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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中篇)

2024-03-15朝潮

鸭绿江 2024年1期
关键词:四毛喜子淘淘

朝潮

1

柳永全回到家乡时,二哥正端着大海碗吃苕。

从天津一路南下,连续五小时的高铁车程考验着他的体力,腰酸背疼,头昏脑涨。近乡情怯,心里打起小鼓,腿脚机械地前伸后屈。眼前的家鄉如虚似幻,密密匝匝的楼房一栋挨着一栋,一排紧接着一排,就像大山岔坡上簇拥成片的檀木棒棒,迷乱了他的感觉。他穿行在一大片陌生的水泥森林中,像掉进某个梦窟窿里,无助地辨识、推测、打听,可遇上的人没一个认得的,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二哥的家。

时令秋收。二哥碗里的苕堆得老高,红心白皮,鲜嫩柔软。二哥一口吃下去,不动声色地抿抿嘴巴,然后将苕皮回吐到碗里,这个吃相立刻唤醒了柳永全回家的真实。吃苕留皮,留在碗边沿用来喂猪——这个习惯像煮好的苕一样烂熟于心,不仅是自幼养成的生活方式,更因他曾乱甩苕皮而挨过一记“指诫”——那是一种食指和中指紧扣勾连叩向脑壳的小惩大诫,它不同于拳头或耳光,是老家大人们惩教孩子的独特招式。没错,他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回到了这个被扩大的城区包围得水泄不通、已经没有了柳树的柳格塆。

柳永全童年的柳格,与县城咫尺天涯。西门河静静流淌,把县城与乡村切割得十分鲜明:这边是田垄和庄稼,那边是高楼大厦;这边人是黑脚杆子,那边人夏天里穿白袜套凉鞋;这边人挣的是工分,那边人拿的叫工资。小时候柳永全去那边拾西瓜皮、捡西瓜籽,对那些穿着整洁的城里伢羡慕死了,以至于回时,在城乡交接的大桥上,总会扭头歪颈向后看,他甚至向往过继到那边给别人做儿。

柳格虽倚靠在县城周边,与文明、先进、新潮共水土,却是周围十里八乡公认的封建封闭的村塆。读书时柳永全就晓得,大人们能认得的几个字,都是从扫盲班学的,要不是政府夜校办得好,所有人扁担倒下都不知是个“一”。文脉匮乏的柳格,新一代也乏善可陈,他曾亲耳听到两个老师议论,说柳格的细伢没一个中用的。柳永全考上大学,有如卫星上天,破了天荒,让柳格扬眉吐气。当西安石油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鸿雁一般飞来,柳格沸腾起来,生产队长拼了一般,在塆里连放了三晚上电影。这个永字辈的老幺、奶末头,当时并不觉得其身价产生的巨大意义,只是喜悦于自己跳出农门,过日子不会像塆人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

柳永全发现自己大约在四十五岁后愈发怀旧、怀乡,梦里总是儿时的伙伴和故乡的塘畈、山丘、柳树、芒花,此刻真真实实地置身故土,却找不出一点旧迹。上一次回乡是母亲离世的时候,十二年了,那时家家户户正热火朝天盖楼房,新的村落被规划到坡上的一大块平地。老塆子仍在,紧邻门口的条形水库微澜依旧,四周缀满了快要成精的柳树。说是楼房,其实只有极少数直接完工,砌上标准的两层,多数人家缺钱,只造个半成品——打的是楼房基底,上面铺预制板,先住上,假以时日加层。于是他也申请了宅基地,所砌也是只有一层的楼房。他生于斯长于斯抑或终老归乡,免费享受了三间宅基地。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太多的事让人始料不及,仅仅几年时间,无论是成品还是半成品——这些一层或者两层的矮楼——均被淘汰、拆掉、改建、加层,谓之开发,大家都约好似的一竖就是七层八层。房屋种得又高又胖,间距逼仄到极致,它们一排又一排地挤挨着,像排山倒海的浪头,前呼后拥,抱团取暖,握手拥抱。如果从空中俯视,纵览像一队队塑化的兵俑,横看如一道道终年不见阳光的峡谷。虽形貌局促、排列紊乱,但财源茂盛,砖砖含金,层层有市。包括柳格在内的城中村,建房是急速致富的代名词,广众的农村人拼命似的进城买房,小产权房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于是柳格常住人口大增,一般人家自留一至两套,剩下的楼层都成为价值不菲的商品。商品房内添人进口,在狭长、晦暗又逼仄的村街上,非柳姓居民摩肩接踵。

