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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8刘国欣

阳光 2024年3期
关键词:石海县城妹妹

她需要在原来读书的高中工作一段时间,铺盖是学校提供的,拎包入住即可。她双胞胎的妹妹还说让她住在她家里,每天不过多做一个人的早饭,孩子也要吃,不算麻烦,而且姐妹俩多年没有一起生活,可以经常在一起聊聊天。但她还是决定为了工作方便,住在学校里,这样给单位也是一个交代,说明是工作为主的。

还是旧时的宿舍,只不过,由学生宿舍变成了教师公寓,一排房子重新装修过了,都是大小一样的单间,每个房间撤了很多架子床,因此显得空间大了起来。说是让她自愿挑选,然后去管理处登记。她看了几间,选择了最靠近公寓门口楼梯口的一间,一是有张上下两层的架子床,不像其他都是单人床,想着上层可以放东西,她就心念动了。虽然担心很吵,但是近些年她靠着每天戴着笨重的静音耳机睡觉,已经对声音无所谓了。静音耳机的坏处,就是每天压着两边脸颊,结果让颧骨高了起来,显得上脸颊堆了很多肉。命相学上说这样的脸相克夫,不过,她早就无所谓了。疫情以来,最大的改变,就是知晓了人生大多无法自己安排,不如吃好睡好保持好心情,欲望多就焦虑多,更连当下都无法保持,不如断舍离,那些没本事得到的,不如放下。比起学生时期的宿舍,多了很多楼梯,这让公共空间显得窄窄的。她在心里想着上下楼梯千万别慌,不然容易失足。上周的课堂有同学要请假,说因为从床上跌落导致腰间盘突出,只能上网课。她自己这几年经常轻微腰疼,前几个月感觉有加重的趋势,又要出长差,所以趁着出差单位要求提交体检报告,她去综合能力评价不错的二甲医院进行了体检,还去骨科专门拍了片子。去排队挂号看专门治疗骨科的医生,医生说可以考虑做手术,如果不做也得吃药,接着就一边看着她一边在处方单上写了一堆杂七杂八的药名。她是自然主义者,担心吃药影响其他,最重要担心治疗这种病导致那种病。于是,在拿着单子去交费的当儿,直接从那个楼层溜走了,既没有买药,也没有退单子。

这些年,各种各样的新闻报道,有人为了美结果受了美刑,脸部手术毁了容;有人吃过敏药吃出了胃病……她一直持着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的观点,太过疼痛就看看医生,不然就撑着。现在还可以撑。

体检腰椎平扫CT显示腰椎间盘轻微突出。

拿体检单报告的时候,有个面善的胖医生在前台坐着,她有点不放心,问要不要做手术。心里自然想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做,但还想多打问一点。胖医生伸手拿过她的单子看了看,说轻微就没必要,要注意平时不要太劳累。

嗯,这话听着舒服,就像吃了定心丸。

刚把被褥铺平,准备去买一些日常用品,想着尽快安定下来,进入正常工作生活。

还没出教师公寓的楼门,就看见守守在门口站着,拿着一沓照片。她笑着看向守守问你怎么来了。守守说这不是听说你回来了嘛,来见老同学。她想到前几日和王景迁微信聊天,告诉他自己不久要搬到个新地方工作,让王景迁早点给她做个个人导航地图。王景迁说改日喊了守守,大家一起坐坐,听他讲,他很熟悉她要去的地方。难道是王景迁透露了什么消息给守守?守守说着就给她看照片,说有她三张,都是高中生活图景。

守守这点最好,无论多少年不见,看见了好像还是昨日才放学今朝又见的感觉,永远嬉皮笑脸,对每个人都很热情,而且总会有很多新鲜的东西鼓捣给大家,和大家一起玩。守守个头很高,长得不算帅但很有特色,头发永远就如刚上过油一样透亮,还微微卷。守守的脸也是油的,和学生时代一样,不是油光满面那种油,而是一种生活营养过剩运动也过度的油,简而言之,就是说水密度大于油密度,而不是油密度大于水密度,是健康的光滑水亮,而不是时下经常形容人的那种“油腻”。正跟守守说着,就看见石海涯从外面的院落里走了进来,守守和他默契地一笑。她还奇怪石海涯怎么也在这里。就听守守说他约了一起见面,还有王景迁、郭时和其他几个当时高三文科班的同学,给她个惊喜。她笑着看向石海涯,没有说话,心里想着他的出现不光惊喜,还成了惊吓。刚好石海涯的目光也一低眼就看向她,如同十八九年前的学生时代。她还怕他,就推开楼门说我要走了还有事要办一会微信约,接着马上跨步走出去。眼角瞥见石海涯也快步跟了出来,她心里荡漾着他低头看她一眼时候他的笑。他的眼神里亮着灯,眸子似乎也成了脸庞,亮得发光。她觉得人生真是奇怪,对一些人的感觉居然这么多年都固定着不变,虽然说不上沧海桑田,但毕业十八九年过去了。

