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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一若记(组诗)

2024-03-30

扬子江诗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黑石金沙江白马

刘 宁

阿一若

阿一若的父亲死于一只

恨虎①云南方言,指猫头鹰。的叫声。他在临死前

亲口告诉年轻的阿一若:“它站在门前

最高的那棵棕树上,大声叫我的名字,

就像一个骑着白牦牛的死神。”阿一若

忧心忡忡,感到那只恨虎正在来的路上。

他在石头凳子山放养羊群时,终日坐在

一块巨石上寻找那只恨虎。在

松林里拉木头时,他躺在长满

巨型仙人掌的崖壁上等待着那只恨虎。

每到夜晚,他就头戴黑色毡帽,骑着

一匹白马,站在棕树下面,他知道那只恨虎

快要找上门来。一夜,他终于见到了它,那只

击溃了他父亲的恨虎,在最高的那棵棕树上

望着他。“一若,一若,一若……”,恨虎

在空旷的奉科孤独地叫着,他很快就在

这叫声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若,一若,一若……”

阿一若慌乱地挥动鞭子,骑着白马,一路

沿着金沙江水逃出奉科。第二天夜里,他躲在

江边的松林间,以为摆脱了恨虎的预言。

但很快,那声音又在林子四周响起,“一若

一若,一若……”一片寂静中,仿佛有人在为他喊魂。

阿一若在空地上燃烧起松枝,浓浓烟雾笼罩了

林子。米利东阿普骑一头六牙大象从烟雾中

走来,答应给阿一若三次机会,助他出逃。

第一次,阿一若祈求神灵将他化成

死去父亲的样子,藏在一个

死人的身体下来躲避这只

恨虎的追捕。但绝望的是——

无论他如何巧妙地借着大雾,掩盖

自己的踪迹,无论他如何小心翼翼地

渡过金沙江,藏进松坪寺的神像底下,他

最终又会带着父亲的这具身体,回到

石头凳子山的那块黑石上,陷入

苦苦的等待。第二次,他幻化成

死神座下的白牦牛,穿过

迷宫般的群山,朝着丽江城而去。

他走了九天九夜,路过太子关、宝山

鸣音、大具,混迹在前往雪山的岩羊

白鹿、红虎之间,一路都没有发现那只

恨虎的踪影。但这一切还是失败了,

在他的左脚踏上丽江城那一刻,他

忽然发现自己孤独地坐在一块崖壁上,像

一个失去领土的王。四周的巨型仙人掌,像

一双双从地狱伸出来的手。他厌倦了

提心吊胆地等待,放弃了米利东阿普

给他的第三次机会。沉默着

走出浓雾,骑上白马,莽莽山林,他

孤身一人上了雪山。后来,雪山的

一棵云杉上吊着阿一若瘦弱的身体。

雪山正在融化

“雪山正在融化。”

