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临《书谱》赏析
2024-03-15王增宝
王增宝
朱东润(1896—1988),江苏泰兴人,20世纪50年代起长期任教于复旦大学,是中国古代文史研究的大家,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理论研究和写作实践的开拓者。先生著作等身,所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作为高等学校文科教材通行全国,所著《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张居正大传》等蜚声学界。钱锺书曾将其与郭绍虞并称,谓“郭朱二老,当代耆硕”。朱东润著述之余,雅好翰墨,坚持不懈。晚年自评其书法,以为出于其文史研究成就之上。1996年,其孙女朱邦薇及孙婿吴格征集先人遗墨,益以自藏,编为《朱东润先生书法作品选》一册,顾廷龙先生题签作序,上海书画出版社影印出版。册中所收作品,包括篆隶行草四体。数量不多,而品类丰富,可见先生书法风范,各体兼擅,篆草尤精。草书作品中有临《书谱》散叶四张,笔力雄健,章法谨严,有大家气象。
青年朱东润学书的动机,实出于功用考量。22岁时,他惊悉上海南洋公学老师朱叔子先生逝世,伤怀中为撰挽联,但因不善书法,只好请人代写,为此情感上深感愧疚,心理上亦大受刺激,从此励志学书。朱东润取法乎上,立意颇高,他要专门、系统地修习书法。当时,清代书坛中的碑派虽渐成强弩之末,但遗风犹存。受包世臣《艺舟双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的直接启发,朱东润认为,一般人先学真书、再学行草篆隶,这是“倒学”。他要按照书法发展史本来次序,从篆书学起,进而至于隶行楷草。朱东润的学术研究,往往采取穷尽材料的方式,追根溯源,循序渐进,他于书法亦主张从头学起,下笨功夫。他制定了漫长的学书计划,准备用一生的时间来修习各体书法。第一体篆书,就要下二十年的工夫,其后隶行草各学二十年(另有各十五年、各十年之说),以期晚年有所成就。生年不满百,而斯人也发此宏愿!朱东润言出必行,据家人记述,其日课之勤,自律之严,着实令人敬佩:“自少至老,七十余年间,无论生计艰易,境遇安危,但使居可安砚,力能握管,即临池不辍,迄未间断。其毅力之过人,追求之执着,实为罕见。”“暮年回首,慨然以‘八十載学书之志未成虚诺而自喜。”其篆书主要学瑯琊、峄山、会稽刻石,隶书主要学《史晨碑》《夏承碑》《张迁碑》,楷书喜《张黑女》《张猛龙》等魏碑,行楷最倾心的是《云麾将军李思训碑》,草书则主要学孙过庭《书谱》及怀素《千字文》《自叙帖》。
朱东润曾多次谈及《书谱》,从中可以见出其书法观念和艺术趣味。如评价友人石又新所临《书谱》:“很熟练,但是结字太扁,没有考虑到唐人结体是从六朝来的,结体略长,直到宋代以后,结体才开始扁平。”朱东润对于扁平字体似不甚欣赏,观其所临《史晨碑》隶书,结体明显比原字修长。1976年,朱东润在写自传时,再次提及《书谱》,尤赞其章法:“最近我特别爱重李邕的《云麾将军李思训碑》和孙过庭的《书谱》,尤其是《书谱》,真令人百读不厌。我从笔画以外更感到章法的重要,篆隶的凝重远过于真草,但只能看到个体的字法和整个的篇法,轻易摸不到章法,《李思训碑》的章法可以看到一些,但是还不如《书谱》。在看到珂罗版《书谱》以后,对于章法才能有一些具体的认识。”《云麾将军》单字取势纵长,笔法有力,劲健雄浑。朱东润临摹怀素《千字文》时,曾用《云麾将军》笔法,颇得奇效。此处又说从中学习章法,碑学对其草书的影响可见一斑。较之流行较广的《书谱》刻本,珂罗版印刷技术进步,复制精准,效果逼真,更能保留原作的层次、细节,朱东润从中体悟到了草书章法的“灵韵”。
此处朱东润草书散叶四张,临写内容为《书谱》开篇及结尾部分文字,自署时间为1973年,书者时年七十八岁,距其发愿学书已将近一甲子,已经显露出沉着雄浑的草书风格。观其用笔,较之孙过庭,用墨更浓,线条更粗。写横笔时尤其用力,切笔入纸,有明显的碑体风格。如“余無取焉”的“無”字,其横画虽也如原帖中间拱起,形成夸张的凸弧,但孙过庭笔画细长均匀,而朱东润则极粗极重,初如斧劈刀凿,凭空而来,而收束渐细。因此,粗细浓淡,对比愈加分明,节奏有铿锵之势,这也是其通篇章法的体现。字字之间,牵丝连带较少;单字结体微向右欹侧,但因厚重稳健,两势相形,整体上给人以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孙过庭论书法四体,谓“草贵流而畅”,观其《书谱》墨迹,确实流畅飘逸,神采飞扬,但也不免给人仓促之感,如《书断》就认为孙“伤于急速”。朱东润的草书,于流畅之余,兼具雄浑劲健的气势。孙像涓涓细流,而朱如滔滔大河。
朱东润家国意识强烈,学术思想较为正统。他曾批评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不合以洋洋八十万言为一妓女立传。他不喜欢《庄子》之消极无为,而认同经世济民的价值观念,复旦同事曾戏称之为“早期儒家”。其传记文学作品传主的选择,也大有用意,如杜甫、陆游、张居正等人,或具爱国热忱,或思挽救时艰,在在可见其胸襟情怀。先生所临《书谱》,作为晚年学草之成果,风格劲健雄浑,而沉着多于飘逸,与其儒家君子式的精神人格或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