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灯笼
2024-03-28国网彭水供电公司王承军
■ 国网彭水供电公司 王承军
过了腊八,老家的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白天忙冬小麦、油菜等农作物的田间管理,晚上则烧一盆柴火熏制腊肉、剥花生米或把晒干的辣椒剪成小段,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准备食材。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扎灯笼。
扎灯笼之前,父亲会拿着一把弯刀到屋后那片又高又密的竹林转悠,挑选几根上好的竹子。在父亲眼中,上好竹子的标准就是形态比较粗壮,竹高20 米左右,底部直径15 厘米,竹节间长45 ~60 厘米,且竹面颜色略带暗绿色的竹子。父亲说这样的竹子纤维韧性强,能劈成薄如蝉翼、细如发丝的竹篾丝,用来绑扎灯笼,也可编织成精美的竹编工艺品。
由于我家竹林长势好,来此筑巢搭窝的鸟很多,尤以斑鸠、麻雀居多。这些鸟儿也不怕我们,再多的人从附近走过它们也不会刻意去躲闪。在家乡老一辈人的心中,鸟是有灵性的,有鸟儿来筑巢,说明这个地方气场好,有安全感,能给你带来吉祥富贵之气。所以父母告诫我们不要去破坏鸟儿的“家”。然而在淘气的年龄,我们对父母的叮嘱是 “健忘”的。每次路过竹林时我们一群小孩都忍不住闹腾一番。要么用弹弓夹着石子向林中的小鸟或鸟窝弹射,但由于我们力气小,加之枝叶密集,准确击中的机会很少,要么我们几个小朋友抱着竹子仰着头眼睛盯着鸟窝使劲摇晃,运气好的话,会摇落几枚鸟蛋落在竹叶和笋壳相互交叠的松软地面上。当然,鸟屎也会从天而降。小伙伴二娃就被一坨鸟屎击中他的鼻尖上,笑得我们前俯后仰,戏谑二娃走了“鸟屎运”。
每当父亲走进竹林的时候,我会跟在他的身后,极力“怂恿”他砍有鸟窝的竹子。父亲知道我的用意,所以每次选定砍哪根竹子前,他都要驻足抬头瞧瞧竹子上是否有鸟窝。如果有,他则“刀下留情”,然后顺口背出白居易的那首《鸟》:“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并不失时机地提醒我:虽然这群小鸟看起来生命微不足道,但它们和人类一样有血有肉,不要追打枝头的小鸟,因为巢中的幼鸟盼望父母的归来。父亲的言传身教,使我幼小的心灵有了“生命即使轻若微尘,也应得到尊重”的概念。
竹子砍回来后,就是父亲大显身手的时候。他首先锯下一对直径为10厘米左右的竹节作为灯笼上下两端的台座,并在竹节的一头刻出凹槽,接着把两个竹节的中间挖一个孔,用一个粗铁丝通过竹节的孔把上下两个台座固定,这样灯笼的头部和底部就做成了。然后把余下的竹子劈成篾条,点燃一堆谷草,将篾条放在谷草上烤10 分钟左右(便于篾条折弯后弹性减弱,易成型)。这时,把篾条的一端固定在灯笼上端台座的凹槽上,另一端则固定在下端台座的凹槽上,形成圆柱形竹架。再顶住上端台座向下压,通过缩短连接上下两端台座的粗铁丝的长度,将竹架慢慢往下撑开,直到变成灯笼的形状,并固定铁丝长度。最后调整竹篾的弯度和竹篾间的距离,灯笼的骨架就算完成。
如何做成最有年味的灯笼是最考究的。父亲把买回来的各色宣纸或者洒金宣纸,裁成符合灯笼骨架的长宽,自行设计图案,有秀美飘逸的隶书,有栩栩如生的绘画,有妙趣横生的剪纸,然后把它们恰到好处地糊在打底的灯笼纸上。待主体图案糊好后,最后用窄条的仿绫纸上下镶边,使灯笼更为雅致,晚上点上灯,乡村人家祥和快乐的清欢扑面而来。
我最喜欢父亲扎的镂空灯笼。当然,这种灯笼既费时又费料,得先用一张薄纸写下诸如“家和万事兴”“阖家幸福”等字样,再将这张薄纸和深红色宣纸重叠在一起,用刀片将字迹挖掉,去掉薄纸,红宣纸上就出现了镂空的字样。用绵软超薄的白色宣纸打底,然后把镂空的红宣纸糊在白纸上面,里面再点一盏灯,顿时雍容华贵,尽显宫廷气派。