阿一若坐在用石头垒起来的

厨房里,把一个黑色烟斗往地上敲了敲,

火塘上支着一口黑锅,冒着白色热气,他

忧伤地望着眼前沉默的雪山。从出生起,

他就住在这间木头房里,正对着这座

白色的雪山。五十年来,他日复一日地

看守着它,看着他的外婆、父亲、母亲、

驼背邻居一个个变成这座山上的

一只白鹿。而这三个月以来,雪山的

黑石全都长出双脚,成群结队

朝金沙江走去,高耸的云杉像黄昏

一样在燃烧。早饭过后,他匆匆放下

那只烟斗,收拾起房间里的几件衣服,

赶着院子里唯一的一只黑山羊,锁上大门

离开了,像一个突然得知被流放了的囚犯。

他搬到更远处的深山住了下来,再也没有

回过那间木屋。山间的红虎多次问起他

为何离开那个村庄。

“你不能融化在我面前”,他轻轻

说道,听起来更像是在和雪山说话。

在巨大的白牦牛背上生活

在奉科,所有人都知道

自己的死期,但阿一若不知道。

巫师让他带着自己的灵魂前往雪山,

停落在松枝上的金翅大鹏鸟会告诉他一切。

阿一若没有动身,“我不担心自己明天的

命运”。明天,他还有大量的玉米种子要播撒,

有大堆的核桃需要敲碎,拿去榨油。

羊圈里还有三十六只山羊需要放养,

成片的田野等着他去松土。到了晚上,他

会支着手电筒,穿过大片大片的油橄榄

在街道上寻找从世界上来的人下象棋。至于

那些亲人,那些他死去的亲人,他丝毫

不担心他们的命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生活在这块巨大的白牦牛背上,我们和红虎、

箐鸡、白蝙蝠、松树、云杉、雪山在一起,

一切都那么真实可靠”。就像此时,

巫师正带着那些亲人化成白鹿的灵魂

走过松林,往雪山去了。

在奉科,我不是唯一的诗人

在奉科,我从来不是唯一的诗人。

事实上,这里住满了诗人、小说家和

幻术师。我失明的外婆从未看见过

这个世界,但很多年前,那时奉科

还只是金沙江里一块沉默的黑石

她就在两只麻雀的对谈中,知晓了

关于世界的预言。或者,根本就

没有人可以进入雪山门关来到这里,也就

没有一个人从奉科出去过,你在这个庞大的

世界上见到的那些奉科人不过是一棵松树

一头白牦牛、一块黑石的化身。就像我

也只是一个活了很久的幻术师——

一个在幻术中忘记了自己灵魂形状的

幻术师,从石头凳子山上

放出来的一只白鹿。

哦,这些奉科人的九个灵魂

五月的午后,沿着羊肠小道

阿一若牵着他的一匹白马和

一只白羊朝理发师家走去。

道路两旁落满了熟透的桑葚,

一片形似大象的云朵,从石头凳子山

朝金沙江移动,路过几户围墙已经

坍塌的人家,他没有停留。把马和羊

拴在核桃树下,对着理发师家的大门

催促他出来。一个四十岁的奉科男人,穿着

一件马褂,笑着从堂屋走来。他是这个村子里

唯一的理发师,只有他拥有一把从丽江城

带回来的剃头刀。他简单地把一块褐色毛巾

围在阿一若的脖子上,轻轻为他修剪

两侧新长出的头发。“因此,这个村庄

一百年后就会消亡,对吧,巫师。”

理发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修剪到

阿一若的后脖,这是最后一步。

阿一若转过身去,却看见身后的大门

瓦片碎落一地,门柱朝着左边倾斜,

桃树枝丫沉沉地压在旁边那间

平房顶上,一只红虎机灵地从他身后

跑开了,这是理发师的第七个灵魂。上个月

阿一若在石头凳子山还遇到了他

变成松枝的第五个灵魂。阿一若沉默着

起身,摸了摸自己粗硬的短发,抖落

身上的碎发,牵上白马和白羊朝山下走去。

一路上,他遇见了盘旋在苞谷地

上空的白鹰,执意要追赶金沙江水的

黑牦牛,一棵凭空出现在水池边的松树和

一只被压在巨石下的岩羊。

——这些奉科人的九个灵魂,他已经

记不清自己在这里为他们领过多少次路,

只是默默加快步伐,赶着

白马和白羊,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白马

在那些还不能用汉语

命名事物的日子里,我在奉科

生活了很多很多年。在那里,我很长命,

长长的白发拖在地上,就像一个活了

很多年的巫师,这比我现在的二十七岁

要漫长许多。我和很多奉科人共用一个

灵魂,我曾外祖母、我外婆、我外公、不会

说话却能听懂麻雀预言的阿一若和能把

石头变成黑山羊的阿一命。我们在奉科

过着一种过时的生活,吃土豆、南瓜、

苞谷饭,把每日梳落的头发搜集起来同一个

说汉语的女人换一些床单、瓷盆和手电筒。

那时,掌管我们的神只是众神队伍中的一个,他

在每月农历二十五幻化成白虎、蝙蝠

白牦牛的样子,从雪山下来,附身在邻居家那个

驼背铁匠的身上,然后带着我们,到黄昏的

金沙江边清洗一匹由雪化成的白马,这是我们

为那些游荡在奉科、找不到祖先地的幽灵

准备的一匹白马。到了夜晚,这匹白马的主人

——富商、木匠、孤儿、诗人、上一任山神

就会从容地前来,沉默着骑上它,远去。

星星

今天晚上,当我坐在院子里

写这些奉科人的诗,我就像

一个孤独的地质工程师在石头凳子山

刨土、凿石。漆黑的山野里,我一抬头

就看见了一百四十万颗星星。

出走

阿一若,一个并不算

美丽也不够聪慧的女人。在她

还是孩子的时候,常常

站在我家水池的背后,小心翼翼呼喊

我的名字,要我出去陪她玩,

要把那匹用泥巴捏的小马送给我。

她带我去公路边那间废弃已久的木屋里

找那个从世界上来的女人,学着她的样子

说汉语,她多迷恋那些装在红色篮子里的事物——

彩色发夹、手电筒、口香糖、哨子、地图。

十八岁,她拎着一个手电筒跟着

金沙江里的黑石到世界上去了。带着这具

年轻的身体,她用奉科人的面孔爱上

很多世界上的男人,生下很多孩子

但很快,她的曲线、她的奉科话就被遗忘——

像一个更小的奉科那样。她的灵魂

曾一次又一次站在雪山面前,做出

返回奉科的准备,却都没有结果。

后来,她和她的灵魂下落不明,

成为众多在世界上

下落不明的奉科人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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