她听得见石海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回荡在她心上的轻音乐,但她就是不要自己回头。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要避开他。

运动手表拿来当闹钟,工作日总是在七点零五或七点十分震动,比手机闹铃强多了。自从她买了这个运动手表后,每夜都关手机,为了睡得安稳。笨重的可以卡住头部不能轻易转动的静音耳机一戴,很容易就进入梦境。好几年了,她已经忘记年轻时为什么总是彻夜彻夜睡不着。医生判定是神经衰弱,长年累月吃一种黑色的口服液,越吃越衰。破罐子破摔之后,经人推荐戴了固定头部的静音耳机,居然好了。在原来的城市居住的时候,孤家寡人,日日睡懒觉。工作就是所住房子过条马路的工业园区,抬腿就可以到,不怕迟到。现在在这座全国闻名第一高效的城里生活,住在郊区,每天来回通勤四个小时,早上早早出门就会赶上早高峰,错过七八点,九十点还是有座的,但十点到地方,似乎太迟了。虽然算是临时派遣,单位的领导也是临时领导,并不总能见着,但初开始,态度得表现起来。每天早上手表一震,她就醒了,懒懒地再赖床几分钟,然后赶快爬起床。

现在她就不想起床,她闭着眼睛想着怎么守守就出现了,还有石海涯为什么推门走出来?

守守手上那三张关于她的照片,有两张她是仔细看了的。一张是她自己,穿着有红色流苏边领子的白色套头灯笼衣;另一张好几个人,她还是穿着这套衣服,好几个女孩子站成一排,她一一回想著她们的名字,却都似乎不太明确是不是她们。此外一张她并没有看清自己的脸,但衣服很清楚,青蓝打底有点淡粉的像是彩虹的斗篷衣,看不出鞋子是什么,只看见旋转着宽袍大袖似乎在跑,照片上都能感受到风的气息,看起来像是偷拍的。她心里想以前并没有照过这张相,但也或许拍过呢。照片上她的样子是美的,而且时尚,完全不是她素日的样子。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总是穿得很土,中学时代,为了每天做操方便,穿裙子几乎是不可能的。难道是快毕业那一阵子拍的?十多年了,时间的流水照不出当时的影子,完全不像是自己,却又是自己的面容。

要去赶地铁呀,珍惜工作,很多人在失业。她暗暗咬牙,从床上挣扎着一跃而起。人生里最密集的乘坐地铁的日子,如果说痛苦,其实算不上。现在,派遣她出差的原单位还封闭着,每天各种查询,她也还在异地填表上报着各种信息。她享受可以出门的日子,比以往更觉得珍惜机会——这不妨碍她有时觉得坐地铁人挤人累。

然而,坐地铁时也有好玩的时候,每次单乘一个多小时,上上下下很多个面孔,仿佛飘在水上的叶子,还没记得住其中针叶或阔叶的形状,就已经换成另一片了。早晨往往蓬蓬勃勃郁郁葱葱,夜晚则形容枯槁呆若木鸡,最有趣在于可以想象一张张脸孔背后的故事。

一起来现在单位报到的还有其他地方的两个人,一个是西北的,一个江南的,她们俩就住在现在进修单位职工出租的房子里,不需要每次赶这么久的车程。分管她们的领导在给她们摆接风宴那时,听到她来来回回需要四小时,每天晚上至多加班到八点半,因为要赶了地铁赶公交回到郊外的住处时,表示:“挤地铁真是很累,这是这座城市的特色。”她当时正几杯白酒下肚,兴奋不已,立即说:“不累,一点都不累,每天都可以看风景。”西北那个同事马上说:“看什么风景?”另一个也是一脸疑惑的表情。“看人,各种各样的人。”一瞬间,领导摇了摇头,其他两个人也摇了摇头,被领导喊着来陪客的那个男士也摇了摇头。他们想必认为她喝醉了。她知道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但并不认为是醉了,因为确实,每天赶着上午和晚上的地铁,她很兴奋。

