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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建设回顾与展望

2024-03-25赵纪军何梦瑶

风景园林 2024年3期
关键词:理论体系风景园林园林

赵纪军 何梦瑶

尽管中国风景园林历史悠久,现代学科与专业确立以来不乏理论探索,20世纪80年代即有“提高园林学术理论水平”的呼吁[1],但理论体系建构仍然缓慢,存在现实的拘囿与困局,亦有行业实践与相关理论价值判断、概念表述等多重语境的错位[2-3]。2000年后,建设风景园林理论的呼吁更为迫切,从提出“加快理论创新和改革实践”[4]到强调挖掘中国历史悠久的园林艺术传统,再到创造与西方理论并立的系统理论,以及总结当代建设经验[5],均可见理论建设的重要性及迫切性。

回溯风景园林理论问题的相关研究,迄今已涉及学科概念、范畴,以及艺术与科学、社会与自然、综合性、交叉性、整合性等诸多方面,回答的问题主要是“风景园林是什么”,然而要综合评析风景园林理论的发展水平,需要从体系建设的视角加以剖析。从概念层面反思,“理论”是“由一组形式合理的、概念间或概念组之间的关系所构成”[6]的,被定义为一套系统的观念,或是“系统化了的理性认识,是思维活动反复和深化的结果”[7],强调通过思维逻辑关联来形成知识系统。然而,风景园林理论体系迄今仍不完善,“没有完全形成核心世界观及方法论”,风景园林理论的基础源于由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民族风景园林思想及理论、自国外引进的现代景观设计理论和学说,以及近30年来中国城市化建设实践总结而来的碎片化理论[8]。风景园林理论难以形成体系或系统的原因在于:在传统园林理念与西方风景园林理论分立的格局下,“古”与“今”、“中”与“外”的对立[9-10],暗示了本土传统的现代转型、对外来理论的借鉴及整合之不易。另外,中国风景园林理论形态的模糊除了受到人文社会背景、学科成长路径等客观因素影响之外,与中国园林文化的重情传统[11],以及认知方式的直觉性不无关系[12]。

本研究探究风景园林理论的视角不仅源于其抽象概念的本质,而且以理论的“理性”特征为基础,注重从风景园林理论所映射的思想观念来发掘看待现象的不同方式或途径[13],进而把握风景园林理论的发展动向,溯清、寻找风景园林理论立足传统、面向现代的内涵。同时,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建设的不足引发了学界多年的殷切关注[14-15],对于明确学科发展方向,促进学科理论、方法和技术的发展均具有基础意义[16]。诸多学者基于不同的学术取向,通过不同的维度、视角或问题,对理论“系统性”或“体系化”建设提出见解,并不断补过拾遗、推陈出新。本研究尝试梳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风景园林理论体系研究的发展脉络,对理论体系的内容进行剖析,比较不同模式、方式之间的异同,并探索这些内容对于学科理论发展的影响和作用,指出其中有待解决的问题,或以此为鉴,为进一步推动理论体系建设提供思路。

1 风景园林传统体系

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建设的传统传承与发展关乎“中国性”与“现代性”,也关乎传统传承与现代转型2个重要课题[17]。然而,应如何认识传统造园理论体系?现代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建构如何参鉴“传统”,并有所创新?

《园冶》作为“造园专家所著之造园专著”[18],一些学者认为它对造园技法的系统阐发是中国风景园林理论进程的里程碑[19],“以事实上之理论,作系统之图释”[20]——中国营造学社早期成员阚铎在引介此书时,即从文本逻辑和呈现方式的维度叹赏它以“系统”的图文解说模式“开辟”理论的创举。陈植则认为,对于悠久的造园艺术,“能从科学立论作出系统阐述的,要以明末吴江计成所撰的《园冶》一书为最著”[21],并观照全书架构,在1956年撰写了《重印园冶序》一文,对《园冶》在造园意义、造园建筑艺术、造园艺术3个方面进行了系统性阐述。他还指出《园冶》是以相地、立基、铺地、掇山、选石、借景6个篇章构成的造园艺术著作,这6个篇章作为全书的精华部分,通过分类阐述展现了各种理论及形式的独到之处[22]。毋庸置疑,在近现代学者的眼中,《园冶》确立了一套理性、可靠而完整的理论体系。