柳永全这次回来,也是随了大流,准备将自己那三间旧房改造开发。开发,这个概念于他生涩。多年无归,老家的事一概不知,是二憨子启蒙了他。去年,二憨子给他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其中就有“开发”二字。即使受到启蒙,他也并不积极,他觉得一个中石油的高管,还有他在老家近乎偶像一般的名声,会因为淘金于故土而打折。可妻子高频率地撺掇他,说老柳啊老柳,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儿子的花销是无底洞,可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妻小他六岁,一直以来都唤他老柳,仿佛他这辈子永远亏欠她。他们的儿子在新加坡读书,是那种大把烧钱的读书,以后还要在国外买房,碎银几两尚能解万千惆怅,这一开发,再不济也有一百好几十万到手,钱不会咬人,他也不傻。老家的这几间矮屋其实于他们没任何意义。早些年,他还有所憧憬,憧憬退休后回归故里,将老屋改成小楼,把楼顶打造成清幽雅致的空中花园,一张躺椅一壶茶,闲云野鹤,悠然自得。而现在,这三间旧屋唯有“开发”才是其价值所在,仿佛时不我待,风驰电掣的动车呼应着他的紧迫感。

2

二憨子在一家豪华酒店为柳永全接风。二憨子大号柳存志,当村长,现在叫社区主任。柳永全是柳格首个大学生,二憨子是第一个柳姓村长,他两个都是各开先河为柳格挣了名誉的人物。

柳永全决定回乡改房时,觉得很有必要给二憨子做下沟通。二憨子在电话中一迭声地说好好,说幺叔我们塆我就服您,您改房我全力支持!

去年的时候,柳永全接到二憨子的电话。当时二憨子要开发一块地,那块地涉及柳永全家的祖坟。迁坟,柳永全大哥一百个不答应,出多少钱也不许。二憨子就转向柳永全这边来做工作。电话里二憨子诚恳至极,说幺叔我们塆我就服您,您凭本事闯荡世界,不是那些靠柳格三尺硬地端上饭碗的“土地工”能比的。我现在是社区主任,呵呵,就像您一样也算为柳格争了光哈。您大侄子淘淘苗子好,有前途,幺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其实二憨子也是土地工出身,他“搭”进塑钢厂,下岗后却时来运转,先是当上村建筑公司经理,再后来就上到了主任的位置。柳永全于是给他说情,何况有补偿。好说歹说大哥才同意。二憨子出了十万块钱,在他们家磕头烧纸的地方竖起一幢楼房。

二憨子接待柳永全,柳永全的大侄子淘淘到场,大侄子如今是柳格的组长。同时到场的还有一位女性,是柳永全的同学,在社区当妇联主任。乍一见她,柳永全着实吃了一惊,这同学是当年的班花,柳永全大学毕业刚到西北某油田工作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他的地址,给他写了一封既含蓄又明白的信。当时的柳永全一心想找个吃商品粮的,不愿当“半边户”,尽管班花深情款款,他也只能在心底唏嘘,没有回她。眼前的同学,论说也快到女性的退休年龄,却皮肤白净,酒窝仍在,睫毛扑闪,其丰腴身材仍富有魅力。她睁着一双仍很清澈的大眼睛朝柳永全微微点头,然后安坐在自己的位置,静水流深,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曾经给他写过信。她过得很好,柳永全相信。又很自然地将自己的妻子与她做了比较,妻应该小她五六岁吧,却“菜”得厉害。他心里涌起惭愧,暗暗激励自己一定要完成好妻的愿景。

二憨子小时候那种憨憨相没大的改变,不过气场很足,两片厚嘴唇开合之间,低腔慢板显出素养:“我最佩服幺叔了。幺叔是稀客,衣锦还乡,我得好好敬三杯。”

柳永全不饮酒多年,只能略表意思,場面自然热闹不起来。只可惜了那瓶好酒,让大侄子淘淘豪爽而野蛮地一杯又一杯挥霍。这不喝酒的人,好像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二憨子不知哪来那么多电话,有时甚至要出外接听,屁股像装了轴承,转回来转过去地旋。班花记仇一般目光清冷,漠视这个三十多年不见的同学。她不屑叙旧的冷傲,让他觉到很深程度的被忽略和轻视。淘淘却活跃得出奇,一个劲儿插科打诨,特别是二憨子旋离的时候。柳永全觉得这顿饭如果缺他或吃得更沉闷,但却很是厌恶这嫡亲侄子当他面儿没一个正经,尽管班花自始至终没给他一个好脸色,还时常翻起杏眼狠狠剜他。

鱼汤上桌时,矜持的美女同学起身给柳永全舀了两舀子,又给二憨子舀,动作优雅。这优雅的舀姿却看人打发,到侄子那儿便煞去风景。淘淘被晾,有点讪然,便提起筷子指向那锅鱼汤,自找台阶般高声叫道:“美女,吃鱼啊,吃鱼能大奶子晓得不!”

