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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树

2024-03-28任治成

阳光 2024年3期

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像残余的炭火,挣扎着发出最后的余光。寻找灰主(寄存逝者骨灰的人)的路远背着行李包,走在废弃的竹山煤矿矿区,像一个幽灵。半腿高的荒草已占领了街道、房顶,蛇一样伸长了脖子在随风招摇。街道两边的房屋门窗似兽穴,发出瘆人的幽光。矿区内的矿井口已被砖墙封住,两边墙上的“安全第一、以人为本”八个红字还清晰可见。一条铁路从矿区内蜿蜒伸向十里之外的沙河镇,生锈的铁轨上停着三节运煤的空车厢,装满了岁月的尘埃,已锈迹斑斑。路远本想在矿区内找间闲置的房子熬一夜,可以省下住宿费,但他有些胆怯了。

路远工作的单位是蕴城市绿林公墓,为了实现创收,统管绿林殡仪馆和绿林公墓的胡馆长派路远寻找失联的灰主,要求这些灰主补交骨灰保管费用,续租墓地会有一定的优惠。路远拿着一张有五十名灰主的名单就启程了。灰主的住址不仅限于蕴城,其他省份也有,联系电话不是销号,就是换了机主。他选择先去灰主较集中的沙河镇。来到蕴城的长途汽车站,他发现没有开往沙河镇的车,咨询后方知沙河镇的竹山煤矿已关闭了十多年,来往的行人越来越少,长途汽车站早已取消了这条线路,想去只能打出租车。他每天的伙食补贴是三十元,住宿补贴是八十元,吃住不用凭发票报销,出行车费凭票据报销,只能坐公交、火车,不允许打出租车。他只好步行走到沙河镇,让他失望的是五名灰主都已搬离沙河镇,仅得知逝者田家兴的弟媳李菊住在蕴城远郊的温泉花园,找到李菊就有可能找到田家兴的妻子刘燕。

给路远讲这些信息的是镇上一个七十岁的老人,一个老矿工,丑橘皮一样的脸上爬满皱纹,嘴里叼着旱烟,在一棵老栾树下坐着马扎乘凉。他讲完这些,叹了口气,说,时间过得好快,就像我抽了几口旱烟一样。这里人气最旺的时候曾有三万多人,使沙河村变成了沙河镇,但现在常住人口还不到两千人。说完,他又笑起来,露出嘴里残留的几颗黄牙。然后指指口里的牙齿,接着说道,能走的,都走了。这棵老栾树还是树苗时,是我和同事在植树节时种下的,当地人都叫它“灯笼树”,我们煤矿工人都喜欢它,它会让我们想起在地下采煤时,我们戴的安全帽上的照明灯。我们上班都说是“点灯笼”,煤采完了,再也点不了灯笼了,也没有后人和新人来树下乘凉了。李菊曾是来到沙河镇的新人中的一员,一个外来打工妹,不仅年轻漂亮,还心灵手巧,会裁剪衣服,又做一手好菜,追求她的人,就像煤炭热销时停在沙河镇洗煤厂门外等待拉煤的车那样多,排了好几里长,有镇长的侄子,矿长的外甥,村长的儿子。她曾是沙河镇的镇花,但她最后嫁给了一个憨厚的普通矿工——田家旺。结婚后她生下女儿取名田水,小名甜甜,寓意着他们的生活就像甜水一样甜,幸福的生活在甜甜八岁时戛然而止,她父亲在一次矿难中遇难,李菊带着甜甜去广州打工谋生,过了五年,她带着甜甜回到沙河镇,很快就把家搬到了蕴城的温泉花园。她是第一个从沙河镇搬走的居民,后来听说甜甜还考上了蕴城大学。

矿区内一个像瞭望台的建筑引起了路远的注意,建筑的每层都有铁护栏,接近最高层处还悬挂着一个大喇叭。他攀爬到建筑的顶层,矿区尽收眼底,夜色慢慢吞没了眼前的一切,远处的沙河镇陆续亮起稀疏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他打开行李包,取出一个折叠的软席子,铺开后,躺在上面。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不会有野兽的侵袭,还不会有蚊子的打扰,即使有陌生人来,还没走到顶层,他就能醒来。

月光流过生锈的铁护栏,洒在路远的脸上。四周偶尔有蝉鸣,风穿过那些房屋的门窗发出奇怪的声响,还有铁皮的震动声。突然,四周一下子清静了,他听到了啄木鸟啄树干的“笃笃”声,他看到父亲在山上用锋利的镰刀砍伐绿竹,裸露的臂膀上流淌着汗水,汗水滴落在山岩上,发出珠落玉盘的声音……他听到了拉风箱的“咕哒咕哒”声,他看到母亲做饭时柴火映红的脸庞,母亲温柔地注视着他,那眼光带有奇妙的声音,像童年的一首歌谣……他听到了傍晚羊群回家时兴奋的“咩咩”声,像一首温暖的乐曲,他竟然看到它们的舌头上都卷有口琴……他听到了老家那条河水的“哗哗”声,他看到自己捡起河边一颗石子,斜身尽力打入水中,石子在水面上穿梭前行,发出快乐的喊声,那喊声又变成了小伙伴牛牛在水中的挣扎声,他看到牛牛的头就像落入河中的足球在漩涡中旋转,那漩涡就像一个黑洞,慢慢地膨胀起来,变成了竹山矿区被遗弃房屋黑压压的窗口……他听到了一个振聋发聩的喊声,像是从下面的喇叭传来的,他的全身都震颤起来。他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看到天边的晚霞又像炭火一样燃烧起来,远处沙河镇的灯光突然多得像一片璀璨的星云,依稀传来广场舞的乐曲,他不由得跟著旋律用脚踏起节拍。他听到脚下的喇叭传来了几次吹话筒的沙沙声响,随即是一个男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工友们,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今天工作结束啦!无事矿山处处欢,平安队伍家家乐!你们回家好好休息吧!”一批顶着安全帽的黑影从驶出矿井口的载人车上呼啦啦地下来,他们是下了班的矿工,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闪着瓷器般的釉光。他们说着荤段子,谈笑着向一个冒着水汽的房屋走去,房屋上面挂着一个灯箱,“男澡堂”三个大字闪着干净的白光。周围的房屋都恢复了以前的容貌,许多灯光都亮了起来,玻璃窗后晃动着人的身影,有人把窗帘拉上,有人打开窗户向外张望,像寻找什么,有人站在窗口,就静静地站着,像在沉思。他看到一个人把头探出窗口向外面喊道,“老李,食堂开饭啦,给我带两个酸菜馅包子回来。”原来这些房子是矿工的宿舍,一些矿工端着饭盒走出宿舍,走向食堂。食堂房顶上的烟囱冒出的黑烟,使他想起沙河镇那个老矿工嘴里抽的旱烟。他看到一个矿工捧着黄色的搪瓷盆,里面盛满了白米饭往宿舍跑去,路上有人笑着大喊,“着急和老婆上床,还吃这么多呀,哈哈——”他闻到了白米饭的香味,然后本能地咽了口唾沫。他想走下瞭望台,于是转过身,突然看到一团雄伟高大的黑影,超过了瞭望台的高度,他有些紧张,后退了一步,手扶着铁护栏,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座煤山拔地而起,月光在煤块上跳跃,像有一条小溪在煤山上流淌。他定了定神,站直了身体,旋即又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看到煤山像一座雪山在慢慢消融。突然雷电交加,天空下起了大雨,风把雨水吹进瞭望台,打湿了他的衣服。他转身往里走了几步,惊恐地发现那些房屋已陷入一片汪洋之中,黑色的洪水淹没了房屋,淹没了路灯,水位慢慢上升,大风掀起巨浪猛烈地拍打着瞭望台,瞭望台和他随时会被吞没。他蹲下身紧紧抓住铁护栏,在他绝望之时,突然洪水像刮过的风一样消失了,只在空气中残留有水的腥味。他艰难地站起来,看到历经浩劫的房屋已经破旧不堪,只有几间还闪着灯光。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一个人的叹息声,一个黑影走到路边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像扶在树干上抽泣。过了很久,黑影离开那棵树向瞭望台的方向走来,他急忙趴下来,由于紧张,他的心脏剧烈地拍打着席子,强烈的好奇心又引发他探起身。他看不清来人,但知道来人是一名女性,背着一个行李包,她头上的纱巾在风中飘动,纱巾上像网住了许多星星,在月光里不停地闪烁。有些星星找到出口,从纱巾逃逸到她的脸上,又从她脸上滚落。他知道她在流泪,他想看清她的脸,但总也无法看清。她走到了瞭望台下,然后他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传来的声音慢慢碾压他心脏紧张的跳动声。脚步声和喘息声离他越来越近,他想逃跑,可下方传来的声音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墙使他无处可逃,就像心脏已被自己的身体牢牢地束缚住。闪着星光的纱巾飘上来了一角,他不甘心的心脏像个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啊——”的一声,心脏形成的巨大冲击力猛地把他身体带起来……他发现自己坐在晨光里,水泥地上的软席已经被汗水浸湿。这时,空中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清脆地叫了几声,天已经亮了,原来是一场梦幻。