基于对《园冶》理论体系的解读、总结、提炼和升华[23],孟兆祯在《园衍》中阐述了学科关系和造园理法,他对经典理论的传承与开拓表明了《园冶》的理论建构价值不仅在于对造园技法的归纳,亦在于在传统文化语境下,所涵括的哲学思想及具有的展拓能力。因此,“理论体系”的现代定位不仅是解读《园冶》这一古代造园典籍的理性考察视角,亦是可持续性的反思与承袭方式。

然而仅仅一部《园冶》未能满足现代学科对多元化思想的期盼,一些学者甚至认为中国古代总体上并未形成系统、连贯的风景园林“专著体系”,现代风景园林理论仍缺乏对“传统园林理论系统”的研究、继承与创新[24]。“中国园林理论构架存在独特性,大量的造园理论散落于不同类型的书籍及文献中,或是游记,或是诗文,或是歌赋,或是散记,这些资料共同形成了‘碎片式、多元化’的理论体系结构”,羊笑亲等梳理、归纳了造园专著、理论典籍、以诗文画论为主的园论、园林评论4种理论形式,重新归置并纳入新的体系[25],该整合途径挑战了以《园冶》为单一来源的理论认知,也提示了现代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建设源自传统的巨大潜能。

与多元化的追求相对,整合传统的过程难免伴随复杂的问题:面对自然观、创作模式、设计理念、艺术形式、精神与文化内涵、意境等主题的广泛解读,哪些是需要固守的有益成分?如何进行整合和创新?诸多问题成为横亘在中国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发展过程中的难点。对此,或有2种探索路径可借鉴。

一是向内求索,通过对自我价值观念的坚守以及笃实的理解来选择传统要素与内容。金柏苓评价中国现代风景园林处于传统观念与“舶来”观念的矛盾与选择之中,通过对“园林建筑”这一术语的考察,认为相关传统内涵的概念无法适应已然拓展的学科内容,需要重新审视该术语的内涵和逻辑,从而强调“理念和目的”而非“模式”对“当代园林学术框架”的借鉴意义——“对于园林学自身来说,最为重要的是对各类园林中建筑等元素所应该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扮演才能满足园林的需求和保证园林规划的协调性进行深入具体的研究,而不一定深入到个体建筑的细节……”[26]他对“模式”的扬弃确认了“理性”的局限性,转而关注“角色”和“扮演”的能动作用机制,意味着对传统对象之间某种“体系化”关联的查考。

二是向外破解,以现代的目光来审视、转换传统,将对于差异的解悟作为桥接的手段。面对探索传统园林所积累的丰硕成果,杨力行从古代园林的历史发展、精神和机制、艺术形式手法3个方面概括当前对于古代园林文化的研究。他认为这种“古园文论”工程的理论系统已具备相对稳定性和内部逻辑严整性,但同时又尖锐地指出这一理论系统处于历史的框架之中,存在静态稳固、对外封闭的弊端,转而呼吁“一套动态的,跨越古代与现代却是立足于现代的理论”,并解释其中的“转换生成”过程——“以动态的态度清理遗产,并以今人的观念和审美格局、形式语言去重构历史文化样式”,强调“变革”才是文化“转成”的根本性内容[27]。该研究从理论系统的维度为古代园林学术研究的评价与反思创造了一种对待传统的新理路,即强调文化之“转成”。

总之,可被称为“理论体系”的传统造园经验,以及由此延发的广泛研究是反思与镜鉴的不朽泉源,亦展现了知识拓展的多重动力。

2 风景园林设计体系

“在清末民国时期和新中国成立初期,当代园林界前贤不辞艰辛地挖掘和整理出来的关于中国古典园林的营造理论和技艺,是承前启后的纽带和基石。”[28]创造具有民族性的风景园林理论绝不是一朝一夕或毕其功于一役的事业,而中国现代风景园林设计理论体系的发展确实有着深厚的、值得引以为傲的传统根基,得以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力中演绎、发展本土与民族的特色。

