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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镇往事(短篇)

2024-03-15高源雪

鸭绿江 2024年1期
关键词:县里大爷博士

高源雪

1

山外边是什么?还是山。我从小就知道。

十岁以前,我家住在青山镇上,镇子在大兴安岭深处,周围尽是延绵的大山,望也望不到头。因为山里有矿,山崖上到处裸露着大块大块青色的石头。

是先有矿还是先有镇,没人说得清,矿厂建在更高更深的山里,从矿上下来,沿着盘山路,拐过不知道几道弯,翻过最陡的一道岭,经过一段长长的下坡路,突然有一条平缓的直道,道两旁山脚下有挤挤挨挨的楼房,就是我们镇了。

进镇第一条岔路,叫扈家沟。沟不深,一共两排房五家人,我家在西边第二排。房子坐北朝南,背靠一座小山。山上有花有树,还有一条细细的泉,泉水绕过山上密布的松树、杨树、栗子树、山楂树……流到我家院门口,用几块青石板,蓄了一个浅浅的池。

第一排沿街的,是扈大爷家。当年,我妈怀着我,从乡里考到镇上,“农转非”吃上了公粮,我爸分配到镇中学当校长。正好扈二叔发了财,要搬去县里,就把第二排房卖给了我家。这些,都是小芸姐告诉我的。

小芸姐是扈大爷和扈大娘的独生女。小芸姐还说,沟里这几排房、山上的树、引下的泉……都是她爷她奶年轻时规整的,可惜她爷她奶去县里她二叔家享福了,不咋回来了。

去县里怎么就叫享福了,我俩都闹不明白。我爷我奶家在县里,但我偏不爱去。县里,房子挨着房子,路挨着路,没有花,更没有树。

我们镇多好哇,一条街,啥都有。初一有庙会,礼拜天有大集。矿上的影剧院,隔三岔五组织演节目,镇政府大院里总放露天电影。我们镇还有“皇宫”,就在镇政府后边,一栋两层的日本楼。当年,溥仪皇帝从我们镇经过,带着皇后婉容和妃子文绣在这里住了一晚。“皇宫”里挂着他们仨的照片,老大一张,那溥仪皇帝,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

每天放学后,我就跟着小芸姐漫山撒野。我俩沿着山泉往后山上爬,把樱桃树枝掰下来揪樱桃吃,我俩挖野菜、捡板栗、采蘑菇……累了,就爬到一棵碗口粗的歪脖子山楂树上睡一会儿,那树上还住着一条手腕粗的蛇,一见我俩,就流水似的滑走了。

三九天,扈大爷和我爸一起去山上打野鸡。那时候的雪下得可真大,一下起来没完没了,整个世界都在大雪中静默着,仿佛天地间只有我们这个镇、我们这道沟、我们家这个小院。雪刚一停,他俩就背上家伙上山了,那正是极冷的时候,凛风一刮,能把人耳朵冻掉。

用扈大娘的话说,扈大爷和我爸,最能尿到一个壶里。他俩搭档喝酒,能放倒一个班的矿工;他俩搭档打猎,从不走空,一整个冬天,我家积雪的房檐下,都有野鸡锦色的长尾巴垂挂着。

三伏天,扈大娘一早把一个红瓤黑籽的大西瓜浸在泉池里。吃完晚饭,我们就在她家院里,一边吃湃好的甘甜爽冽的西瓜,一边唠嗑儿,看着或弯或圆的月亮慢慢地爬上东山,挂上树梢,一片一片细密的星河闪现。

一个大西瓜,中间切两半,我跟小芸姐一半。我俩在西瓜中间画条线,一人舀半边。我总耍赖,偷偷从下面挖,打“地道战”挖到她那边去,等她吃着吃着,往下一探,两把钢勺当地撞在一起,我就又把小芸姐气哭了。

我总把她气哭,她也总原谅我,第二天,照样摘了凤仙花捣碎,给我染红指甲。谁叫她比我大呢,她比我大六岁,我十岁,她十六了。十六岁的小芸姐,生了一双黑漆漆毛嘟嘟的大眼睛,腰细腚大,干活儿麻利。