见王景迁是到这城市一个月后,中秋过了,重阳节也过了。夜里睡不着,翻看高中文科班的名单,赫然见王景迁就在里面,而且就在同城。

读书时代的很多事忘记了,但他的名字和样子是记得的,很温和谦逊的一个人,高高的个子,睫毛很长,像个忧郁的大娃娃,总穿蓬松的衣服,挂在身上就像衣服搭在架子上。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很怕让人难为情。读书年代就能看得出,他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孩子,养得很好,全身散发着一种清洁气,加之总穿着很多好看的五颜六色的衣服,配着不大不小但很亮的眼,看起来像个忧郁的王子。她那时候很喜欢法国那个后来下落不明的飞行家写的《小王子》,刚好他姓王,就开玩笑说他是忧郁的长高了的小王子。

思及从前,就加了微信,想不到很快通过。

两个人微信里聊起来,隔着十七八年的时光,却仍然是少年时代的感觉,约着还是见一面吧,他开了车来接她。

在城郊暂住房子的小区门口,远远看见了王景迁的背影,略微胖了一些,不如学生时期清瘦,如果不是走近了看见他一头灰白的头发,真是觉得时光在他身上没有流过。她喊他名字的时候,想着时间真是厚待一些人。然而,那天听了他的故事,又是另一番感慨。

他本计划是找个近旁的火锅店吃饭的,但她说既然开了车,那就开着车走走吧,于是有了她来这座城市一个多月之后除过公交地铁的这一次“旅游”。车子行驶在大马路上,一路流淌过高中时光,彼此的大学——恋爱与婚姻——工作——现下的生活,中间穿插彼此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还有,互相熟识的同学。

王景迁和守守高一就同班,他们在当时最好的火箭班,彼此很熟悉,大学毕业都留在现在这座城市,所以一直还有联系,结婚和生育,都是有礼尚往来的,现在一人家里两个孩子。高中时候的学校在入学处按照分数高低分了三个等级,共十九个班,最好的班是火箭班,只一个,其次三个重点班,再是十五个普通班。后来高三分文理科的时候,选择文科的人少,就把火箭班和重点班合成了一个班,原本的火箭班,又从重点班里挑了一些人上升进班里。普通班当时也有上升进这些班的人,除非成绩突飞猛进,要不就得是家庭有一定背景。后来她才知道,王景迁、守守和石海涯初中就是同学。石海涯一直和她一个班,从高一重点班到高三的文科班。

王景迁说完守守,接着说到石海涯。留在这座城市的有当时二十多个同级同学,算来是不少的,没结婚的时候经常开老乡会。王景迁说:“我们都叫他石部,提前叫着,这样他说不定就高升了。”她马上意会过来,接着说:“部长?”王景迁露出自我嘲讽的微笑:“是。”从王景迁的口中她第一次知道,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石海涯居然是混得最好的。王景迁说到他自己,则评价自己应该是世俗眼光里混得最差的人,因为完全走了市场路线,靠包装别人和包装产品吃饭,简而言之,就是运作,人才包装与商品营销运作,游走于合法与违法边缘,靠运气吃饭。

“哈哈,石海涯居然走了这条路?”她说。学生时代大家都还有清气,皆觉富贵不过浮云。

“是呀。其实也沒什么吃惊的,他那种特招性的大学,毕业出来的工作路径有限,本身就是培养的政府管理人员。体制内顺风顺水,县城出来的人,留在大城市,做牛做马往上爬,要的就是个体面。他现在是一群留在这里的人中最体面的。”王景迁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拿着矿泉水瓶,用牙拧开盖。“不过我不喜欢。”补充完这句话,王景迁狠踩了一脚油门。她明显感觉到车子突然加速,让她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紧接着的话,更是让她的心震惊。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就外貌看,王景迁完全还是他十七八年前迷蒙少年的样子,长长的似乎可以停留两只蝴蝶的睫毛,侧脸有种太阳刚沉下去的温煦感,金黄的脸在泛着一种让人温暖的光。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的喜欢,却每次见面都有种怦然心动感,觉得一个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无辜这么美。准确说是忧郁,没有杀伤力和攻击性的一种美,孩童般的面容,尽管也快四十岁了,但看着就像个扩大了体积的布娃娃。