伴随中国现代风景园林师的成长与成熟,设计体系的本土性传承应时而生,并围绕传统园林营造思想理念与技术、造园过程和逻辑、潜在思维方式等多层面展开。孙筱祥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由“生境”“画境”“意境”3个创作过程和方法构成的体系,强调三者分别与自然美和生活美、人工美和艺术美,以及美的感情、意愿和理想的境界有关,最终导向“以情写景,以景寓情”的高潮[29]。他基于传统“境界”内涵融合了园林对象或创作手法的不同特性,统筹了取舍和概括、布局、对景等具体技法,通过整体理念的形式充分发挥了方法论对于风景园林设计的指导和启发意义。此外,这一体系还深化了孙筱祥在《园林设计》讲义①及相关论著中关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相结合的思考[30],并以此构建了3种园林境界相互渗透的关系,他的设计理论的内化、成型是本土设计实践与思考领悟不断互动与凝结过程的结果。刘秀晨将孙筱祥的设计思想与理论体系视为“具有中国特色的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31],确认了这一体系化过程的典型性、代表性与重要意义。

同样以设计过程为脉络,孟兆祯通过总结中国园林的优秀传统、中国风景名胜区和城市园林的设计经验,提出具有中国特色的设计序列:明旨—问名—立意—相地—借景—布局—理微—余韵[32-33]②,是构建现代风景园林设计理论体系的重要进展。在传统理论研究和现代设计实践的相互印证中[34-35],这一设计序列既是对基本创作流程与方法的理论革新,亦铺设了继承与延展传统造园理念的体系化路径:将借景视为“致要理法”“中心环节”,“明旨”等其他各个环节与借景构成“必然依赖关系”,进而形成“一法贯万法”的结构体系。相较于西方“理性分析”下设计思维序列中空间功能、性质等内容的呈现,孟兆祯组织的园林创作基本理法和设计序列与中国的文学绘画一脉相承,是“赋、比、兴”之文艺思维体系的延续[36],该归纳创作过程中的序列分为“景意”和“景象”2个阶段,强调抽象至具象的跃进与互动,是对经验理性的精妙诠释。

21世纪以来,关于设计方法与理论的探讨立足本土、回应当下,朱育帆提出“并置”“转置”“介置”的“三置论”设计理论体系,针对当代风景园林设计创作中传承物质性文化载体的议题,结合不同项目类型设计方法和理念的“技术性”分析,界定三者的概念、特性、原理和类型,并探讨其相互关联[37]。这种将已有科学知识和经验技能转化为技术原理的工作,突出了理论体系的可操作性和规范设定的有效性,并在文化传承的价值引导下,规避了理性思维约束下自由的缺失——他将文化意义上的时代精神视为永富生命的、传承中的理想。丁绍刚通过探源中国“意象”审美的本质,提出将“景观意象”作为传统意境传承的载体,进而试图构建传统意境传承的“开放理论体系”——“景观意象论”,包括象征与隐喻、象形与转意等10个可能的研究方向[38]。虽然他以“中国式”的设计理论为目的,且注重理论的“可操作性”,但研究的视野不限于点景、意境等既有传统思想理念的传承,而“开放”至意象符号、人格化意象等具有西化特色的概念,并直面“传统与现代内在关联性”等重要议题。

种种设计理论体系浓缩了中国丰厚的文化传统,见证了中国风景园林延绵不断的理论脉络,亦是思考现代风景园林理论体系发展的样本(表1)。除了上述的“三境论”、园衍论,有学者认为建筑学等领域的抽象继承论、组景论、地域论所蕴含的哲学思想、文化价值、审美意境、艺术领悟、设计手法等在主流思想上具有一致性,从而“对中国现代风景园林理论体系的建立和完善,具有承上启下的积极作用”[39]。总之,设计理论体系与实践经验、思维方式、知识取向等个性化因素息息相关,也在历史的传承递嬗中衔尾相随。如何将这些设计理论整理成为“有序”的系统构成,或是指导进一步的理论与实践?“设计介质论”[40]、“设计科研”[41]等在西方“设计研究”理论[42-44]基础上构造的方法论框架——“并非试图确立一种完善的理论体系,而是为了提议一种新的研究进路”,或许是对此疑问的一种积极应答。

表1 相关学者对于风景园林设计体系及其观点与内容Tab.1 Viewpoints of relevant scholars on the design syste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nd specific contents of the system