离镇上最近的金矿,管生产的扈厂长,是扈大爷本家堂弟。扈大爷和扈大娘都在矿上上班。小芸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不念了,顶替了她妈在矿上的工作。扈大爷下矿,小芸姐岁数小,在矿上做饭、记账。扈大娘闲不住,在家里开了一爿卖店,来往运矿拉粮的司机、上下班经过的矿工,都爱在她家院里歇歇脚、唠唠嗑儿,买卖干得红红火火。

2

我爸是镇中学的校长。镇中和我念书的镇小在同一个大院里,在镇子的另一头。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我爸就下地通开炉子做早饭,饭好了,再来炕头薅我。我从被窝子里钻出来,把被褥胡乱一卷,塞进炕柜,再磨磨蹭蹭地下地洗脸刷牙。然后我们父女俩蹲在外屋地,就着锅台,一人喝一碗藏着一个煮鸡蛋的大子粥,吃完一抹嘴,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我爸那台二八大杠的后座,是我的“王座”。我爸从西厦子里把车子推出来,一吹口哨,我立马把书包甩在背上,躥上去站好。我喜欢站在后座上,搂住我爸的脖子、薅住我爸的头发。我爸总说,他“转圈铁丝网,中间溜冰场”的发型,是被我薅的。虽然说,我家所有的坏事儿都是我干的,但这事儿我坚决不承认,从我认识我爸起,他就是这个发型,真不赖我。

我妈是绝不会让我站在自行车后座上的,但是,一般这个时候,我妈要么在下乡,要么下乡刚回来还在北屋补觉。偶尔,我妈也要去镇子另一头的镇政府上班,“王座”我就得让给她,我只能像小孩崽子一样坐在车前杠上。我妈坐在后座,单手搂住我爸的腰。要是风太大了,她就摸过来拢拢我的衣襟;要是我没跟遇见的邻居打招呼,她就伸手悄悄摸上我的大腿根儿,一掐,再一拧……

每天早晨,我爸就这么带着我,从镇上穿过。山风吹起我爸的衬衫衣摆,衣摆鼓起来,他就像一只护崽子的老鸨母。自行车轮在沙石路上欢快地滚过,天慢慢大亮了,青山镇醒了。

粮站的教大爷搬开了两扇笨重的木门,把跟我一样粗的粮袋搬到门边,卷起麻袋边,露出里头黄澄澄的大子;卫生所的小兰阿姨拉开吱吱呀呀的铁栅栏;豆腐店的佟奶奶泼出半锅卤水;裁缝铺的张姨打着哈欠拉开窗帘;去矿上上班的叔叔阿姨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与我们擦肩而过……运矿的小火车从站里开上来,老远就拉响了汽笛,管理员老赵叔把路障子降下来,镇上唯一的这条道,就像大河拦上了坝,自行车流在“坝”前停下了,大伙嬉笑着互相问好。

这个人人互相认识、家家沾亲带故的青山镇,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爸会手风琴、扬琴、二胡、口琴……人送外号“青山镇民间音乐家”。他最爱吹口哨,他总说,有一颗搞音乐的心,吹口哨是最好的。他总是一边蹬车,一边吹《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吹邓丽君。我从我爸身上继承了很多本事,却始终没学会这一手,我永远也不明白,他是怎么把口哨吹出和弦的。

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于莺,最爱听我爸吹口哨,我爸骑着车吹着口哨一拐进学校大院,她就笑盈盈地站在教室门口。于莺老师刚结婚两年,爱人是矿上的司机,总不在家。

我妈也总不在家,学校老师都知道,所以我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但是,于莺老师要给我扎辫子,我总躲开。她扎得好,数学马老师扎得疼,可我还总去找马老师给我扎。学校下午吃间食,给学生每人发一个苹果,于莺老师特意帮我把皮削了,我也故意不看她,拿了苹果就跑。

每个人都以为我还小,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我爸爱看书,我家有满满一柜子书。我爸把竖版《金瓶梅》藏在书架最上面一层书的后面,以为我找不到,其实我只是不爱看竖版书,那套横版的《三言二拍》,我早就看完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互喜欢,摸手亲嘴,睡觉生娃,就这点儿事,我早都知道了。

可是,喜欢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书上说,这世上只有咳嗽和喜欢是憋不住、藏不下的,就像我爸喜欢我妈,一看见我妈,他的眼睛就亮了,里面好像装着无数颗小星星。

