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退
2024-03-15刘齐
刘齐
1983年秋天,有一伙人,七八个吧,在辽宁东北部山区转了几天。这天下午,来到努尔哈赤祖先的陵寝,史称永陵。借发迹子孙的光,这里也修的红门楼子、白石台阶,外加杂草密密、古木森森,便生出一种威严和苍茫。听向导说,有一年,也是秋天,几个后生举着旗帜,喊着口号,前来刨坟,说是要肃清封建余毒。坟太大,先刨陵前石狮,刚一举镐,就闪了腰,不好,神鬼不乐意了,快撤,一撤,又崴了脚,不是一个人崴,都崴了。
古漆斑驳,陵门紧锁,门前一块牌子,写着“内部维修”字样。大家门缝里瞧瞧,院墙外转转,西天泛黄,昏鸦争噪,身上起了凉意,就近找一间旅舍歇息。
晚餐时饭厅寂寥,除了服务员,只他们一桌有客。喝了点儿烧酒,聊起刨坟事件。一个小伙儿,瘦高个儿,戴眼镜,比比画画,分析归纳,并提及国外的灵异故事,说得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瞅瞅窗外,黑幽幽的,不辨人影树影。
另有一中年壮汉,浅灰上衣,浅灰帽子,室内也不摘帽,不知是怕冷,还是怕把帽子弄丢,这时插话说,刨坟的事没那么玄乎,不过是心理作用,心里有鬼,鬼就显了灵。
眼镜小伙儿说,我也知道是心理作用,我是想由此及彼,放眼世界,在各位面前显摆显摆。
壮汉说,看出来了。说完一笑,两人碰杯。
壮汉能喝,八九杯下肚,仍然稳稳当当,谁敬酒都不拒,也不怎么就菜。
小伙儿却有点喝高,大脑控制系统开闸,没边没沿,一通胡侃。
桌上一女子,忽然指着小伙儿喊:你们看,他像谁?
众人静了,不知如何回答。
女子说,像不像溥仪?
没等别人吱声,小伙儿指着女子,舌头硬撅撅地说,她,像不像,婉容?
轰的一声,众人笑了。
壮漢说,可以呀你,一句话拣了个皇后。又对全体说,你们总念叨清朝,一会儿祖宗坟墓,一会儿末代皇帝,从开张说到灭亡,是不是真有啥显灵了?
人们笑道,不说了,不说了,说点现代的。
现代的小伙儿也说不出,他醉得撑不住,提前回房间休息,临走朝壮汉扬手:婉容再见。
壮汉佯怒:你看清楚了,我是你大爷。
小伙儿吐一口粗气:同志之间,都是,平辈。说完险些跌倒,壮汉扶了他一把。
酒席散了,各自安歇。
第二天,按计划去看高山上的林场。
山路窄,林子密,当地委派的向导不断说些奇闻逸事、异树、异草,试图让行路人精神一些。向导微胖,五十岁左右,早年学的植物专业,纲目科属,娓娓道来。见大家累得不出声,从兜里摸出一把黄白色的小薄片,分给众人,说是本地产的人参,切成片,吃了止渴解乏。
分到眼镜小伙儿,小伙儿酡红着脸,昨夜的酒态似未全消,摆摆手:老百姓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
向导不解:老百姓也有这规定了?
壮汉说,别理他,不要就不给,这小子没别的毛病,就是没大没小,逮谁泡谁。
人们含着参片继续爬山,品评说,甜滋滋的,苦丝丝的,还真有点能量。
壮汉扯小伙儿一把,让他挨着自己,悄声嘱咐,一会儿进了林场,多听他们说,他们是老知青,长年待在山上,都挺单纯的,你乱开玩笑,人家不一定理解,还以为是真事。
小伙儿:那我来点儿简单的。
壮汉板着脸:什么简单复杂,啥玩笑都别开。
小伙儿见他是在正经说话,心里有点犯嘀咕。
进了林场,跟老知青挨排握手,表示敬意。这些知青的确老,特殊年代之前,大拨新知青还在校园当小孩儿呢,他们就上了山,扎扎实实,克勤克俭,连续干到今天。
先听老知青介绍创业历程,听完各处参观,参观完下山,走一条近道,羊肠小道,草棵子哗哗响,裤腿子都蹚干净了。
小伙儿一直沉默,蔫蔫的,谁说话也不搭茬儿。
山窝里停着一辆半旧面包车,这几天大家坐的都是它,车身发乌,灰头土脸。
路面坑坑洼洼,减震弹簧不太灵,乘客一颠一颠,都不说话,怕咬了舌头。
小伙儿个子高,每次颠簸,脑瓜都能碰到车顶,更是咬紧牙关。
山势渐缓,到了平原,地里的玉米摘了棒子,空有秸秆,一片枯黄。
一块界碑掠过,壮汉跟小伙儿说了一句话。说时帽檐一推,露出宽大额头和浅浅皱纹。小伙儿寻思,额头以上该不是秃顶吧?很想一把掀开,探探究竟,合计合计,没敢。
壮汉指着窗外,说的是,到小县了。
小县?是说这个县的地盘小,还是,想学古代县太爷,谦虚一把?这是开玩笑吧?这会儿又让开玩笑了?