3 风景园林空间体系

在学科专业内涵和外延急剧发展、变化的背景下,对于由传统园林学、城市绿化、大地景物规划三大部分所构成的研究与实践体系,汪菊渊统筹的“园林学”对象范畴是20世纪80年代颇具影响力的体系化架设,反映了对于风景园林研究与实践所涵盖的不同层次的空间尺度的基本思考。同时反映了学科与行业的发展脉络,纳入了以园林传统为根基的近现代园林学科创建的初步经验、20世纪50年代引入的苏联城市绿化理念,以及20世纪80年代兴起的西方环境科学思想,并将园林学纳入城市科学的范畴或体系[45],为风景园林理论向外拓展奠定了基础。汪菊渊以传统与现代特性来界划知识领域的学科理论构建,是特定时代视野下对于学科和行业的阶段性认知,既无对研究与实践对象之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评估,也无严格的“科学理性”的束缚,更像是一种融合了理性与经验的“经验理性”结果。他在“我思”的多种体验中成为完整体系的行动者,并得到广泛认同,为学科理论的多维发展奠定了最为基本的框架,产生了承前启后的深刻影响。

随着风景园林实践相关知识内容的拓展与更新,不少学者对汪菊渊所提出的三大研究领域做出了相应的传承与调整[46],其中较为典型的扩展思路便是基于空间尺度加以归纳的系统化整合。如孙筱祥概括风景园林学科的中心工作为“地球表层规划——城市环境绿色生物系统工程——造园艺术”,强调研究与实践对象之尺度从微观至宏观的转变,“从一个小园林的设计一直到宏观的设计,涉及土地利用、自然资源的经营管理、农业区域的变迁与发展、大地生态的保护、城镇和大城市的园林绿地系统规划;同时运用现代尖端科学技术,如航测遥感技术、卫星遥感技术的应用和计算机技术的应用等内容”[47]。孟兆祯同样在《园衍》中提出了关于研究与实践对象的3个层次:单体园林和风景名胜区、城市绿地系统规划、大地景物,表明这3个层次是“继承中有异议”,且明确解释了划分的逻辑在于空间尺度的差异[48],并进一步根据学科对象的性质明确了理论研究的分类标准,强调这一体系各组分之间“互不相涵”的概括性意义。

以划分“空间尺度”为路径的理论体系框架建构在理性认知和逻辑思维的表达上达成了共识(表2),表现出一定的合理性和稳定性,但在具体内容的描述中隐现含混性,如这一类体系中对于“传统园林”“造园艺术”“单体园林和风景名胜区”等同一层次的概念框定显然相差甚远,如孟兆祯认为传统园林学“也用于城市绿化和大地景物规划”[48],这显然不能与微观尺度的空间画等号。林广思指出人为地划分空间界限,使各种尺度的实践对象并列,并不适宜于当前融合的、跨越多层次空间的实践形势[49]。以研究与实践对象类别的尺度与模式差异作为标杆来搭建框架,看似具有明确标准,却很难在中、西概念交杂的学术语境中得到确认和明辨;且这样的理论建构是按照学科与行业的发展规律来描绘体系的,这导致古今、中外之间存在的复杂关联无法勾勒。这样的讨论甚至以更为细致的分类方式呈现,如钱学森在20世纪80年代多次提到园林空间层次的问题,从几十厘米到几百千米,根据观赏尺度划分为盆景艺术、园林里的窗景、庭院园林、宫苑园林、风景名胜区及国家公园6个层次[50-51];李铮生根据人工环境与自然环境2类空间地域的交融程度,划分出庭园、宅园至广场绿地、公园、风景名胜区、自然公园等不同类型[52];王绍增以人工因子与自然因子比例的不同,辨别出城市、敞地、郊区、村落、农田、湿地、人工林、风景区、自然保护区等用地分类[53]。然而,以近乎全谱系式的分类来概括学科对象或领域的做法,是否有助于学科理论体系的成型与完备?或者,更为细化的类型划分如何更加有效地指引风景园林研究与实践?对于学科对象的认知是动态变化的,或与时俱进的,而学科内诸多概念的本质与内涵作为学科理论的基本内容,仍然需要达成某种准确共识,从而为研究与实践提供更为清晰的发展路径。