父亲在扎灯笼过程中,我也不会闲着,忙着给他当帮手,如调制糨糊,裁剪宣纸,或按照父亲的设计小心翼翼地往灯笼上贴图案。其间,父亲给我讲的关于除夕为什么要挂灯笼的传说,至今我记忆犹新。据说姜子牙封完神后,自己却没有什么司职,只能当替补,就是某位神仙外出时,姜子牙临时代理一下班。大年三十众神都归位,姜子牙却没有地方可去,百姓见他可怜,就在高杆上点一盏灯,让他在灯下蹲上一夜。
对于这样的神话传说,尽管牵强附会,但在父亲心里始终认为,寒冷的冬夜高挂一盏红红的灯笼,不仅能驱散阴霾照亮黑暗,而且能够给人温暖和希望。父亲把这种简单朴素的愿望就寄托在他为邻居罗爷爷家扎的那盏红彤彤的灯笼之中。
罗爷爷是我们村里的老会计,不仅打得一手好算盘,而且还有一副菩萨心肠。20 世纪80 年代初期,农村家庭还靠挣工分吃饭。每年青黄不接,他会把自家的粮食或者地窖里的红薯拿出一部分救济村里家庭负担重的村民渡过难关。所以罗爷爷在村里深受尊重。他们家里无论遇到什么事,村民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帮忙。父亲也不例外。他的儿子辉哥曾是父亲的学生,小学六年都得到了父亲的特别关照。辉哥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在家里干农活。18 岁那年,辉哥响应国家号召,满腔热血奔赴老山前线做了一名侦察兵,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中英勇牺牲。当这个噩耗传回家乡后,村民们心里都很难受。我记得父亲有三天没有说话,毕竟辉哥是罗爷爷家唯一的儿子,他的牺牲对于罗爷爷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懂。尽管如此,罗爷爷面对社会各界的慰问时仍然显得很坚强,表态的话不多但很有力量:“国家总得有人去保护,毛主席的儿子不也是牺牲在朝鲜吗?辉娃上战场,我不后悔。”一席话,让在场的村民和前来慰问的同志热泪盈眶。待接二连三的慰问结束后,村里逐渐趋于平静。这时,春节也越来越近了,家家户户都忙于置办年货,唯有罗爷爷家冷冷清清。父亲见状,赶忙让母亲给罗爷爷家买点年货,同时发动附近几户邻居帮罗爷爷家“打扬尘”(川北习俗,春节前对家里及房前屋后进行大扫除),还叫我到镇上买几张红色宣纸。当天夜里,雪下得很大,父亲烧了一盆柴火,连夜赶扎了一个大红灯笼,并写了一副春联。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催我起床,我一手拿着半碗浆糊,一手打着电筒走在父亲的后面,把灯笼和春联向罗爷爷家送去。走进大门,罗婆婆正在打扫院内的雪,而罗爷爷则眯着眼背靠一张“太师椅”似睡非睡,身旁放了一盆只剩下零星火星的火盆。罗婆婆低声告诉父亲,罗爷爷最近几天都是这样睡的。父亲没说什么,他懂罗爷爷的心情。一阵忙碌后,父亲打开灯笼的电源,红彤彤的灯笼一下子把小院照得亮堂堂的,院内堆积一夜的白雪似乎也被这红色的温暖所浸润而慢慢融化。
突如其来的光亮或许惊醒了罗爷爷。他赶忙起身,眼神里透着一丝光彩,连声说“劳为你了,劳为你了(川北方言,意即给你添麻烦了),这么亮这么红的灯笼,娃儿找得到回家的路咯。”说完,用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父亲在一旁随声附和 :“有灯笼,才是年。”从那以后,每年春节,父亲都要给罗爷爷扎一盏红灯笼,直至罗爷爷及老伴去世。
时过境迁,年过八旬的父亲已不再扎灯笼了。但每年春节我挂灯笼的时候,父亲总会拄着手杖站在一旁静静地盯着我从市场上买的灯笼,直至我把它点亮,他才转身挪着步子喃喃地说“有灯笼,才是年”,话语里有风吹过的痕迹,也有岁月留下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