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上的乌托邦:建筑标准化思想向未来城市的延伸
2024-03-27MENGGang
■ 孟 刚 MENG Gang
0 引言
当前,国内大力推广装配式建筑,标准化技术因此获得大量应用机会。建筑标准化追求秩序,具备快速高效的优势,但也有弱点,比如:其与多样化的关系始终为人关注,专业人士中也不乏反对标准化的声音。耐人寻味的是,在许多不涉及实际建造而具有更高自由度的乌托邦城市设想中,建筑标准化思想也频频出现,显示着它对人们的更深层影响。
1 现实中的城市方格网
越接近构件尺度,标准化与建造的关系就越直接,也就越具有技术意义。但建筑标准化思想绝不止于此,它涵盖了从一颗螺栓到一座城市的多级别尺度;而且在不同尺度上,它有不同侧重点,并因此变得复杂。
以古代中国城市为例,据傅熹年[1]研究,隋朝宇文恺的城市规划就具有鲜明的标准化色彩。他规划建设的洛阳城(图1)以方形“大内”(宫城核心)为面积模数,宫城总面积设定为“大内”的4 倍,主要居民区则整齐排列着77 个同样大小的的坊,其中每个坊的面积约为1/4“大内”面积。这里的城市平面模数既包括了基本模数,也包括了扩大模数、分模数,但出发点却不是技术。其目的在于体现皇权涵盖一切,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标准化追求秩序的最直接反映,是等级秩序的物质表现。借标准化之手,城市实现了空间政治化。在这里,标准化成了统治手段的一部分。
图1 隋唐东都洛阳平面图[1]
到了工业时代,遍布全球的方格网城市满足了规模化、均质化的发展要求,如1920 年的纽约曼哈顿(图2),模块化空间为城市管理提供了方便。这时的标准化仍然表现为一种统治手段,即技术统治,其主要目标已转变为效率。它是前置的信息提取程序,可将部分建造物信息在实施之前转变为已知。
图2 1920 年纽约曼哈顿平面图
2 乌托邦城市中的标准化
无论是古代洛阳还是现代纽约,人们选择标准化方法规划城市,是技术的自然演化,也是来自社会的倾向性选择。
2.1 统一性:价值观共同体
2.1.1 价值观共同体的本质
建筑标准化思想追求均质化的表面特征,规模化人群是支持它存在的首要条件,无论是政治还是技术主导都不例外。这必然需要具有相同特征的使用者共同体存在,且最终一定会成为共同体价值观(如集体主义)的物质载体。
共同体虽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在某些时候也受观念推动。例如在中世纪,意大利神学家雷米吉奥就曾宣称“市民必须爱城市胜于爱自己,因为城市比个人更完满,它更像上帝”,他甚至认为“人依其本性乃是一种城市的动物,市民共同体是一种必然存在”。换言之,共同体就是具有均质特征的人群,是它为建筑标准化的实施赋予了合理性。共同体成员具有相同的行为习惯与需求,一即为多,多亦为一。
价值观共同体的存在亦反映了阶层结构的扁平化,其形成原因与多种复杂因素有关,其中包括人们对社会形态的追求。一些建筑师为了深度参与历史演进,使用城市和建筑作为物质工具,以此充当社会辅助力量,塑造理想新人类。
2.1.2 古今建筑中价值观共同体的体现
从古至今,既存的和期望中的价值观共同体一直在为建筑标准化的实施提供非技术动力。
在古代社会,隋朝的宇文恺已经在这方面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识,其化身为统治者与平民阶层之间的中介,将统治者的意志具体化为一种可见型制,潜移默化地渗透进日常生活。
在现代社会,莫斯科的纳康芬公寓楼(图3)被视为世界上最著名的“乌托邦建筑”之一,其一大特点是公共走廊特别宽敞,方便人们举行集体活动。当时苏联正在努力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类,该建筑也成了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容器。后来柯布西耶在法国设计的马赛公寓也深受其影响。
图3 纳康芬公寓楼及其内部公共走廊
基于同样的原因,苏联构成主义建筑师列奥尼多夫(Ivan Leonidov)于1930 年进行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Магнитогóрск)城 市 规 划 方 案中,多层次贯彻着标准化原则。该方案是一个由方格网限定的狭长线性城市(图4),直线延伸25 km,具有鲜明的模块化特征。城市沿长边两侧是公共活动方格,如体育馆、运动场、动物园、植物园等;中间则是居住方格,包含托儿所、幼儿园等功能的儿童活动方格均安排在两个居住方格之间。每个居住方格设想居住人数在250 人左右,包括8 个标准化住宅单体;其中每个单体设计2 层、16间,可居住32 人;中间为公共餐厅,靠外侧则是阳光室、浴室、健身、休闲等房间。建筑内外墙面、地面都以方形面砖装修。这样,从城市、街区到建筑和室内外装修,列奥尼多夫建立了一个从10 m 级到1 m 级再到0.1 m 级的模数方格网系统(图5)。它规定了这个重工业城市的各级空间,也规定了市民趋同的生活模式。他希望通过方格网的运用,创造富有集体主义色彩的新型社会形态,这与国家的发展方向相契合。
