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贸易的两张面孔
2024-03-28丹尼·罗德里克
经济学中很少有像“自由贸易”这样富有意识形态意味的术语。在当今这个时代,倡导自由贸易很可能会被视作给财阀、金融家和那些四处迁移的企业辩护。
反贸易立场也有其道理。近几十年来不断增长的贸易,确实导致了美国和其他发达经济体不平等状况的加剧和中产阶级的削弱。如果说自由贸易落下一个坏名声,那是因为全球化的推动者忽视了其弊端,或者表现得好像对这些弊端无能为力。
对自由贸易反感的人,不仅有特朗普这样的煽动家,还包括激进左派、气候活动家、食品安全倡导者、人权运动者、工会、消费者权益倡导者和反企业团体。美国总统乔·拜登也明显与自由贸易保持了距离。他的政府相信,建立安全、绿色、公平、有韧性的美国经济必须优先于超级全球化。
自由贸易曾是19世纪政治改革者的集结号角,并被他们视为结束战争和减少严重贫富不均的工具。而支持自由贸易的也不仅仅是政治自由主义者。19世纪末的美国民粹主义者坚决反对金本位制,但也反对进口关税,因为他们认为这在对大企业有利的同时损害了普通民众利益,并推动用更公平的累进所得税去取代关税。随后在20世纪早期,许多社会主义者认为,在超国家监管支持下的自由贸易,是军国主义、贫富差距和垄断的“解药”。
这些相互冲突的观点似乎构成了一个难题:贸易是促进了和平、自由和经济机会,还是助长了冲突、压迫和不平等?
事实上,这个令人费解的谜团呈现的更多是表象而非实质。而无论哪种结果,其实都取决于贸易向谁赋予了权力。那些19世纪的自由主义者和改革者之所以是自由贸易者,是因为他们认为,保护主义服务于土地贵族、商业垄断者和战争贩子等倒退的利益集团。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曾将帝国主义描述为“一种只能被民主自由贸易力量治愈的疾病”。
但贸易同样可以被轻易利用来达到专制和军国主义目的。在南北战争之前的美国,自由贸易起到了巩固奴隶制的作用。在1787年起草美国宪法期间,南方奴隶主们设法将禁止对出口征税写进了宪法文本,因为他们深知自由贸易将确保种植园农业继续盈利并维护其赖以生存的奴隶制。随着北方在内战中击败南方,奴隶制被废除,自由贸易又被保护主义取代,因为这更符合北方的商业利益。
英国帝国主义时期的情况与此类似。1846年废除《玉米法》后,英国政府牵头在欧洲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但在非洲、中东和亚洲,每当英国人遇到一些占据着有价值商品和市场的较弱统治者时,“自由贸易”就会被用枪杆子强加于人。尤其,英国在19世纪中叶发动了鸦片战争,迫使中国统治者开放市场。这些鸦片是在印度种植的,英国的垄断迫使农民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劳作,给当地人留下了长期的伤痕。
二战后的秩序,旨在打造摒弃双边主义和帝国特权的全球规则体系。在世贸组织前身“关贸总协定”之下,商业外交取代了战争,许多非西方國家借助全球市场迅速扩大了经济。但到了1990年代,贸易体制已成为其自身成功的牺牲品。随全球经济扩张掌握了大量权力的大公司和跨国企业,日益成为贸易谈判的主导者。环境、公共卫生、人权、经济安全和国内公平退居次席。国际贸易再次变成了国际纷争而非和谐的根源。
历史的教益在于,要使贸易成为一股积极的力量,就必须使其民主化。这是确保贸易服务于共同而非狭隘利益的唯一途径,也是我们在未来几年重建世界贸易体制时应当牢记的重要教训。
丹尼·罗德里克,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国际政治经济学教授、国际经济学会主席,著有《贸易直言:对健全世界经济的思考》。本文已获Project Syndicate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