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研究生焦虑体验与应对路径的质性研究
——情感社会学的视角
2024-03-20曹渡帆
曹渡帆
(西南大学 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 重庆 400715)
一、研究缘起
社会经济与通信技术的发展拓展了人类的活动空间,提升了生产效率。然而,在人们享受由“加速”带来的便利时,又深感作为自我存在的时空方位消弭,焦虑情绪不断加剧。[1]现代性加速内嵌着竞争文化,让焦虑从一种被建构的想象变为普遍的事实。米尔斯(Charles Wright Mills)早在20 世纪50 年代就用“充满不安、焦虑并足以成为莫名致命性的不适”来描摹罹患了焦虑症候的现代性社会。[2]博士生作为“象牙塔尖”的知识分子,拥有世俗给予的崇高光环。然而,“高学历”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们年龄稍大、多数未婚、经济窘困、背负众多期望等基本事实。[3]焦虑作为一种对现实和未来无法把握的情感,在他们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4]国外学者通过对2 279 名研究生(90%为博士生)的调查,发现41%的研究生存在中度或重度的心理焦虑,是一般人群的六倍以上。[5]然而,目前关于博士生教育的研究多以“人才培养”为话语主体,问题诸如:博士生培养的发展路向[6]、博士生教育改革实践[7]、博士生科研产出[8]、博士生创新能力发展[9]等。尽管研究者关照了高层次创新人才的培养质量,并富有使命感地提出了博士生教育改革的旨归,但以“应然”目标为主导的话语形式,容易忽视博士生教育中“实在”的精神个体,难以切入博士生学术生命活动的细微脉络,诸多议题就变为了只是贴于模糊个体身上的宏大标签。
教育学作为一门“迷恋他人成长的学问”[10],理应重视博士生学术生命与个体生命共存的实然场景,消除博士生主观经验世界中的“成长障碍”。当然,也有研究关注到博士生的心理健康,并对博士生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达成共识。[11][12]然而,对博士生焦虑情感的研究无论是在深度还是广度上,与抑郁、孤独、风险等经典现代性议题相比仍显不足:很多研究要么把“焦虑”强化为一种“抑郁”过于敏感地重视博士生心理问题[13];要么把“焦虑”弱化为一种“压力”较为冷漠地轻视博士生的生存心态,将其视为一种当然的存在。[14]在博士生群体中更具普遍性的焦虑体验,或被作为诸多现代性议题的脚注而一笔带过,或被视为博士生心理问题的基本预设。2019 年,《Nature》在对全球博士生调查中就发现,36%的博士生反馈因焦虑或抑郁寻求过帮助。[15]国内有学者对北京1 112 名在校博士生焦虑心理状况调查发现:博士生样本焦虑水平偏高,36.9%的受调查博士生存在不同程度的心理焦虑。[16]不管是从普遍经验来看,还是从实证数据而言,焦虑已逐渐从博士生日常生活的“后台”浮出,成为他们难以规避的情感体验。“任何社会研究,如果没有回到有关人生、历史以及两者在社会中的相互关联的问题,都不算完成了智识探索的旅程”[17],为此,我们必须从焦虑的普遍性中走出来,进入现象的实际中,去洞察博士生焦虑问题的时代症候,继而提出改善策略,以期对缓解博士生焦虑有所裨益。
二、理论与方法
(一)情感社会学理论
20 世纪70 年代,伴随“情感研究革命”的到来,“情感”开始作为一种理论进路,被深深嵌至社会结构中,成为社会学家观察与分析社会现象的重要依据。[18]在这一时期,涌现出了戈夫曼(Erving Goffman)、戈登(Steven Gordon)、霍克希尔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乔纳森(Jonathan H.Turner)等一批学者,他们分别从不同的视角研究情感问题,搭建起情感社会学的理论框架。戈夫曼在拟剧理论中将“人格—互动—社会”整合为一个情感分析框架,认为一旦个体的自我呈现不能符合社会秩序时,就会产生尴尬、蒙羞、无措等情绪。[19]乔纳森指出:人类的情感并非简单的心智反映,而是深刻地嵌套在社会背景中。[20]戈登较早认识到了社会文化是解释情感变化的重要动力机制,并认为人类只有掌握了社会的情感文化,才能够更好地扮演社会角色。[21]