图4 列奥尼多夫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城市规划方案[2]
图5 不同等级的方格网
2.2 高效性:劳动生产率
技术范畴的规模化加均质化为建设程序增添了“复制”色彩,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实现了对建造效率的追求,这也是建筑标准化的一个重要目的。价值观具有主观色彩,共同体的价值观更不易简单评判,但效率却始终毫无争议地扮演正面角色,它为人们推行建筑标准化提供了理性基础。
高效代表先进,因此在对未来城市与建筑的设想中,不难发现对标准化技术的推崇[3](图6)。换一个角度看,效率不仅作用于建造,也作用于设计。选择标准化“复制”手段,能让建筑师更快速地完成设计方案——这也是影响乌托邦城市构想的一个最现实因素,尽管看上去有一种荒诞色彩。
图6 建筑电讯派对未来标准化技术的设想[4]
例如,类似《不停歇的城市》(No-stop City)[5]这样深入到建筑单元尺度的未来城市构想(图7),只有采用标准化设计才能大幅减少设计的工作量,建筑师才得以在均质化背景中选择某些重点区域进行精细化研究。
图7 高度标准化的城市平面[5]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列奥尼多夫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城市规划方案更是将标准化技术的“复制”效率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他的设想中,城市功能方格可以无限延伸,几乎不需要建筑师介入,即可实现自动复制(图8)。
图8 马格尼托哥尔斯克的自动复制、无限延伸[6]
然而,效率并不是每一个乌托邦建筑师的必然追求,也有人努力突破劳动生产率对设计工作的反制。比如康斯坦特的新巴比伦(图9),总体上不具有标准化特征,“复制”手法只出现在极少的局部。实际上,康斯坦特并没有更好的方法对抗设计效率的局限,新巴比伦之所以不同于方格上的乌托邦,是因为他花费了18 年时间去雕琢。
图9 新巴比伦的模块组合及“黄色单元”平面[7]
2.3 畅达性:信息传播
建筑与城市是具有静止特征的物质实体,可以借助定位信息加以描述。显然,它们的形态越复杂,需要的定位信息就越多。考虑到精确、高效的要求,从信息提取、复制、存储到传达、接收,人们希望每一个环节的信息量都越少越好,因此信息简化一直是人们的追求。
空想中的城市更容易摒除不必要的干扰信息,而只保留建筑师最需要的那部分。同时,人们对方案的认识(即信息提取)也避免了复杂化,在信息传播过程中具有相对优势。如柯布西耶的垂直城市方案(图10),因其高度的均质化,只需要建筑的长、宽、高3 个数据加上建筑间距,即可基本描述城市布局;而对于其中的标准化单体,也只需要增加层高、开间及门窗的高宽尺寸。这意味着,差不多使用10 个左右数据,便可描述这种均质化城市结构。即便是对此方案毫不知情的建筑师,仅凭这样几个简单数据,也可以大致再现这个方案的主体部分。很显然,它易于复制,这个复制并不是指物质实体的重复再生,而是抽象信息的传达。
图10 柯布西耶的垂直城市[8]
即使是更个性化的插件城市(图11),其外观形态也采用了标准化单元,立面上以方形、六边形和长卵形3 种基本房间做倒锥形排列,同样可以用不超过10 个参数定位。
图11 插件城市立面与剖面[3]
在这里,建筑标准化思想换了一个维度,在抽象的信息领域体现出合理性,并受到欢迎。需要注意的是,信息存储与传播手段也会影响到建筑师对信息本身的认识。数字时代的来临让复杂信息与简单信息在存储难度上的差别越来越小,包含复杂信息的方案获得了远多于以往的生存空间,而传统标准化技术对信息的简化意义也越来越小。
2.4 秩序性:个体适应
如前所述,建筑标准化赖以存在的前提就是规模化、均质化的使用者群体。在现实社会中,它可以成为一种维护现行制度的工具(如古代城市),或者塑造理想社会的手段(如苏联建筑标准化实践)。它首先作用于物质,然后作用于人。
在对物、对人的作用中,建筑标准化体现了对秩序的追求,而社会文明即建立在秩序之上。秩序约束个体,从而成就整体的自由,实现社会效益最大化。如果说建筑标准化的统一性内在于人,那么秩序性就是一种来自外部的作用。