我妈喜欢花,我爸就在我们家院里种满了花,他盘算好时间,让不一样的花从春天一直开到深秋;我妈有心脏病,怕着凉,我爸在屋里盘了地火龙,三九天还能在家穿背心;我妈爱干净,别人家屋地铺砖头,我爸在屋里现浇了水泥自流平,还去玻璃厂要了半麻袋彩色玻璃碴,在水泥没干的时候嵌进去,拼成花做装饰。我爸得意地说,我妈嘴上嫌他拼的花丑,可还是陪着他一起,跪在地上,拿最大号的砂纸磨了一个月,把地面磨得又光又亮。

我爷我奶,是省城下放到县里的革命干部,生了五个儿子,我爸行二,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念的省师范数学系。我爸还没毕业,就在县教委挂了号,县里每所学校都想要他。没想到,一次下乡镇中学搞教学调查,我爸遇到了我妈。

我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大眼睛双眼皮,杨柳细腰筷子腿,腰围一尺八,嗓子又清又亮。中学毕业后,我妈在乡工宣队当演员,报幕朗诵、唱歌跳舞,演喜儿、小常宝、阿庆嫂……我爸遇到了我妈,就像撞了邪,放着县城不待,主动要求分配到镇中,住在镇中的宿舍里,天天骑自行车去看我妈演戏。我奶知道我爸被一个乡下姑娘迷住了,气得要跟我爸断绝关系。

别说我奶不同意,我妈自己也不同意,怕差距太大,日子过不长。但是,烈女怕缠郎,我爸到底没白念那么多书,他把一身的本事全使我妈身上了。每天给我妈写一封情书,礼拜天一放假,就翻大岭去我姥家,帮我姥爷干活儿。

有一天,我爸把我妈约到镇外大桥边。他用攒了大半年的工资,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要送给我妈。我妈拒绝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再说咱俩的事还不一定呢。我爸伸手就要把表扔桥下大河里,反正表是给你买的,你不要我就扔了,权当你收了!我妈怕他真把表扔了,伸手去抢,被我爸一把搂进怀里了。

这事,我爸喝了酒总要吹一遍,我妈每次都一边笑一边去拧他的嘴。我爸还吹,他跟我妈是天作之合,他俩的证婚人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后来,我爸回家要户口本结婚,我奶死活不同意,把我爸关在屋里,把户口本藏在《毛泽东选集》第三卷里。我爸坐困愁城,读书解闷,居然正好翻到了户口本,踩着我俩叔叔的肩膀就翻墙出去登记了。

可是现在,我爸我妈工作都太忙了。他俩总不在家,我就经常去扈大爷家吃饭。前几年,扈大爷在炕梢给小芸姐隔了个小屋,我就更不爱回冷灶冷炕的家了,总赖在小蕓姐的小屋里。

我妈一回家,就拎着好吃的、好喝的去跟扈大爷和扈大娘赔礼,扈大娘就假装生气,外道啥,快拿走,你家小丫头片子,瘦得跟猴似的,能吃几口饭,俩姑娘在一块儿还有个伴,好多。

我知道,虽然扈大娘嗓门大,还总逼着我吃饭,可她是真心实意喜欢我的。她最喜欢小孩儿了,一心想给老扈家再生个儿子,一上庙会就去拜那送子的观音,还隔三岔五熬些难闻的草药,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灌。但是,我听我妈我爸悄悄说过,扈大娘生小芸姐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难了。

3

去年冬天,有一件大事。

矿上来了地质队,说我们镇周围这山里还有矿,还是什么稀有的金属。地质队一共七八个人,队长姓杜,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是北京大学的博士生,大家都叫他杜博士。

杜博士是南方人,就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片儿。扈厂长请地质队到扈大爷家喝酒我们才知道,杜博士看着面嫩,其实比我爸还年长几岁,在南方老家有老娘老婆,还有俩儿子。

杜博士可真有意思,说话文绉绉的,一沾酒就脸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我们镇上的男人都爱喝酒,喝完酒就大声嚷嚷,唱歌划拳,闹到下半夜,后山上睡着的鸟都能给惊飞了。小芸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她给他们倒酒添饭,看着脸色比猪肝还红的杜博士,捂着嘴直乐。