美女同学于一脸不屑中,总算对柳永全使出一个有温度的礼数。她轻声关照说:“你吃菜,老同学,不喝酒多吃菜哈。”柳永全不为所动。觉得只不过她在逃遁吧,逃避一场恶俗,或是在表达一个更高层次的蔑视。就连给他舀汤也仅仅是一个铺垫,只有二憨子才是她关照的目标。他感到她和他两个都不简单,从包房外过来的那些人——啥局长啥主任的——对他们的盛情敬酒和热烈捧逗,让他觉得相形之下的寒碜。

他瞅准时机,对二憨子说正事:“存志主任,我那房子……”

“幺叔您这么叫我坐不住。叫憨子,就叫憨子。”

“那好,憨子,我那房子改建,要走怎样的程序?麻烦不?”

大侄子淘淘这会儿靠谱地安静下来。

二憨子说:“幺叔您写个报告,先让淘淘盖个章,再去社区盖章,再去镇上,镇上和社区我都跟他们讲一下。”

“然后呢?”

一阵铃声很是讨厌,它响在节骨眼儿上,二憨子一把抓起手机又旋了出去。

“然后就要找规划和国土的,这可有点儿麻烦。”淘淘及时做了递补。

“那怎么办呀?”等二憨子回座,柳永全又问。

“报告写‘原宅基地改建,批建会顺利些,但最多只能批三层。三层还靠关系。”淘淘又说。他仿佛成了代言人,二憨子并不言语。

柳永全把身子进一步倾向给二憨子:“那怎么办呀?”他的期待是七至八层,就像柳格所有的房子一样。之前二憨子鼓动他“开发”时,其设想也是这种层高,如果只建三层,其“开发”价值岂不大打折扣。

二憨子沉吟着,忽地站起身来,端起酒杯碰向他的空杯:“幺叔的事就是我的事。莫急,幺叔,您懂我的意思吗,我一定尽力。幺叔!”

3

已是早上快九点的时辰,二哥家里一如既往地昏暗。二哥可怜,使智不行,终身使力,本来就穷,又没沾到开发的利好。起初,一些嗅着商机的小老板穿梭于城中村,专找像二哥这样的穷家弱户,许以双倍的还建,什么手续资金施工啊百心不操,白拿两套。二哥以手印的方式签下合同,一二层归己,三楼以上成为小老板出售的商品。或许是小老板的搞法启发了柳格人,和尚动得我也动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尝到甜头再回头看,二哥亏大了,尽管他可以靠出租一楼搞几个小钱。

母亲过世后,柳永全回家其实没什么意义,原建的三间房子破败得厉害,他连住哪儿都是问题。好在母亲生前一直随二哥,他回来便直接住进二哥家。在这个家里,痴呆的二嫂生育了一对儿女,女已出阁,儿子三十多了还孤身一人。此刻,柳永全拧开属于二侄子的房门——这是二哥家最阔气的主卧——径直走向洗手间,不为解手,因为靠近巷路,唯独此处的窗口能望得远些。巷道的尽头有阳光铺陈,让他知道天晴朗着。床上,夜猫子一样的二侄子似有感觉,翻转一下身子又呼呼睡去,嘴里模糊不清地发出鼾声以外的呓语,垫的盖的皆皱巴巴、脏兮兮。仅仅粗略地一瞥,柳永全便感觉肠胃被殃及,他立即退了出来。

有人敲门。他顺势拉开门。一张俊朗的脸,迎面就大呼幺爷。在二哥瓮声瓮气的介绍中,柳永全知道他是族下一个侄孙,叫四毛。哦,对上号了,昨天他去看自家那三间矮屋,居然发现隔壁另有三间陪衬着,屋主正是四毛。这六间相连的房屋均破败不堪,楼顶长起深长的蒿草,屋内生出青苔,杉木窗框满布绿霉。它们像一溜落伍的难兄难弟,在前后左右密不透风的砖混夹缝中保持着矮度上的一致。