他找到梦里女子停留过的那棵树,是墙边的一棵老栾树,灰褐色的树皮上密布着纵裂纹,高大的球形树冠上开有许多金黄色的小花,结有橘红色心形的果实。树的根系已扎进砖缝,与旁边的砖墙浑然一体。在这堵墙后是一个宣传栏,宣传栏里残留着矿工的照片,许多照片已被揭掉,还有五六张矿工残破的全家福照片坚守着如彩色照片一样美好的昔日时光,照片上的他们幸福地微笑着,与他进行着目光交流。专版上还有红底黄字的安全誓词:我宣誓,为了亲人,为了家庭,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我今天一定按章操作,绝不违章!他仿佛听到了他们的欢笑声,他甚至看到自己的照片也贴在上面,那是一张他考上高中时贴在学校宣传栏上的照片,他的父母站在宣传栏旁,注视着儿子,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欢笑声消失了,他的照片被风从宣传栏上揭下。他怅然地环顾四周,看见近旁有一个枯井,枯井上盖着一块厚重的石板。他坐在石板上,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墙后那棵老栾树。

路远步行加坐公交辗转来到了蕴城东郊的温泉花园社区时,看见社区大门外有一群人在围观着什么。他钻进人群,看到十几个妇女站成一排拉起一条印有“坚决杜绝本小区安放骨灰盒”醒目白色大字的红色横幅,一个穿着紫红色防晒衣五十多岁的妇女站在横幅前面,面容严肃,手执一块红色牌子,上面写着:

郑重声明

惊闻本小区新开发的楼盘有百套商品房将要打包卖给人作存放骨灰盒之用,吓得小区居民人人心惊,日不思饭,夜不成眠,老人忧愁,孩子害怕!这人鬼混住不只悖逆人伦,不合风俗习惯,更是有违天理!这伤天害理违背道德底线的事情竟然就要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对此极度愤怒,也坚决不会同意,坚决让不安好心的人渣滚出我们社区!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小区早就有人买房子用来放骨灰盒啦。”“怪吓人的,你都不知道你的邻居是一盒骨灰。”“我以前不知道,对门家一年不见人,每年都是清明节来人,我才恍然大悟的。”“现在白天出门心里都觉得不自在,这晚上还敢出门嘛。”

路远听着人们的谈论,走出人群,心想,要买温泉花园商品房的人中,有他要寻找的灰主吗?真有的话,绿林公墓会失去这些顾客的。

经过询问物业,路远找到了李菊的住处,在一栋没有电梯的六层楼房,掩映在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后。他敲开一单元六层的一户人家,一个戴复古圆形眼镜脸色苍白的女子出现在他眼前。她看上去二十来岁,圆脸,穿着淡绿色束腰的过膝连衣裙,眼睛直望着他。他愣了一下,接着听到一个冷漠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转,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找谁?”

他的小眼睛不由得眨了一下,笑着问,“请问,你是田水吧?”

“我是田水。”年轻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路远,有些疲惫地倚在了门框边,像是走了很长的路。

“我是绿林公墓的工作人员路远,这是我的工作证。”路远递上工作证后,双手突然不知摆在什么位置合适,只好尴尬地搓起手来。

田水接过工作证,仔细看过后,把工作证还给他,望着他身后的行李包,伸出手,有些生硬地说,“既然亲自找上门,那我爸的骨灰盒也帶来了吧!那就给我吧,我是不会把我爸的骨灰盒继续存放在绿林公墓的。”

路远听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没明白你的话。”

“没明白?”田水哼了一声,两个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很大,“你这是故意的吧!你们工作人员不负责任,把我爸的骨灰盒弄丢了,还嫁祸给我妈,说她亲自把我爸的骨灰盒拿走了。这么大的事,我妈怎么没告诉过我?”

“对不起,这事我真的不知道。”路远局促地说道。

“后来又用一个哑巴来糊弄我,你们的职业道德被狗吃了吗?”田水原本苍白的脸上更加没了血色,剧烈地咳嗽起来。

路远急忙掏出一瓶矿泉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新到绿林公墓的工作人员。”

田水摆摆手,没有接矿泉水,她努力止住了咳嗽。“那你来这有什么事?”

“我来是向你妈妈打听一个人。”

田水显得有些不耐烦,又好像有什么心事。“我妈不在家。”

“那可以帮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吗?或告诉我你妈妈的电话。”

“打电话没有用,打不通,我试过好多次了。你走吧。”田水的眼神好像有些悲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说完就要关门,像要躲避什么。

“请先不要关门……那你知道你伯母刘燕家吗?”