在情感社会学理论中,情感不只是一个由“刺激-反应”所构成的神经学概念,它还具有社会性的特征。情感社会学理论的奠基者柯林斯(Collins)就将生物有机论与社会结构纳入情感社会学的建构路径中,为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22]焦虑作为一种由多种情绪组成的情感体验,是情感社会学理论的重要构成部分。站在生理学视角上,焦虑是个体由于不能达到目标或面对危险时,致使自尊心与自信心受挫,或使失败感和内疚感增加,进而形成的一种无助、紧张、不安、忧虑的心理状态。[23]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就把焦虑看作是神经症的关键因素,认为它是由压抑的里比多转化而来。[24]站在社会学视角上,焦虑被视为由社会中不确定的因素在民众中引起的紧张不安的心理。[25]自然灾害、社会变迁、文化转型等都是诱发焦虑产生的结构性因子。贝克(Ulrich Beck)认为,随着现代性后果的来临,人们的“共同的焦虑取代了共同的需求”[26]。生理学研究和社会学研究为我们研究焦虑提供了两种分析框架:生物决定论与社会文化建构论。[27]情感社会学则将这两种分析框架建立了有效关联,认为焦虑既有生物性和自发性,也有情境性与社会性。换言之,焦虑的产生机制是一个从内向外,从个体到群体再到社会不断扩散的过程,如罗洛·梅(Rollo May)所言,“个人焦虑受制于他所生长的既定文化,而该文化又立处于特定的历史发展时点”[28]21。本研究主要是站在情感社会学的视角,将焦虑视为是大脑认知与社会功能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不仅是一种生理状态,更是一种在社会互动中产生与扩散的情绪状态。这种情绪能深刻地塑造和改写个体的认知与行动,具体表现为主体在现实情境所体验到的一种含有忧虑、不安、恐惧、紧张和苦恼的情绪状态,是一种不稳定的带有不愉快情绪色彩的心态[29],而焦虑体验更多是指主体能切身感受到这种情感状态对正常生活的影响。焦虑是情感异常的客观存在,而焦虑体验则有其情境性和独特性,会因为个体置身的生活场景和制度框架而具有不同特征。
对于博士生群体,社会大众习以为常地认为他们作为享有学历光环的高知识分子不应该焦虑,有些人甚至还会因此给他们贴上“身心不健康”的标签,致使他们的焦虑被忽视,甚至被认为是应受谴责的。因此,很多研究往往是从心理学的视角出发,将焦虑理解为博士生在身体层面的体验,很难把其视为社会建构的产物。须知,理解焦虑的社会属性也是尤为重要的,尤其是对于焦虑风险高于一般群体的博士生而言,更需要我们去理解他们焦虑背后的标签,从而有效帮助他们应对焦虑。如若希望突破社会大众对博士生群体焦虑的日常理解,就必须深入考察“焦虑体验”的社会建构过程。为此,本研究把博士生的焦虑体验作为研究对象,将其置于情感社会学的分析视野中,从而将博士生的焦虑情感和社会结构联系起来,将他们的焦虑从个体体验层面不断延伸,以期更全面地理解他们在这被马克思·韦伯称为“鲁莽赌博之旅的学术生涯”[30]8中产生的焦虑情感。
(二)研究方法
目前的相关研究多采用量化方法将博士生的焦虑情感以不同程度、不同类型、不同群体等进行黏合与分割。[31]尽管统计学特征的研究可以确证博士生的焦虑现状与影响因素,但焦虑作为一个起伏、变化且隐藏于个体内部的情感体验,分散在博士生广阔而漫长的学业生涯中。量化方法终究只能捕捉到他们片刻的体验,却很难从他们的生命历程中获得真实的图景。柯林斯就认为:“统计与调查数据不能表达有关社会现实的准确图景,除非它在其微观情境的背景中得以解释。”[32]事实上,只有通过情境性的互动、交流、观察才能还原印刻在博士生内心深处的焦虑体验。基于此,本研究旨在通过质性研究方法探究博士生的焦虑体验。质的研究是一种人文社会科学的主要研究范式,它承认“研究者所涉入世界的主观性”[33];借助质性研究的访谈法来搜集资料,能将个人零散的经历组织起来,进而保存生命和谐的统一与连续性过程。[34]同时,由于访谈允许研究者进一步探索隐藏的、被遗忘的和被压抑的情感[35],因而面对焦虑情感的复杂性和隐蔽性,借由行动主体的话语来接近这种复杂的经验,无疑是适切的方法选择。