这么多年不见,王景迁那种忧郁的面容仍然是没有变的,无辜而脆弱,仿佛生活在出发的地方就亏待了他;白头发更增添了岁月沧桑,整个脸却像是仍然停在了少年时光里。唯一改变的是他身上的尘土气。以前是没有的。以前完全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那种忧郁,像不食人间烟火。

她侧着脸听他讲述,看他自如地驾着车,驶过五棵松,驶过中关村。

“我们家衰落后,大家就几乎不来往了。年初我家孩子周岁生日,只两三个到的。”王景迁很平和地接着说,“石海涯现在根本叫不出来的。守守还能叫得到,我哪天有空了给你喊喊,你也可以靠着老同学们熟悉熟悉这里。”

她重复着:“衰落?”

“你没听说?”

“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县城里潮涨潮落是正常的,但她家在很偏的村子里,和矿产与人脉都毫无关系。

这二十多年,县城里靠着煤粉生意发家的人太多了。她只知道同学郭时的父亲眼看快退休被双规了,县城里很多人在讲,也就传到了她耳里。

“借高利贷破产了……”

“父亲最后被逼迫还钱,得了癌,过年夜接了催款的人电话,一口气没上来——”

“三年之后才葬回去。我在殡仪馆里每月祭奠——妈妈哭瞎了眼,非要葬祖坟——”

“別人说了下土也要挖出来——”

……

想都无法想。

“最重要还不是这个。死的算是死了,小的也不大顺。”

她想着安慰他,就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的孩子也不大好——”王景迁停了一下喝了口水接着说,“我的妻子重度……”

她想着是抑郁,就吐口而出。

王景迁一边点头一边叹了口气。

太可怕了。她在心里暗暗吃惊,只十多年不见,人世算得上沧海桑田,王景迁手上的牌明明那么好。

太贫瘠了。她的工作、她的情感经历。简直太窄了。

她在心里感叹着。

有人经历婚恋,经历生死,经历养育,经历辉煌,经历破产,经历背叛,经历落魄……

大学毕业后,她成了专业的填表员,单位里的很多表格需要她来安置,再就是按部就班地接受着单位的派遣,到这个地方或那个地方打杂一段时间,美其名曰培训进修,或交换人才,实际无非就是学习多做几张表格,多记一些数字,拍摄和编辑各地被忽略的传统文化现状,采访相关还活着的人,填表、记录、保存。感情履历也非常简单,工作、相亲、结了个婚,然后很快离了,新婚之夜的坎过不去,那个人蹲在马桶上的样子,突然之间让她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于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拉锯,很快离婚。

与王景迁相比,她一直过着简单的人事生活。听了王景迁讲述的生活,简直就如在看人物专题报道,她脑海里飞跃而过的都是破产跑路冻结逮捕的各种词语,以前以为都是出现在电视报纸上的人,想不到就在生活中。

仍然是太可怕。她想象王景迁的生活,简直都被自己吓住了。同时,她又有那样一种感觉,王景迁分明是王子落难,他受的罪也像是在历劫,他整个人,整个叙述,都像是参演,尽管悲伤显然是真的,事实也显然是真的,但似乎并没有打击到他的内在,他看起来比学生时代明显能抵得住风暴,甚至,更从容。

她无可忍受的是,经历了这一系列打击的王景迁,居然不像学生时期充满童话色彩,而是整个人站在世俗的黄土里,却似乎仍然像玩游戏,仿佛人生可以重新起牌。不得不说,她甚至有点羡慕他的这种举重若轻。

“唯一还来往的就是守守,有时喊出来一起吃个饭哈。”王景迁再一次提到旧日同学。

“石海涯读书时候还是仗义的,时常为班上的人事据理力争。”她喝了口水接着补充,“我一直和他不大熟,但觉得他以前也是很自由随性的,你们俩都很有趣。”

“哈,”王景迁又一次自嘲地说,“我都不知道他一直和我比,高考出成绩当晚还给我打了电话,问我分数。他比我高很多分。放下话筒都能想见他的得意。”

“居然有这事?”她突然有点嫉妒王景迁。不管是快乐或难过,他是真正在场的,有很多事可讲,尤其对于石海涯,可以说上很多。

人生就像个笑话。明明想知道一些人更多的消息,却仿佛双耳失聪,一点都不知,实在太孤陋寡闻。

“这些年我经历这么多起起落落,所以更有体会哈。”王景迁似乎对说故事上了瘾,“守守你应该熟吧?但你肯定不知道他家的事。和他联系悠着点喽。”

“怎么?”她想的是守守可能红花绿柳一堆,却没有想到接着就听到了一部时下经常上演的电视剧的剧情。

“守守的婚姻是女追男哈,不过很好笑的一点是我们打电话也得先报备他老婆,再见他。”景迁一边说一边指着前方的一条商业街问要不要转转?