慢慢地,小芸姐的嘴里,杜博士的名字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最开始,是一次意外。冬天天冷,杜博士从外面进办公室,眼镜唰地蒙上了白霜,又被门槛绊了一下,眼瞅要摔,小芸姐正好站在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的手。杜博士站稳后,把眼镜拿下来,一擦,再一戴,发现刚才死命握住的竟然是小芸姐的手。他的脸腾地红了,比沾了酒还红,一屋的人都笑了,小芸姐本来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也偷偷地红了脸。

小芸姐说,杜博士除了探矿、搞地质研究,啥也不会,啥都不在乎,饿了啃几口硬馒头蘸凉水,困了就和衣睡一会儿,一年四季穿着打了补丁的工作服,眼镜腿儿断了就拿胶布缠上。

小芸姐说,杜博士带了一只皮箱,里头全是书,有一本聂鲁达的诗集,这个姓聂的可真会写诗。小芸姐说,杜博士在南方的老家,方圆几百几千里,都是平地,没有一座山,那地方会是什么样呢?小芸姐说,杜博士念的北京大学,是咱国家最好的大学,他可真聪明……

我发现,从古至今,一个女人,一旦开始心疼一个男人,就要倒大霉了。

像我妈心疼我爸一样,小芸姐开始心疼杜博士了。她天天都惦记着他,给他洗衣裳、收拾宿舍,给他送好吃的、买家什,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最好的一切都献给他。我俩一块儿去赶大集,她也不挑碎花布了,专门选了灰格子毛巾给他。过年的时候,扈大娘家酱缸里的猪头肉,耳朵尖和口条尖上那几口好肉,都进了杜博士的肚子,要在以前,那可都是给我吃的!就连我妈下乡带回来的老乡亲手做的套扣子、江米条,也全进了杜博士的宿舍。

起先,杜博士还躲着小芸姐,可小芸姐总有法子。她给他送东西,在宿舍门口放下就跑;她给他做袖套、织套帽,又结实又暖和,还说是给扈大爷的做小了,爱要不要。后来,杜博士开始教小芸姐读诗和写诗了。小芸姐给我看过她平时上了锁的日记本,上面抄着“在我的荒原上,你是最后的玫瑰——聂鲁达”。

有一次,小芸姐偷偷在缝补什么。她躲着大人,但躲不过我,我看到了,是一条男人的平角内裤,上面全是补丁!我看到了,小芸姐就不躲了,她说,你看他,一个人跑进我们这大山里,也没个人心疼,为点儿啥呢……我俩都知道他是谁,可我俩都不说。

我害怕,我害怕极了,因为在我们青山镇,有一句最难听的骂人话——搞破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有结婚了,才能摸手亲嘴、睡觉生娃,不然,就是搞破鞋。蹲大狱,也会有刑满释放的一天,可搞破鞋,会被全镇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永远没有刑满释放的那天。

4

放暑假的时候,杜博士的老婆带着俩儿子,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来矿上住了一个月。他老婆看着比扈大娘小不了几岁,跟杜博士一样,瘦瘦小小的,讲一口生硬的普通话。他们夫妻俩讲南方老家的方言,好像鸟叫,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儿子,一个比我大、一个比我小,我爸让我喊他们哥哥、弟弟,我才不喊,我就不喊。

有了女人和孩子,杜博士的单身宿舍就像一个家了。他媳妇儿是个护士,精明能干,三两下就把杜博士的行李卷全拆洗了,床单被套内衣外衣在宿舍外头的空地上晒了一片,惨白惨白的。杜博士那一箱子书,她一本一本摊开来晒。她借了矿上的灶,半晌工夫就做了一大桌菜,有荤有素还有汤。扈大爷尝了,说味道真不错,就是太甜。

那阵子,小芸姐异常地沉默着,经常一边干活儿,一边发怔。扈大娘觉出不对,请了神婆子来。神婆子说,小芸姐撞了邪,身上有脏东西。她点了火盆,让小芸姐去跳,劝她说,跳吧,跳过去,脏东西就没了,就全忘了。可小芸姐不肯,她不肯忘,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低低地哭。

神婆子没办法,只好自己去跳,跳完,从火盆里捏出一撮香灰,冲了半碗灰水,让小芸姐喝。

那天,神婆子把一口巨大的铜火盆摆在扈大爷家院当中。火盆里堆满了松木段,空气中隐约有松木的香味浮动着,火苗子烧起来足有一米多高,火星子噼里啪啦地闪动着。红彤彤的火映着神婆子黑膛膛的脸,只见她披着宽大的白袍,轻拍蒙着兽皮的鼓,一边念着听不懂的咒语,一边在火焰上蹁跹跳跃,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

