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生态的,更是心态的与诗意的
——王学芯的工业诗印象
2024-03-30罗振亚
罗振亚
拥有相对稳定的抒情视域与风格质素,是一个诗人走向成熟的标志。王学芯在诗歌园地的几十年摸爬滚打中,不断地左冲右突,却能够始终拒绝外界潮流的裹挟,保持明确的方向感。尤其是新近出版的诗集《蓝光》,更是大胆焊接诗歌和常人看来诗意贫乏的工业两种因子,大面积、高频率地聚焦都市新工业题材,并以个性化的话语系统、修辞路线和想象方式,在同质化的诗歌时代建构起自己的新工业诗世界,产生了集束性的影响。究其成功的原因,至少有以下三点。
都市的新工业乃神奇而令人震惊的存在,一边是智能、科技、电子、机械写就的喧腾繁忙,一边是高楼快餐、蓝领工人、快递小哥和尾气噪音混杂,令人烦躁。王学芯的诗没有仅仅为新工业浮光掠影地画像,简单地“移植”大数据、5G、云空间、芯片等意象和名词,让读者大嚼倒胃的新工业文化的中药丸,而是在进行充满色彩、声音、形象、气味与节奏等新工业细节与元素的工业叙事过程中,凸显新工业和人碰撞之后都市的灵魂影像,保证了诗既是工业的,更是人类的,既是生态的,更是心态的。也许是新工业带来了太多的新鲜现象,也许是新工业对传统审美积淀的冲击力太强,也许是诗人骨子里有太重的爱之情愫,也许是几者兼而有之,王学芯游弋在新工业文明的氛围和环境里,更多热情地认同和礼赞。如在《微电子城》里,诗人产生了近乎本雅明的“震惊”体验,感叹“越来越小的芯片/使世界的一个惊人区域 密度和融合/容纳起十几亿缕隐隐的弧形电流……延伸进了/百姓日常的智慧家电 服务和手机”,感到“时间在拍着金绿色的翅膀飞扬”,在呈现“可预言的馥香日子”,电子成了前行的动的精神象征,在热情的语调和开放性的想象里,讴歌新工业快速便捷的奇妙伟力的情感倾向宛然可见。《带幼儿园一个小女孩在回家的路上》,跟小女孩说“手机就像一朵云/在飘向家的方向 而摇一摇/宝宝的房间就长成了一只鸟巢/里面的游戏机 果汁机 各种玩具/都在围着想法旋转 跟你想要的样子/包括恒温空调/动漫自动唱起的主题歌曲”。其间描绘的乐园式的新图景和新信息,不再属于想象和梦的范畴,而在新技术的辅助下早已成为一种现实,诗中虽无一句褒扬之辞,欣喜和满足之情却力透纸背。
但是学芯是清醒的,他并没有完全耽于都市的新奇体验和肯认情绪中,新工业本身的隐患和负价值,敦促他不时和表现对象之间拉开距离,辩证地反思工业文明与人的哲学关系,聚焦它对人性、自然、情感的异化和挤压,于是不自觉地充当了都市“精神啄木鸟”的角色。如《候车大厅》这样写道,“列车呼啸过境 饱满的尖叫/震动着电子屏幕上的车次和数字/清洁车又像鲨鱼一样过来/四周抬起或躲闪的腿 漂浮起膝盖……一列永无止境的火车/加深了一个人孤旅的沉默”。诗已深入到人类精神的内在孤独与空寂之境,人和人都埋头于手机。“互不相干 互不瞥上一眼”,表情冷漠,候车大厅俨然成了人类异化的具象场所,它必然使看重精神质量的心灵饱受折磨,批判的指向昭然若揭。只是诗人对新工业“社会病”的观照,并无全盘否定之意,并且因为有悲悯意识压着阵脚没有迷失精神,目的仍是唤起对人类的拯治和救赎。
王学芯新工业诗的第二个突出特质是知性品质逐渐强化。新世纪后大悲大喜事件所促发的思考氛围,和王学芯人生经验和阅历的丰富延伸碰撞,使他偏于内省冷静的心理结构中,不自觉地会累积起关于人性、自然、生死、命运、时间、生态等相对抽象命题的咀嚼和回味的分量,而它们和诗人超拔的直觉能力遇合后,就使王学芯的许多诗能透过事物表层,感性想象力和知性思考力获得双向延伸,同样出色,用柏格森的话说,在直觉中诗人“可以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契合”,实现心灵与自然的全息,洞穿事物的本质。这样,王学芯诗歌中除了充满情绪、感觉的表现之外,还时常蛰伏着理性内涵的“风暴”,一种越过表层和芜杂、直抵事物深部和本质的“思”之品质,一种类乎于主客契合的情绪哲学的因子。