她忽然起了好奇心。因为记忆里,守守的外貌总让她想到温和的骆驼,但情商很高,很懂得人际交往,不至于听谁摆布。守守长得应该是同学里最高的,大约有一米九。然而因着经常要照顾比他低的人,所以显得有点驼背,像一棵笔直的杨树在头颈处向左拐弯了。她是经常给他在微信里龇牙瞪眼的,有时也会发一起喝酒两只狐狸碰酒杯的搞笑图。他偶尔回她,过节总会发一个问候图,说一些祝福的客套话,明显不只是发给她一个人的。

守守从来不和她提自己的私生活,一直还像学生时代一样,头像仍是个龇着牙的雪白的猫,正在把大理石桌上的天蓝色陶瓷杯子用爪子往下拨拉。

毕业多年,大多同学要么进了体制内要么做了商人,石海涯的同桌还成了带货网红。像她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快四十还一事无成连个稳定的有编制工作还没混到的人,算是失败者。

“我们还很像哈,不太热衷仕途经济。咱同学们大多进了体制内,现在正是从副职往正职爬的时候,最幸福的应该是县城那帮人,每天就是上班等下班,吃吃喝喝哈,觉可以睡足,娃也可以生足,有人做饭,吃得还绿色健康。”王景迁说。

这次见面,王景迁的口头禅不是开头“哈”就是尾音“哈”。学生时代,他们喜欢自称“耶”,每次说话,“我”是“耶”,街镇上孩子们说话都习惯这样,农村的孩子不敢这样,因为“耶”通“爷”,会被人打的。王景迁哈啊哈的,立即将她带入了高中时代,时间仿佛还在那里。

县城共有四所中学:两所都在当时唯一的一条街上,一所在城郊是职业中学,一所在现在也划归进县区的乡镇,那里的学生基本都去读了专科。

双胞胎的妹妹比她学习好,她高考留了一级,妹妹早一年考上了大学。那时候本科生还是分配工作的,妹妹一毕业就拎了档案回了当地,很快,工作和生活稳定下来。现在,妹妹的生活不得不说是让她羡慕的——在县城的完全小学里教着书,一年两个长假,家庭也是美满的。妹妹总让她想起学生年代同学们毕业时留言录里常写的话:“望你结婚把我请,我的礼元一百整,外加一对红脸盆。”稳定而热闹,每天下班了就是相夫教子,学着烤烤面包,热热蛋挞,一阵子嚷着要做功夫菜,但也只是学会了土豆烧牛腩,不过妹妹烧的牛腩真是好吃。最近这阵子,妹妹迷上了对着屏幕跳健美操,经常和她一边视频一边跳操,脸上贴着黑色白色黄的绿的面膜,看不见脸,只能看见眼睛,还不太清晰。妹妹对生活是主张积极享受的,喜欢吃,喜欢穿,渴望爱,也能爱人。妹妹一直受着父母更多的爱护,即使父亲很早去世了,仍然被母亲偏爱。妹妹会跳会唱,会说温暖母亲的话;连恋爱也是如此,妹妹懂得如何谈恋爱,毕业那年回到县城,很快认识了后来的丈夫,也很快有了孩子。

做母亲的经常和人谈论时说起大女儿,往往用这样的话:“一辈子就是出生的时候跑快了几分钟。”看得出,母亲一直喜欢的是妹妹而不是她。

然而,妹妹总有那样的感慨:“在县城上班就跟上学一样,不过是把桌子换了一个地方摆着,人还是那些,从前同学现在同事。”