研究对象的选择采用了立意抽样的策略,研究者根据研究目的选取了10 名来自不同学习阶段的博士生(如表1),其中既有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一直攻读上来的博士生,也有经历过社会工作且已结婚生子的“大龄”博士生,而受访的博士生都强烈表达自己曾经或正在受到焦虑情绪的影响。质性研究作为一种依赖具体情境的特殊事件的描述,在意的不是“客观现实”的“真实性”,而是被研究者所看到、所体验到的真实。[36]因此,本研究在对象选择上追求的并非统计意义上的代表性,而是分析、解释甚至体悟个案存在的典型性与特殊性。研究者让受访者在一个连贯的生命历程中叙述其学业生涯的重大事件、情感体验、重要他人等,采用深度访谈、口头叙事、网络聊天等方式获取数据。同时,作为博士生群体中的一员,我同样也被焦虑情绪所困扰,这一项研究也是我个人经验的问题化过程。[37]
表1 受访博士生基本信息表
在资料搜集过程中,研究者试图让研究对象回溯自己在学业生涯中的关键事件、重要他人、情绪感受等,从这些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情境中寻觅他们的情感经验,了解他们如何叙述焦虑体验,又是怎么理解焦虑产生的原因、过程及其带来的影响。研究者为获取受访对象的信任,一方面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与研究者有一定社会关系的“熟人”作为被试,另一方面研究者会提前将访谈的目的、内容、有可能的风险等告知受访者,并承诺对访谈内容保密,以及对受访者做匿名化处理。为了提高研究结论的可靠性,研究者在整理完访谈资料后,再次邀请受访者对文本资料进行审读,以确保文本资料所反映的是他们的“真话”。同时,在论文撰写完成后,研究者也邀请了BS1-FDP、BS2-PHL、BS7-SJL 对研究结论是否能反映他们真实的感受与处境进行了检验,以在最大程度上保证研究结论更贴近真相。
三、博士研究生的焦虑体验
焦虑反映了人类社会的基本处境和心态。[38]作为一种主观感受,焦虑体验具有个体性内涵,在不同群体身上焦虑有不同的意义。“如果我们要了解个体的焦虑,就不能不对他的文化以及形塑他成长氛围的主要观念有所了解。”[28]21走近博士生的焦虑体验,离不开对他们生存处境的体察。在情感社会学理论看来,个体焦虑体验会经历从个体生理性维度向社会性维度的转变。因此,依循情感社会学理论,并根据实证材料,本文把博士生的焦虑分为了“存在性焦虑”“道德性焦虑”与“社会学焦虑”三个维度。
(一)“想象”与“事实”:存在性焦虑
情感社会学家在谈论情感时,其前提性条件是承认情感的生物性和自发性,即任何一种情感都是主体的生理机能。因此,在分析社会力量是如何作用于个体情感前,还要分析个体的认知能力、身份属性如何与生理感受相互作用。[39]焦虑作为一种难以排解的生活体验和生理过程,它始终与博士生的存在状态相关联,博士生的自我成长是理解焦虑发生的基本维度。
“门路窄、容错小、竞争激烈”的学术界不是“世外桃源”,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免不了生涯焦虑。特别是对于“初入茅庐”的博士生而言,在建构博士身份的过程中,焦虑是根植在他们人格结构中的一种永恒的存在,是其所面临的一种无法逃避的深层困境。在访谈中,处在不同学习阶段的受访者具有不同的焦虑体验:低学段的博士生更多面临由学习任务、课程安排与身份转换带来焦虑;中间学段的博士生则深受论文发表、实验任务、论文选题带来的焦虑;临近毕业与延期毕业的博士生更多体会的是对未来就业与毕业论文的焦虑。如BS8-ZF 所说:“我的焦虑是阶段性的。刚入学时,总感觉自己离博士毕业的条件太远了,身边的任课老师也总给我们施压,告诉我们很多人都不能毕业。过了一学年后,发现身边很多同学发表了论文,神经就很紧绷,有时半夜做梦都梦见自己发论文了。现在焦虑毕业论文,预答辩没有通过让我很崩溃。”
