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马地方法官的幻觉
2024-03-21[法]都德
[法]都德
科尔马地方法院的小个子法官多林格在威廉皇帝面前宣誓之前,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幸福。那时,他戴着法官戴的无边高帽,挺着大肚子走进审判庭,嘴唇红润,三层下巴舒服地叠在又薄又软的勋章绶带上。“噢!我又该美美地打个盹儿了。”他在坐下时似乎在对自己这么说。看上去很好玩:他伸出胖乎乎的双腿,深深坐进他的大圈椅里,圈椅上圆圆的皮坐垫坐上去既凉快又柔软。他当了三十年的审判官,之所以还能脸色明净,全仗着这既凉快又柔软的皮坐垫。
不走运的多林格!
正是这张皮坐垫毁了他。他坐在那上面感觉那么舒适,他的位置设在这个鼠皮缎坐垫上是那么合适,弄得他宁可变成普鲁士人也不愿离开那里。威廉皇帝对他说:“继续坐下去吧,多林格先生!”于是,多林格便继续坐下去。如今,他已是科尔马法院的推事,代表在柏林的陛下进行果断的审判。
在他周围,一切如常,永远是那同样毫无色彩、单调乏味的审判。在投靠普鲁士时,科尔马法院并没有丢份:皇帝的半身像依然悬挂在法院最靠里的地方……然而,那又何妨!多林格仍然感到很不自在。他在自己的圈椅里蜷缩起来,他狂怒地深深陷进圈椅里,全都枉费心机,他在那里再也享受不到往日打盹儿的好滋味。每当他偶尔在审判时间睡了过去,那也是做做噩梦而已。
多林格梦见自己在一座高高的山上,那山与奥奈克山有几分相似……他孤单一个人,穿着法官袍,坐在大圈椅里。这里高得无边无际,不见一切。一轮巨大的红日从莱茵河对岸的黑森林的冷杉树后面冉冉升起。随着太阳升起,在下边,在坦恩和明斯特的河谷,从阿尔萨斯这头到那头,响起一片混乱的隆隆声,有脚步声,有车辆行进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多林格感到揪心!紧接着,这位科尔马的法官看见一队行色忧伤、没完没了的队伍沿着长长的在山腰延伸的弯路朝他走来,阿尔萨斯的全体居民都相约在孚日山脉的这个关隘,准备庄严地流亡。
走在登山前列的是些长长的四头牛拉的四轮运货大车,这类带栅栏的大车在收获季节都载满了麦捆,如今则装着家具、衣物、劳动工具往前走。大车群后面紧跟着默不作声的人群,他们身份不同、年龄各异。所有的人都在公路上自豪地鱼贯前行,公路边则坐着科尔马的法官。在走过他面前时,人们把脸转到一边,带着愤怒和憎恶的表情……
啊!倒霉的多林格!他很想藏起来,逃跑掉,但不可能。他的安乐椅稳稳地嵌在了高山上,他那块圆圆的皮坐垫则嵌在安乐椅里,他自己也嵌在了皮坐垫里。于是,他明白了,他在那里犹如绑在了犯人的示众柱上。人们把示众柱放得越高,他的耻辱就可以从越远的地方被看见……撤退队伍继续走着,此刻到来的是科尔马法庭,为首的是庭长。多林格羞愧难当,试图藏起自己的面孔,但他的双手已经瘫痪;他设法闭上眼睛,他的眼皮却僵直不动。他应该自己能看见,也能被别人看见。他最好别漏掉他的同事路过时扔给他的每一个蔑视的目光……
绑在耻辱柱上的法官,这本来就十分恐怖!然而,更恐怖的是,他的所有亲人都在人群里走着,但是没有一個亲人显出认识他的样子。他的妻子、他的几个孩子在走过他面前时都低下了头。他们好像也非常羞愧!直到他最宠爱的小米歇尔,从他身边永远消失时,竟然不屑看他一眼。只有他过去的老庭长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悄声对他说:“跟我们一起走吧,多林格。别待在那里,我的朋友……”
然而多林格无法起身。他焦躁不安,他呼喊,队伍仍然络绎不绝,足足走了几个钟头。整个阿尔萨斯都出走了,只有科尔马的法官留在那上面,钉在耻辱柱上。他坐在那里,终生不得免职……
突然,情景骤变,出现了紫杉、黑色十字架、一排排坟茔和送葬的人群。
那是科尔马的墓地,那是举行盛大葬礼的日子。城里所有教堂的钟都敲响了。原来是多林格推事刚刚去世。荣誉无法完成的一切,都由死亡承担下来了。死亡将那位终生不得免职的法官从他的皮垫上拆卸下来,将这个坚持坐堂的人从头到脚平放在地上……
在梦里想象自己死了而且只有自己哭自己,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感觉。多林格参加自己的葬礼,满心哀伤。而比看见自己死亡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在这一大群围着他忙乎的人当中竟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亲人,但他能感受到他们面部鄙视的笑。没有一个科尔马人,尽是些普鲁士人!
忽然,人群恭敬地散开了。一个穿一身白色军装的英姿飒爽的铠甲骑兵朝这边走来,他的大氅里面藏着一个东西,看上去像是永垂不朽的大花圈。
周围的人说:“那是俾斯麦!……俾斯麦来了!……”
科尔马的法官却伤心地想:“大驾光临,鄙人不胜荣幸,伯爵先生,然而,如果在下的小米歇尔来到这里……”
一片笑声阻止他说完自己的话,那是疯狂的笑、可耻的笑、野蛮的笑、难以控制的笑。
……俾斯麦先生适才郑重地摆放在他坟前的,正是他的坐垫,他的皮坐垫,坐垫周围的鼠皮缎上写着这样的铭文:
沉痛悼念
审判官之荣光
多林格法官
从墓地这头到那头,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直到墓室最深处,到处回荡着这种粗鄙的普鲁士式的欢笑声。墓室里的死者却因羞愧而哭泣,他被一种永恒的嘲弄彻底压垮了。
(来源:都德《都德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
【阅读导引】文中的多林格贪恋法官的权位,投靠普鲁士人,在背叛后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众叛亲离,梦中普鲁士人鄙视他嘲笑他,他梦见自己死了。那个投靠普鲁士人换来的象征权力的“皮坐垫”,最终也被摆放在他的坟头,作为他永久耻辱的象征。
【文本聚焦】文中写了很多次笑,请分析其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