妹妹不知道做姐姐的也羡慕她,也会贪恋县城生活的稳定与舒适。只是,一个人不能同时过两种生活,不能既要也要还要,老天并不会那么慷慨。

听得出,王景迁羡慕县城里工作的同学。郭时也一样,经常在他的公众号发一些懷旧的文章。小城岁月,他们当时都是校园红人。郭时也留在了这座外人看来耀眼的城市,和石海涯一样,上着体制内的班,被县城里的同学有意无意在各种场合提起。因为郭时的父亲是落马官员,县城里疯传。而王景迁的父亲是商人,她只知道他们家富裕,但如何富,并没有具体的了解。

还是提一下,县城叫大信县,他们读书的中学叫大信中学,读书时候那条街叫大信街。读中学那些年只有一道街。随着县城煤粉生意的发展,这十多年有了第二道街和第三道街,第二道街没有叫二信街,居然承接大信街,叫大愿街;紧接着第三道街建立在新建的新城区的街道,叫二愿街。她并不喜欢县城人事,但喜欢县城街道的这些名字,经常无意识地想象其中的含义,比如大信、大愿、二愿,就像人名一样,如果有孩子,她给自己孩子就愿意起这样的名字。

“大愿街一直发展不如大信街,但大信街是老街,县城东西走向,从旧城区到老城区,到现在的新城区,都是从东向西。县城要发展,又有矿产,就得建厂。大愿街有地,卖了很多,逐渐富裕起来,但实际上,县城以前的文化中心在政府那一片,也就是大信街,学校和医院也围绕着县政府中心建立,因此繁华。现在政府搬到了新城区,咱们读书的高中也搬到了新城区,你看,二愿街很快就超过其他两条街。”王景迁一边找停车位一边说着。在此之前,他们商量好了,一起吃中午饭,顺便再聊聊。

她向来没有经济概念,家里没有富裕过,因此并不如何了解县城的发展。然而,上一次回县城,还是掏出全部积蓄又贷款二十九万给守寡多年的母亲在大愿街买了个小房子。她知道,在县城有房子一直是母亲的心愿,因为闲暇时候说起来,总会说女儿家不是自己家。这么多年她工作在外,都是妹妹和妹夫照顾母亲,逢年过节也是妹妹和妹夫哄母亲开心。尤其母亲上六十岁以来,每年妹妹都认认真真在十月给母亲过个隆重的生日,红包和蛋糕,新衣服和新鞋子,有时也有首饰和包包,一一都配齐。然而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越来越偏向在村庄里住着,而不是和妹妹一起。但电话里,却经常说想她,想妹妹,如果住在街上可以经常去看妹妹。

本来她预计攒够钱给母亲买个大房子,一则她回家过年过节也方便,二则让守寡多年的母亲心理上宽裕下。然而,疫情让人觉得时不我待,早点享受吧,一个人并没有多少时光。单位里的人都劝说她不要贷款,但她还是贷了二十九万买了房子来孝顺母亲。

王景迁说到了大愿街,她立即告诉他在大愿街买了个房子。王景迁问她买在了大愿街哪里,接着说石海涯就是大愿街长大的,那时候还是山多于楼,坑坑洼洼,县城里最不发达的地方。

她买给母亲的小房子就在山坡上,好处在于不容易受水灾,走几百米路坐上公交就可以到长途汽车站,接着就可以转乘去往老家村庄的车。不好之处在于离原来的旧街远,离现在繁华的新城也远,是城里的村庄,县城的城中村。确实名副其实,房子不远那个片区的界碑上,写的就是高石崖村。

然而,听到王景迁说石海涯就是大愿街长大的,她还是突然心动,想着自己买的房子离石海涯老家的房子有多远。

微信群里,她知道石海涯的母亲前年因病去世了,一群在老家的同学喊着去悼念,她并没有回应。

她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总是怕看见石海涯,读书年代就一直躲着他走,之前在班级群里看到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居然内心掠过一阵疼痛,想到他的眼泪和可能的哀嚎,更觉心紧了几分。她记得的都是他骄傲的甚至沾沾自喜的样子,尽管偶尔因为分数不好伤感,或者因体育比赛没得奖项而伤心,但他从来在她面前都是昂扬的。她因此而有挫败感,但亦觉得昂扬是一种魅力。然而,瞬间的疼痛过后,居然听到了内心的声音:你也终于体会了失去亲人的悲伤!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近乎是恶毒的。这么多年,经常想到石海涯,经常想着不知他过得好不好,经常有意无意向同学们打探石海涯的消息,却在这样的事上,居然出现如此的想法。