表2 相关学者对于风景园林空间体系结构的观点Tab.2 Viewpoints of relevant scholars on the structure of the space syste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4 风景园林知识体系

对综合性、空间性、实践性等学科属性的认定,源于对学科不同方面、多个层面内容的理解。基于此,“核心”被认为是统筹这些学科特征的重要概念[54]。以至厘定“内核”成为消解学科边界模糊化、知识体系关联弱化的对策,以及确立自身独特价值与存在意义的线索[55-57]。这里蕴含2层涵义:“中心”,即“起主导作用的部分”,喻示结构性作用[7];对“主要内容”“实质”的指代暗示了由表及里探求本真的潜台词[58]。简言之,“内核”成为衔接文化传统根源、契合现代学科趋势的寄托。

基于不同的理论取向,2000年以来对于“核心”或“内核”的探讨显示了理论体系愈发充盈的面貌。与此相应,蕴藏研究与实践主体心智的“知识”类别及体系化思考成为整合与扩充的途径,为理论框架的内在关联带来更多可能。2002年,孙筱祥提出风景园林学是“以‘生物、生态学科’为主,与其他非生物学科(例如土木工程、建筑、城市规划)、哲学、历史和文学艺术等学科相结合的综合学科”,在相关学科领域交叉的基本理解中建立了主次有别的秩序观念,并进一步从自然科学、生物科学、农业应用科学,以及综合的绿色生物系统工程学科四大类别来说明学科的基础知识问题[47]。虽然他所提出的“绿色生物系统工程学科”综合了艺术、美学等知识,但这样的提法及组织方式显然有意强调“核心”在知识体系建构中的作用。相反,在视“艺术”为园林学之“宗”的观念下,金柏苓从不同的角度构架了园林学的核心知识领域:一是和营造艺术有关的知识;二是和生命有关的材料,即和植物有关的知识;三是和园林历史文化有关的知识;四是营造风景所需要的技术知识。他拟定的现代园林学知识结构意在构筑延展的基本框架:“真正要做的是在自己文化的基础上兼收并蓄,建立起自我发展创新的理论和学术体系。”[10]同样出于知识统合的目的,张启翔指出了学科知识细分程度高、不能有机融合的问题,呼吁构建以风景园林的规划设计、文化艺术、建筑工程、植物生态、社会生活五位一体为核心知识内容的、多学科领域融合的完整体系[59]。这些知识框架在界定相关领域的同时,旨在以更具凝聚力的结构适应演变,即通过探讨相关知识领域的互动关系,解决知识零散的问题、顺应知识拓展的趋势。

刘滨谊在构建学科专业体系的系列文章中综合、集合、联系和交叉多学科及其知识的意识,为体系内部的“关系”做出了大量注解。在早期“风景景观概念框架”建立主客二元互动关联[60]的基础上,他将环境生态(背景)、行为活动(活动)、空间形态(形态)3个层面的理论和实践确立为“学科最为基本的核心”,试图建立领域方向和知识之间的连接。首先,他指出这3个层面在体系中的基本形态均具有“基本”“原初”“起点”“归于”的性质,属于风景园林学科的“元”,可拟作三维坐标系[61],为明晰秩序和层级提供了基本的骨架。其次,他论述了3个层面(即三元)之间的关系:一方面三元之间紧密联系、互相制约促进,“三生万物”的宇宙观等中国传统哲学支撑着“引入第三元”至“三元一体”的基本逻辑,致使三者分别在与另外两者构成的3种对立关系中,均具有“标准、判定”的功能[62];另一方面三元在具体实践中有主从之分[61]。最后,他拓展、整合了三元所代表的知识领域:一是由三者延伸出两两对应的“背景”与“社会”、“活动”与“思想”、“营造”与“意象”的6个方面的知识;二是通过这6个方面的“交叉跨界协同”发展出18个分支领域,甚至“每一分支领域还可以三元观逐级细分”[63-64]。于此,刘滨谊拓展了“内核”之于学科的作用,即“一个联系通畅、高度凝聚的‘中枢’”,并明确了“构建体系”之于学科的要求与目的、作用与意义,即引导领域方向与知识之间的连接,进而让“多学科知识”在应用中相互协同并各司其职。