田水看着路远有点乞求的目光,耸了耸肩,声音有点缓和,“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知道。”

田水纤细的手腕一晃不见了,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关门声坚决而又柔弱,门把手上插着的一张广告纸被震落,像断翅的鸟坠落在地。路远感觉自己就像那张广告纸一样无足轻重,他无奈地呆站在过道里,很久,直到听到从楼道窗口处传来几声麻雀叽喳的叫声。他捡起广告纸,往楼下走去,经过楼道窗口,伸进窗口的梧桐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有心事向他倾诉。他停留片刻,继续往下走去,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在哭泣,他停了下来,那声音又消失了。是幻觉吧,他想了想,看样子这个田水还在气头上,没关系,我可以等她妈妈回家。

路远在楼下路边一个长椅上小憩,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田水家住的那个单元进出的人。在等待的过程中,他被一些问题困扰着:绿林公墓真的弄丢了田水父亲的骨灰盒?为什么田水说话态度不好,我还想和她说话?为什么我喜欢阿贞的样貌,却不喜欢和她多说一句话?

阿贞是路远同事老姜的相好。路远早先在蕴城捷达运输公司工作,他拿到了驾照,开了一年多的货车,在送他的搭档(由于疲劳驾驶出车祸死亡)去绿林殡仪馆火化时,遇到绿林殡仪馆招火化间司炉工,考虑到自己是家里的独子和工作的安全性,他应聘到殡仪馆工作,成为老姜的同事。每次老姜叫阿贞来宿舍行鱼水之欢,事前都会把路远支走。他们的宿舍就在殡仪馆的大院内,老姜带阿贞来的时间往往是天黑的时候,他把阿贞从殡仪馆的西门——极乐门带进来,路远早已出了极乐门。极乐门前有一个人字形的公路,一条通向附近的绿林公墓,另一条通向极乐村。阿贞就住在极乐村,极乐村是外地务工者的聚集地,为殡葬业提供各种配套服务。出了极乐门,路远更愿意去公墓消磨时光,而不是去极乐村打发时间,那里的阴气太重,每天晚上都会传来令人揪心、恐怖的哭声,使他想起聊斋故事,让他有些害怕,虽然他不相信有鬼,从来也没遇见过。从极乐村传来的哭声确实不是鬼发出的,是职业哭灵人在努力地吊嗓子,一秒钟后能哭出来或一分钟后能哭出来,哭声能不能打动人,哭得泪水澎湃汹涌或零星点点,收入就有天壤之别。路远每次走近绿林公墓的大铁门,都能听到电视机的声音,播放的总是体育节目,公墓的看门人是一个驼背的哑巴老汉。公墓内除了一排排整齐的墓碑,还有一个两层的小楼,用来存放骨灰。上班时间有两个工作人员在一楼办公。路远经常去老汉的宿舍看电视,也会陪他去巡墓,路远曾问过老汉守在公墓里就不怕遇到鬼吗?老汉打手势说鬼都从公墓里跑到极乐村啦!逗得路远哈哈大笑。

一天夜晚,路远估计老姜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在返回殡仪馆时,听到殡仪馆的一个包间(死者家人租用的房间,用来停放遗体,暂时设的灵堂)内有动静,把他吓了一跳,怀着好奇心从窗户往里看,借着长明灯昏暗的灯光,他看到一个流浪汉在偷食供品,他没有把他赶走,还把哑巴老汉给他的一个烤红薯放在窗台上,他敲了敲窗户,看着流浪汉惊慌的眼睛,示意窗台上有食物让他带走。

第二天夜晚,路远吃过晚饭有点头晕就躺在床上眯一会儿,等他睁开眼看到老姜已不在宿舍。室内的灯还开着,晚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一只黑猫跳上窗台,在窗台上用舌头梳理着皮毛。

这时宿舍门打开了,好像有人走了进来,但没有听到脚步声,只听到黑猫惊得叫了一声,又跳到了窗外。

“老姜?”路远说着侧转身来,漫不经心地望着门口,发现进来的人正是昨夜偷食供品的流浪汉。

路远坐起来问:你是?

那人笑了笑没有回答,在他对面老姜的床上坐了下来,然后把眼前凌乱的头发往后一捋说,“我就是那位老中医。”

路远这才看清来人,国字脸,浓眉,络腮胡子,目光如炬。路远从哑巴老汉那里知道老中医的。老中医是去年安葬在绿林公墓的,死于车祸。他曾在蕴城兴业街经营一家小型的中医诊所名叫“陋巷”,他的医术高明,收费不高,仅靠手诊,治好了一些在其他地方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病。他还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经常外出为一些生活困难的患者义诊。“陋巷”的出现,与同一街区的“厚仁堂”医院形成了竞争。“厚仁堂”老板姓黑,他的父亲曾是煤老板,人们称这对父子是“老黑”和“小黑”,有父辈的加持,小黑开设了多家公司,涉及运输、建筑、餐饮、医疗,都经营得红红火火,其中“厚仁堂”医院经营得更是风声水起,但自从老中医在兴业街不起眼的角落开了“陋巷”,“厚仁堂”的生意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红火。老中医死后,时常有人来绿林公墓看他,清明节时为他扫墓的人最多。

路远吓得头皮发麻,惊得站了起来,“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鬼。”那人也站了起来,“鬼是没有影子的,你看地上……”说完,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做了一个太极拳中的“白鹤亮翅”动作。他身下确实有黑色的影子。

路远紧张的心有些放松了,“吓死我啦,长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鬼,也不相信有鬼。”

“自从有了人,鬼就存在了。”老中医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个拱手礼,又重新坐回老姜的床上。

路远不明白话里的含义,他刚曲腿准备坐下,又站直了。

“你不敢坐下来,说明你心里有鬼。鬼就在人的心里。”老中医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在宿舍里回荡。

“我不害怕啦,呵呵。”路远也笑了,他点了点头,坐在了自己的床边,“老中医,你来是?”

“我来是谢你的。你给的红薯真好吃!”