四年前她被单位派回老家做非遗艺人现状调查,县城的文化馆还专门贴了海报,征集一些人来给她提供相关资料。后来,守守说当时正是十一长假,石海涯那天也去了,他当时正好也回了老家。

她听了真是震惊,明明已经是不该再想起的忘记在记忆长河里的人,忽然间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事后这几年一旦人生不如意,心中便常常晃荡起高中时代的一些事——事后分析其实这也是客观让她加紧离婚的一个因素。她无法和一个不能令她继续心动的人生活。可是高中那时候过得也并不开心。和石海涯前后座,但彼此并不怎么说话。守守和大家的关系都很好,但也只是协调能力好,对她亦只是客气多于友谊,内在并没有多少链接。当时她和王景迁说话最多,却也只是他看起来人畜无害,而且对她没有过任何一丝恶意。她当时是班里成绩倒数的学生,终日里郁郁寡欢,在角落里坐着,算得上是无人问津。王景迁和她说话,像是对她进行“人道主义救助”,让很多人不敢对她轻举妄动。王景迁家世好,学得也不错,长得也不错,算是重新组建班级后文科班里的班宝,有他在人群总是热闹而融洽。当时郭时和石海涯关系并不是很好,当然也谈不上坏。石海涯长得算是人群里除过班宝最好看的,最主要很懂得讨老师们喜欢,而且,和班里几个漂亮的女孩子总能搭上话,因此,得一些男人的友谊,更得一些男生的嫉妒。

王景迁得知她在南京读的大学,所以选择的饭店叫“南京大排档”。车子停在底楼的停车场,乘着一层层扶梯向上,王景迁说让她逛逛商场。她笑着说三四线小城市生活惯了,又住在郊区,很少逛这种连着几层楼的大商场。

上到顶楼才是饭店,一间间招牌古风的店面,让人觉得就像在旅游,如果挂起旧时代那种布料做成的店面旗帜,应该更有味道。扫码点餐,等着上菜的时候,发现隔壁桌有个两三岁小男孩爬上爬下,绕着饭店的长椅爬来爬去。年轻的母亲似乎对年幼的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看向身边似乎是丈夫的人。做丈夫的,很快就将孩子从沙发上抱起来,放在自己的怀里,开始喂桌上的桂花藕和云片糕,絮絮叨叨一边亲吻孩子的耳朵一边说着悄悄话。

王景迁见她看孩子,就又说到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说:“我老婆对孩子可细心了,每天恨不得做一百二十种吃的,很注重三餐搭配。”听得出,在这点上他很满意自己的妻子。接着,王景迁就开始又“哈”起来,笑着说守守的老婆最严,但是也最有仪式感。她说:“具体点?”王景迁说:“每周都安排家庭仪式感很足的活动,周末还给守守报了健身班;平时守守去哪里,衣服鞋子都搭配得很好,关键是名牌,而且不允许随意改变。”她听了只觉得被束缚,但仍然啧啧了两声。王景迁似乎知道她等着接下来的内容,才点评完守守的生活,就开始说到了石海涯。留在这座城里的,多是当时火箭班的学生,她认识的就这几个,在卫生口上班的郭时和石海涯一直和她一个班,守守和王景迁后来从火箭班分进文科一班。其他留在这座城市的,她只知道名字,对不上人,也并不熟。也因此,王景迁来来回回主要说她认识的,让她知道他们毕业后的生活。

“海涯家结婚好几年没有生育,他们家孩子是我们这一群里最小的。现在也每天忙着看孩子吧,我反正是约不出来。”王景迁摸着下巴说。他明明没有胡子,但每当说到自己家庭变故和人世炎凉的时候,似乎总会不自觉摸一下下巴。她回忆王景迁读书时代的个人习惯,记得那时候并没有这么多小动作。

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加半顿饭下来,王景迁给她的感觉,就是既想躺平又有点焦虑,但,看得出,还能控制得了自己的生活。这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假设自己拿到那样的牌,简直是一眼望到黑,一天都不要继续活。

“那为什么?”她问。

“不知道。应该是海涯有问题。”王景迁不急不火说着,看得出,他自信于自己旺盛的生育力。一儿一女,他是开心的,家庭即使有变故,但仍然令人觉得温暖。一路听来,无论对妻子对孩子,还是对父母对同学,王景迁都还是温情有加的,甚至称得上柔情。很明显,他喜欢孩子,也满意自己作为爸爸和丈夫的角色。

