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喇叭
2024-03-18寇建斌
寇建斌
我是一个川藏线上的老汽车兵,几十年过去了,至今仍然听不得汽车鸣喇叭。那声音钻进耳朵就变成锋利的刀片,满脑袋划拉,疼得要命。
为此,我没回冀中老家,而是钻进了这个太行山深处的小山村,认山娃娘当干娘,陪她一起度日月。这里山高沟深,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只有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道通往山外,鲜有外人进来,汽车更甭想,村里许多人甚至没见过汽车长啥模样。
估计你猜到了,我出过车祸。那不是一般的车祸,我把一车新兵甩到了山崖下,死的死,伤的伤,我以为自己也死了,谁知到阎王爷那儿不给开门,在门口转悠了几天给撵了回来。虽然浑身零件一个也没有缺,脑子却不灵光了,像灌进了糨糊,听见汽车喇叭叫唤就魔怔。
村子很小,猫在一个山旮旯里。村口有棵被雷劈掉半拉的苦楝树,树下有块方正光滑的山石,是个不错的座墩,我常溜达到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把日头坐到山那边。干娘活着的时候,赶上没风没雨的好天,我也会把她搀来,并坐在山石上。干娘眼睛坏了,眼前一出现黑影,就问:“是山娃吗?”
事实上,我早跟干娘说过山娃的事情,干娘根本不信,能有啥办法?苦楝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飘落了一茬又一茬。干娘的头发由黑变白,由浓密变稀疏,像路边被羊啃过的草地,露出一块块栗子壳一样光亮的头皮。干娘最终也没等来她的山娃,身子瘪成一片秋叶子,被顺着山路钻来的冷风一兜就卷走了。
干娘走后,剩下我一个人,我还是常去村口,坐在苦楝树旁的那块山石上,望着路那头。村里人来回路过,我不问山娃的事情,山娃的事情我比他们更清楚。村里人也不说别的,只说:“天晚了,风硬了,回吧。”我嗯嗯说着“就回”,却不回,仍痴痴地望着路那头。
我明白那些人不会找到这里来,要来也只有山娃一个人来,这儿是山娃的家,别人不认识路。那时的山娃,真是个娃,一张娃娃脸,个子还没伸展开,军服穿在身上撑不起来,裤腿和袖口挽着,褂子遮住了屁股。应征新兵到达雅安兵站之前,山娃只见过驴车、牛车,没见过马车,更别提四个轱辘的汽车。他得知以后要学的就是驾驶这个比牛劲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铁家伙,兴奋得两眼放光,整天围着我问这问那,别提多缠人了。别人都喊我班长,他叫我师父。有人逗他:“师父可是半个爹。”他笑笑,还是一口一个师父地叫。后来我才知道,他爹在他很小时就没了,他是老小,跟着娘和姐姐们长大。我真想好好带他,把我的那点本领都教给他。可惜他还没正经摸过方向盘,就被白布蒙上了。他躺在那十三个人中间,不显眼,又特别显眼,我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那天,透过病房窗户,我看到他们一个一个被抬进一辆汽车的车厢,我知道那是要去干啥,想到跟前去看看,护士摁着我不让。十三个人都被抬上了车,山娃就在其中。我闭上眼,不敢再看。突然,汽车鸣了一声长笛。我的耳朵里像进了刀片子,不停地翻搅,我“嗷”一声蹿下床,坦克一样往外冲,谁也拦不住。这时,一个人从旁边飞出,推开举着针管的大个子男护士,张开双臂,迎面抱住了我。我认出是翟护士长。我的蛮劲像浪头扑到堤坝上,碎成了泡沫。我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伏在那个小小的怀抱里失声痛哭。她抱着我,轻轻拍打着我的背,为我哼唱:
我们是川藏线上的汽车兵
哪里艰险哪里有我们
千里川藏盘山行
山高陡啊路险峻……
腔调带点老家味,听着亲。我感觉自己像遭遇风暴摧残的小船驶进了避风的港湾,像被野兽追逐的羊羔钻进了主人的圈舍,像溺水的孩子被亲人打捞上岸,慢慢安静下来。好多天睡不着觉的我,竟然睡着了,睡得很沉、很香……
那是我跟翟杏芬第一次亲密接触,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不知道抱着她哭了多久,平时我连她的手都没拉过,当时当着一屋子人,就那么明目张胆地抱着她睡着了。等到睡醒睁开眼,我一下子傻了——我双臂死死箍着那个单薄的身子,差点把人家弄成压缩饼干。更难为情的是,我的鼻涕眼泪糊了人家一肩膀,把人家的白大褂打了袼褙。我像个撒完了气的瘪轮胎,老老实实躺回床上。翟杏芬替我盖好被子,拍拍我,说:“好好的,不兴这样了啊。”我不敢看她,闭着眼点点头,心里发誓再不能像这样丢人。可是,我一听到汽车喇叭响,就像有人拿刀捅我,我还是控制不住就往外冲。后来,我没再听到汽车喇叭声,出院时,才看到院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醒目地写着“进出车辆严禁鸣笛”。