环境对主体的影响始终是通过个人对环境的情感体验折射出来的[40],而焦虑正是博士生在适应新的文化情境中自然流露的状态。虽然焦虑伴随着他们的成长而存在,具有复杂性、长期性和阶段性的特征,但这种具有存在性意义的焦虑暗含了两个核心线索:一是在无限想象中不断生产出的期待和欲望;二是在有限事实中深感自己的脆弱与无力。
“博士生学习意味着我将在一个领域内成长和发展,并能独立产出很多有价值的知识,让我能配得上这个学位。当然,我也很想通过博士学位获得我想要的生活,也就是进入一所高校,这也是我身边的人对我的期望。但等真正踏进来后,才发现和我以前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我现在就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读博,或自己不适合读博。”(BS1-FDP)
在自我成长的过程中,“博士”“高知识分子”等自带光环的标识萦绕在他们身上,伴随着他们整个学业生涯。“博士”所赋予的符号意义,促逼着他们沿着历史所喻示的路向以可预期的方式前行,让他们能预见未来很多的可能性。BS3-OYX 正是因为在工作与生活遇到了瓶颈期与并感受到倦怠感,才选择通过深造获得新的突破,他说,“这是我向往的一个层次”。罗洛·梅曾言:“当个人遇见可能性的同时,焦虑就已经隐藏在那儿了。”[28]37可能性是促逼博士生自我成长并发挥潜力的必要条件。他们会在无限想象中扩大自己的生存范围比较维度,对自我生产出多重欲望。然而,作为“自为存在”的博士生在选择学术研究这种可能的生活时,也意味着他们选择了承担这种可能生活的责任。“可能性”假以时日也许会成为事实,但该过程中的肯定性因素却是焦虑。[28]37因为在无限想象实现的过程中必受到有限事实的威胁,如身心损耗、知识建构低效、实验失败、学习强度剧增、投稿屡次被拒等。正如BS3-OYX 又感叹道:“在我选择读博之前,身边有过类似经验的同事告诉我,这很难。我当时不信,因为我硕士是提前半年毕业的,我觉得读博有那么难吗?可现在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我悟性太差了。”
穿梭在无限想象和有限事实间,他们的情感世界很容易处于震荡之中,整个自我处于悬置的焦虑状态,即个体丧失了“向后可以追溯到过去,向前可以展望未来的那种世代连续的归属感”[41]200。想象世界与真实世界体验的矛盾伴随着他们整个学业生涯,让他们被一种无所凭恃的焦虑所困扰——这种焦虑是自我期望与欲望难以满足的无奈,是找不到自己位置和身份模糊的苦恼。
(二)“自我”与“他者”:道德性焦虑
存在性焦虑是博士生在学术历程中必经的客观事实,也是其情感体验的常态。然而,存在性焦虑也有临界状态(积极与消极),是影响博士生个人存在意义的中介门槛。对于焦虑的个体而言,一切行为模式的核心动机就是为了拼命证明自身的存在,借此战胜恐惧,逃避非存在的威胁。为了证明自我存在,博士生会通过与“他者”互动,不断提升自己的认知能力与应对不确定性的能力。在此期间,他们形成了“博士生”这一社会角色的扮演意识。为了获得稳定的内在信念与安全感,他们会采取一系列充满智慧的表演方式,接受在特定框架中的道德引导,并进一步把自身的情感放置在特定的道德框架中,以消解焦虑体验的困扰与裹挟。道德规范能告诉个体在何种情境下应具有何种感受,故而进一步理解和解释博士生的焦虑情感,必然要从道德的进路去认识博士生焦虑情感所受到的来自“他者”的约束。
“我觉得我还是要对得起‘博士’这个称号吧。我刚进来时觉得能‘生存’就好,达到基本条件,混个毕业。然而,后面与很多优秀的人有过交流,也产出了成果,导师也特别好,我就感觉我不能为了‘生存’而读博,这样你不觉得我很傻吗?况且我现在还领着国家补助,如果不去提升自己,不是浪费社会资源吗?”(BS7-SJL)