路远正想问话,门外传来脚步声,老中医几步走到窗口,一个翻身就到了窗外,屋里又恢复了宁静。

老姜搂着阿贞的水蛇腰走进了宿舍,一股洗发水的香气飘了进来。“睡好了吧!先出去转两个小时!” 老姜说。

以往老姜带阿贞来都会事先让他走开,这次怎么直接把阿贞带来了。他觉得奇怪,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刚才有人来过。听到你们来,他跳窗跑了。”

“哈哈,小路有相好的啦。”阿贞向路远抛了一个媚眼。

“我没有……”路远害羞地笑了一下,“不是女的,是那个‘陋巷的老中医。”

老姜和阿贞顿时都惊慌起来,同时跑向窗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对视了一下,眼光里有路远看不懂的东西。阿贞掏出手机急步走出宿舍,不知给谁打电话去了。

“见鬼了吧?”老姜说。

“我真是看到他来了。”

“不可能,我把他亲自送进火化炉的,他已变成了骨灰,就埋在绿林公墓。”

“难道真的见鬼啦?”路远走到窗前,仔细查看,窗台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只有几根毛发,他像侦探一样用手指捻起一根,端详起来。这时黑猫从外面跳上窗台,喵喵地叫了几声。

“这是猫毛。”阿贞进来把黑猫轻柔地抱了起来,“不是屌毛。”

“阿贞,你真逗。”老姜用舌头舔着嘴唇痴迷地望着阿贞,阿贞妩媚地用手捋着猫的皮毛,眼睛迷离地回望着老姜。

看到这一幕,路远的脸刷地红了,正准备离开,窗外路灯下打着火的几辆车吸引了他的目光。更使他纳闷的是他看到胡馆长毕恭毕敬地陪着一个人走向其中一辆车,那人走路的样子非常像他以前工作过的捷达公司的老板小黑,也就是老黑的儿子。他想看清楚是谁,突然,他听到阿贞惊叫了一声,原来是黑猫从阿贞的怀里掉在了地上。等他再看向窗外,那几辆车已消失在夜色里。

路远趿拉着拖鞋走出宿舍,轻轻地带上房门。他听到阿贞娇滴滴地说,“老姜,我不生娃,你真会娶我吗?”

“我就要你這只不生蛋的鸡!”

“谁是鸡,哼——”

“我说错了,那你惩罚我吧……”

路远从门外听到他们在床上的动静,他隐约听到阿贞又说,“……你这把老枪,要是生出和小路一样傻的儿子,你还不得苦一辈子,哈哈……”

“那是。”

“那娶我,给我多少彩礼?男人没钱不如鬼,汤没盐不如水。”

“我的甜心,我在你身上花的钱还少嘛?今晚火化的事你可是得了一个大红包,还不好好谢谢我呀。”

路远听到房门“啪”的一声,感觉有人把鞋子朝门上投掷过来,他听到老姜生气地吼道,“偷听什么,还不快点给我滚蛋!”

晚上加班火化为什么不带上我,还有今晚见到的老中医真是鬼吗?路远走出极乐门往公墓的那条路走去。没走多久,脚下拖鞋发出的趿拉声,使他越发恐惧起来。他脱下鞋,把鞋抱在怀里,紧张的神经才有了些缓解。月亮从云层出来,很亮,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又让他害怕了。突然从身后传来空旷的脚步声,路远不敢回头看,想加快脚步,但腿如灌满了铅。后面的人越走越近,影子竟然先追上了他。是鬼吗?他吓呆了。影子没有头,头夹在了臂弯里,是方形的。

他丢掉拖鞋,发疯一样跑到公墓的宿舍,灯亮着,门关着,没人。正在不知所措时,他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原来后面的人是驼背哑巴老汉,臂弯里夹着一个骨灰盒,手里提着他的拖鞋。他们一起进了宿舍。老汉把骨灰盒放在了电视机旁,然后笑着向他眨了眨眼,伸出被烟熏得发黄的两个手指,晃了一下,向另一个手掌戳去,架势像一个仙风道骨的习武之人,嘴里又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路远知道老汉是问老姜又找女人了吧,于是点点头,嘴角挤出一丝苦笑。老汉感觉路远的笑与往常不同,他点燃一根烟抽了一口,向路远努了努嘴。路远知道老汉问自己怎么了,但他想早点解除内心的疑惑,就问桌上放的是今晚烧的人吧?老汉打手势说,这是一个空的骨灰盒。路远惊诧地站起来,直接走过去打开骨灰盒,果真是空的。老汉耸了耸肩,徐徐吐出三个白色烟圈,打手势解释:这个人的骨灰三年没续交保存费了,已被处理了,按合约公墓是可以自行处理。

田水、阿貞就像一块硬币的两面不断在路远的脑海里闪现,突然又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从他小学时的教室走出。是她,就是她,是教过他的那个支教的女大学生。她的样子就像田水。他上小学时曾想过将来长大要找一个像女老师一样的媳妇。过了这么久,他几乎忘记了她的样子。他终于找到了想和田水说话的答案,原来是他喜欢上她了。

小时候在放羊时,路远常用鹅卵石打水漂,累了会躺在山坡上,嘴里嚼着有点发甜的草根想这条河会流向何处,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上小学时,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来山村小学支教,她说这条河的尽头是一座有趣的城市——蕴城,她就是来自那里。蕴城有的山没有石头,有的桥没有河流,有的动物穿着衣服,有的野菜贵过鸡鸭鱼肉,有的人一顿饭能吞下全村人一年的口粮……他不懂其意,女老师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关切地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上蕴城大学,去看了就会明白。从那时起,他就有了一个梦想——长大了要去蕴城看看。女老师走前送给他一个足球,叫他保管好,平时可以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村里的孩子能玩的只有地上的泥巴,河边的石子,足球也只能在课本上见到。为了保护好鞋子,他们光着脚,在山坡上追逐着足球,足球带给他们快乐,但非常短暂,在一次踢球时,球掉进了河里,他和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玩伴牛牛为了把球从河里捞上来,勇敢地跳进了湍急的河水里,足球漂走了,牛牛的生命也随着河水漂走了。家里穷没钱供他读到高中,他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务农,十八岁出来到蕴城打工,算是实现了梦想,他很知足。

空中飘来炒菜的香味,到吃晚饭的时间了。路远从行李包中取出一块面包片,慢慢地咀嚼起来。等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中年妇女进出田水家住的一单元,他有点着急。树上蝈蝈的聒噪,更使他坐立不安。

这时,他看到一个妇女提着一袋子菜走进一单元,于是他快步跑过去。

“阿姨,你好!”

“吓我一跳!”女人刚准备爬楼梯,她转过身来,路远认出正是那位在社区大门口穿紫色防晒衣举过牌子的女人,“有什么事?”

“对不起……”路远歉意地笑笑,“您是李菊阿姨吗?”

“不是的。”

“请问,您认识李阿姨吗?”

女人从头到脚把路远看了一遍后说,“认识的。她就住在六楼的601。”

“哦,我的背包忘在椅子上了,里面有我的工作证,您能等我一下吗,我想找到她,打听一个人。”

路远飞快地取回行李包,女人已把菜立在墙边,笑吟吟地等着他,她的样子使他想起了远在山里的母亲,差点掉下泪。他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感,他感觉是另一个陌生人取代了他。

“我是绿林公墓的工作人员。”他准备把工作证递给她。

女人摇摇手表示拒绝,“年轻人,我不相信你就不等你了……到这个时间听到墓地,我的心里一下子就一上一下的……”她捋了捋胸口,“对了,现在一块墓地多少钱?”

