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馆
2024-03-15刘齐
刘齐
我生平第一次住宾馆,是在广州。围绕这个宾馆,我当过几天神秘人物。
神秘是我的自诩,郭先生另有看法。郭先生名叫郭秉箴,抗战时在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读书,跟我父亲是要好的同学。父亲刚到辽西农村“走五七”时,郭先生不忘旧情,伸出援手,寄过广东腊肠等东北罕见的食品。可是,他却险些将他老同学的儿子,也就是我,当成一个特务,至少是一个形迹可疑的不良青年。
1977年初,我出差羊城,奉父命拜访这位比父亲小两岁的郭叔叔。开始一切正常,我只是对他的长相略感惊讶。他的眼睛比我爸的大,而且是双眼皮,这还不算特别,关键他还长着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北方人罕见的深眼窝。他的额头,亦即算命先生所说的“天庭”,东北土话所说的“奔儿楼”,还特别光滑饱满,因此眼窝越发显得深而奇异。这次写稿,我从网上得知他是广东大埔人,童年随父母侨居马来亚吉隆坡。他的深眼窝与出生地和侨居地有何关联?
拜访临近结束,郭叔叔随意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住在东方宾馆。
尽管我的语气力求显得谦虚,但内心仍有几分得意,瞧吧郭叔叔,您同学的这个儿子,虽然来自基层,却在广州有如此高级的一个落脚之处。
谁知他的反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提“东方宾馆”四个字啥事没有,一提郭叔叔的脸色马上有所变化,马上又有所掩饰,平静地说:“走,我送送你。”
我自然要客气地推辞,越客气他越坚决,而且叫上儿子,同样是大眼睛深眼窝,活脱一个少年版的郭秉箴。
一路话不多,棕榈树,椰子树,树树宁静。
我很快感觉到,我是在被郭氏父子押送。这我虽然不爽,但能够理解,广州,中国的南大门,港澳的隔壁,多容易出特务啊。国产反特电影本来就不多,仅有的那么几部,比如《羊城暗哨》,比如《跟踪追击》,演的都是广州。而秉箴叔叔何等人杰,二十出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在四川腹地,在东北大学,跟我爸一起,揭露过特务,战胜过特务。现在突然钻出一个小兔崽子,一个衰仔,人五人六,装模作样,居然冒充老同学的小孩儿,胆子太大了你也!
我知道,怀疑起自东方宾馆,该宾馆是当时广州出了名的高级酒店,就在广交会对面,入住的外宾很多,因此对内宾限制很严,前天入住时,我已被怀疑过一次。
起疑心的是北京一个部级单位的外事干部,皮鞋崭亮而且总擦,用酒店提供的擦鞋布唰唰地擦。我被安排跟他同住。
这是一个双人间,现在想来条件一般般,当时感觉好得不得了,有沙发、茶几、电话和独立卫生间,枕头被褥散发的清新气味让嗅觉非常愉快,布料浆洗后的微硬爽滑又让触觉舒适无比,墙壁心想咱在视觉上也不能落后啊,就涂成了淡绿色,好像晨雾(晚雾也行)中的芳草地——比喻可能不准,好看是真好看。总之这样的条件,一般人在70年代别说无钱消受,就是有钱,有很多的钱,怕也没有资格住进来。
外事干部大约有盘问人的习惯,但他不问年龄工资找没找对象之类民生事项,而只问一个比较警惕、比较“门卫”的问题:“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猝不及防,脱口实说:“我是沈阳鼓风机厂的。”
他显然对工厂不是很感兴趣,更不关心鼓风机是炊事用具还是钢铁石化设备,接着问:“你,是怎么住进来的?”
怎么,还审上了?我有点来气,偏不好好回答,硬邦邦地说:“没怎么呀,一住就住进来了。”说完把自己猛地往床上一扔,力道十足的席梦思又把我往天的方向猛地一弹。
斜眼瞧,干部正在发愣,闷了一会儿,不再提问,似乎把我当成一个有点儿背景因此也有点儿脾气的人。
刚才我不说我是工厂的,效果可能更好。出门在外,都是生人,谁知道谁呀?
