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定形:“共享”诉求下的未来空间形态
2024-03-27LYUBin
■ 吕 彬 LYU Bin
0 引言
过去的10 年,全球正经历极速迭代的技术变革,许多观念正在被重释。美国学者凯文·凯利在《必然》一书中对技术迭代在全球催生的“力量”做出预测与阐释,如流动(flowing)、 屏 读(screening)、互动(interacting)、追踪(tracking)等,并重新释义“共享”(sharing)。在凯利看来,在互联网与数据构建的社会中,共享不仅是社交的方式,也是个人、社群、国家合作的基础,共享的开源推动全球化的进一步扩张,将会改变经济模式乃至社会结构[1]。在技术迭代背景下的数字化世界,每一个使用者都可以免费、平等地获得广泛存在的共享资源,推动社会组织形式向“共享—合作—协作—集体主义”[2]发展,建筑与城市作为空间载体也将直接对其做出反应,趋向“非定形”。
“共享”最初来源于社交需求,在当代已成为一种泛在的状态存在于人与人、人与空间、人与自然的关系之中,并正在打破事物的边界。互联网思维、移动终端、共享经济带来了社会变革,虚拟空间入侵导致思维与行为模式转向,城市密度增加造成空间拥挤、冗余、浪费,加之近年新冠病毒在全球带来卫生焦虑,“共享”反映出其作为空间基本诉求的重要价值。以上多重因素共同促使“共享”语意快速扩展与重构,展现出面向未来的生命力。随着“共享”语意的转向,空间载体表现出偶发、随机、临时、非连续、不确定、无法预测的“非定形”状态。本研究针对以上问题展开思考与讨论。
1 “共享”作为面向未来的空间诉求
1.1 互联网思维、移动终端交互与共享经济
以去中心化、均质化、多维链接为特征的互联网思维已经渗透在日常生活,资源获取的壁垒被打破,使每一个微小的个体被看见与表达;以智能手机、穿戴式设备为代表的移动终端的广泛应用,创新交互模式,使每一次行为都可以被追踪、记录与预测;共享经济是基于互联网思维与移动终端支持的新型经济模式,因资源的开源程度更高,使得每一个人均可以参与到资源的交换中,不再被时间与空间所约束,形成相对广泛和平权的共享模式。互联网思维、移动终端交互与共享经济正在以颠覆性的方式重构当代社会与人,并推动空间使用方式的变化,进而产生共享办公(co-working)(图1)与共同居住(co-living)(图2)。基于此,建筑与城市新课题被提出:如何在工作及生活中实现空间的高效与适度共享?建筑空间形态的实体要素与瞬变要素[3]正在成为“共享”的操作工具,如空间尺度、结构、表皮、材料和空间自身。藤本壮介设计的N 住宅,通过拆除空间的竖向结构来削弱有限空间内的物理限制,同时利用多重标高的楼板满足站立、行走、坐卧等不同的行为需求,提升空间共享的效率(图3);直岛的艺术装置“小提琴”则为通过生物材料制作的柔性表皮来打破空间内外的物理隔离,提供人与自然、人与人的舒适交互环境(图4)。
图1 哥本哈根大学共享办公空间
图2 由AI 生成模型的共同居住空间
图3 被重新释义的建筑要素
图4 日本直岛藤本壮介设计的“小提琴”装置
1.2 虚拟入侵与数据开源
虚拟空间的入侵,将人与人、人与空间的关系引入新的领域,实体空间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身体与情感对实体空间的依赖程度降低,实体空间是否仍然被需要,并且以怎样的形式被需要,成为未来探索的方向。“共享”对虚拟空间而言是原始属性,无论是同时还是分时[4],共享发生于每一次的虚拟空间行为并映射到每一个人。虚拟的共享将颠覆空间实体的存在与构成:空间不再作为生活或工作的实体载体而受到制约,进而转向可以及时响应共享的终端。当然,实体空间并不会因此被取代,人们频繁穿梭于实体与虚拟之间,建筑功能与空间建构形式也会随之演变 [5]。
1.3 城市化与冗余、浪费现象
伴随着城市化、人口急速增长,城市密度不断增加,出现过度拥挤、贫困、浪费等问题。“共享”源自密度叠加后的空间或时间的冗余,有效共享可以规避浪费现象。伴随共享经济发展,资源均质、信息流动、权限开源、端口免费等种种现象使共享引起建筑与城市的关注,进而带来空间形态的改变。同时,城市的消极空间与设施的浪费,以及私人权属的空间闲置和冗余,以商业或公益的方式被重新组织,推动城市从“追求效率”走向“承载公平”[6](图5)。