“阿姨,那要看位置了,现在是三万元起价,使用年限二十年,到期可以续租,再交租金有优惠。”

“一块碑多少钱?”

“都是大理石的,三万元起价。”

“碑都这么贵啊。”女人发出了惊叹声。

“阿姨,现在房子贵吧,这个碑就相当墓地上的房子。我说的这个价还算便宜的,对碑的设计有讲究的,那至少十五万元起价。最经济实惠的是存放骨灰盒,既省了墓地钱,又省了碑钱,保管费一年也就一千元左右,位置好的两三千元。”

“怪不得有钱人都买房子放骨灰盒啦,这样实惠。我们小区就有,怪吓人的。”她说完,眉头皱起来,望了望路远的身后,“知道吗?这个时间段,以往都会有人出来散步,也有跳广场舞的,现在没几个人啦,我们的广场舞舞伴都散伙啦。”

“阿姨,你相信有鬼吗?”

“我是无神论者,不过心里不舒服。”女人停了一下,想了想,接着说,“马有马道,车有车道,人有人道。骨灰盒自有它的去处,不能放在生活区的住房呀。”

“是的,阿姨。”路远想起了自己的重要事,于是问,“今天我怎么没见到李菊阿姨,我在外面等了大半天啦。”

“年轻人,告诉你,李阿姨呀,连她女儿想见都见不到哩,你就更见不到啦。”

原来李菊去年就突然离家出走了,留给女儿甜甜一封信,信上说,等甜甜大学毕业,她就回来看甜甜,让甜甜安心学习,不要到外面去找她,她在外面一切都好。甜甜是周末回家看到信才知道母亲离家出走了。甜甜寒假去了一次广州,找遍了李菊打过工的地方,都没有找到,无奈之下,到当地派出所报了案。警察也调查过了,没有找到人。

“那李阿姨会去哪里呢?”路远听完后问。

“有人说,甜甜都成年了,也考上大学了,李菊完成人生的一件大事,她这辈子挺苦的,过早死了丈夫,估计是熬出头了,暂时离开甜甜,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啦。”

“阿姨,那你知道甜甜的伯母刘燕家吗?我找李菊阿姨,就是为了找到刘燕。”

“这我不知道,没听李菊说过。”

“谢谢阿姨,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

“没关系的。”女人摇了摇头,笑了笑,“对了,你们绿林公墓具体在什么位置,抽空我也得去看看。到我们这个年纪,婚姻、工作、住房,不管满意不满意,该找的都找到了,最后一个要找的地方,也要提上日程了。”

晚上,温泉花园社区一片寂静,路灯眨巴着眼睛,发出昏暗的光,像一个熬夜人。路远躺在长椅上,把行李包枕在头下,灯光穿过梧桐树叶落在他脸上,他有些昏昏欲睡。他想,今晚谁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会有田水吗?由于过度疲惫,他一觉醒来已是天明。他站起来,背起行李包,伸了个懒腰,不自觉地又向那栋楼望了几眼,然后默默地离去。

出来两个多月,路远只找到了两个灰主。第一个灰主已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埋在绿林公墓的是他的前妻,他的后任妻子拒绝为丈夫的前妻续租墓地。第二个灰主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刚去世不久,尸骨未寒,儿子们为了争夺她的房产已闹得不可開交,都拒绝去管死了有二十年的父亲的骨灰。

路远有些不甘心,又跑了一趟四川。

一天,他从一个小城镇的五金店铺走出来,店主是他要找的一个灰主的远房亲戚,店主没有带给他好消息,这个灰主的全家在汶川地震中全部遇难。

他百无聊赖地走在街道上,虽然已是十月,下午的阳光晒在皮肤上还有点火辣的感觉。他压低太阳帽沿,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前方,披肩的黑发上扎着一个红色的小灯笼,米黄色衬衣,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他只看到了年轻女子的侧脸,而且还戴着墨镜。是田水吗?像又不像。他不由得跟了过去。年轻女子走到一个公园,坐在一棵老栾树下的长椅上休息。过了一会儿,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也坐在长椅上休息。小女孩手里拿了一个红色的大气球,高兴地玩耍着。年轻女子低头和小女孩说笑着什么。那个妇女从塑料袋中取出一个青皮橘子递给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摇摇头淡淡笑了笑,妇女开始剥橘子皮。突然,“砰”的一声响,像点燃了鞭炮,小女孩手中的红气球炸没了,小女孩被吓哭了,年轻女子却痛苦地用手按着自己的脖颈处,蹲在了地上,不停地咳嗽起来。

“来人啊,快来救人啊!”妇女紧张地站起来大声呼喊。

路远马上跑过去,才知道气球爆炸后,碎裂的气球皮被吸到了年轻女子的气管处。墨镜已掉在地上,年轻女子正是田水。他把行李包挂在胸前,背起田水,向公园门口跑去,在门口处拦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师傅,快,快,马上带我们到最近的一家医院。”

“最近的医院可是精神病医院啊,”司机停下车,看了看他们俩。“女孩子有病也不能随便去那里看病呀,传出去了,怎么嫁人啊?你不是他男朋友吧?”

他把田水扶上车,“师傅,十万火急,救人命要紧!”

电动三轮车飞快地开进了一家医院,在路过一个内院门时,遇到了两条橡胶减速带,三轮车减速了,路远看到一个满脸胡子的老男人在不停地用力晃动两扇关闭的铁门,咣当的金属碰撞声分外刺耳。他无心多看,眼光扫过后,他发现此人长得非常像那个死去的老中医,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只听老男人不停地朝他大声叫喊,“别走,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快放我出去!我没病,我不是精神病!”然后出来了四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生拉硬拽,把他控制起来。

“告诉我是谁,我再走。”

“你就是647!你还能是谁!”

路远在急救室外大厅里焦急地等待着,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他不安的脚步声。他走到一个窗口向外望去,看到一群病人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放风。男女分开,中间隔着一道非常高的铁丝网。他们像一群断了线的风筝,沉浸在自我的状态里。他发现那个满脸胡子的老男人缩坐在一个角落里,与刚才反差很大,显得特别安静。他想,世界这么大,还真能遇到长得像的人。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喂,小伙子,你女朋友没生命危险了,粘在气管里的气球皮取出来了。”一个老大夫走出了急救室。

“谢谢大夫!”路远高兴地迎上去。“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只是认识她。”

“哦。以后要注意,在剥橘子皮时,一定要远离气球,橘子皮里含的汁液滴在气球上,会溶解气球皮,引起爆炸。”

“谢谢大夫提醒。现在她可以出院吗?”

“她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身体很弱,血色素低,需要马上输血。你能为她办理输血手续吗?”

“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办理完手续,路远继续在急救室外等待。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个老大夫又走出急救室。路远急忙走上去,“大夫,她好转了吗?”