四毛脖颈上挂一串硕大的金项链,衣着让人感觉过于休闲而太随便。其实这四毛早就盼着柳永全改建旧房,得以“共同开发”,现在幺爷回来正合他意。

四毛上门让柳永全平添一份信心。四毛说,共同开发,六间就是一个完整的单元,就像二憨子占您家祖坟地那幢一样,又虎势又好卖。现在的人讲档次,单门独户的搞法卖不起价来。再者,柳格开发小产权房最多的人是他,没人比他更有经验。的确,施工上乱七八糟的事,劳心费力,麻烦不断,一想到要面对这些,柳永全心底便翻腾起一股愁绪。何况在时间上他也不能长久待在老家,尽管他的职位已让贤于后浪,比以前有闲得多。

四毛说:“到时候施起工来,幺爷您只管转转看看,指点指示,手不沾灰,脚不踩泥,您当将军我做兵,冲锋陷阵让我来。”

柳永全有所不解,问:“既然你开发众多,自家的房子为何拖到现在?”四毛神秘一笑,说道:“幺爷您不知塆的事,开发得‘抢。不抢白不抢,柳格的山也平了,稻场毁了,水库也填了,柳树更无安生之处,我得先抢那些地呀。这自家旧屋是块‘坐兜肉,所以不到最后不动它。”柳永全慢慢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发现四毛两臂膀两肘处均有长长的文身,瘆出某种寒气。他有所不知,四毛是道上之人,与村组干部最不对点,自己“抢”不说,还占。有几个外来户请客送礼好不容易搞得宅基地,四毛就脱了赤膊露出胸背上的文身,把砍刀啪地蹾在人家方桌上,喝令让权。那些人一听他还是柳格的地头蛇,不仅害怕施工时其三日不了四日不休,更担心今后住这里一辈子不得安宁,只好得些补偿作罢。

柳永全有点小坏地笑说:“你这么抢呀占的,怕是柳格的首富吧。”

四毛长叹一声:“掉得大啊。我若不瞎败,当然是塆里首富,二憨子都比不了。”

柳永全在心里权衡了一会儿,觉得与这塆下侄孙合作应该没大的问题。一样的面积,投资平摊,既不抢也不占,房子盖起来就行,光明正大。

“房子到底盖几层呢?”“七层。当然是七层呀。”说这些话时,他们已站在旧房的楼顶,四毛指了指两边,还有前后的房群。柳永全顺着他的手指,瞭见他大侄子在自家阳台上晃了一下。淘淘住后排,房子开发后,他自己住四楼。

“可是,不是说最多只能批三层吗?”柳永全这两天一直纠结这个。四毛说:“要论起我塆里这间距,只能批两层,好在我人熟,三层没问题。哎呀,您莫管他批几层,到时候日夜加班,一气呵成。成功后无非是罚款,那时再运作。都是这样。”

四毛以一个合作愉快式的大幅度握手结束了洽谈。柳永全决定去上坟。就像阳界的拆迁,阴间的父母和祖佬乔迁新冢,照说他在回乡的首日就应祭拜问安,且必须磕三个响头,烧更多的纸钱。二哥说我陪你去,钥匙在我这儿。祖佬搬迁,“补偿”的费用却无法抵达,也不知大哥究竟分给二哥多少。

他家祖坟的迁移,不是迢迢千里,也没有翻山越岭,其实仅仅是从后山上的西头儿迁至靠中的位置。在成建制的楼房后面,祖坟山被高高的院墙包围着,进口是一道由割钢焊接的铁门。二哥打开门锁,领柳永全沿院墙走往树与坟深处,一边指着墙脚一溜埂状沙土,用他含混不清的话音说这就是他的苕地。二哥说他爱吃苕,是苕养活了他,不干活儿他筋骨疼。现在没地种了,他想来想去想到这个招法,不占地也不种别的,就为种苕,沿院墙脚种。塆人谁家没受过二哥的帮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但凡下力的事,人们都会有用于他,所以没人窄量。而且将钥匙交他管理,清明霜降或逝者入山,二哥负责开关院子。