刘滨谊“三元论”体系化发展的论述是关于学科知识拓展的一个综合构想,实际上也与王绍增发展的知识结构一脉相承。王绍增指出风景园林学科的内涵在于“综合利用科学、技术、人文手段保护和营造人类美好的室外境域”,从而展开对工程技术、人文艺术和自然科学3个层次下的30多个“基本知识”的分类[65]。但刘滨谊亦指出“三元一体”的核心观念缺乏建立同一坐标原点的理论基础,存在现实建设层面的缺略与不足,也是该“内核”无法落实的症结。与之相异,杨锐以“境”为“硬核”“元概念”,将“境其地”构建为风景园林学的“研究纲领”之一,以此代表对象的完成状态(“境”)、人(“其”)、对象(“地”)3个层面,进而将“境其地”与“地境”作为学科的核心范畴。显然,该体系建构的出发点并非是对现有理论之理性水平的品评,而是对基于经验的、具有实质性的“境”的开发。在分析性思维的作用和综合下,联结3种要素并产生紧密关系,加强物质与精神的互动,亦具有统合主客、揭示本质的潜能。基于此,境道、境德、境理、境术、境用、境制、境象和境意8个基本范畴指向了关于认识论、价值观、原理、技术方法、功用、机制、象态和意义的解释,并在关于风景园林学科“理论(知)”和“实践(行)”互为表里、相互反馈的结构化认知中,统合了这一知识系统在空间与过程上的表现[66]。这些植根于中国语言文化的基本范畴在主客交融、知行合一的核心及框架建构中实现了统一,规避了内在联系的不足。“境”与“三元论”2种理论体系最大的区别在于知识体系的内聚性和外向性,“境”的概念构建为学科理论的发展提供了从“知”向“行”的基本指导;背景、活动、形态3个层面则以多维坐标系的形象结构表达了各种思想与知识相结合的可能性。

此外,基于多学科交叉的领域或方向认知,寻求相关学科与知识之连接思路促进了理论向体系化的迈进,而知识与空间尺度的融合亦得到推阐。王绍增剖析了西方现代景观理论体系基于机械分割式的思维方法、主客体分离思维立场的弊端,指出中国风景园林在“人的生命的实际需要的关怀上和中国哲学对人与自然的关系的理解上”的优良传统,提出从有机地球基础理论体系至人境合一的小尺度室外生活空间营建理论与方法等七大板块所构成的(室外)生境学——“回归到人类怀着敬畏之心在洞穴之外开拓生活空间的本意”[67]。这一体系将女娲学说作为基本理论,各部分亦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知识的整合与运用,如在“关于人地和谐的大地规划体系”中,王绍增指出创造重视综合理解和整体关系的规划设计方法学,充分挖掘了文化传统对现代风景园林实践的指导潜力。

立足于对风景园林“核心”的不同认知,在梳理相关领域、空间类别或职业训练过程的思路中,对风景园林知识体系的建构充分展现了认知事物的多面性,以及从多维度、多方位解悟事物的可能性(表3)。究其原因,在于“知识”或“理论”这一科学工具蕴含的创造性和规范性特质。观察风景园林知识体系随时间发展的脉络,发现拓展方向不仅在于空间范畴的扩增,亦显露了与社会学等其他领域结合的趋势。总之,对风景园林知识体系的探寻与创设,能够从生产行为的实践活动本质上为学科带来源源不断的动力。

表3 相关学者对于风景园林知识体系核心与结构的观点Tab.3 Viewpoints of relevant scholars on the core and structure of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body of knowledge

5 风景园林学科体系

如果说“艺术”是中国传统园林的代名词,那么走向“科学”便是现代风景园林的显著特征,但相较于非此即彼的推断与论证,“艺术”与“科学”2种思维的交锋不如说是风景园林学科现代转型的2种视角与2股推动力,反映在美的艺术与工程技术[68]、建造景观与创造环境、对大地的改造与管护等多维的发展分流之中[69]。在众多学者关于分支学科或工作内容之体系的探讨中,亦通过把握学科核心的观点来引导体系的建构。正因“综合性是中国风景园林学科体系的基本内涵”[54],尽管价值观念不同,但这些关于核心的看法试图避免极端认知所带来的体系不健全的缺陷。