“好转了。”

路远紧张的心终于松弛下来,“大夫,她是缺少营养吗?”

“主要原因是她做过化疗。”

“什么,化疗?”

“她得了胰腺癌。”

路远感觉脑袋里轰隆一声巨响,好像也爆炸了一个气球,碎裂的气球皮粘在了他的耳膜上,“什么,大夫,我没听清?”

“这姑娘得了胰腺癌。”

“她……她……能治好吗?”

老大夫没有直接回答,沉默片刻说,“我看得出,你很在乎她。还好,你不是她的男朋友,不然会有更大的心理负担。胰腺癌是癌中之王,苹果手机的创始人乔布斯就是死于胰腺癌。”

路远抑制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从她目前的情况看,还能活多久?”

“不好说,一年,或半年,也许几个月……”老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远开着一辆租来的金杯小面包车带着田水行驶在318川藏线上,蔚蓝的天空下,山川、树木组成的自然美景让他们目不暇接。坐在副驾驶位的田水跟着耳机里的歌曲欢唱着,不时为眼前的风景发出赞叹声,路远则高兴得不断点头。

六月的时候,田水突然感觉腹部疼痛,四肢疲乏,待到医院检查后,查出胰腺癌已经到了晚期。她学习刻苦拼命,年年拿奖学金,但病魔使她不得不休学,治疗几个月她失去了一头秀发,出门时只好戴上假发,她的病情没有任何改善,于是放弃治疗,想尽最后的努力找到母亲。田水想到了母亲的老家四川,她从小经常听母亲说起老家。但母亲还没带她回过一次老家。母亲说老家的亲人都故去了,只有几个远房亲戚。这次回母亲的老家她没有找到母亲。她又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很想去一次西藏的拉萨,但一直没有时间成行。在她坐在那个公园里休息时,她就考虑去拉萨。无意间遇到路远,她决定让路远带自己去拉萨。路远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最初没有同意,但最后还是妥协了。

车子在318国道川藏线行驶,路远发现田水在欢喜了一阵子之后,慢慢变得安静了,似有什么不快。在他用余光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她是那么的美,就像车外的风景。她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羽绒服,仍然戴着复古圆眼镜,黑色的假发衬得她脸色苍白,但假发上红色的小灯笼又让一切生动起来。她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他不好意思再看她,又目光直视前方。

“田水,是我车开得慢惹你不高兴吗?我担心开快了,你身体受不了。”

“不是的,路远,你看到路边那些被游人随意扔的垃圾了吗?”

“没太留意。哎呦,还真不少哩。”

“我们许多游人都是在消费美丽的川藏线……”

“哦,田水,我没读过多少书,还不太懂你的话……”

“路远,快看,路边有人向我们招手。”

路远减慢车速,看到前边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一辆皮卡边,他的脚下放有两个大的蛇皮袋。

“田水,别管啦,别耽误我们的时间。看样子他想卖什么东西吧?”

“路远,先停下,不着急。”

路远不情愿地停下车,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穿了一件绿色的冲锋衣,戴着白色的太阳帽,身材健美,像一个运动员。

“你们好!”

“什么事,我们不买东西,别耽误我们赶路,天快黑了。”路远不耐烦地说。

“兄弟,我不是卖东西的。是这样子的,我的车坏了,我可以搭一下你们的顺风车吗?就到前面的县城。”

路远看田水点点头,只好说,“可以。”

“谢谢你们!那这两袋东西也能一起带走吗?”

“装的什么?”路远望了望那两个灰蒙蒙的蛇皮袋问。

“不好意思,是两袋垃圾。”

“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们是垃圾车呀!这车后面是用来休息的,怎么能放垃圾。”路远生气了。

“对不起,是这样子的。我看这一路上有不少垃圾,我就顺路见垃圾多的地方,捡几袋子,拉到有公共垃圾箱的地方。你们不想放,没关系的,先放在这里。”

“没事,放上来吧。”田水说。

“谢谢!”年轻男子说完,高兴地去扛袋子。

路远下车去打开后车盖,田水坐久了,也下车放松一下四肢。年轻男子把第一袋垃圾放上车,田水已走到第二袋垃圾前想帮一把手,路远急忙跑过去扛起袋子,蛇皮袋口子没有扎紧,“哗啦”一下,倒出了一些垃圾,有男人用的避孕套,女人用的卫生巾,还有塑料瓶、易拉罐什么的叽里呱啦地散落了一地。田水惊得马上把头扭向一边,路远的脸则一下红到耳根,场面顿时显得非常尴尬。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显得非常镇静,一边说“没事,我来捡。”一边戴上了手套。在捡的过程中,他解释说川藏线上扔得最多的除了白色垃圾,还有两种垃圾就是避孕套和卫生巾,这两种用品的使用是不分男女的。川藏线上,突如其来的大雨是经常的事,就算旅游者准备了雨具,难免也会湿鞋,如果没有带替换的鞋,脚会被水泡得肿胀,影响走路。避孕套弹性很强,表面还能防止透水,用它来套鞋,就能防止鞋内进水。卫生巾也与鞋有关系,卫生巾质地都比较柔软,有良好的吸水性,把卫生巾垫在鞋内,可以吸收湿气和脚汗,保持鞋的干燥。

面包车继续前行,路远的醋意就像另一辆车也跟着启程了。这个搭便车的年轻男子名叫柳清凉,是蕴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物工程专业的毕业生,竟然和田水是校友,只是田水就读的是商学院的金融专业。这样田水和柳清凉就互称起师兄、师妹来,一下拉近了两人心里的距离,尤其是消除了田水对陌生人的隔阂。田水没告诉柳清凉自己生病的实情,只是说参加了导师的一个项目,项目结束了,顺便和朋友结伴去拉萨旅游。柳清凉说今年大学毕业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想去西藏的拉萨转转,在做旅游攻略时,看到了一个《90后林鹏徒步在川藏线上捡垃圾》的新闻,才知道由于有的游人随意乱丢垃圾,导致川藏线正变成“垃圾场”,年产垃圾近百吨。他租了一辆皮卡车,从川藏线的起点成都出发,选择垃圾多的地方下车,捡完后,装上车运到附近有垃圾站的地方。

“师妹,你为什么选择金融专业,喜欢吗?”

“当时没想喜欢不喜欢,只想将来能挣更多的钱,让我妈不再为钱劳累。小时候,家里不富裕,我爸爸是挖煤的矿工,在一次矿难中去世,我妈不得不外出打工,没日没夜地加班……师兄,你呢?”

