人奇异的想象,个人化的叙事方式,以及她自己无处不在的“灵魂指引”,诗的血肉显得愈加丰盈饱满。

精致的叙事质地也是刘宁这组诗的一大特点。这跟“以文为诗”还有所区别,不是一码事。刘宁并不用拗峭词避俗,而是通篇的寻常语,在寻常语中找到诗意。黑锅冒着的白色热气、桑树下的阴影、白菜小葱莴笋、大片大片的油橄榄、看似寻常不过的物件情境,在诗里,刘宁赋予了它们神一般的灵性,成为笼罩天地万物的图腾,这些物事宛如一个一个象形文字。这是纳西风格的生活,亦是纳西风格的诗歌,又不完全是。“这样的夜晚/月亮从褐色的群山间/缓缓升起来,照在公路下面的/金色麦地,我外公,头戴黑色毡帽/拎着一只水桶,穿过两边的麦子/从这头走到那头,像穿越一座金灿灿的/巨型金矿,魔鬼的灵魂没有像鹰隼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群山、麦地、外公的毡帽,不同的色彩,月亮、公路、水桶、我外公,画面感极强。“在那里,我很长命,/长长的白发拖在地上,就像一个活了/很多年的巫师,这比我现在的二十七岁/要漫长许多。”每首诗中几乎都有各式各样的新鲜意象。

组诗的框架结构耐人寻味,编排也是用了心的。第一首《阿一诺记》,虽有神灵的助力,却放弃最后一次出逃机会的阿一诺,体现了人在宿命面前的无奈无力。最后一首《出走》,出走的迷茫,存在的惶惑,对外面世界的未知,最后只能是下落不明。这样,又回到了宿命。出逃和出走都不是奉科人的出路,因为“没有人可以进入雪山门关来到这里,也就/没有一个人从奉科出去过”。那么,要去空中建“奉科天堂”吗?诗人给出了明确的答复“不需要”。“就把我们/留在这儿。我们会受苦“,坐在火塘边,吃着烤土豆和南瓜,“就已经坐在神的中间,就不能/再扛着松树,一根一根运往天空。”在《雪山正在融化》中,雪山在纳西人那里是神一样的存在,白鹿白牦牛白马都是它的化身,可是,“山间的红虎多次问起他/为何离开那个村庄。/‘你不能融化在我面前’,他轻轻/说道,听起来更像是在和雪山说话”。亘古以来,万年不变的雪山正在融化,诗人巨大的隐忧,在这里多写一字都是冗余。全诗思想的力量亦凝聚在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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