共同住了一宿,又一起到餐厅吃了饭,干部的眼神逐渐温和。我虽不才,多少读过一些书报,跟他能聊上几句国际時事,巴拿马,苏伊士,说起来并不磕巴。
更提气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军人还特意过来看我。他是我的小学同学罗明,在广州军区空军政治部电影队服役,驻地就在附近的登峰北路。这等于让我的所谓背景又神秘了几分。略显不足的是,他的军装上衣只有两个兜,一看就是战士;还有,空军那种深蓝色的军裤又很容易被民间仿造,但这足以让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了。我故意不说他是小学同学,只是亲热地聊天,还提到谁谁是谁谁的警卫员之类,干部听得一愣一愣,满肚子疑问。
郭氏父子的到来,让干部的好奇指数升到最高值。
那晚到了宾馆门口,我说请回吧郭叔叔。他已经很接近谜底了,哪肯轻易放弃,坚持着,和东张西望的儿子进了大堂,进了电梯,经过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将我一直送进房间。
干部正在房中闲坐。不知何故,那几天他哪儿也不去,总在房间里待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见我们进来,只一望,就触电一般,马上站起来。与其说是礼貌,不如说是被郭叔叔给惊到了,镇住了。郭叔叔人长得精神,也威风,看一眼都会心生敬意,哪个还敢端坐一旁,更不敢问一声,你是哪个单位的?
干部不知道,我当时也不知道,“押”我过来的郭叔叔,竟是一位戏剧名家,担任过广东省戏剧家协会的领导。这些后期职务和声望还在其次,关键他早年曾担任过东北大学剧社社长、学生自治会主席,他如果将当年英气逼人的舞台扮相展示出来,不知干部还要作何反应。
郭叔叔跟干部简单聊了几句,带着儿子离去,临行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看样子,他的疑问顶多消失了一半。
我给人的神秘感持续到第二天。
早饭后,我正跟干部聊天,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推门进来,衣着气质比我还像基本群众,我好歹还戴一副眼镜,那人就裸着双眼,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干部的“门卫”意识又被激活,便问他找谁。
他并不应答,而是没事人似的直接进了卫生间,并且反锁了门。
过了片刻听到冲水声,这才两手湿淋淋地出来,掸一掸水,指着我说,找他。
“你认识小刘?”干部问。
“怎么不认识,他能住到这里,还是我联系的。”
话音停住,我尴尬地点头。
此人说得一点不错,他的确是我住进东方宾馆的关键人物。
他姓欧阳,是我厂关系单位——广州一家工厂供销部门的职员。
那个年代旅馆奇缺,临行前我托人找到欧阳师傅,请他帮忙安排住处,他一口答应,条件是为他弄一顶“雷锋帽”。
我有点为难,雷锋牺牲十多年了,他的遗物存放在抚顺雷锋纪念馆,抚顺离沈阳倒是不远,问题是人家能将帽子给你吗?
打听半天,总算明白,所谓雷锋帽,指的是北方一种带护耳的筒形棉帽,因其颇像雷锋端着苏式冲锋枪在松树下戴的棉军帽,故名。雷锋那张照片云彩一般,全国各地都能看见。原照背景是一些枯树枝,松树是后P上的。广州那年奇冷,欧阳师傅便请我为他代购一顶。
原指望有个地方住就行,不料欧阳师傅能耐太大,走后门居然走到东方宾馆,估计我们厂的书记主任也不一定住过这里。
谜底揭开,见过大世面的干部半晌说不出话。
我不用再装神秘,反倒松了一口气。
欧阳师傅坐下来,跟我聊业务上的事。聊完,脱衣服,上衣、裤子、背心、裤衩,统统放我床上,然后问干部,我用浴缸泡个澡,可不可以呀?
干部忙说,可以可以;又说,穿上拖鞋,小心滑。
欧阳师傅光着屁股,大声说,中午我请你俩吃饭,宾馆内部菜,好吃不贵。
干部说,谢谢谢谢,你们两个吃,我要出去办事。
不要客气嘛,欧阳师傅笑道,吃完再办事啦。进了卫生间,探出头:小刘啊,替我把他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