我趴在扈大爷家院墙边,看呆了。

火渐渐熄灭了,神婆子停了下来,脱掉白袍,又成了一位普通农妇的样貌。她指了指我说,这丫头好,没心没肺,快活到老;又指了指小芸姐那屋,这姑娘苦,前世欠了情债,今生得还。

吃晚饭的时候,我爸喝了酒,又大声嚷嚷,净整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愚昧!我妈赶紧去拧他的嘴,不让他再说。

我们家是我妈当家,人人都说我爸怕老婆。可我知道,我妈有好几次也把自己关在屋里,低低地哭。

有一天晚上,我快睡着了,我妈突然搭矿上的车回家了。看我爸不在,知道他还在学校辅导学生上晚自习,就亲了亲我,拢了拢我的被子,揣着大手电去接我爸。

那天晚上,我爸我妈回家以后,一宿没睡。

我家院子挨着扈大爷家的北窗户,我妈把骂声和哭声都压得低低的。

我妈骂我们学校音乐老师于莺是破鞋,骂我爸搞破鞋。

我爸解释说,于莺想组织一个学生合唱团,征求他的意见。

我妈呸的一声,三更半夜,你俩在宿舍里反锁上门谈合唱团的事?关建平,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怎么整上手的?多长时间了?怎么,也每天给她写封信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妈从炕柜最里面抱出一个箱子。我知道,那是我爸给我妈写的那些信。我爸去抢,我妈不给,把一箱子信抱到外屋地,一边低低地哭,一边把信,一封一封,全给烧了。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宿没睡。

我害怕,我害怕极了,我听得清清楚楚,记得真真切切,我妈跟我爸说要离婚,我不想没爸或者没妈。

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可为什么喜欢一个男人,总会让一个女人哭呢?如果一定要哭过,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那我永远都不想知道。

5

山里的夏天特别短,立秋以后,眼瞅着树林子一天天变黄,山风一天天变凉,等短袖换成长袖,长袖里再套上衬衣衬裤,就到了放秋假的时候了。

那年月,好像人人都是自由散漫的,可一到快放秋假的时候,镇上就弥漫着一股浮躁的气息,大人无心工作,孩子不想上学,女老师们一边上课一边缝下地干活儿穿的套袖和套裤。我妈也不咋忙了,礼拜天休息在家,从早到晚地干活儿,把所有衣服都浆洗了一遍,把被褥、炕席、门帘也全都拆洗了,还跟扈大娘一起,支起一口大地锅,腌了几百斤秋菜。

我妈在家,我就像老鼠见了猫,走路都溜着边儿。我爸可高兴了,他说,犯罪分子也要回家收地的。是啊,犯罪分子也要回家收地,所以我妈才有空顾顾家。我妈是镇法院的法官,一年到头顶着国徽,走村串乡去断案,把家当成招待所。

我姥家是这大山沟子里的坐地户,跟周围好几个乡镇、好几座山头里的人家都沾亲带故。我姥爷是闯关东来的,是乡里少有的读书人,年轻时候,在大队上当会计。我姥和姥爷生了仨男仨女,只有我老舅还在老家种地,其余五个儿女,都在镇里、县里、市里吃公粮了,可一放秋假,我們这一大家子人都得回乡里老家收地。青山镇上,几乎家家户户是这样。

放秋假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因为我能回我姥家了。

我姥家在桃源乡。从青山镇去桃源乡,要么搭矿上的卡车,翻山越岭蹚大河,到大队下车,喊我老舅赶着牛车来接;要么直接爬山,沿着猎人和采山人走出来的小道,翻过两座大岭。

要是搭卡车,我妈就护着我,站在车斗的最前头,抓着护栏。卡车沿着盘山路疾驰,两侧山崖上树木的枝丫夹杂着山野的气息,直往人脑门上扑,那是植物和动物混杂的味道,就像松树尖尖里藏着的松塔和山涧边跃过的哈什蟆。

要是爬山,天没亮就得出发,我爸会揣上煮鸡蛋,冲一壶白糖水,傍中午时爬到岭头上,我们仨就找块儿大石头,坐下来休息,一人吃一个煮鸡蛋,喝几口白糖水,然后接着翻山,到我姥家,正好赶趟儿吃晚饭。