王学芯超常的顿悟、直觉力碰撞,又保证传递对世界、人生与生活的深层认知,如他几年前写下的《无锡》,就在情绪之外蛰伏着理性的“风暴”,“无锡盛产工业 生长/天空一样的水波//把工业弯成一个精致的指环/用水波的光点 缀合/砖石的闪烁”。无需说,诗歌的形象化程度相当之高,无锡工业之美的抽象事体,借助水波、钻石、戒指、手指等意象被激发得虚实相生,仿佛可以看见和触摸;但读者们看重的可能更是它对心智的启迪,荣耀令人敬仰鲜明,却也让人增加负担和劳累,“无锡就是一枚戒指/荣耀从体内升起/套在手指上//自此取不下来”,成为工业明星不容易,保持工业明星的地位更难。人的成长不也同样蕴含着这种辩证法吗?肇始于城市荣誉、价值的聚焦,却落脚于哲学思想的浸润和官感笼罩下的暗示力,耐人寻味。再如《在网络中穿行》,“网络抵偿极大的疲劳 有来有往/永恒的知己 是一种对空间的表达/放大或缩小了/世界的无限”,理性因子的介入,会让读者从中领悟到思想的快乐。原属于南方的感性和偏于北方的理性在诗歌中的“对话”、融合,无疑增加了王学芯诗歌诗意的钙质、硬度和耐咀嚼力。
第三个最明显的印象是和诸多面向现代的新工业诗人同声相应。王学芯经营的是一种具有一定难度的写作,前卫、先锋,富于实验性,对于他的诗歌采用一目十行的浏览方式,肯定是不合时宜的,对之就得像对待橄榄一样,反复咀嚼才会有隽永的滋味。那么为什么他的诗歌在一个口水话时时都能够将诗淹死的氛围中,形成这种相对内敛蕴藉的朦胧状态?我想除了采用物化的表现方式外,一是他的情思意绪经常是高度个人化的,有一种不可通约性,有时甚至涉足了瞬间的超验的感觉、幻觉和潜意识,不易把握,如《表象》:“一冰片吹出一种口哨/石头伸缩在自制的洞穴里 长出的草/喝掉几大口的水//浩浩烟寰/指缝里一张支离破碎的蛛网/来回布满了空间//年轻的白昼/年老的黑夜/转向更加吵闹的宇宙//所以没被过滤的表象/在一只盘旋不止的杯沿/在杯底上”。因其个体感觉的隐秘,因为潜意识本身模糊得不好把捉,也因为理性内核被诗人隐藏得较深,所以对它的理解、接受起来就不那么直接、顺畅,你能够觉出诗歌在写诗人饮茶上网的瞬间揭示世间表象乃至幻象的怪诞莫测、难以把捉的大致理路和轨迹,悟到诗人的思考轮廓;但却无法非常确切地将它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完全说出来,或许这就是该诗的妙处所在吧,一旦诗歌的意蕴能够完全坐实到每字每句之上,诗歌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魅力。
二是对应新工业快速高效神奇、新工业背景下人的心灵的细微、繁复和深邃,学芯很少采用传统式结构,起承转合,一马平川,而是借助发达的内想象使思维经常不在一个固定的联想轴上运行,常去攫取其他联想轴上或相近或不相关、相去甚远的意象、事物,众多原本并不协和的因子被整合为一个新的整体空间后,张力饱满。如《开发区》这样写道,“芯片成为世上最优秀的大脑/接合着产品走廊/一步步 引向这里的草地/台阶/蝴蝶/植物的轮廓/天竺花 栀子花 或梳理日光月色的柳枝/排列出行列 呈现出城市和一片傍山的湖水/高楼如同艘艘长方形的船只/相连远方和所有航线港口/仿佛碧水蓝天 眼睛和友好的星星/都在开发区这个微型星球上/观看脸上的世界/用汉语/翻译和交流/覆盖各色的秀发”。诗时而芯片时而走廊,时而草地时而柳枝,时而湖水时而汉语时而秀发,结构思绪似乎来去无凭,起得突兀,转得陡峭,收得随意,意象不在缜密严谨、逻辑性很强的情感结构中,而是随着诗人自由自在的悟性思维起伏、游走,完全就是诗人精神的逍遥游,真是“通感”得可以,其是源于自由的心性,而这种情绪脉搏如不仔细揣摩很难扣准。也就是说,超出常规的语言句法、跳脱自由的诗性思维与高度浓缩的诗歌结构遇合,使学芯的诗歌文本一方面更加精练,在揭示出诗人隐秘而活跃的心理动感的同时,一方面也使诗的意味迷离闪烁,不容易参悟。
总之,王学芯的诗集《蓝光》在新工业诗“写什么”和“怎么写”两方面都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