见小伙儿木木的没作反应,壮汉有点惋惜,一句多好的俏皮话,白瞎了,遂直白地说,他在这个县里挂职。
挂什么职?为什么挂职?小伙儿一番琢磨。
面包车开进一个城市,大家下车,跟一个农民企业家座谈,然后一起吃饭。
企业家敬重壮汉,邀他挨着自己坐。两位皆是善饮之人、敞亮之人,几杯下肚,无话不谈。
其他人的性子也不闷,三敬酒两祝词,把场面弄得火热,热到高潮,便要唱歌。有唱爱情曲的,有唱战斗歌的,还有唱地方戏的。
轮到小伙儿,左推右挡,硬是不唱。
人们不依不饶,谁谁都唱了,偏你特殊。
小伙儿推说记不住词,哪个歌的词都记不全。
企业家说,哼哼调子也中。
壮汉说,你就哼哼一个。
小伙儿无奈,那我就哼哼一个。说完站起来,仰脸,谁也不看,只看天花板,静了五六秒,嘴里猛然冒出很大动静,却不是歌曲,是驴叫,啊——呃,啊——呃,一气吼了好几下,接着,又弄出一串秃噜噜噜的怪声,是在替牲口喷响鼻。
众人忘记喝彩,统统笑,笑得东倒西歪。
企业家笑出了眼泪:小伙儿啊小伙儿,你真是农民的好朋友。
壮汉笑得喘不过气:对啊对啊,你真是农民的好朋友。
有人想捂肚子,竟把啤酒碰洒了,洒得桌面上裤裆上哪儿哪儿都是。
小伙儿很满意,认为自己的表演与众不同,相当出彩。隐隐觉得,那句好朋友的评价不一般,好像话里有话,藏点儿什么,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夸驴?不管夸谁,能当农民的好朋友,总比当孬人强。
是夜住市里宾馆,都累了,谁也不到别人房间串门。
次日,众人到一个很大的剧场,参加一个会。
入场前,壮汉突然宣布,由小伙儿代表全體,在会上讲话。
小伙儿大吃一惊,忙说,咱们这伙人,你最该讲,你不讲,老王讲,老边讲,谁讲也轮不到我讲。
壮汉正色道:啰唆啥,叫你讲你就讲。
小伙儿:讲啥呀,一点准备没有。
壮汉:讲啥你自己定。平常你挺能白话,这不算能耐,让大家听听,在正式场合,你怎么表现。
小伙儿纳闷,这算啥理由,这不是让土豆生萝卜,强迫命令瞎指挥吗?边想边进入剧场,跟同伴们一起,被让到最前排就座。
一同伴跟小伙儿耳语,注意啊,领导对你有想法了。
啥想法,小伙儿傻傻地问,我也没咋的啊?
同伴挤眼睛,好事,考察你。
小伙儿慌了,没等缓过神,当地一个主持人登上舞台,欢迎另一个人讲话,那人不是别人,真真确确,念的正是小伙儿名字。看来,有关方面预谋已久,在劫难逃了。
掌声中,小伙儿笨笨磕磕上了台,脑中一片空白,挪挪桌上的青花杯,扳扳麦克风的蛇皮管,抬头看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少说有六七百。又见命他上台的壮汉,右腿压左腿,稳坐正中间,笑吟吟地直视台上,目光中有几分期许、几分得意,还有几分狡黠。
小伙儿一激灵,一个歪点子冒出来。哦哦试了两下话筒,冲着台下开了口,声音发颤,颤也往下说:
“感谢呀,感谢抚顺市的文学爱好者,周末多宝贵啊,多宝贵也不休息,都聚到这里,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我们这个采风团,团长是金河,他是著名作家,也是我们辽宁省作家协会的领导。”
说一说镇静了,喝口水,气息顺畅地说:“金河得过全国短篇小说奖,向他约稿的刊物很多,他的创作任务就很重,但他特意抽出时间,赶到这里,为的是,跟大家见个面,打个招呼。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金河老师回住处,继续他的小说创作,相信他一定会写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掌声不知底细,海浪般轰隆隆地响着。
壮汉紧贴椅背,已然坐得舒舒服服,万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狠狠瞪了小伙儿一眼,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冲着观众草草挥手,孤零零地、窝窝囊囊地退场。一个工作人员打开侧门,想送贵宾一程,遭到谢绝。
著名作家走了,压力也走了,小伙儿多少有些歉意,更多的是轻松、自由,大脑开始活跃,想出一个办法,就跟全场说,咱们都是文学同行,用不着一二三四、长篇大论,谁有啥问题,写在纸条上,咱们共同探讨,行不行啊?
没有说不行的,纸条纷纷递上来。
小伙儿压下一时说不清的提问,挑出难度小的,一个一个解答。实在没词了,扯一扯沿途见闻、皇陵观感,好歹将场面应付下来。
回宾馆的车上,采风团成员嘻嘻哈哈,议论小伙儿,不错啊,讲得挺好,有新意,尤其开头那几句,充满创造精神,竟敢劝退团长。人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是挟广大群众以逼领导,看回去怎么收拾你,全盘否定还不至于,毕竟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暂时不会一棍子打死。
倒是壮汉没太介意,见面只骂一句,你个浑小子,害我在街头流浪,就没事了,跟浑小子该说说,该笑笑。
浑小子是新人,告别大学校门,分配到作协刚刚一年。
几个月后,他获得提拔,到作协一个部门担任职务。
过了一段,壮汉得了一场病,不像以前那样喝酒了。
又过一段,浑小子离开作协,到很远的地方生活,行前匆忙,未跟壮汉道别。
又过了很长一段,浑小子变成老汉,老汉想念壮汉,想念当年的采风和那时的气氛,就写了这篇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