到了我姥家,我才不吃饭呢。我妈是老丫,我是老丫生的老丫,全家都惯着我,我姥攒了数不尽的好吃的给我,我一去,我姥就把挂在房梁上的大竹篓子够下来,里面塞满了爆米花、江米条、芝麻糖、套扣子……我爸跟我的舅舅姨夫们一起喝酒,喝多了,又要说起当年扔手表的故事。我大舅说,小关,你净欺负我老妹妹心软,就应该让你扔,镇上那条河,河底全是淤泥金沙,手表根本摔不坏,你扔完我就上河套里捡,捡回来给你大嫂戴。

秋假末尾抢收的时候,男女老少,都得下地干活儿。老爷们儿走在最前面,一人一垄地,举着大镰刀,把一人多高的苞米秆子齐根砍断。女人们把倒伏的苞米秆子每隔一米多拢成一捆。我跟表哥表姐们跟在最后,把苞米棒子掰下来,扔到牛车上去。一车满了,我老舅就赶着牛车运回家。

每次回家,我老舅都喊我陪他。我爬上牛车,仰躺在硬实饱满的苞米棒子上,随着老牛晃晃悠悠的节奏,看着透蓝的天空,数着南飞的大雁。路过邻居家种了向日葵的自留地,我老舅就下地去掰一个最大的向日葵盘子给我,让我抱着,抠瓜子儿吃。

秋假里还用夏令时,白天太阳热辣辣地晒,早晚又有些凉。中午停工休息时,我妈就领我去采山,我俩换上老舅和表哥的套裤,挽个大筐,往我姥家的后山上爬。

我姥家周圍这些山,我妈从小光着脚丫子爬到大,上了山,她就像到了家,上了炕。这时节,山里的一切都熟透了,树叶一层一层落下,给林间铺上了厚厚的毯。正午的阳光透过密林,变成丝丝金线。鼻腔中充满浆果的甜、坚果的香、菌菇的土、树木的醇和动物的腥气。耳边只有树尖上偶尔的鸟鸣和远处树林被动物或山风激起的沙沙声。

我妈是这深山老林里长大的野丫头,既天真又世故。她说,有一年开春,突然下了一整夜大雪,天亮以后,她听见山里隐隐有婴儿的哭声,循声找去,看见一个雪人,就跟我爸一起抬回家,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屋里热,雪化了,盆里头一个小娃娃,就是我。她说,人这一辈子,就是各自下雪,有人落在树梢上、有人落在烂泥里,有人轰轰烈烈、有人悄悄摸摸,都是命。

我妈教我挖人参,要到最深最密的林子里,在低矮阴湿的灌木杂草丛底下耐心地找寻。人参的茎细细弱弱的,最上头裂开成五片长长的叶子,像孩子的手掌,土里藏着粗壮的根须。她说,要是遇上六片、七片、八片叶的人参,就是成精了,挖出来得赶紧系上一根红绳,捂住了,藏好了,不然,这成精的人参会逃走的。

就这么忙碌着,一直到苞米堆满了粮仓、黄豆都榨成了油、房前屋后的油布下盖满了劈好的柴火,地里收割完的苞米秆子一堆一堆烧成了灰……土地和山岭渐渐安静下来,开始等待新雪,等待下一个春天。

6

这年秋假,活该要出事。

因为大伙儿都回家收地了,矿上停工,只剩地质队留守,扈矿长就让扈大爷家帮忙,每天管地质队两顿饭。秋假里,虽然运矿的车不跑了,但运粮的车可多了,扈大娘店里买卖忙,就让小芸姐做饭,扈大爷送。

这天傍晚,粮库的运粮车从乡里收完粮食出来,沿盘山路下坡进镇没刹住车,一头栽进路边菜地里,人没事,可一车斗粮食全撒在道儿上,把道儿堵得死死的。这时候镇上人少,镇长动员指挥壮劳力都去搬粮,扈大爷就让小芸姐去矿上送饭。

小芸姐到了矿上,才知道地质队其他队员都去采山了,只有杜博士留守。

杜博士的父亲去世得早,单剩一个老娘,跟着他老婆过。老娘身体一直不好,前段时间,老婆安顿好俩儿子,带老娘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医生怎么说,老娘怎么样,老婆一直没来信,杜博士着急,天天等着邮局送信的人来,没心思进山。

那天,小芸姐在矿上,陪杜博士一起吃了饭,又一块儿读了诗,把杜博士的宿舍收拾得利利整整,把杜博士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最后小芸姐说,我走了。杜博士说,我送你。小芸姐急了,我是不是烫手?你碰我一下能烫死不?

