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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电影的地缘文化景观建构及其价值

2024-03-18魏子超

视听 2024年3期
关键词:刘三姐都市广西

◎魏子超

电影历史上许多构成广泛影响力的电影品牌都由地缘因素决定。地缘文化作为文化的一个向度,对建构具有地域特色的文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现在我们需要把这种电影研究的路径重新设置,将电影精神特质与文化属性的研究从美学(艺术哲学)的视域转向地缘文化的视域,将创作主体的研究转向地缘客体的研究,为中国电影的精神图景寻找一种地缘文化的阐释路径。”①近年来,电影界在空间转向的过程中发现地大物博的中国在地缘文化上颇具差异性,并基于此背景展开对西部电影、江南电影、京味电影等区域电影的研究。广西壮族自治区拥有万花筒式的少数民族聚集区,其具有物质文化特质的空间背后容纳着丰富的文化精神与历史底蕴。对广西电影的地缘文化景观进行影像建构,正是一条观照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心理状态的途径,可以借此探究电影如何通过镜像生产和再造广西区域的文化故事、秩序与意义。

从地缘角度看,广西位于中国第二级阶梯中的云贵高原东南边缘,南临北部湾,地处两广丘陵西部。地势自西北向东南倾斜,群山呈弧形相套,盆地沿山脉相杂,河流广布,沿地势自西北流向东南。四周多被山地、高原环绕,盆地状地貌使其有“广西盆地”之称。在气候带上,广西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有着温暖的气候、丰富的热量及充沛的降水量。宜居的地理位置和适宜的气候条件为广西沉淀了丰富的少数民族文化资源及多样的自然风光,人们依赖自然,敬畏自然,形成了独特的地缘文化形态。本文讨论的广西电影即取材自广西本土自然风光,能够展现广西历史、风俗风情,并在广西区域内拍摄的电影。文化作为基因烙印在广西人的身体中,也影响着尝试描绘广西的创作者,将广西各空间组织为具有文化想象意义的地缘文化景观,以地理因素为索引,回应基于地理因素产生的少数民族特质。

一、视听空间:被选择的广西地缘文化景观

影像中呈现的空间大都经过遴选与重塑,共同构建区域电影的地缘文化景观,这一事实却常常被忽略。“景观是自然和人类社会共同创造的生活空间”②,广西自然地理风光作为自在存在,经由影像的美学表现获得某种文化表意职能。喀斯特地貌下重峦叠嶂的奇山异峰,水墨画般秀丽的漓江风光,令人叹为观止的龙胜梯田、大榕树和叠彩峰,这些自然环境的造型为影像的运镜与构图提供了天然的灵感源泉,经由影像的动态表达,视觉空间被赋予一层独特的生命意蕴。

在广西区域内拍摄的电影通过移动镜头赋予静态的自然空间运动性,以对静态空间的艺术处理创造空间的生命力。电影是一门连续运动着的艺术,影像正是通过连续运动使广西的自然风光成为银幕上极具表现力的视觉因素。如在桂林取景拍摄的电影《刘三姐》就以移动镜头展现桂林山水,在如诗如画仿佛存在本身就流动着某种语言的自然环境中,刘三姐的形象也自然而然地在这一空间特性里被赋予仙气。与此同时,影像造型性的可见与可读叩开了观众主观的思维空间,以构图、光影及人物调度进行抒情表意。在河池山区拍摄的《天上的恋人》,就以非常规展现人物关系的远景镜头摄制王家宽与玉珍相熟后在水池边嬉闹一幕,后景是处在朦胧云雾中的山峰,前景是在山尖用石块搭建的圆形水池,空间由此一分为二。前景只占了画面的三分之一,人物位于左下角的水池处,导演通过对画面的有意曝光,赋予人物不真实的美感,视觉空间中充满着与世隔绝般古朴悠扬的气息,给观众以视觉享受的同时也拓宽观众的想象空间。影像以造型对真实存在的自然风光进行改塑,当观众对造型产生主观想象时,视觉空间就成为投射文化想象的表意符号。

