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里的那片海
2024-03-27［美］雷·布拉德伯里
［美］雷·布拉德伯里
一
他想出门疯跑一通，见到篱笆就跳过去，沿着小巷一路踢易拉罐。太阳已经升起，外面天色明亮，他却被困在这里，愁眉苦脸的，被一身睡衣睡裤束缚得满身大汗。他极度厌恶这一切。
约翰尼·毕舍在床上坐直了，鼻子不停地抽动。他嗅到了橙汁、咳嗽药水和妈妈的香水味——后者最近在房间里已经渐渐嗅不到了——这些味道悬浮在一束阳光之中。这束阳光从窗外直射下来，把他的脚趾都照热了。被子的下半部分全是补丁，十足是马戏团的彩旗，红的、绿的、紫的、蓝的，这些喧闹纷扰的颜色简直要灌进他的双眼。约翰尼坐立不安。
“我想出去。”他轻声抱怨道，“ 该死的！” 他咳了几声，然后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糟老头子的咳嗽，而是来自一个十一岁的小孩。
房门打开了，是妈妈。“小伙子，”她说，“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下。”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医生说还有两天呢。”
“两天！”这一瞬间，约翰尼的世界里只剩下错愕，“我非要病那么久不可吗？”
妈妈笑道：“这个嘛，其实不是病，而是——反正得躺在床上。”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左脸颊，然后递过来一个亮晶晶的圆形的东西。“赫尔医生刚才来过，把这个留给你，他说你会玩得很开心的。这是一个从海里捞出来的贝壳，是赫尔医生去年游太平洋时在岸边捡的。”
“好啊，我就玩一下呗。这是哪一种贝壳？”
“噢，这我就不知道了。有某种海洋生物在里面生活过吧，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约翰尼的两条眉毛拱起来。“在里面生活？拿它当家？”
“是的。”她把约翰尼手里的贝壳转了个个儿。“如果你不信我，就自己听一下吧，小伙子。把这一端，这里，顶住耳朵。”
约翰尼把贝壳用力地压在粉红色的耳朵上。他的耳朵微微地张开，等待着，就像一朵盛开的小花。
一个巨浪涌上石滩，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大海！”约翰尼喊道，“妈妈！是海浪！是大海啊！”
一个接一个大浪拍在远方那片嶙峋的石滩上。约翰尼紧闭双眼，半点光线也不放进眼里，一张小脸上绽放着灿烂的微笑。巨浪接连不断的拍击声在他那双警觉的粉红色耳朵里面回荡。
“是的，约翰尼。”妈妈说，“是大海。”
傍晚时分，约翰尼靠在枕头上，一边爱不释手地玩着贝壳，一边望着床右侧的大窗，脸上露出微笑。透过大窗，约翰尼把马路对面的那块空地看得一清二楚。他想出去玩都想疯了。他一直看着那些小孩爬树篱、打垒球、溜旱冰，一切都在暖洋洋的慵懒之中进行。他觉得脑袋越来越沉重，眼皮就像垂直推拉的窗框，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贝壳靠在他耳朵旁，他按住贝壳，把整只耳朵都盖住了。
拍击着，敲打着，大浪粉碎在海岸上。波浪后退了，在黄色的沙滩上留下了啤酒沫似的泡沫。褐色的沙蟹在咸水中疾行躲避，却被浪花拉扯，不住地翻跟斗。沙滩被清凉翠绿的海水连续拍打，已是一片冰冷。贝壳中的海浪声在约翰尼的脑海里唤出这些景象，海风轻抚着他细小的身躯。突然，炎热的下午不再炎热，也不再压抑。
二
时钟敲响了四点半，明亮的走廊里传来妈妈清晰的脚步声，该吃药了。
妈妈递过来一只银汤匙，药就在汤匙里。约翰尼做了一个特别苦涩的鬼脸。他抬头看着妈妈，说道：“我们能不能找一天去海边呢？”
“我觉得应该可以的。如果你爸爸能够安排两个星期的假期，我们就开车去海边，只要两天就到了，然后我们在那儿玩一个星期再回来。”
约翰尼重新躺好，目光略带狡黠。“我还没真正见过大海，只在电影里见过。我敢打赌，它闻起来、看起来跟我们的狐狸湖肯定不一样。天哪，我这就想去！”
“我们很快就会去的，你们小孩子就是没耐心。”妈妈坐在床边，牵起他的手，说了一番让他似懂非懂的话，“如果我要写一本关于儿童哲学的书，我会把标题定为‘缺乏耐心。你们对生活中的所有东西都没有耐心，想要什么就非马上得到不可。可是等你们长大就会明白，等待、计划、耐心，这些都是成熟的表现。”
“我不想有耐心，我不想躺床上，我只想去海边。”约翰尼在床上动了一下，睁大双眼，眼中闪着蓝光。“妈妈，我不想等了。如果我等得太久，我就长大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这句话让妈妈陷入沉默。她呆坐着，过了一会儿，眼睛也湿润了。
“妈妈，我想马上就去沙滩上，一边向海水跑过去，一边捂着鼻子大喊：‘跑最后的是死猴子！”说完约翰尼哈哈大笑。
楼下电话铃响了，妈妈下去接电话。约翰尼静静地躺着、听着。还有两天。他侧头靠着贝壳，叹了一口气。
约翰尼闭上眼睛。贝壳中的海滩依然传来一阵阵浪涛声。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别的声音。
“涛涛海面，浪花升腾；蓝蓝海面，浪花嬉戏；炎炎夏日，海鸥乘风；急急俯冲，威猛迅疾……”
“啊？”约翰尼听得浑身僵硬，只能眨了眨眼睛。
“海天一色，浪涛映日；嗨哟哼哟，我的勇士……”
听起来就像有一百个人伴随着桨架的嘎吱声一起合唱。
“划船下海咯……”
约翰尼把贝壳从耳边拿开，定睛看着它。
“ 你想来大海吗？ 我的伙伴。请牵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吧。”
约翰尼的手颤抖着把贝壳放回耳边，一颗小心脏怦怦乱跳。他捧起贝壳，贴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三
妈妈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她转进约翰尼的房间：“早上好，儿子。睡醒了吗？”
床是空的，房间里只剩下阳光和沉默。妈妈看着空床，双眉紧锁， 恨恨地跺着脚跟，发出清脆的声响。“该死的小捣蛋鬼！”她不知道对谁吼。“我敢打包票他是溜出去和邻居那帮小流氓玩了！等我抓你回来，我……”她哑然失笑，“我还是爱你这个小捣蛋鬼爱得要死。小孩真是——没耐心啊。”
她走到床边，开始拂拭床单，整理被子。突然，她的手指关节磕到了床单下面什么东西。她伸手到下面一掏，拿出来一看，那个贝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一时兴起，将贝壳拿到耳边。顿时，她的双目圆睁，连下巴也快掉下来了。
贝壳在她耳边轰轰作响。在一道遥远的海岸，巨浪拍击，发出驚雷般的响声。在远处的一片沙滩上，海浪留下清凉的泡沫。然后是一双小脚快速跑过沙滩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一个高高的童音叫道：“喂！你们快来呀！跑最后的是死猴子！”
接下来，她听见这个小男孩跳进水里，在海浪中欢腾……
（林一摘自《殡葬人的秘密》，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稻荷前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