我跟翟杏芬是同一年的河北兵,老家还是邻县,我们早就认识。她的两只大眼忽闪忽闪,说话甜软。自从有一次在联欢会上听了她唱歌,她的声音就刻进了我心里,一遍遍地播放。我想,要是能单独听她唱首歌,就美死啦。之前每次完成运输任务回到营地,我总爱往医院跑,找个理由到她跟前晃悠。起初,她眼里没我,见了我,大眼不忽闪,说话也不甜软,还吊着白眼问:“有病?”见我摇头,她的眼睛立马瞪圆,“那来干吗?”我吭哧吭哧说不上来,她就耷拉着眼皮轰我:“没病捣啥乱?出去!”被轰过几次,我怯了,光在医院门口打转转,不敢走进去。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抱住我,还贴着耳朵为我唱歌。
我们的关系一下子近了,她的两只大眼常对我忽闪,说话甜软得醉人。起初,我心里揪着,不愿意提那天路上发生的事情,连想都不敢想。有一天,趁着天气好,她把我推到院里晒太阳,慢声细语地劝我讲讲。她说:“讲出来心里就亮堂啦。”我没法回避那两只大眼睛,就尝试着一点点说起。跑川藏线,抛锚翻车是家常便饭,死人也不稀罕。每回行车前,我们都会在兵站把想说的话留在字条上。我还算运气不错,多少趟跑下来,没出过大事故,想不到最后却被一声汽车喇叭毁了。那次,我拉着一车刚入伍的新兵沿318公路向西藏行进,一路还算順畅。谁知,经过一处凸出的悬崖时,前边的车鸣了一声喇叭,不知是赶巧还是被震的,一块石头突然滑落,前车刚好错过,我躲闪不及,石头垫住左前轮,车一晃,滑下山涧,侧翻了,二十八个新兵啊,死的死,伤的伤……她仰脸蹲在我跟前,忽闪着大眼睛听,把我的手紧紧握住,好像逮住只松鼠生怕跑了。我第一次从头到尾讲完了这件事情,像干了件重活,长出一口气。她很专业地肯定我做的没错,说摁喇叭的司机也没大错,纯粹是赶巧了。她说:“你晓得这条路上掉石头是常有的事,我们医院收治的被砸伤的汽车兵多着呢。”
伤好后,我以为闯过了这关,正想赶快归队,谁知走到大街上一看见汽车,身子就像被钉住,眼睛也直勾了,感觉那辆汽车正被我驾驶着,突然不听使唤轰隆隆撞过来……我被人强架回医院后,终于明白,这辈子甭想再开车了。同时也明白,我跟翟杏芬今世的缘分就此了结了。
出院前的那晚,我在翟杏芬宿舍门口转悠到大半夜,强忍着没去敲那扇门。第二天一早,趁她还没上班,我连出院手续也没办就跑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早就忘记那件事情了。谁料,它像条盘在心底冬眠的蛇,被汽车喇叭一叫就醒了。
山路修通了,全村人聚到村口,敲锣打鼓地迎接县里来的汽车。我本来不想去,可架不住村里几个老家伙撺掇,还是去了。
汽车从远处的林子里露头了,锣鼓敲得震天响,人们大呼小叫,像群疯子。汽车朝村子驶来,铁锈红的车身,车头蒙着的红绸子忽闪忽闪,像要飞。汽车再拐过一个山脚,就到了村口。山脚有块山石向外凸着,向外打把方向盘就能过,开车的司机肯定是个新兵蛋子,快到跟前了,还贴着山崖走,我的心不由得揪紧了,眼神也有些恍惚。汽车突然鸣响了喇叭,前边没车你鸣喇叭干吗!山崖上石头被震落了,一路翻滚,垫住汽车左前轮,汽车开始打晃,车头一歪,滑到路边,车厢扭着麻花向外侧翻去,红绸子飘了起来,我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有人搂着我,给我唱歌:
我们是川藏线上的汽车兵
哪里艰险哪里有我们
千里川藏盘山行
山高陡啊路险峻……
声音既陌生又熟悉,仔细一听,是翟护士长。我以为是做梦,静静地听,一动不敢动。屋里有人走动,还有人说话,我绷不住劲,睁开眼。一位干净利落的老太太贴身站在跟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醒了?还认得出我吗?”看我发愣,她接着唱起来:“有求必应保边疆,义不容辞担责任,光荣属于我们川藏线的汽车兵……”我一把攥住她的手,泪流满面:“翟护士长,真的是你?你咋会在这里?”
老太太笑了,說:“都啥年代了,还叫护士长?叫翟杏芬!”
县武装部政委探过头说:“要不是你昏迷时老喊这个名字,我们还找不到这位女首长呢。”
老太太摸着我额头上的疤瘌埋怨:“你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没影儿了,让我找得好苦哟。”她是笑着说的,眼角却淌出两行泪。
政委好像了解她的情况,试探着问:“老首长,您看我们这地方山清水秀,多好,留下来别走啦。”
老太太瞅我:“不晓得人家欢迎不?”
我说不出话,心里像有暗河决了口,嗓子被淹了,眼睛也湿了。我抓住她的手,使劲往怀里拽,生怕一松手,人又没了。
一屋子人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