“我喜欢大自然,就选择了生物工程。所以看到有人乱扔垃圾,破坏环境,心里就不舒服。”

“是啊,我想起我的出生地沙河镇是一个煤城,煤炭的无序开采,破坏了环境,河水混浊,没有了鱼虾,地下水位下沉,也受到了污染。我妈妈说她初来沙河镇时,河水都是甜的。后来,关停了私人小煤矿,环境才有所改变。我出生时,妈妈给我取名田水,其含义是甜水的意思。”

“多有意义的名字……”柳清凉思考片刻,接着说,“环境被破坏了要想恢复生态平衡,需要很长的时间,有的可能无法恢复。”

“是的,师兄……”田水的表情有些痛苦。

“在地球上,我们人类虽然自称是万物之灵,是万物的主宰,其实人类非常脆弱。”

“柳清凉,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们人类怎么脆弱啦,其他生物的生死大权不都是掌握在我们人类手里嘛。”路远终于可以插上话了,他有些激动。

“路远,有许多人与你的看法一致。比如屠宰场、猎场是很有力的事实证明,人类掌握着这些动物的生死大权。”柳清凉说着看了一眼田水头发上戴着的红色小灯笼,“师妹头发上红色的小灯笼非常漂亮……”

田水通过后视镜向柳清凉微微一笑,路远不明白柳清凉怎么突然转移了话题,还这么直接恭维田水,他有些不快地说,“我小时候还经常打着灯笼晚上逮蛐蛐玩哩。”

“路远,我也正想说小时候打着灯笼晚上逮蛐蛐的事,那你知道昆虫对人类的重要性吗?比如小小的蜜蜂如果从地球上消失,我們人类能否继续存活下去?”柳清凉问。

“这不简单,可以人工授粉呀!”路远很快给出了答案,有些洋洋自得的样子。

“蜜蜂在全球食物供应链上具有重要作用,为养活全球90%人口的农作物授粉。一个蜂群每天可以授粉三亿朵花。如果换成人工授粉,不说授粉的成功率,仅说花费多少人力都是无法想像的,还有我们人类能否能等到人工授粉农作物结果的那一天。”

路远不知道如何回答,田水说,“师兄,确实无法想象。”

“有一种说法,如果小小的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将剩下四年的时间存活。尽管没有科学的数据来证明这句话的正确性,但蜜蜂消失会造成人类毁灭的观点并非绝对的荒诞。”

“师兄,真没想到蜜蜂有这么重要。”

“田水,隔行如隔山。我来自山村,在山村时经常见蜜蜂,我也没想过。”路远安慰田水说。

“是的,隔行如隔山。我只是想说,我们人类不仅要关心自己,还要关心世界,否则会被世界抛弃。”

柳清凉从后视镜中看到田水眉头微微一蹙,忙问,“师妹,坐车不舒服了吧?前面的一个县城马上就要到了,我刚才查看了一下导航。”

路远后悔自己想急于插入话题,疏忽了关心田水的身体,又让柳清凉占了先机。

晚上他们仨入住在小县城的一家旅店,路远要求和田水住在一起,这样方便照顾她,田水同意了,说在她的眼里路远就像她的弟弟,但一定要两张床。旅店里有餐厅,柳清凉为了表示感谢请路远和田水吃了晚饭。

当田水已经入睡时,路远躺在床上还处于胡思乱想之中。他感觉今天运气真不好,怎么遇到了这个柳清凉,但柳清凉的学识又让他羡慕不已,想到田水只是把他当成弟弟,他心里非常难受,难受得缩紧了身体,好像这样可以抗拒心里的那种力量。月光已爬上被子,他觉得月光都在嘲笑他,对他冷冷地笑,于是他把被子蒙在了头上。过了一会儿,想到有一天田水突然会在这个世界消失,他难过得偷偷地掉泪。掀开被子,他悄悄转过身望着田水,但看不清她,只能看到一条模糊的波浪,在微弱地起伏,是盖在田水身上的被子随着她的气息在起伏,他想起了家乡的那条河,想到了那个足球,想到牛牛被漩涡吞没在水里……也不知又过了多久,他睡着了。突然,好像听到一个人的歌声,他从床上坐起來,看到田水已经站在房内的窗前,晨光透过玻璃洒在她的身上,从她的躯体四周照射进来,她像一盏灯发出柔和的光融进了那片光里。从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歌声合着吉他的伴奏声在那片光里游动。

你的眼睛很大很大

装得下蓝天白云、高山大海

我的眼睛很小很小

装不下一粒飞沙、两行热泪和离别的哀愁

朋友,勇敢地往前走

人生没有永远的停留

所有的停留都是出发的前奏

相信有一天,我们还会重逢

一起共饮友谊的美酒……

路远走过去,把一件衣服披在田水的肩上,他看到田水已经泪流满面,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了窗台上,在阳光里闪烁着,像叶子上的露珠。柳清凉站在楼下,身上挂着一把吉他,一边弹唱,一边抬头望着他们。田水打开了窗户,一股清凉的湿风吹了进来,路远感觉肺部像洗过了一样清爽。他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了田水。

“路远,好好照顾我师妹,我要走啦。”柳清凉向楼上挥了挥手,“租车公司要来拖车,车快到了,我要去交车钥匙,我又找到一辆便车,现在搭便车过去,再见!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走向近处的一辆吉普车,在拉开车门时,又向他们挥了挥手。吉普车开动了,拐了几个弯,消失在山林中。

十一月的一天下午,路远开着一辆租来的上海大众,来到竹山矿区的那棵老栾树下。他下了车,抬头望去,两个月前它是黄花满树,金碧辉煌,现在夏花落尽,橘红色心形的果实变成了紫红色,如盏盏灯笼挂满枝头。他从车的后备箱取出一个短把的铁锨,在树下挖了一个土坑,然后从副驾驶位上轻轻拿起一个扎着一个红色小灯笼的白布袋,布袋里装着田水的骨灰。他把布袋放进土坑,小心用土把坑填平。

这棵老栾树很普通,但对于田水来说却有深深的含义。在这棵栾树下,田水的父母第一次偶遇,他们彼此互生好感,田家旺也是在这棵树下向李菊求婚成功。每次田家旺下班时,李菊都会在这棵树下等他回家。李菊说,家旺,希望这棵灯笼树照亮你心中回家的路,你看这树上的灯笼都是心形的,它们是我和女儿甜甜对你的关爱。

路远站起来,默默地看着这棵老栾树,好像此时田水就站在他的面前,笑盈盈地望着他。他轻声说,田水,我完成了你的一个心愿。

没有人能回应他。地上的落叶随风奔跑着,追逐着,发出兴奋的叫声,他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他想自己又会到哪里去?在寻找灰主的途中,他逐渐失去了方向感,在四川遇到田水时,他找到了航向,但现在他又失去了。

路远开着车路过沙河镇,他突然看到柳清凉站在一条街上,形单影只,他的身边放着一个旧木桌,桌子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的“泰来公司招聘”六个红色大字非常惹眼。路远下车向柳清凉走去。柳清凉看到路远,远远地就向他高兴地大喊,来我们公司工作吧,这是一个有前途有远大未来的公司。柳清凉自信的样子,路远仿佛看到马云在向他招手。