图5 丹麦哥本哈根闲置用地的游乐设施
1.4 病毒肆虐与卫生焦虑
2019 年的尾声,新冠病毒全球肆虐,疾病威胁将人们变成一个真正的命运共同体。物理隔离反而促使人们对实体空间表现出诸多期待,同时亦亟需多时间线叠加的共享(线上/线下)载体的有效解决方案。线上的共享将会以怎样的方式接入线下空间的利用、进而改变建筑形式,新的建筑形式能否成为社交的催化剂等问题,被持续讨论。与虚拟空间入侵对共享方式的改变不同,卫生焦虑使得我们迫切需要一种共享的空间形式,来解决因社交隔离造成的失联与孤独。
以上,开源的“共享”正在拓展空间的认知与实践的边界。在“共享”语意转向过程中,“非定形”作为一种未来空间的可能性状态被提出,相对于长久以来建筑与城市空间结构稳定、边界明确、组织有序且相对坚固、可持续的特征而言,“非定性”需要空间的实时响应、及时调用,以及空间实体本体与构成要素的可变与可移动。
2 “共享”语意转向中空间“非定形”的释义
基于已经发生的城市与建筑现象以及技术迭代引发的思维演变,源自人类社会基本社交需求的“共享”语义的观念也正在延展与转向,进而使建筑与城市空间呈现出“非定形”特征(图6)。
2.1 从现实到虚拟的“共享”引致建筑的“非定形”
共享行为在现实与虚拟空间有所不同:在现实领域,空间的共享强调体验;在虚拟领域,空间的共享强调交互。虚拟的入侵首先改变的是共享的行为:时间与地点的限制被打破,共享的行为实时可发生,包含以线上课程、会议等为表现的同时共享,以及以数据储存、分析与预测为表现的分时共享。由于虚拟领域的共享行为具有偶发性与随机性,并削弱了人对实体空间的依赖程度,这将直接导致现实领域空间的变革:①空间以模块或单元式的装置存在,具有结构可变、尺度压缩以及功能叠加等特点,进而有条件成为可移动状态;②空间本体并不因虚拟或现实的分别而有所差异,但为了同时承载人在现实与虚拟空间的行为,构成要素表现出以内外界限与内部分隔消解为特征的边界模糊[7],进而促使功能的混合与空间的流动,以提供沉浸式的环境。
上述空间本体的可移动性以及空间要素的可变性,共同构成建筑的“非定形”状态。可移动的“非定形”空间通常是临时的共享,共享的方式为“调用”,以回应不确定事件的发生,一般应用于具有公共属性的建筑空间;可变的“非定形”空间通常是持续的共享,共享方式为“交互”,一般发生于具有私人属性的建筑空间,通过持续追踪人的行为数据主动调节各构成要素,以在不确定事件发生时及时响应。需要说明的是,不确定事件可以理解为人的行为不再被确定的空间属性所约束,而当行为发生时,空间能够有效地回应行为所产生的空间诉求,这一过程是无法预先设计的,具有不确定性。
简而言之,在“非定形”建筑的特征中,可移动,使得建筑调用成为可能,并兼顾效率与功能;可变,使得不必要的空间占用或浪费减少,多种用途的建筑可用于不同的场景;可交互,使得实时共享得到保证,建筑借助各种形式的终端持续追踪与记录空间行为,还可通过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载体实现虚拟与现实的多重感官协调,使建筑在未来数字世界中具有活力。
2.2 平权的“共享”推动城市“非定形”
城市作为人类社会对空间的一种投射,直面技术迭代的冲击,及其引发的无限的资源(信息与数据)、低耗与低成本、高效运转、即时响应与接口开放等一系列新发趋势。与建筑本体与其构成要素的“非定形”转变逻辑不同,城市的“非定形”趋向是从一种结构分明的有组织状态演化为去中心或多中心、均质化、多维链接的形式。数据与资源的自由、平等的“共享”是造成上述演化的原因之一。
共享推动的平权引发城市等级秩序与组织关系的颠覆:社会资源趋向均质化,并在全球范围内重新分配,使得每一个人都成为社会资源的主体,社会阶层的金字塔形式终将被打破;原有由中心、边界、竖向结构构建的等级严苛、层次分明的结构和秩序,逐渐被引向多元、均质、平向、流动的社会形态和系统。如是,城市将形成以信息及数据为主导的全新网络化结构,置身于持续的动态变化之中,不再被中心、正交网络、节点、标志物等约束,并在人工智能辅助思考、重组融合、用户体验、数据预测等[10]互联网思维的持续作用下多维度演进,形成“非定形”有机体,进而向其原初的状态发展:一种没有设计师干预的自组织模式。
