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恋记

李广贤

入春那天上午，建在古渡岸边的养老院里来了个九十一岁的老翁，知道自己叫李春风，却不知道家住渡北李庄；下午又来了个九十岁的老妪，知道家住渡南刘庄，却不知道自己叫刘杏花。

院方为他们安排了住處：李春风住西栋六号，刘杏花住东栋七号。两人的住处门对门，都朝着小广场中央那棵百年红杏。

李春风与刘杏花入住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日光融融的上午。这天，院方为老人们请来了琴书艺人，书场就设在冠若巨伞的红杏树下。两位享受一级护理的高龄老人，紧挨着坐在了第一排的中间。其他人的屁股下都是马扎，只有他俩坐的是藤椅，因为唯独他俩腿脚不方便，需要专门的护工陪伴。

“咱们也有这一天。”有人交头接耳。到了这把年纪，都活明白了。

说唱开始后，老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被艺人吸引了过去，只有李春风的头向着满是花蕾的红杏枝头仰着，且不住地摇来摇去，给人一种目不暇接的感觉。可当刘杏花那不停颤抖的手无意间放到他的胳膊上时，李春风的头一下子转向对方，近乎干瘪的双眼渐渐张大，那神色似乎是碰到了一个旧相识。

“您咋那么眼熟呢？”

刘杏花仿佛听见了问话，把浑浊的目光从艺人那儿收回来，停留在一张核桃似的脸上。片刻，她回道：“好像在哪儿见过您。”说罢，竟从兜里掏出一块塑封饼干，颤抖着手递向李春风，“吃不？”

李春风接住饼干，若有所思地愣了片刻，没吃，而是装进了口袋，随后恢复了摇头。

艺人总共在红杏树下说唱了五天，五天里李春风与刘杏花一直挨着坐在那儿。最后一天上午，李春风上厕所晚来了一会儿，刘杏花愣是那么站着，直到看见对方被他的护工搀扶过来，才肯坐下。艺人开唱了，李春风和刘杏花依然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对方，依然重复着前几天说过的话。间或李春风抬起头来，将目光重新投向那花蕾渐开的枝头。

“莫非他们是小时候的同学？”李春风的护工甲问。

“我听说他们俩都在以前的公社医院里当过医生。”刘杏花的护工乙答。

“是吗？可今天他们恐怕连给自己贴创可贴都做不到了。”护工甲说。

“别笑话老人，说不定咱们到了这把年纪还不如他们呢。”护工乙白了对方一眼。

“喂，告诉你一个小秘密。那天，刘奶奶给了李爷爷一块饼干，还记得吗？”

“记得。咋啦？”

“他可一直都没舍得吃，半天半天地捧在手里，虽说头摇个不停，视线却一直舍不得离开，仿佛那饼干里藏着什么似的。”

“是吗？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刘奶奶的手不是老颤吗？可她说不定哪一会儿会抬起一只手来，用那满是皱纹的唇吻一下。可爱不？”

“老人有时真的挺可爱。”

艺人走后，连续下了两天雨。为防止老人滑倒或着凉，工作人员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其他人都没问题，可李春风与刘杏花却闹起了情绪。李春风的情绪反应在吃饭上，每逢饭点，他的嘴里都要不停地念叨“杏杏杏”，只要不给他打着伞到红杏树下站一站，他便拒绝进食。刘杏花的情绪反应在睡觉上，每到晚间，她都会“他他他”地喃喃自语，不把她领进对面的六号房坐一会儿，她就不回屋就寝。

“老天爷呀！”两位护工由于工作量增加了，都感到累。好在雨天有限，晴天很快到来了。

这日，一觉醒来，护工乙发现一缕金色的阳光染黄了刘杏花的白发，煞是漂亮。她旋即打开手机拍照。刚拍完照，李春风在护工甲的搀扶下，手握一枝盛开的杏花进来了。

“他非要我帮他折枝杏花送过来。”护工甲耸耸肩，吐了下舌头。

“送俺的呀！”没想到刘杏花异常高兴地伸出了颤抖的手。

一个想不起自己家住何处的老翁，与一个记不住自己叫啥名的老妪，竟然玩起了年轻人的浪漫，让护工乙好生羡慕。她瞥了一眼护工甲。

“眼馋是吧？哪天我送你九十九朵玫瑰？”护工甲似乎读懂了护工乙。

“去你的！”护工乙的腮上泛起了杏花红。

谁料这枝杏花一送不当紧，棘手的问题来了：两位老人竟然闹着要白天树下同坐、夜晚一室同住。

这该如何是好？无计可施的两位护工找到了院长。最终还是院长有主意，他打电话告知了李春风的儿子与刘杏花的女儿。

清香扑鼻的红杏树下，两位已是头发花白的晚辈一见面，各自愣了片刻。

“你们这是？”阅人无数的院长一时不知该问啥是好。

“我是她哥，她是我妹，这二老是我们的父母。小时候，有一天，我爸看我饿得直哭，就偷偷地给了我两块妹妹的饼干。我爸一定是饿极了，犹豫一下，也放了一块到自己嘴里。要知道，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饼干是需要托关系才能买到的。那时妹妹还不会走路，妈妈的奶水不足，饼干是妹妹赖以活命的食物。我妈知晓后，不肯原谅我爸，最终跟他离了婚。后来……唉，不说了。”李春风的儿子揭开了谜底后，紧紧地握住了院长的手。

就在这时，李春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掏出饼干，递向了女儿。

女儿早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