广西由来已久的天然溶洞为地缘文化的历史性书写提供了表现空间。崖壁上的壁画作为壮族人民文化基因的载体,连接着壮族先民的血脉,在广西电影中往往以奇观化的形式呈现。壮族是先秦、秦汉时期古百越中的西瓯和骆越部族的后裔,其所处的地理位置群山起伏,溶洞密布。由于早先没有建造房屋的条件,喀斯特地貌下的天然溶洞成为壮族先民赖以生存的栖居地。德国人文地理学家拉采尔提出地理环境决定论,认为地理环境对人类的生产活动起着决定性作用,正如希腊众多港湾使其民族拥有开放的心态与精神。溶洞成为壮族先民进行审美创造的物质载体。电影《神女梦》《天上的恋人》《布洛陀河》中都出现了崖壁上的壁画。《天上的恋人》中,王家宽、朱灵和玉珍在壁画前跳舞,背光舞动的身体近景中叠化出崖壁上的舞蹈图案,暗示着他们的血脉与壮族先民的血脉相连,古今经由影像的连接,过去与当下得以缝合并在此刻进行对话。《布洛陀河》更是通过角色直言壁画蕴含的文化与历史意义:“有句歌说人身上很多东西都可以省略掉,可是你省略不掉血,这些画是在画人的血脉。”经过电影重构,壁画在银幕上展现出其后的历史脉络与民族精神,视觉空间成为具有地缘文化价值的表意景观。在广西拍摄的少数民族题材电影中,民族性的呈现都体现出汤姆·甘宁所说的“吸引力”意味,如在展现壮族民俗风情的电影《布洛陀河》中,导演有意融入歌舞片的类型元素,将场景设置在溶洞中,演员穿着壮族女儿装完成少数民族歌舞表演。但结尾的舞蹈表演与电影情节结构并未有良好衔接,民族文化的呈现反而变成纯粹提供快感的奇观,穿插在影片中显得突兀莫名,由此可见形式的创造应辅佐于内容,脱离内容的形式展现的并非艺术的真实,脱离逻辑的奇观处理也容易使空间的意蕴发生畸变。

与视觉空间构成的地缘文化景观相符合的还有广西电影的听觉空间。作为广西电影的独特标识,声音承载着属于民族的集体记忆与情怀。其中,歌谣最能体现广西地缘文化的表达特性,在《刘三姐》《寻找刘三姐》等电影中,壮族歌谣往往容纳着壮族人民的情感体悟、审美创造与价值追求,作为壮族人民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直接受地理环境影响。《刘三姐》中,刘三姐与莫老爷请来的秀才对歌,刘三姐唱到“山歌都是心中出”,这里的“心中”是由山水养育的人所拥有的心灵和身体,劳动人民坚实地踩在土地上,勤勤恳恳劳作,依靠着山水安居乐业,在纯朴善良的心灵中,山歌成为有感而发的艺术创作。对山歌一窍不通、生活在城镇的秀才成为与这一环境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在人物关系的对比下,歌谣成为广西电影中独特的地缘文化景观。

综上所述,广西电影中的视听空间并非只是叙事或情节的陪衬,还承载着重要的表意职能。影像语言赋予视觉空间造型性与运动性,在对空间的有意遴选与组织中串联起视听空间的文化基因与历史脉络,视觉与听觉空间共同构筑起广西电影的地缘文化景观,以电影语言创造着物质与精神间的想象可能。

二、意义阐释:广西电影地缘景观的作用

地缘文化景观被纳入叙事空间中,成为情节发展的动力,并以隐喻的方式言说现代化进程中一代人的心理状态与身份认同问题,以影像为镜,观照处于不同文化场景中的角色命运与情感体验其后未被言明的文化变迁。

广西电影以特定的空间环境推动剧情发展,并塑造人物性格与个性。“地理因素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叙事背景,而且也是作为一种叙事动力进入到影片的叙事情节之中,并且成为推进、改变影片故事情节的内在缘由。”③广西拍摄的电影《夜莺》《寻找刘三姐》的主角都生活在现代都市,并在现代教育中成长。《寻找刘三姐》中,在国外学习音乐的韦文德为导师演奏老电影《刘三姐》中的插曲,导师认为尽管他的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但在演奏中缺少灵魂,想找到灵魂,必须回到故乡广西。在这一情节中,地理因素成为影片发展的动力,广西地理空间成为在城市中生长的小孩缺失的灵魂。韦文德的爷爷说:“我做梦都想回广西。这里的水好喝,却没有我们广西的水甜。”尽管身体处于都市,但广西的地缘文化仍存续于语言与记忆中,成为文化的能指与根基,诉说着与地缘文化景观相连的情感与命运。