反对学科专业过分夸大“生态化”的倾向,李敏指出风景园林学本质内涵中的重点是“游憩生活境域”,认为风景园林终究是一种“生活”的艺术,从而更注重专业领域在社会分工中的定位。通过与西方园林学(Landscape Studies)学科领域相比较,他提出“与国际接轨的中国园林学科体系框架”,分为与中国园林行业三大职业类型相对应的三大领域——园林科学、园林营造与园林经营,并细分了具体的专业工作内容[70]。同样从工作程序、工作性质及技能综合性层面考虑,林广思参考国内外相关学科的设置模式,提出风景园林历史、理论与评论,风景园林规划与设计,风景园林植物资源与应用3个二级学科。尽管多维度评估学科性质成为共识,以社会工作内容支撑体系框架的观点试图验证学科的综合性,但逐级分解的类型认知方式却仍然左支右绌。林广思亦指出分支学科之设想的不足与勉强:“并没有准确反映出风景园林学科的综合性特点。”[49]

王绍增对学科“核心”有不同的表述,他认为“以生物学为中心”③的提法在凝聚学科体系上存在缺陷,而认同以景观规划设计为核心的“主流看法”[48,71],进而将学科核心表述为“室外人居环境的规划、设计、建造、管理”。基于这一“核心”认知,学科体系呈现出由内向外逐层扩散、细化的结构,其中的分类逻辑亦出自对学科对象及实践的考虑:内层是人居环境理论(含哲学、美学、历史、社会)、规划与设计、施工与管理、园林植物与观赏园艺4个“标志性”二级学科,强调它们“属于”风景园林学科;外层则为上述作为基本知识的“骨干”学科,认为它们“对于风景园林而言只不过有所涉及”[65];该整合思路考虑了学科外延的扩增,圆盘式的结构外围依次罗列了前文所述的传统园林、城市绿地、大地景物规划3个层面。这样的组织方式看似层层递进,却也揭露了不同层面要素间存在的根本差异,作为本体的分支学科与拓展知识面的骨干学科难以清晰地类聚群分。王绍增解释该体系并非完全严密的原因在于缺少对于学科要素之间联系的思考:“此图(学科体系结构图)没有采用树状结构而更像八卦式圆盘结构,是因为图中诸元素之间发生的逻辑关系并不是很强烈,更多呈现的是并生关系。”[65]2015年,王绍增在杨锐对“境”之元概念探索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将“营境学”作为学科名称,除了考虑这一概念的内涵、外延、价值取向、目的和特质,还将学科构成分为风景学、城乡生境、环境艺术、旅游场所、生境恢复5类[72]。由此可见对于学科核心观念的不同,亦导致了有关学科分支设想的显著差别。

实际上,汪菊渊最初在界定“园林学”3个层面的研究领域中,就强调了传统园林学为研究园林学“本质”的学科,这也是一种看待学科核心的观点。他认为传统园林学包括园林史、园林艺术(理论)、园林规划设计、植物造景设计、园林工程、园林建筑、园林美学等分科[45]。虽然凭依“传统”,这种体系却依然具有完备性。或许出于学科发展所累积的共识,与后续学者的类别划分有不少相同之处,如对于园林史、园林理论等分科的类别划分,在林广思关于风景园林历史、理论与评论的界定中有所延续[49];又如“风景园林规划设计或是营造”也始终作为不同学者学科分支观点的一部分[49,65,68]。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虽然学科正在历经日新月异的背景变迁,基本框架却在几十年的发展中形成了较为稳定的结构。

总之,从传统园林溯源、风景园林营造、生活境域内涵出发的思路,清晰展现了融合学科的不同理路(表4),但在构思概念的同时也体现了描述性语言的模糊性、混杂性。“任何穷究‘本质’的问题都不易得到清晰的答案,至少得不到全面的答案”[73],如“境域”[74]④等概念的含义无法直观展现学科的研究对象,易引起歧义或造成误解。同时,尽管对于学科核心的探讨在摆正学科发展方向、架构学科体系上会产生积极影响,但上述体系框架除了在达意上的缺陷,也未能厘清不同要素与核心之外、彼此之间的关联——“在由门类众多学科组成的风景园林科学体系内,各门风景园林学科以其研究对象的共同性相互联系着,又以其所研究的具体风景园林问题的相异性和所提供的风景园林知识的不同而相互区别”[75]。共同性与相异性是分支学科、工作内容等诸多要素间不可避免的两面,在“扩张式”的体系生长形态中却未能发挥廓清内核的作用,陷入弃本逐末的困境。