平权的“共享”引致城市公共空间的两种转向:①在较大城市尺度上,以聚集为目的的空间将衰退,转向以漫游为目的空间体验;②在较小城市尺度上,空间以提供动态的、沉浸式的、交互式的环境,回应人在虚拟领域所不具备的具身性与亲密感。两种转向均带来城市空间尺度与界面上的改变,前者表现为大尺度空间被消解为小尺度空间,并设置诸多空间节点增加相遇机会;后者表现为在空间节点上,通过界面、设施或装置的设计增加互动频次。城市空间尺度和界面的改变均不预设空间复杂序列与结构,构成城市的“非定形”状态。
3 “非定形”:未来空间的表现方式
非定形,是实体的可变、可移动,以及虚体的流动,意味着空间形态不必被裹挟在特定的界面、环境或信息之间,也不必为物理条件所约束。
3.1 建筑的“非定形”
3.1.1 可移动与模块化
移动,提供建筑在不同情境下高效共享。移动单元或模块通常具有体量压缩、功能叠加、结构可变、本体可移动等特征,可适应实时调用的需求,可用于办公、居住以及医疗隔离(图7)。对于单元个体,空间内部应用可变或可移动系统分隔,充分利用空间,以适应使用者差异化的诉求,并采用智能家居和集成设备,以实现基本功能;对于单元组群,不同单元可通过拼接、组合,组成社群或城市状态(图8),模块间的空隙则作为公共属性的共享空间。由此可见,移动单元和模块造成空间尺度的改变,在单元个体中表现为空间尺度的压缩,在单元组群中则表现为空间尺度的延展。
图7 可移动的压缩空间:火星生活仓[11]
图8 青山周平设计的可自由重组叠加的居住盒子[11]
3.1.2 可交互与虚拟化
实现空间交互性的关键在于如何通过空间设计增加人与人的相遇机会,以及提升“亲密”程度;并将虚拟空间的共享投射到现实空间,或将现实空间的共享向虚拟转化,以获得多感官体验。建筑作为一种呈现媒介,也可以为自己发声,在人们到场体验之先获得广泛的社会关注与认知(无论正面或者负面的评价),使得建筑的共享方式由线下转为线上。藤本壮介从“弱联系”出发,通过消隐结构、模糊边界等设计方法,实现对建筑壁垒的打破;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则从“内外的分离”和“垂直的分裂”两个角度,实现对建筑元素的异质重组。建筑师的诸多尝试似乎均在暗示一种对未来建筑的观点与态度:建筑作为一种载体或媒介,正在通过元素的重构来表达自己,实现与人交互;空间场景化、以摄影为目的的光线设置、以漫游为目的的路径设置成为空间交互的主要表达方式。
3.1.3 混合使用与智能化
功能的高效叠加与混合使用可以满足不同群体的共享需求。混合使用一直以来是空间发展的自然模式,当前技术发展下的空间混合使用一般通过可插接系统、智能化结构等实现。混合使用的空间不必须具有明确的边界、间隔以及功能(图9):边界和间隔将兼具多重身份,可以插接追踪感官与行为数据的系统,在使用者的诉求下可被随时唤醒与调用,还可作为接口与通道,与外部环境进行信息、数据与能源交换;功能可以被集成并隐藏在表皮之下,通过终端与应用程序的连接实现自控,并经由终端反馈实时改变空间形式,主动回应并维持功能诉求下所需要的空间的模式(工作、学习、会议、娱乐、社交等)与物理环境(温湿度、光线、色彩、气味等)。在Crossboundaries设计团队结合智能家居设计的I-living 空间中,通过内置多种传感器的可交互表皮,追踪空间使用者的数据并分析,主动调整空间的物理环境以实现不同使用模式的诉求(图10)。
图9 马岩松设计的没有边界、与自然为邻的庭园家
图10 Crossboundaries 设计团队设计的I-living 空间
3.2 城市的“非定形”
3.2.1 影像预设
