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解猪
2024-03-20聂鑫森
聂鑫森
庖丁解牛的典故,出自《庄子》。生在城市,长在城市,也老在城市的我,却从没机会一睹屠夫解牛的场面。但在两年前的初冬,因新冠疫情在潭州爆发,我却近距离地看到了一个叫李丁的人,游刃有余地解猪,真是大开了眼界。
我家住的这个住宅区,叫吉平山庄,处在城南与郊区接壤的地段,原是一片低矮的小山包子,有坡有谷有泉有石有花有草有小树林子,四时风景宜人。开发商很动脑筋,依山形水势建起一个个用花格砖墙围成的院子,每个院子置放三五栋青砖小楼,每栋楼都是四层,两个单元,可住八户人家。楼不高,谁也不遮挡谁的视界,也无需装电梯。每个院子自成格局,院门上挂着阴刻字并涂上绿漆的横匾,“吉”字后是院子的序号,1 院、2 院、3 院、4 院……地段好,景观好,交通也方便,这样的房子自然卖得快。在喧闹的装修后,所有院子都住上了人家。男女老少来自本地和外地,彼此都不认识,见了面客气地点头微笑,过后不思量,各家过各家的日子。
我原住在市中心《潭州日报》单位住宅区,刚好办了退休手续,而老妻五年前就退休了。女儿早成家立业于外地,不用我们操心。闲下来的老夫老妻,得找个幽静处颐养天年,于是我们买下了“吉5 院”中的一套房子,装修后赶快搬了进来。
初冬的第一场小雪花飘过后,新冠疫情也跟着降临。封城、封路、封店铺、封娱乐场所、封住宅区。吉平山庄自然也封了,各个路口都安上了隔离栅栏,每个院子门外都有保安站岗值班。油、米、蔬菜的供应少得可怜,按每户定量由专人送到家门外。吃肉更成了大问题,屠宰场没人上班了,肉店也关门了。肚子里缺少油水,人们突然都有了饥饿的感觉。吉平山庄业主委员会,号召各个院子建起手机微信群并互告手机号,建议各自想办法外购生活必需品,邻里互相帮衬渡过难关。
妻子说:“章文,你在市报当记者几十年,乡镇负责人中难道没有认识的?想办法买些猪肉来吧。‘吉5 院’四栋小楼三十二户人家,小孩子差不多有二十多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我说:“好的。我来试试!”
没想到这事还真的办成了。猪是检了疫的,刮净了毛,取出了下水,一头整猪剖成两大片,共一百六十斤,价格很公道,每斤三十元,但他们没有人手分割,故一并捎来大、小屠刀各一把,用完了会派人来取。
微信群里一片欢呼声。可是怎么把大片猪肉分成三十二份,还要优劣基本相等,得有好屠夫啊。微信群里出现了一个叫“李丁”的人,他说:“毛遂自荐,我来!”接着,他说:“一头猪的骨肉结构,我太熟悉了。从头至尾,有猪头肉、猪颊肉、梅花肉、五花肉、前肋排、肋排、猪外脊、猪里脊、前腿肉、后腿肉、坐臀肉,一户五斤,重量、优劣均等,决不厚此薄彼,你们在楼下休闲坪的石桌上,放上洗干净的木板和屠刀,在地上铺上塑料布和干荷叶,请两个助手给我跑龙套。看看我的手艺如何?”
妻子说:“想不到这个院里还有一个屠夫,还和我家住同一栋楼,只是不同单元。我家是二楼,正好站在客厅的窗前看个仔细。”
“民间有高人!”
休闲坪里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听到隔壁单元的楼道,有脚步声从上而下,很稳当很从容。接着,脚步声响到了水泥坪上。虽然李丁戴着口罩,但看得出他是一个老人,戴着红绒绳帽的帽边露出了几绺白发;额头很宽大,刻着浅浅的皱纹;羽绒短袄外罩着一件洗旧的蓝布长大褂,双手戴着一次性使用的塑料白手套。
石桌又长又宽,既可安上球网打乒乓球,也可以易于四对棋手同时搏杀。石桌上垫上了宽长的木板,两片猪肉摆在上面,很诱人。
李丁先拿起了笨重的刀背厚、刀身阔、刀刃利的大屠刀(又叫大砍刀),朝四周点点头,然后举刀闪电般砍下去,切肉断骨的声音很雄浑。站在窗前观看的人,异口同声地喊起“好”来。接着,那大屠刀如疾风骤雨起起落落,眼力好,力道足,下刀稳、准、狠,没几十年的修炼功夫,成不了这种火候。
李丁先用大屠刀,切割出猪的大部位,利索地各分其类。然后,放下大屠刀,拎起另一把形制略小的小屠刀,把每个类别分割成三十二份。铺在地上的蓝色塑料布,像一小片湖水,上面分放着三十二片舒展开的干荷叶。李丁像抓中药一样,把各个类别的小份,分别放在干荷叶上。然后,脱下手套往石桌上一丢,说:“请拿秤来称,每份五斤,有差别也不过在二、三钱之间,这个——我有把握!”
打下手的搬来了天平秤,三十二份过秤后,只有一份少二钱、一份多二钱。李丁说:“老夫今天过瘾了。那就让我优先拿一份吧,这份少了两钱的归我,说明我手艺不精,值得警醒。”
掌声和欢呼声从四周响起,经久不息。
我对妻子说:“作为一个曾经的记者,你不能不为李丁写篇文章。”
“应该,应该。”
“但我得上门去采访他,可眼下是不准串门的。”
“你可以用手机采访。”
“对。”
我打手机给李丁,总是忙音。记者的天性是耐得烦,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两天后,终于接通了李丁的电话。我亮明身份,并表达了我的敬意,然后开始了采访。李丁很开朗,一一回答了我的提问。
想不到李丁七十岁了,并不是屠宰业中的人物,原是上海一家医学院教解剖学的教授。在给学生讲解临床解剖学的过程中,很多时候是在猪身上开刀,故解猪不过是小技。他之所以住到潭州市来,是因他的祖籍在这里,乡下还有不少远亲近戚,父母过世时嘱咐他不要忘了李家的根脉,应该常来故乡住住。没想到他和妻子刚住进新居,就碰上了疫情,碰上了分割猪肉这件事,他“老夫聊发少年狂”,才有了炫技的冲动。
“章记者,这睁着眼睛解猪有什么奇巧?我还可以蒙上眼睛解猪,真不是吹牛。哈哈。”
于是我写了篇新闻特写《李丁解猪》,先登载在《潭州日报》的网络电子版上,再转发到“吉5 院”的微信群里。万万没想到舆论大哗,跟帖的言辞颇为激愤。
“解剖人尸体的手。怎么要逞强来解猪?猪肉是要入口的,想起来就恶心!”
“这个老头子,太不懂规矩了!”
……
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干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不可理解的是这些邻居,原先对李丁的感激和尊敬,怎么会变成以怨报德?我想打电话给李丁,表白我由衷的歉意,但他的手机关了。
十天后,疫情解除了。
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上午,我站在李丁家的门前,急急地摁响了门铃。没人答应,没人开门。
李丁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走了,回上海了?回乡下的亲戚家去了?
两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李丁,他像一片云,飘离了吉平山庄的这个院子,不知飘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