康德(Immanuel Kant)“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生动地描述了博士生道德性焦虑产生的条件,不过“头顶的星空”更多指向的是在博士生周遭的道德期待,而“心中的道德律”更多指向了“他律”。在隐性的道德场中,博士生逐渐将自身情感的联结从内部扩展到外部,越来越依赖于“他者”所限定的道德规范,从存在性自我走向道德性自我。正如休谟(David Hume)认为的,“道德这一概念蕴涵着某种为人类所共通的情感”[42]。博士生的焦虑体验正是突出了这种道德属性,在“自我”与“他者”的道德实践中,博士生因对特定行为规范的追求,使自身情感符合规范,进而获得积极的成长意义,但也可能因为难以遵从这种道德期望,进而产生负疚、负罪感,导致焦虑日趋严重。正如很多受访者都提到的“我不能辜负我导师”“我不能对不起家里人”此类的话语。
“导师能招我,我都没想到。竞争那么大,我没有抱任何期望。因此,读博期间我一直不想让导师觉得他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想到导师就很焦虑。我记得有一次老师给我布置任务,我忘做了。然后,他提醒我。那是我最崩溃的时候,后面的日子超级焦虑。我记得那晚上我边做边哭。因为老师很好,我觉得很自责、内疚。”(BS7-SJL)
“我是三年制的博士生,到了第四年就没补贴了。今年我入学,也是向家里要的学费。现在是我最焦虑的时期,就是你生活费不够用,今年也是向家里要的生活费,我本想还有半年就可以挣钱了。但预答辩没通过,谁知道是这结果!”(BS8-ZF)
在情感社会学的互动仪式理论中,处于群体边缘地位或者被群体排斥的成员会因为无法以同步的身体节奏融入群体互动而产生较低的情感能量。[43]道德性焦虑正是这样的低能量情感,它是指“使个体在行动过程中产生对不能满足特定形式的道德规则的失败感”[41]179。在道德性的约束框架内,他们只能挣扎在他者评价与内部失语的夹缝中——日渐攀升的评价标准和来自不同评价群体的多重期待,让他们逐渐丧失确证自身存在的话语,进而陷入深深的焦虑。BS9-ZHS 就表示:“在我读博之后,周围的人对我的态度有很大转变,从担心我能否读博变为觉得我很厉害,对我的期望更高了,但我并不能确定我能达到那个高度。”能否按时毕业?能否找到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职业?能否不辜负导师、家人的期望?都成为他们在与“他者”互动中潜在的道德规范和道德契约。BS6-CF 在就曾给自己写过一段话:“从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阶段,看似被旁人羡及,你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周遭的想象不断地构建着你的身份,把你推向一个极具加速意义的成长中。只是有一天,你忽然醒来,还是会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艰辛、复杂与令人难以忍受,焦虑、倦怠与虚无稍不留神就会闯入你的内心世界。原来,有时候,成长不是一种特权,而恰恰是一种失去。”写下这段话的背景是他多次论文投稿无果,感受到不被认可与前途迷茫的焦虑。
对大龄博士生和已婚博士生而言,“按部就班”是他们与外界默会的规约,他们对读博的沉没成本有着更为复杂的道德感知,除了学业焦虑,他们还有财富焦虑、年龄焦虑、婚姻焦虑等复杂的体验。如果眼前的困境没能在“他者”那里得到缓解,他们可能在潜意识下认为自己是一个道德上难以完满的人。[44]
38 岁的BS5-MHX 就说:“在我这个年龄,我一直告诉我自己,你不能焦虑,你必须挺过去。因为如果我真的焦虑了,那我的家庭就不可能像现在一样稳定,我也可能演变为抑郁。为此,我还去医院拿过助眠的药。”虽然BS5-MHX 在极力回避焦虑的情绪,但延期毕业、大论文、家庭生活等事务又缠绕着她,让她深感到“焦灼与不踏实”。44 岁的BS3-OYX 也讲述:“我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在义务教育阶段,但教育花销也很多,小儿子还要吃奶粉。我现在读博只能在原单位拿基本工资,加上我买的房子快交房了,我和媳妇是通过信贷买的。如果我读博不能达到毕业条件,我真的不敢想象。特别是媳妇,我俩离得远,她又带孩子,所以你应该明白我的焦虑吧。”