在空间转向尚未形成前,电影中的角色只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某种环境里,空间仅仅具有展示意义,尚未形成与人物交织共生的互动关系。地缘文化的提出使空间肩负起表意职能,受不同空间影响,人物性格被可视化。电影《夜莺》中,小女孩任幸从小生长在都市,与爷爷一同前往阳朔的途中,不肯跟爷爷坐在一起,在火车上与其抢床位,并在厕所里戏耍爷爷,冷漠、霸道且骄纵。回阳朔的途中,任幸与爷爷乘坐的巴士发生故障,导致他们不得不步行穿越竹林、梯田,在山洞里过夜。在广西温和的地缘景观中,一切矛盾冲突都变得不值一提,人物的感官充分打开,眼前的绿水青山,耳畔的鸟鸣风声,扑鼻的草木清香,都使任幸的心灵得以敞开,脱离互联网并切实地感受着广西的瓦房、石梯、榕树与纵横梯田的道路。地理环境使任幸不再强硬,与爷爷的关系裂缝得以弥合,景观不再只作为陪衬,而是以叙事的力量调动人物的情感与命运。

“在今天的语言中,空间是让隐喻最痴迷的东西,这不是说空间因此提供了唯一的依赖,但正是在空间中,语言从一开始就展开了,在自身上面滑动,规定了它的选择,描绘了它的形象和转变,正是在空间中,语言传送自身,正是在空间中,语言的存在自身隐喻化着。”④地理因素作为空间存在本身就具备表意能力,被不同的人诉说也言说不同的人。特定的空间环境意味着存在与之相生的特定人群,在空间的隐喻中,一类人的共同命运与文化身份得以被言说。广西电影的空间隐喻表现在外地都市与广西乡村的对比里,其中存在着未被言明的底层人身份认同问题,并通过问题的解决诉说广西作为根与魂,始终存在于广西人的身体与心灵中。《天琴》呈现广西世外桃源般的山野,生活其中的主角阿罗快乐且幸福。而深圳则象征着欲望与诱惑,来到这个大都市的阿罗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变得迷茫失落且麻木。《夜莺》的现代空间以富丽堂皇的酒店、奢华明亮的大理石墙面及都市感十足的装饰品构成,在去酒店意图告诉儿子与儿媳自己要回到故乡的戏中,朱志根穿着朴素,孤独地站在酒店门口,窘迫且无所适从,就如同他养的夜莺一般在都市中失去了歌唱的能力。此时,空间隐喻出底层劳动人民在异乡中的身份认同问题,他们远离充满浓厚乡土记忆的栖居地,孤身来到都市打工并渴望融入都市,得到都市文化的认可。当努力付诸东流时,都市文化的存在就只是不断消弭着仅剩的对于家乡的情感认同与归属感,长期在都市的生活方式又使他们不再适应乡土生活,对立的空间关系使以朱志根为代表的底层劳动人民悬置在对立空间的裂缝中,话语空间遭到不断挤压。

外地都市与广西乡村以对比隐喻着一类人的两难处境,这一身份认同问题在广西电影中则通过回归乡村得到解决。广西电影以镜像重建空间的文化故事、秩序与意义,将乡村空间作为流落在外的广西人的根与魂,完成现实问题的想象性解决。在《夜莺》的都市空间里,人与人的心灵距离难以缩短,但到了乡村中,角色找到了遗失的身份与情感认同。空间建构起祖孙二人的亲情,两代人之间的情感得到修复,夫妻间的裂痕得以弥合,回到乡村的夜莺重新获得歌唱的能力。电影的结尾,任幸买了一只新的夜莺养在都市家中,并告诉朱崇义它需要被教会唱歌,这亦是尝试解决现代化进程中身份认同问题的路径。接纳都市、认可都市、主动提高能力融入都市,底层劳动人民才能与都市空间融合。广西的地缘文化景观成为叙事发展的动力,在人性人情的命运流转中塑造角色性格,以空间的并置或对立拓宽想象的表达空间,隐喻出物质空间与生活其中的群体的社会文化关系,并以广西空间为切口,通过“回归”完成身份裂缝的弥合。