一直伴随着建筑标准化的多样化、可变性研究反映了人在标准化形成的新秩序面前的被动性,即每个人与标准化样本之间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在被动接受标准化产品之后,需要针对自身特点寻求变通。因此,对于建筑标准化,人们总是处于既主动选择又被动接受的情况,即:为了利用、发挥技术经验,可以愉快地选择建筑标准作参照;同时,对于其中否定多样化的技术或非技术元素,人们又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被动性就来源于为实现整体效益而加之于个体的约束。
但乌托邦城市与现实城市不同,其仅存在虚拟使用者。对于建筑师规定的秩序,使用者的被动适应只存在于虚拟世界。因此,乌托邦城市的标准化其实减少了一个障碍。
3 方格上的四合一
建筑标准化的上述4 个特性固然不全是优点,甚至在某些条件下,它们可能会成为缺点,因而在选择之前,建筑师必须进行权衡。然而在一些乌托邦城市构想中,即便现实约束较少,建筑标准化的身影依然频现,从侧面反映其具有足够多的合理性。
例如,正方形方格从精简信息方面看就是绝对合理的,人们只需要一个边长参数就能描述一个单元形态。列奥尼多夫的马格尼托哥尔斯克城市规划方案生动演绎了不同尺度方格网的广泛应用,其前提条件包括高度统一、集中控制的社会结构,以及对效率和秩序的迫切追求。显然,标准化的几个特征对于该方案都起到正向作用。
与之相仿的,还有20 世纪60 年代意大利超级工作室(Superstudio)的“连续的纪念碑”(The Continuous Monument,图12)。该方案表现了工业化、现代化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情境,方格网同样从家具、装修尺度跨越到建筑、城市尺度。在这里,标准化“唯我独尊”仿佛成了测量所有对象的标尺。这些按标准网格建造的构筑物不仅是纪念碑,而且是有内部空间的建筑(其早期草图中有反映),只是它绝对标准化的外立面阻断了内部信息的外露。这一激进方案将统一性、秩序性提升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至于其他,都只能退居次席。
图12 连续的纪念碑[9]
“连续的纪念碑——纽约系列”则刚好展示了高度标准化和绝对标准化的有趣差别(图13)。绝对标准化将唯一参数复制扩张,所经之处抹平所有差异,实现了绝对均质化的城市图景(好在该方案仁慈地保留了边界的参差)。它无意中建立了一种新的等级制,即视自己为一种高级秩序,凌驾于原本就已经高度标准化的城市空间。
图13 连续的纪念碑——纽约系列[10]
作为一种不以实现为目的的城市设计,乌托邦城市的建筑师大可设想其“所需要”的价值观共同体的存在,使得标准化技术获得了统一性前提;同时,它又天然回避了用户反馈,更令秩序的贯彻畅通无阻,并且大胆使用了如图13 所示的只需一个参数即可描述的立方体,以容纳所有市民。然而在现实中,标准化面对的统一性、秩序性问题要复杂得多,很可能因个体差异而大打折扣。因此,在统一性、秩序性方面实现零缺损的乌托邦城市,事实上为建筑标准化提供了“优惠政策”,对其进行着无声召唤。
德国艺术家Clemens Gritl 也接受了它的召唤,在绘图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创建着自己高度均质化的乌托邦。他创作的“来自过去的未来城市”(A Future City from the Past,图14),充斥着工业时代建筑标准化的形态,并精确复制成城市生长的基本逻辑;又因为使用单色,城市的色彩参数数量也做到了最小。正如其名字所表达的,这个城市属于过去,一个可以将统一、高效、畅达、秩序作为至高无上的目标的年代。
图14 来自过去的未来城市[11]
4 展望:面向非线性的未来
建筑标准化是通过对基本单元(具体的和抽象的)的简单复制,完成由少到多的操作策略,它强调了一种线性关系,即y=x+x+x…+x=nx。也就是说,它不仅仅在形态上偏爱线性造型,其建造逻辑也同样呈线性特色。这样的线性逻辑最适合建立统一秩序,再加上对基本参数的精简处理,大工业时代的建筑师利用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集体主义色彩的乌托邦城市。方格网作为一个典型代表,既是属于技术的,也是属于观念的。
然而自参数化设计出现以后,“非线性”已成为建筑界的热门新词。它对建立在线性逻辑上的传统标准化形成了冲击,且事实上正在摧毁传统标准化的根基。传统标准化为了实现效率(建造的和信息的)而对统一规定和唯一秩序的屈从,也显得失去了必要性。数字化设计工具的普及让建筑师处理复杂信息、参数的能力相比人工绘图时代有了突飞猛进的增强,这又使得传统标准化对基本参数的精简逐渐失去了意义。比如同样采取模块化设计,如今人们已经完全可以在选定基本单元后,交由特定软件算法完成整个系列的演变,而不是原样复制。这并不是建筑标准化即将消失,而是换了一种逻辑——非线性道路上的新型标准化,必将让建筑师的乌托邦畅想摆脱羁绊,成为真正的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