总之,在博士生自我成长的过程中,当他们意识到场域中“他者”的存在,并尝试让自我与他者的认知边界不断形塑与交融时,博士生存在性焦虑走向高度分殊与演变,这也是存在性焦虑走向道德性焦虑的重要依据。博士生的道德性焦虑可能走向积极的一面,也可能走向消极的一面。如果“自我”与“他者”形成较为稳定的关系,他们就生活在由传统延续下来的道德秩序中。然而,当这种惯常的道德秩序失灵时,他们就失去了基本的安全感与信任感,焦虑随之滋生蔓延。因此,博士生的焦虑要在与个体所发展的整体安全体系的关系中得到理解,而不能仅被看成与特定风险相联结的独立性现象。[41]179
(三)“能动”与“结构”:社会性焦虑
情感社会学研究的基础在于理解人,而人是社会历史文化的产物。因此,很多情感社会学家试图通过微观的个体情感体验揭示出宏观社会结构中隐藏得最深的部分。博士生作为人的存在,深受社会结构的影响。这种影响不断形塑着他们的社会身份和语言行为等。所以说,博士生焦虑体验是一个结构性困境。
一方面,社会高速发展进程中的转型风险与现代性危机逐渐暴露,博士生面临着一个充满了威胁的“风险社会”[45]——他们的求学生涯缺乏由传统情境所能提供的心理支持与安全感,导致他们对自身命运和未来的不可预期感和失控感日益剧增。突发的公共危机、严峻的就业形势、大众媒体对博士生的宣传等都一定程度上从社会层面制造、渲染和传播新的焦虑。作为工科博士生的BS9-ZHS 在谈到焦虑时就说:“新冠疫情让我手头上很多实验都搁置了,买不到试剂和材料,本来眼看着就要出结果,做出一点成果了。搞得我就很焦灼。”在新冠疫情期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对3500 名研究生进行调查发现:有33%的研究生受新冠疫情影响患有中度或更高程度的焦虑。[46]突发的公共危机让他们先前精心设计的职业道路面临风险,使他们对未来感到忧心忡忡。这一点特别在理工科博士生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进入博士生阶段后,很多导师会为理工科博士生指定一个大致的研究方向,而该方向往往会发展为他们日后的毕业论文选题。当外部风险导致他们遭遇实验受阻、进展不顺的问题时,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与“从头再来”。故而,理工科博士更容易产生焦虑与退缩的情感体验。在社会性焦虑的推动下,博士生难以进行长远的行动规划和意义建构,导致很多行动都以“否定”和“质疑”作为前提逻辑,正如在受访中很多博士生对自己能否按时完成学业、能否发表高质量期刊论文,是否在毕业后继续从事科学研究,都持自我怀疑的态度。
“我感觉不只是我们有焦虑,整个社会都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所有人都希望成功,而我们从小到大经历的教育都是以分数衡量成功。比如进入社会后,你就一定要有高学历、高工资、高地位。对我们而言,就是要从博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一旦进入这个赛道,你就会往既定的目标走,但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不好的情况,那就是我们要和同行攀比。我们提到一个同辈时,对他的评价总是‘他有几篇论文’之类的。”(BS2-PHL)
对于身处在学术圈的博士生而言,“不发表,就出局”是潜在的竞争法则。特别是处在不确定性增加的现代社会中[47],博士圈的竞争日益严峻,以“级别符码+数量符号=学位授予条件”为公式的学业运行机制和发表制度已深入到博士生的日常,不仅引发了博士生的表现主义危机,也进一步加剧了博士生的内卷化程度。在竞争型社会文化的促逼下,博士生好像只有通过努力地去追寻某些可被量化的指标,展开持续性的竞争,才能实现自我价值。但是,博士生的努力就能真正消除他们内心的焦虑吗?