小芸姐滚烫的心,烫化了杜博士。她像一朵初开的玫瑰,鲜嫩的花瓣上凝结着莹润的晨露和蜜水,牢牢地粘住了杜博士。这一对孤男寡女,终于还是整出事情了。

这世上的事偏就这么巧,这头俩人刚办上事,那头杜博士的媳妇儿搀着老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推开了宿舍门。

那天,我们正在我姥家院里烧苞米、烤地瓜。我妈把烧好的苞米在门槛上磕一磕,把灰磕掉,然后一排一排地把胖胖的苞米粒儿掰下来,喂我吃。我依偎在我妈干燥温暖的怀里,吃着香甜的苞米粒儿,望着天空一点儿一点儿地黑沉下来。我记得,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大片大片的云,缓缓地浮动着。

跟云一起浮动着的,还有我妈的歌声。她用我陌生的语言,哼唱着我熟悉的曲调。那歌声又轻又亮,像周围延绵的大山在齐声鸣唱。我姥耷拉着眼皮,拨弄着还没有烤好的地瓜,微笑着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冬指定雪大,来年是个好年景。

话音刚落,家里的大黄狗突然没命地叫了起来。厂长开着矿上的卡车一个急刹,把车撂在乡道上,跑进了院。关校长,李法官,小芸出事了,快跟我去矿上!

我爸我妈对视了一眼,起身要走,让我跟着表姐睡,第二天再来接我。我才不肯,我听见了,小芸姐出事了,我也要去!我妈训我,什么时候了,别任性!我爸劝道,带上吧,雪儿也长大了,去陪陪小芸吧。

我们仨上了车,扈厂长把油门踩到底,眨眼就开到了矿上,径直停在了杜博士宿舍门口。地质队的队员都聚在门口张望着,我跳下车,从他们中间一头挤了进去。

小芸姐就瘫坐在铁架子床脚边的泥地里,我冲过去抱住她,她像一只刚出生的猫崽子,湿漉漉地贴着我颤抖着。她乱七八糟地套着内衣,外面裹着杜博士打了补丁的工作服,光着两条白腿,披散着头发,脸上、胸前全是指甲抓挠出来的伤口,连皮带肉,一条条挂着,血肉模糊。

杜博士低着头,跪在老娘脚边。老娘坐着,声嘶力竭地骂着,粗粗的嗓子,像乌鸦在叫。扈大娘在一旁不停地拖着、抱着、哀求着杜博士老婆,不然她一边骂,一边还要冲小芸姐扑去,你个不要脸的!上回我来,就看你不是好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往别人家男人床上爬!杜明成,你个畜生!我一边拉扯俩儿子一边伺候你老娘,上海的医生说老娘生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得去干燥的地方过冬,我家都不顾了,立马送老娘来找你,路堵了,背着老娘硬爬上来,你倒好,在这儿风流快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杜博士猛地抬起手,没命地扇自己耳光,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禽兽不如!

这时,我怀里的小芸姐突然动了,她坐直了身子,瞪着一双黑漆漆毛嘟嘟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杜博士,认真地说,你没错!是我喜欢你!是我自己愿意的!说完,她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淹没了整张脸。

原本待站在一旁的扈大爷,上前薅住小芸姐的头发,一个耳光抡下去,小芸姐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7

那天晚上,前院扈大爷家屋里头的灯亮了一宿。

我睡不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全是小芸姐。

我爸我妈也睡不着,说着悄悄话。

我妈低声说,杜博士老婆真不容易,一个人在老家,一边上班,一边拉扯俩儿子,伺候残疾的老娘。

我爸说,这杜博士是浑蛋,可咱们姑娘喜欢他,自己愿意,还能说啥。

我妈不屑地说,喜歡个屁!喜欢他啥?整出事了像个缩头乌龟,根本不是个老爷们儿!