表4 相关学者对于风景园林学科体系核心与结构的观点Tab.4 Viewpoints of relevant scholars on the core and structure of the discipline system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6 风景园林体系为何?

归根结底,体系之要素得以整合的途径在于传统根基的承袭、设计程序或方法的凝合、空间对象尺度的划分、学科知识的综合,以及分支学科或工作内容的分类,取决于相关的探索、认识和理解,表现为要素与体系之间的“关系”。刘滨谊将风景园林学的学科体系“构成”归纳为除“知识构成”外,还包括哲学基础框架、认知思维、演进规律和目标价值5个方面[64],拓展了上述诸多单一的整合模式,实际上这也是研究思路的体现——鉴往知来的寻索为建构“整体”提供了缔造“关系”的多样渠道。在学科知识急剧增长的今天,“核心”或“内核”概念为创建不同层级要素之间的关联创造了契机。然而在注重外向拓展的体系建构过程中,要素与要素间的“相异性”或“共同性”不够清晰和完善,导致相互作用有限,不足以发挥体系的整体性能。实际上,对于风景园林而言,运用主客作用的系统方法,即辩证唯物主义的系统观,更能发挥应用型学科的特长。体系中要素与要素之间的关系能通过风景园林实践得以统筹,如杨锐以“境”为元概念构建的理论体系中的要素是对职业训练过程的分解;又如王绍增的“生境学”在人与自然相关联的哲学思维的基础上,整合了不同尺度的空间实践,实践要素构成体系的互动与集成过程为自身赋予了内在意义与关联,且实践性知识亦能够提供启发式路径,以求解问题的潜力[76]。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层关系决定着体系的基本定位、存在意义及动态发展,即体系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从根本而言仍然是古与今、中与外的关系:传统体系对现代西方主导的学术不断提出挑战,空间体系、学科体系与知识体系建设均蕴含着与外界复杂的信息交换,设计体系亦回应着本土理论建构的话题。体系与环境间的关系不仅涉及上述对于文化传统的扬弃问题,更面临严峻的理论借鉴问题。对西方理论体系的融入与借鉴成为风景园林发展的重要革新方向,部分西方理论观点的风行亦得到理性反思,如针对“生态园林”这一词汇的笼统性、与国外用法不匹配的状况,李嘉乐提出将“园林生态学”的相关知识作为学科发展的工具而非含混的主体[77-78];更有研究导向对西方深层哲学思想的分析与借鉴,如梳理和理解西方城市设计中的哲学理论和科学方法,并阐述对于构建中国风景园林理论体系的意义等[79]。

总之,理论体系的内容不仅是参与建构的各个要素,更意味着对于要素与体系、要素与要素、体系与环境之间3种关系的探求、认知与组织,风景园林的传统、设计、空间、知识和学科5种体系之间存在相互影响、相互融合的交叉关联,或可构成某种统合的体系。然而,上述3种关系与理论体系建构的动机相关,也具有个人鲜明的思维特点,往往难以同时兼顾。与其评判一种体系是否严密与完美,不如转换思路:“体系”的建构可以视为对学科内在与外在关系的积极探索。

回顾学科专业发展历程中对于理论体系建设的诉求和憧憬,交叉性、复杂性、孤立性、不确定性等问题或矛盾聚集在“系统性”的面纱之下,也暗含了学科发展的诸多难点,理论体系建构的结果被描绘为打破迷雾的理想工具、发现方向的指路明灯。然而理论体系并非一个确定的静态系统,它的作用或许更多在于基本认识的提升或是思维方式的转变,包括理论要素的多样类型、集成逻辑、内在关联等,以及对理性思维局限性的改进,或是对经验理性思路的重视与参考,从而以一种“复合性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为不同问题的解决创造出开放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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