BS4-DXL 感慨自己曾为发表论文而写作的日子:“之前,我刚完成一篇论文。完成后马上就放松了。那天晚上突然想:我这个月做了什么。这时焦虑情绪就上来了,因为我总感觉我很忙,但静下来又觉得没什么收获,那晚上凌晨两点才入眠。”BS6-CF 也感慨道:“好像只有发表论文才能证明我们存在的价值,才能消除我们内心的不安与焦虑。”
个体能动性的增强未必能带来社会的结构性变革,更不能改变学术圈中资源稀缺、竞争激烈、压力巨大的基本事实。齐美尔(Georg Simmel)早就说过,当人们企图通过金钱为自己提供自由的保障时,金钱所赢得的自由其实是消极意义上的自由,它只能助长空虚感和漂浮感。[48]同样,博士生的学术生命如果只在社会竞争的要挟下前进,他们的存在价值只被论文、课题的数量羁束,那么,博士生就会对自身的学术生命产生迷茫与困顿,学术倦怠感日益加深。长此以往,他们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就成为对外显性成果的追逐,他们对自身存在的焦虑情绪也将不断加剧。相反,当某些博士连最基本的毕业标准都难以达到时,他们就用“佛系”的策略对抗焦虑。BS10-YJZ 在谈论他身边某些“摆烂”的博士生时就说:“感觉他们之所以选择摆烂,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希望,也卷不起来。尽管他们前期也很努力,不过越到后面,特别是他们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发论文,导师又不管他们时,他们的心态就变了,就觉得无所谓了,甚至经常说一些很酸的话。”事实证明,“佛系”也可能成为博士生应对社会性焦虑的策略,彰显出他们对世俗评价的反抗意识,但他们选择“佛系”并不能彻底根除焦虑,“佛系”只是博士生阻隔与延缓焦虑的阶段性选择,侧面反映了他们亚健康的心理状态。归根结底,社会性焦虑绝不可能因为少数博士生的主动离场而烟消云散。
四、结论、启示与建议
(一)研究结论
本研究试图通过对10 名博士生的质性研究,呈现焦虑情感在博士生中的个性内涵与特殊意义,以期通过情感这一维度更深刻地认识到博士生群体中隐匿不彰的“真实”。在分析资料时,笔者不仅站在受访者的角度,也从“我”的生命出发,力图将个人学术史和生命成长相结合,进而揭示博士生的焦虑体验。
不难发现,焦虑是博士生的基本生存心态,可分为存在性焦虑、道德性焦虑与社会性焦虑。三种类型的焦虑相互交织又相互转化。存在性焦虑是博士生自我成长的困顿,表现为他们在自我身份构建时的内部矛盾,即在无限想象与有限事实间难以找到自身位置的苦恼。当博士生与“他者”的认知边界与关系模式联结时,存在性焦虑就可能演变为道德性焦虑,并向积极的与消极的两个方向发展;当“自我”与“他者”不能形成稳定的秩序与关系时,博士生的自我认知及其价值便可能出离惯常的评判标准,进而缺乏基本的安全感,产生一种道德负担感,道德性焦虑随之走向消极的意义。与此同时,博士生的焦虑也深深镶嵌入社会结构中,道德性焦虑中“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模式为其社会性焦虑的发生提供了社会机制的解读,社会性焦虑的产生实则也是来自博士生“自我”与“他者”的互动,只是“他者”拓展为了宏观的体制文化。在“风险社会”与竞争文化的推动下,社会对博士生的道德约束有了新的变化,博士生个体对他者的认知与想象方式愈发受到多元绵密的社会关系形塑,因此,博士生的焦虑情感发生了社会化形变,成为一个被外部规则所符码化的产物,并进一步从个体身上蔓延扩散到群体中。焦虑作为一种具有社会意义的情感体验,对于博士生个体来说,他们很难通过自身的能动性规避社会性焦虑所带来的影响。三种焦虑的关系更像是“自我-他者-社会”的层级扩散。
(二)研究启示
情感社会学理论启示我们要把个体的情感放置于社会脉络中去理解,以便对情感的发生机制做出更全面的解释。不同的文化情境赋予了焦虑不同的意义。要充分理解博士生的焦虑体验,就要考虑它发生的特定情境。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社会都需要我们在研究中给予具体的反思性关照。