我爸叹了口气,小芸啊,傻姑娘。

我妈的声音一下子高了,怎么能赖小芸?小芸才多大点儿?全赖你们这些狗男人,管不住裤裆,害死人!

我爸赶紧哄,哎,阶级斗争不要扩大化啊,你男人还是好同志。

我妈带着哭腔,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东西,只有挂在墙上才老实!怎么,最近找没找于莺聊合唱团的事啊?听说她跟她家后排房住的粮站的罗站长整上了,还被罗站长媳妇儿堵炕上了?还有,县教委新分来的小姑娘,有人看见你,上县里开会时候,单独请人家吃杀猪菜了?

我爸急了,法官大人,可不能这么判,我比窦娥还冤哪……县教委新分来那个小于是我师范学校的师妹,学生处的老师特意打电话来,让我关照关照。对了,我正要跟你商量个事,那天请小于吃饭,她说,咱们县里有个援藏的指标,一直没人报名。媳妇儿,我想去。

援藏?西藏那地方太艰苦了,听说时间长了,还会得啥高原病,不行,我不同意。我妈一口回绝。

我爸劝道,媳妇儿,咱俩也不能一直这样分着过吧,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也就算了,你有心脏病,生雪儿的时候,医生可说了,不能再下乡睡凉炕了。你老爷们儿身体好,啥病都不能得,我去援藏,条件就是把你调去县里,指定能行。

我妈没好气地说,你去援藏,我调去县里,咱俩不还是分着过?换我又当爹又当娘了。我告诉你啊,去了县里我也不会靠你爸妈的,他们也不待见我。

一提到我爷我奶,我爸就没电了。我爸我妈结婚以后,他们三年没让我和我妈进门,我爸两头儿哄,哪头儿都没哄好。好好好,咱谁也不靠。媳妇儿,你带雪儿先去,援藏一期就三年,三年之后我回来,咱就能一家团聚了。

我妈犹豫了,说,雪儿指定不乐意。

我爸坚定地说,乐不乐意都得去,去县里也是为了她,镇上教育质量不行,再念下去,耽误学习。

说到我的学习,我妈想了想,同意了。这倒是……今年妇女节,县里表彰三八红旗手,我跟县东方红小学的郝校长挨着,那我回头去找她,把雪儿转过去,进个好班。

我爸笑着说,对喽,这才是我英明的好媳妇儿,就这么定了,等秋假放完一上班,我就去找小于报名。

我妈幽幽地说,这世上的女人啊,都傻,一个赛一个地傻。

我爸不同意了,那可不是,咱家李法官多聪明啊,抓住一个好男人就不放了,我这么个八片叶的成精大人参,被你系个红绳就领回家了。

我妈笑了,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被褥声,我爸这张破嘴啊,肯定又被我妈拧了。

许久,我妈闷闷地说,老关,我心里头难受。

我爸安慰道,还记得不,上回扈大嫂请来那个神婆子,说小芸前世欠了情债,今生得还,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我妈恨恨地说,我也有情债,上辈子不知道欠了你多少。关建平,你有本事,就别再让我知道你那些烂事,不然我就一剪子把你骟了,一了百了。

我突然想到,那个神婆子,说我没心没肺,快活到老。看来我上辈子挺争气,没欠情债,将来不会为男人哭了。可是,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不知道为啥,我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难过。

在我爸我妈的私语中,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秋假放完,杜博士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挨了处分,调走了。小芸姐找了个死了老婆的矿工,匆匆嫁了。

后来,我断断续续从我妈口中听到小芸姐的消息,她跟那个矿工生了一个儿子,很快离了婚,去城里打工了。她去了县里、市里,又去了省城、首都北京。她又找过好几个男人,都是瘦瘦小小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一沾酒就脸红。

我妈说,苦啊,你小芸姐这情债,不知道啥时候能还完。

8

这是我放的最后一个秋假。

这年冬天,我爸我妈一起调动了工作。我爸在县中学挂了个职,援藏支教去了。我妈调进了县法院,再也不用下乡睡凉炕了。我转了学,进了县东方红小学最好的班。

青山镇上,扈家沟里,我家那间院子里种满了花、房后是青山、房前有山泉、屋地上是镶了花玻璃的水泥自流平、地下还盘了地火龙的房子,卖了。

等我们一家搬去了县里,我才知道,县城是不放秋假的。

我的童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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