近年,城市“网红”相继涌现,以上海为例,武康路、上生新所、茑屋书店、杨浦滨江、苏州河景观步廊等均是各社交媒体关注度极高的新晋“网红”(图11)。“网红”通常具备以下特征:场景式、故事性、具有较强的观感冲击力[8-9],并且最重要的是适合拍照。新的影像认知方式使基于流量的城市收获大量关注并形成差异性的体验地图,打破了对城市的常规认知与体验方式。在人们亲身到访之前,通过媒体便可大量获取城市信息与数据;或借助虚拟现实技术,甚至不必到场,城市体验已经完成。城市的“网红现象”基于互联网、大数据与云计算,并基于新媒体传播的共享体验方式,它或已引发城市设计与更新策略的转变:以创造街道与建筑在网络上的符号价值或提升其关注度为核心。相较于具身体验,该策略更加关注街道和建筑的影像认知预设。
图11 上生新所和茑屋书店
3.2.2 沉浸体验
当下城市界面已被图像信息所包裹,屏读[1]已成为时代的日常,且城市界面的屏幕化、图像化已不再拘泥于单纯的像素演绎,而是趋向一种超图像的状态:界面中既包括单向信息传播的屏幕,也包括多向信息交互的终端设备,以及信息集成的、照顾到多感官与行为的可互动装置(图12)。新的图像信息传播方式具备多层次、多主体、多维度的特点,且可阅读、可操作、可对话、可触摸、可回应,并提供动态的、沉浸式的场景,有效提升了城市空间漫游的趣味性,并具有自主建构空间体验的能力。
图12 由AI 根据“交互、色彩、艺术”等关键词绘制的装置
3.2.3 终端搭建
“非定形”城市具有去中心化、多元化、个性化、社区化、碎片化等特征,城市功能属性进一步压缩、混合与折叠,城市基础设施高度集成并隐藏,通过媒介化的界面与结构进行信息与数据的交换,城市自身作为终端与人交互,构成“共享”的终端。
城市的虚拟化转向提醒我们要以一种全新视野思考城市公共空间的活力问题。即时与泛在的共享诉求不再被束缚于长久、固定的事物上,继而催生出诸多可移动的、临时性的装置,如快闪店、临展亭、救助站等(图13)。这些装置以建筑“非定形”状态中的可移动性为基础,具有及时调用、功能集成、尺度压缩、结构可变等特征。与智能设备相似,这些装置作为终端空间,填充城市角落,形成新的公共空间聚集模式,重新定义公共空间的多样性。终端空间的存在既是对互联网城市的一种回应,也是对城市包容性的一种表达,或许终端空间的存在暗示着城市未来走向:泛在的非定形与碎片化的城市。临时性装置有时并不具有明确的用途,设计师也未曾给出预设,正因这种非定义的状态使它具有回应城市不确定性诉求的生命力,可移动使得它在不同场景下为城市不同的公共空间提供价值,有时是消费,有时是聚集、社交或公共服务。
图13 由AI 根据“可移动、临时性”等关键词绘制的建筑
3.3 “非定形”中的“共享”
纵使社会问题频发,对未知的恐惧与焦虑是社会常态,人们依然对空间持续期待,提供共享属性的空间仍然具有生命力且不可或缺。“非定形”的建筑兼顾空间使用的平等与公平,并考虑不同使用模式的混合与使用时的舒适与效率,回应共享的实时性;“非定形”的城市能够在平衡公共与私人的需求关系方面提供支持,回应共享的分时性。伴随实体与虚拟的边界逐渐打破,“非定形”空间(广泛意义上的空间,包括建筑与城市)始终关注共享所必需的体验,并通过终端交互等方式实现,以回应共享对空间使用权与所有权的改变,推动使用方式与接口的多元化,“共享”也将因此无处不在。
4 结语
本文在谈及技术迭代与城市及建筑空间的因应关系时,选择以“共享”作为诉求切入对空间形态的研究,指出“非定形”是技术快速迭代背景下,由社会共享诉求的语意延展与转向引发的建筑与城市的转变趋向;并提出“非定形”设计策略,试图为建筑与城市空间因技术迭代造成的种种困顿提供解决方案:①关注因虚拟入侵而被强调的建筑的体验性、交互性,表现为建筑的结构可变、尺度压缩、功能叠加、边界模糊与使用混合;②关注平权推动的城市去中心化、多元化,表现为城市体验的虚拟化(由线下转为线上)、城市界面媒介化与城市本体终端化。
“非定形”是虚拟空间中的思维与行动方式在实体空间中的透射。虚拟共享空间是否具有明确形式,不得而知,或是窗口、界面及图像,又或是无数的代码和数字,但无论形式如何,实体空间可以为虚拟共享行为提供沉浸式体验的支持。
身处后疫情时代,人们纷纷通过社交与到场体验来缓解卫生焦虑。“共享”语意延展与转向是对现实复杂因素导致的社交隔离问题的回应,“非定形”建筑与城市正在寻求多元的形式来回应社会的需求。危机往往推动创新,一些有趣的形式已经涌现,而另有一些可能的形式正在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