1919 年,马克思·韦伯在慕尼黑大学发表了名为“以学术为志业”的演讲,他以冷峻的态度表达了学者在学术生涯中要面临的挑战。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被局外人所嘲讽的独特的迷狂”,没有对学术工作的热情与真诚,那么对学者而言,学术都是不值得做的[30]9。一百年后的今天,在博士生规模扩张、学术从业环境恶化的背景下[49],以学术为职业意向的博士生,依然很难保持“遗世独立”的治学信念。他们面临着期刊论文指标、就业压力、经济负担等严峻的现实,而伴随他们学业生涯的更多是压力、焦虑,甚至抑郁,他们的焦虑体验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本研究中,存在性焦虑、道德性焦虑与社会性焦虑反映了诱发博士生焦虑产生与扩散的三种影响因子——自我、他者与社会。尽管焦虑作为一种主观体验,归根结底是自我的主观感知。但这三种影响因素也让我们明白:焦虑的产生与消解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并不是一个博士生需要“自责”与“自愈”的问题,而是需要所有人共同承担与治理的时代议题。
(三)研究建议
达尔文认为,恐惧、愤怒、焦虑等情感是比危险更有利的,它不是破坏性的,而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的保护机制[50]。因此,博士生应该明白:焦虑是我们学术生命中不需要回避与完全根除的一种情感体验。但是,当焦虑成为一种长期令人不快的情感时,我们就要设法与之周旋,这就回到了我们该如何面对自己,以及如何面对外部世界这两个问题上来。
面对存在性焦虑,博士生要从自身出发,第一,要理性地面对焦虑的消极与积极意义,尽可能挖掘焦虑带来的积极可能性,学会与焦虑共处。第二,要试图把不确定性的焦虑转换为具体的事务。当我们更加专注与投入地去做具体的事务时,焦虑便不再是一个求救信号,而是一种挑战信号。当然,我们也不要试图在短时间内追求学业成就,而要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有选择性地学习与提高自身的能力。[51]第三,博士生还需加强自我认知,接受自身的局限性,制定合理的学业目标,平衡学业生涯中有限事实与无限想象之间的矛盾。第四,焦虑可能不只是迎接挑战的信号,也可能是需要改变的信号。当我们发现自己难以转变对焦虑的认知时,那我们应暂时性“放手”,寻找到某些让自己放慢脚步、置身事外的方式,如跑步、听音乐、看电影等。
道德性焦虑更多表现为博士生在与他者互动中的内疚、自责和信任感丧失。道德性焦虑让我们明白“他者”的支持对博士生具有重要意义,这是避免博士生陷于道德自责的力量源泉。一方面,作为博士生重要他人的同辈、家人、导师等要适度降低对他们的期待,理解并宽容他们难以实现的道德承诺,尽力为他们提供情感与资源上的支持。特别对导师而言,要尽可能以鼓励的话语和发展的眼光对待自己的学生,还要有意识地加强对博士生学术自主性的培养,为他们提供新的思路、资源与想象力,激发他们对知识生产的热情与积极体验。另一方面,博士生的知识生产也需要得到“他者”的认可,比如:部分学术期刊要加强对自由来稿的关注度,高校科研机构要致力多举办博士生论坛等学术活动,媒体则可以加强对博士生科研成果的传播。
社会性焦虑作为一种结构性困境,意味着我们必须从宏观的制度层面入手来应对。所有博士生教育的参与者要明确的是:尽可能地给予博士生慢慢成长的学术土壤与社会环境。一方面,这受限于博士生个人资历尚浅和能力尚在发展的客观事实;另一方面,在博士生教育期间,相比于将他们的知识生产过程与成果数量等外显性指标捆绑在一起,让他们有能力和信念过一种视学术为志业的生活更重要。因此,对博士生的评价机制逐渐要淡化“淘汰”的色彩,转变以“发表”为主导的单一评价方式,将“硬性要求”转为“柔性鼓励”[52]。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发表一定量的论文是对博士生培养质量的有力佐证。[53]但笔者在调查中发现:这种发表制度带给博士生更多的是对自身学术生命存在的焦虑和倦怠,是对某个人学术能力评价的狭隘理解,是被逼成长的无奈。有鉴于此,笔者认为要更注重对“入口关”与“出口关”的把控。一方面,在博士生招生时要更加注重对其学术理想、学术能力等指标的考察,在“入口关”让合适的人进入合适场域;另一方面,要更加注重对博士生毕业论文质量的把关。相比期刊论文,毕业论文更能衡量出他们学业生涯中精神劳动的价值,特别是针对以批判精神和想象力为主要资源的人文社科博士生而言,毕业论文才是体现其学术生命的独特性和完整性的所在。另外,为博士生营造和提供良好的学术环境与就业环境也尤为重要。如此,才能让他们体会到学术生命的完满与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