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老鼠

甄江

1

你吃过剩饭吗？我吃过，还特别喜欢吃。

这些剩饭一般是小家小户的残羹。

他们一般会在洗碗时将盆里那些被水或汤浸泡得发白的米粒倒进下水道，讲究一点的人家会把清洗下来的垃圾用袋子装好扔到垃圾桶里。于是我们这些玩意儿便常常钻下水道、占领垃圾桶，竞争也挺激烈。我们比的是往嘴里猛塞的速度，吃得快，往往可以休息个一两天，爽歪歪；要是吃不饱就完蛋了，还得饿着肚子到处觅食，肠子都得瘦两圈。

我们这些玩意儿每天思考的是如何让自己吃饱，还要藏起来，不叫那些人瞧见，因为我们但凡出现在了谁的空间里，特别是特私密的空间里，比如被窝、马桶之类的地方，往往会被那些人骂爹喊娘地赶尽杀绝。

倒也不是被告上法庭之类的非法入侵罪，因为我们这些玩意儿是老鼠，老鼠没有户口本，或许居住证也没法续签。

2

我是一只老鼠，一只思想超群、气质非凡的老鼠。请你务必清楚，我可是一只与其他鼠类完全不同的正派鼠，我是一只有文化、有梦想、热爱生活的好鼠。

我妈生我时，因生了一大窝，我们居住得非常拥挤。当时我们一家人挤在一个工厂小食堂的烟囱里，每天巴巴地等着自己长大，等手脚灵活了就跟妈妈学觅食。那时候，我已经展露了一只老鼠最伟大的抱负——早日离开这拥挤的烟囱，寻找一个饭店的犄角旮旯长居，过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靠在烟囱缺口边上看风的我吹了下来。

就在我以为我的鼠生就要完蛋的时候，一袋工人准备丢掉的木屑救了我。我正巧掉在了那袋木屑上，没有被摔死，但我面临被饿死的困境。明明还值得一救，但我妈严格按照鼠界生存法则对待我的生死，那就是凉了就凉了，反正下一胎又是五六七八个。

就在我为自己的存亡担心的时候，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发现了我。当时我觉得这辈子也是衰到了极点，在劫后余生时又遇到最恐怖年龄段的人类男孩。我以为我要完蛋了，但没想到那个小男孩竟然把我养了起来。

没错，就是把我养了起来，养在他床底下的盒子里。每天给我送他妹妹喝不完的奶粉，倒在瓶盖里，让我喝。在我喝奶的时候，他一边摸我一边跟我说话，还亲昵地叫我“鼠宝”。

那时候我的毛还没长出来呢，我是有些惶恐的，总是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把我错认成了什么可爱的小仓鼠。万一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灰黑的毛发长出来了，身体长大了，我那副模样会不会把这孩子吓得留下心理阴影呢？

不管了，老鼠干吗管人类怎么想呢？我恶劣地安慰自己，等我慢慢长大了，就偷跑出去，继续寻找饭店之类的地方完成理想。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小男孩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那小男孩也毫不客气地向我吐露乱七八糟的心声，有些话我听得懂，有些话我听不懂。老鼠的人类语言本身就是跟人类学的，像那些家居了两三年的鼠，对人的语言可谓是信手拈来，所以家居鼠主人的抓鼠行动从未成功过。按照我当时贫乏的人类语言，我只能大致听懂那孩子的一点东西，也许稀稀拉拉的话语里包含了一些悲伤，因为他的眼泪总是滴答滴答地落在我的纸盒上。

有时候他还是挺开心的，会和我叽叽喳喳地说很多关于学校的事，比如那天他告诉我学校要组织亲子游园，他的父亲终于答应了他，要去参加。看着那男孩雀跃的样子，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不过我心中自有主意，那就是等到他明天放学回家再见我最后一面，我就该离开了。因为我的灰毛已经冒出来不少了，奶粉也逐渐满足不了我的食欲了。老鼠的本性让我很想把纸盒啃出一个窟窿，但一想到纸盒是这男孩在路边跑来跑去找了很久才得到的，我又忍住了。我现在是一只成年鼠了，这点控制力，这点珍惜的心还是有的。

我的确离开了那户人家，但却不是我预想中的方式，至少离开的方式不是。因为我是被这家女主人的尖叫声赶出去的。

事情还要从亲子游园的前一个夜晚说起。那时候的我百般无聊地躺在纸盒里滚来滚去，突然听见房间外传来一声脆响，我警觉地立起身子，侧耳倾听，这时候女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涌进了房间里。