路远从绿林公墓辞职,回到了沙河镇,和柳清凉成了同事,柳清凉是他的领导,是泰来公司的CEO。泰来公司要在废弃的竹山矿区建立影视基地和CS实战基地,创意来源于柳清凉去过北京的798艺术中心,那里原为国营798厂等重点工业项目的老厂区所在地,伴随着改革开放以及北京都市文化定位和人民生活方式的转型,原有的工业外迁,大批文化人入驻,将原有空置的工业厂房进行了重新定义、设计和改造,成了新的建筑作品。在去拉萨的路上,柳清凉搭乘的第二辆便车的车主是一个风投者,他的创业理念获得风投者的认可。十二月的一天,他们在废弃的矿井口内工作,加固井壁,安装壁灯。井口里的地道分为好几层,像一张大网一样在地下纵深,这里将开发成CS实战基地。有一个男员工在接近地面的一层地道里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女尸,女尸卧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盒子。男员工吓得大叫,路远和柳清凉一起过去查看,路远惊讶地发现女尸头上戴着白纱巾,上面点缀着金属光泽的银丝,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突然想起那天夜里梦见的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也戴着一条闪着银光的纱巾。他用手电筒往上面照去,发现女尸所在的位置上方有一个洞口,像一个水井的井口。

后来经警方确定女尸是失踪的李菊,她怀里抱着的盒子是她丈夫田家旺的骨灰盒,她躺下的位置正是那棵栾树在地下的位置。警方还查到李菊生前已得了肝癌,断定她是放弃治疗,绝食而死。

路远把田水的家事告诉了柳清凉,最后他们一起把李菊和田家旺的骨灰都埋在了墙边的栾树下,在栾树的四周用砖修了半圆的矮护栏。后来这棵栾树成为影视基地一个重要的风景区,前来参观的游客都会在这里停留很久,听导游讲述一个感人的故事。这棵栾树最终取名为团圆树。

一个清明节的早晨,路远背着行李包准备启程回家,昨天家里来电话说县政府将要实行精准扶贫计划,为村民修建一条下山的公路,这样一来他们将结束下山要走近十公里陡峭山路的历史。听到这个消息,他激动得睡不着觉,打算加入到为家乡修路的队伍中去。他还决定变卖田水留给他的房产,把钱捐赠到修路之中。他一直想再为田水做件有意义的事,他想若田水在天有灵的话,她一定会支持他的决定。

路远来到栾树前,他发现有一簇黄色的小菊花,放在了护栏前,菊花上插着一个黄色便签纸,上面写着:谢谢你拒绝我的爱,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到伤害。我明白了拒绝也是一种爱。是你成就了我,感谢!!!

他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灯笼系在了花束上,然后看着文字思索着,这时,传来一个人的歌声,断断续续的,隐约得像远处的云烟。

你的眼睛很大很大

装得下蓝天白云、高山大海……

又过了一年,路远老家山村的路修好了,县政府把这条路命名为甜水路。从此村里的核桃和玉米都可以运到县城和外地卖了,还有游人陆续来山村旅游,村民有了更多的经济来源,生活过得越来越好了。

一个夏日,路远装了满满一提箱核桃去看柳清凉,开往沙河镇的长途车又恢復了,他坐车来到沙河镇,又看到那个老矿工坐在老栾树下乘凉,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满脸花白胡子的老汉,正低着头饶有兴趣地观察一群蚂蚁。他正准备走过去和老矿工打个招呼,突然那个胡子老汉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焦急地问,“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老矿工吐出一口悠长的青烟,呵呵笑着说,“小路呀,他见到谁都会问同样的问题。他是一个流浪汉,得了失忆症,我收留他啦,刚好做个伴。”

路远看着老汉发呆的眼神,感觉有点面熟。让他惊讶的是,这个胡子老汉竟然是他在那个精卫中心医院见到的老男人。

“别急、别急,”路远笑着放下行李箱,从兜里掏出两个核桃,“这是我们老家山上的核桃,皮薄肉厚,吃了健脑,吃了它说不准你能想起自己是谁。”

胡子老汉抓过核桃,胡乱地剥了几下皮,就狼吞虎咽起来。路远从行李箱里装了一大塑料袋核桃走到树下送给了老矿工。

“小路,谢谢你呀!今晚来我家吃饭吧,我给你做几个土菜吃。这是我的第二个孙子,我儿子从外地回来在泰来公司上班了,现在沙河镇人气逐渐旺起来了。虽然我们在地下点不了灯笼,现在可以在地上点灯笼啦。” 老矿工笑着接过核桃袋说。

胡子老汉吃得太快,有点卡喉咙,他咳嗽了好几声,又吐了几口吐沫,然后转过身像一个孩子似的喊道,“咦,我还是想不起来我是谁……”

路远忽然想起了梦中遇到的那个老中医,就问:“你吃过烤红薯吗?”

胡子老汉刚才还晃动的身体突然变得安静了,眼睛瞪得溜圆,像一具石像,只有胡须在随风抖动。一只红色黑斑点的七星瓢虫飞落在他浓密的胡须里,迷了路。

哈哈哈——胡子老汉又兴奋地大笑起来,震飞了胡子里的那只七星瓢虫。他抓起一缕胡子咬在嘴里,然后脱掉汗衫,甩在地上。他的上身有许多伤疤,红色的疤痕像蚯蚓一样交错成一张网,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让人不由想起鱼鳞。他张开双臂跑向路远,正当路远不知所措时,他已经跑过路远的身边,围着那棵老栾树不停地飞跑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大喊着,“烤红薯——烤红薯——”像一个老顽童。

“他又犯疯病啦……”老矿工叹了口气,说,“一个可怜人呀……不知受过多少苦……”

路远低下头,“都怪我,不该说那句话。”

“没事的,过一会儿他就好啦!你先忙去吧,是去看以前的同事吧?”

路远点点头,拉起拉杆箱准备走。这时胡子老汉跑累了,浑身汗津津地靠在了树干上,旋即又扑腾一声滑坐在树下。

“他一犯病就喜欢坐在树下……还经常睡在那里……”老矿工说。

路远心情沉重地往竹山矿区走去。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喊,“我知道我是谁啦,我知道我是谁啦,我找到我自己啦,哈哈——你是那个司炉工吧?”

路远惊得猛地回过头,看到胡子老汉盘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有几片残叶的树枝,望着他,眼睛里是深邃的光。

“我以前是,现在不是了。”路远回答。

胡子老汉把树枝放在地上,捡起一片落叶,放在手心上凝视片刻,抬起头问,“那现在的你又是谁?”

任治成: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北京文学》《椰城》《新华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入围豆瓣网第四届征文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