“现在还一个?”她问。指的是石海涯只有一个孩子。

郭时有时在班级群发同学们聚会的照片,一些拖家带口。她看见过他们的聚会照,有个小男孩长得完全是石海涯的模样,她看着都觉得羡慕。

“嗯,一个女孩。”王景迁接着说,“也就三四岁吧。”

虽然还是秋天,但仍然远远地感觉到了西伯利亚刮来的风,让人的脸觉得生痛。她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或某种失望。

很奇怪,说到石海涯一直有这方面的感觉,不想看到他,却对于有人提到他,总是充满探询的渴望。难道是嫉妒?她對自己的生活谈不上满意,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然而,只要有人提到石海涯,就有种焦灼的火烧火燎的痛。

告别时已经是下午。

王景迁还和学生时代一样,生怕拒绝了别人使别人受到伤害,热情地说:“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尽管找我,我的工作很闲的,不必每天去上固定的班,网上也可以完成。下次约的时候顺便喊上守守,听说他刚刚提拔了,对城里的美景美食也相当熟悉,可以一起聊聊天,毕竟都是老同学。”

她调侃说:“我约不太合适。”

“我来约。你只管到时出现,就好了。”王景迁说。即使落魄了,他仍然自信和守守的关系。同学少年都不贱,他们于她是比陌生人亲的。她希望他们过得舒服,尽管他们过得太好,有时也令她突然嫉妒。

前一天中午,她接到单位的电话通知,让她尽快填一张表,然后等消息。她看了那张表,知道又有了新任务,如果公司的上级单位通过,她就可以到这座城市的主城区住着,代表单位开一次评比大会,管吃管住还兼会安排几天考察旅游。平日里,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她的,这一次因为公司负责这方面业务的人有事,就让她全权代表,到时亮相。她匆忙填了表,然后点了提交,接着就是等待。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应该最迟两三个周就可以通过,她就可以作为重要人物去参加那个会,到时会有聚光灯加新闻报道,在老家的母亲看了,也许会添几分荣耀。她婚姻加事业都算不上好,年龄一天天往上,在亲友邻居里,真是给母亲丢了不少脸,做女儿的,能给母亲额外增加点荣耀,也是孝心一份。此外,参加这次会议,就有了很多成的把握由合同工变为正式人员,因为只有正式人员才有这样的资格参加会议。看来,领导对她平日的工作是满意的。

她忍不住给王景迁留了言,意思是要住在市中心一段时间。王景迁很快在微信里回了话,说她去的地方,石海涯和守守就在那附近工作。

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做了那样的梦,梦境里中学时代的同学守守拿着一摞照片在一起读过书的公寓门口等着,而石海涯也出现了,她怕见他,所以才急速离开。她听见他窸窸窣窣推门追出来的声响,内心一片轰鸣,仿佛被电流袭击。

下楼梯,掏手机,过安检,扫码,再下楼梯……地铁呼啸而来,恍恍惚惚里,她随着人群挤了上去。贴着地铁门抓着旁边一群人抓的杆子,她瞥了一眼左手上的数码运动手表,赫然发现是今天自己的生日。她知道,不会有人想起,没有期待,没有失落。早就如此了,一个人,从来如此。不过,想到早上的梦,想到石海涯推门而出,那梦境里他衣衫发出的窸窣声,仍然令她留恋,她第一次知道,何以如此怕他,怕听见他名字,怕看见他,就像溺水。拥挤的地铁,一张张脸,仿佛飘在海洋上的叶子。梦境里的石海涯,就像上天看她孤独的一种馈赠,让她那么明晰地近距离与他在多年之前擦肩。花痴患者,得到救助,又可以借着这突然吸入的氧,活一阵子。

就在快挤成“肉饼”的时候,地铁到了火车南站的点,突然就像水饺被捞进了盆里,锅空了,车厢里还冒着一堆人离去后留下的气息,仿佛是淡白色的。她找了一个靠门的地方坐下来,想着下周或下下周继续约王景迁,时过境迁,和他多说说话,似乎还活在少年时代。那些时光即使不好,诸多不快乐,也因为结束了,谈论时还是亲切的。她申请单位派遣她来这座城市工作一阵子,客观原因,想着是他就在这里,就在那里。

刘国欣:陕西师范大学副教授。作品散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已出版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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