时间过于久远，她骂了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总之与人类骂我们这些玩意儿时厌恶痛恨的腔调相像至极，我默默地想象着低头不安地站在客厅的那孩子，好像他也成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死耗子似的。这样的认知让我心底冒出一股无法言说的难过，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

那个责罚孩子的坏女人，不是那男孩的亲生母亲，却常常打着严母的旗号对那男孩进行责难。我在深夜里无数次听见，她在愚蠢无知的男主人面前装模作样地哭诉，她被那男孩整得心力交瘁。七岁的孩子在父亲面前慢慢地失去了纯真烂漫的形象。他父亲的耐心也在向那还在牙牙学语的可爱女儿靠拢。

我在纸盒里转了两圈，终于决定在彻底离开之前为那男孩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于是我灵活地跳出早就已经围不住我的纸盒，顺着家中的管道和缝隙爬向客厅。

我看见那男孩用比他高出一半的扫帚笨拙地清理着地面，地上是被打翻的陶碗。白花花的碎片落在白花花的瓷砖上，在明晃晃的灯光照射下看着令人眩晕。

我似乎看到那男孩是怎样惶恐地端起比他的一双手掌张开还要大得多的菜盘，又是怎样在母亲神经质的大吼大骂中，意料之中地把菜盘打翻在地，然后迎接了在父亲加班的日子里常有的训斥。

可惜他不懂为什么痛苦总是发生在父亲缺席的童年里，在他还没有成长到能理解这个世界之前，他永远都会认为自己的悲伤来自惩罚——比如打碎一只碗的惩罚。

老鼠的壽命太短，短到我们珍惜这个世界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每件事，因此我有太多的时间去倾听和观察，我知道那男孩——也就是此情此景的这个孩子，是比我们这些老鼠好不到哪里去的可怜虫。

我果断跳到了正在喂女儿吃辅食的女人身上，她尖叫一声，然后爆发出绝望的嘶吼声。这让我有些得意，我又一个完美的弹跳降落在了满当当的餐桌上，来不及一样样享用，就连滚带爬地在食物上大展身手。

女主人已经从最初的害怕升级为惊恐了。她大概没见过被人的尖叫声吓不走的疯鼠，一般来说，也就是我的前辈们，在暴露的那一瞬间就会秉持着人情世故的原则，圆润地滚出主人家的视线。像我这种降落在人身上，还要挑衅上桌的老鼠，怕已是鼠界传奇了。

那男孩惊讶地张开了嘴巴，我真希望他不要喊我。我简直不敢想，女主人要是发现我这只疯鼠是被她本就不待见的继子养大的，那她会发狂成什么样子，这可怜的孩子又会遭受怎样的指责。

女主人终于反应过来，转身从那男孩手中夺过扫帚要打我，但我已逃到了敞开的大门口，女主人手忙脚乱地翻着沙发咒骂着，简直像一颗燃烧的大米。那孩子默不作声，仿佛在母亲一声声的“死老鼠”中认清了我的物种。我忽然有些难过，好像失去了一段友谊。

我也希望自己是只可爱的小仓鼠，甚至是我们这些玩意儿最讨厌的猫咪也行。我可以陪伴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身边。我为什么偏偏是只不受待见的老鼠呢？

我正想着，那男孩的目光忽然就移了过来。不知为何我那时没有逃跑的想法，待在原地深深地看了那男孩一眼。在那继母找老鼠找得濒临崩溃的背景声中，我大摇大摆地从敞开的大门口走了出去，那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也许是他见过的最酷的老鼠。

可最酷的老鼠还是希望那男孩的父亲第二天能陪他去亲子游园。

我现在还这样祈祷着……

读 到

这只老鼠，它很特别，有特别的梦想、特别的行为，更有特别的情怀。它感恩，它正义，它还敢作敢为。在关心自己粮食的同时还在关注一个小孩的心情，甚至还为受委屈的小孩打抱不平。这样的老鼠，跟你印象中那又肮脏又恶心的窃贼形象是不是大相径庭呢？嗯，读完这个故事，只觉得这只老鼠有点帅气，还有点善良，的确是一只特立独行的老鼠。以鼠的视角写人的生活也的确有几分创意。（读稿人/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