三、当代价值:“和谐”的地缘共同体

植根于广西地缘文化景观的基础上,美好有序的空间特性使广西各族人民形成了乐观积极的地缘文化性格,以及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地缘文化价值观。这一性格特质与价值取向在当代背景下不仅指向人与自然的和谐,也指向文化身份的和谐。与平原地区相比,广西的喀斯特地貌形成层层叠叠的山峦,人们视野相对狭窄,易对自然形成神秘浪漫的遐想。人们靠山面水而居,与鱼塘河池相伴,夏季无酷热,冬季无严寒,从未受到过于严苛的自然考验,也就倾向于在环境中踏实勤恳地劳作,形成热情饱满的情感与真挚淳朴的民族性格。《天上的恋人》原著《没有语言的生活》讲述的是一个由残疾人组成的特殊家庭在现实苦难中饱尝人情冷暖与人心险恶的故事,而电影选择呈现的空间景观并非颓丧衰败,反而如同古朴的世外桃源般蕴含生机。这一生机来源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热情友善且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尽管王家宽听不见,王伯看不见,玉珍无法开口,但三人真挚纯朴,互相扶持,以心灵的交流形成稳固三角与和谐的人伦关系。也只有在桂西北山区古朴悠扬的空间里,朱灵乘着红气球飞走这一魔幻现实的结尾才成为可能。

地缘文化不仅仅存在性格特质,同样具有价值取向。以广西为叙事背景的电影,戏剧冲突往往较弱,人际关系和谐真挚。《寻找刘三姐》中,与刘甜甜拌嘴后的韦文德说:“广西是个温和湿润的地方,在这里人的心情也是温和的,想生气都生不起来。”在温和的空间特性中,与之相生的人物也质朴温顺,正是因为广西空间的客观存在,广西电影才始终塑造着真挚又善良的角色。取材自广西本土自然风光的电影,其矛盾冲突主要设定在都市空间,《夜莺》《布洛陀河》《天琴》《寻找刘三姐》等影片的主角皆在都市中迷失,丧失了对自我的身份认同,而广西则象征着流落在外的人们内心的某种力量。和谐有序的自然规则与人们心中的道德律令,在此刻共同成为影片的叙事规则。广西的空间是美好的、包容的,且能够弥合一切裂缝的,只有回归广西,人们才能找到自身的灵魂与根基,才能找回维护自我秩序的养分。这一价值取向充分体现着广西人热爱自然、与自然和谐相生的文化性格和民族精神,广西空间孕育的文化基因滋养着生活在其中的广西人,也使特定的文化价值渗透在他们的血脉中。

“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⑤全球化、现代化和文化多元主义的浪潮冲击着我国的民族文化,民族认同的共同体正遭到消解。建构认同、找寻与外来文化的多元平衡成为少数民族电影的核心要义。广西地缘景观价值观中的和谐共生作为一种叙事律令渗透进影像里,不仅是为了书写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平衡,更是及时为文化身份的认同提供养分,书写以和谐为母题的文化身份认同。如影片《寻找刘三姐》中,韦文德在刘甜甜的家门外用意大利民歌《我的太阳》与刘甜甜的壮族山歌对唱,意大利民歌此时即是一种外来文化符号,与民族文化符号在对歌中产生张力,反而显得和谐。民族文化符号消解了外来文化的无根性,外来文化符号使民族文化变得生活化且世界化,二者在共鸣中达成和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文化价值观在此刻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民族与世界、传统与现代的和谐。正如《秀美人生》中在广西百色出生和成长的黄文秀所说的,“我的勇气来自我的生命与土地一起生长的情感基因”,和谐共生的地缘文化价值观影响着角色的命运流转,在寻根旅程中塑造民族的身份认同,在景观变迁中使民族文化生成新的意义,在文化多元主义的冲击中书写地缘共同体,也指导着广西电影创作在和谐中实现文化交融与共振,回应多元文化和谐共生的文化理想。

四、结语

区域电影不仅关乎着空间,也象征着文化。广西电影通过对空间的遴选建构地缘文化景观的视觉图谱,并将其容纳进叙事承担表意功能,为民族审美性确立了一条有效途径。与此同时,地缘文化景观其后的“崇和”价值观以寻根为线索,在全球化浪潮中为区域电影的书写提供多元文化美美与共的方法论。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不能以自己的个人感受代替人民的感受,而是要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从人民的伟大实践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中汲取营养,不断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不断进行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⑥地缘文化景观的建构是一种从生活中诞生的审美实践,是在地缘基础上对共同体的发展,也是对民族文化与世界文化得以和谐对话的探索与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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