柳格的老塆子在沟一样的荡凹中,前有水库,后有屋后山。水库其实是一口长塘,因为它有高高的堤坝,而且是扩塘而成,塆里人叫它水库。屋后山是祖坟山,高高低低的坟包大多居于中间。他不明白他们家的祖佬为何选住西头儿,直到如今才被迫一般融入大家庭,就像城市里的集中还建。也唯有这里,雀鸟啁啾,树木葳蕤,故土的气息真切而浓厚,岁月的痕迹生动起来。那时玩伴杠祸,吃亏的一方最厉害也是最快意的报复就是奔往这里,操起石头扔向对方的屋頂,那哗哩哗啦的瓦片脆响刺激着少年的轻狂。闹地震那年,塆人依柳搭棚,挨坟而眠,贴近祖先,后山呈现出一幅上古时代的景象。有那么二十多个夜晚,他呼吸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在紧张而新奇中进入神思飞越的梦乡。眼前,瓦屋荡然无存,杨柳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高楼大厦和四季长青的樟树,成建制的高楼疯狂地挤对后山,鳞次栉比,高高耸立,让山上的树木萎顿黯然,自愧弗如。

他在母亲坟前长时间跪伏。

4

柳永全行走在村街的主道上。这是他回乡的第三天。昨天下午将申请报告让淘淘盖上章后,手续上的事就一概交给四毛去办,社区和镇上他都不熟,更不想碰见冷肃的班花。其实柳格也只有这一独条能称作街的道,它像极一匹瘦马的脊背,野马分鬃般铺开密密麻麻的楼群。村街两旁停放着各品牌的轿车,像肠道上吸附的一坨坨息肉,使本就狭窄的街路更显局促,通行的车辆在这里是无法顺利会车的。几乎所有的一楼都做成门市,有早餐店、药铺、茶叶店、瓷砖店、美发店、麻将馆,更多的是小超市。这可视作柳永全回乡的正式露面。他剪手慢步,像视察的领导,只不过孤身独影。上大学和工作之初,只要他在塆子一露面,立马招呼都打不过来,出现在谁家门口,都会被热情招呼泡茶敬烟,大人们会对他们的孩子讲,这是幺叔幺伯幺爷什么的,用朴素的赞美,把他当榜样标示给自己的未来。那时每家的门都敞开着,抬腿就可以上门坐坐聊聊。是的,现在进出任何一家都难,家家户户像大衣柜里的抽屉,深藏不露,即便置身门口,对着的也是面目冰冷的防盗门。除了家人,柳永全最想见的当然是他那个年龄档的发小儿,光同学就有喜子、大宝、三祥、胜奇四个,他们的辈分都比他低,但并不影响之间兄弟般的情谊。其中与喜子关系最近,也只有他俩读至高中。本想先去喜子家坐坐,以后再逐个儿拜访,但爬楼敲门过程太复杂,是否在家也不确定,他只得暂时摁下了心头的痒痒。于是选择在村街上以行走的方式,让谁逮着了就跟谁聊会儿。也怪,偌大的一个柳格,在他彳亍途中竟遇不上一个熟人。那些门面店铺或许有的租给外姓,或许守店的都是些新生代,人们看向他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匆匆一瞥,根本没把他视作土生土长的本家。他听见一家麻将馆里哗啦啦的洗牌声中伴有分贝很高的说话,有点像喜子的声气,于是走向门口,也不敢太靠近,伸直脖子把四个人都看了一眼,都不是。那些人也都瞟他一眼,没有反应,继续拼杀。

再往前,成片的房屋模糊了与邻塆的地界,他便踅转身来大步回返,心说早些结束这无意义的行走。

“老幺!老幺!!”分明是在喊他。他回头,开怀大笑。是三祥。一眼就能认出。三祥儿时长癞痢,落下病根儿,头发少之又少。小时候他们去化肥厂拾煤渣,经常有些小恶作,厂方来学校告状,却指不出别人来,唯有他识别度高,是能使人准确指证的那一个。

“还真的是你呀!老远我就望着像你!什么时候回的?”三祥眼里放光,略显疲惫的身子陡然精神起来。

同塆的人可能觉得握手有点酸气,但三祥还是紧握了他的手。松开时随即一挥:“走,请你吃饭!”

好事。柳永全心里说。这两天二哥家的饭菜实在吃不消,痴二嫂主厨,水煮盐拌,难以下咽。他刚刚还想着得买瓶“老干妈”对付哩。

“那么,干脆把喜子他们都叫上?”他有点兴奋地说。

“嗨,就我俩,我两个好好说说话。”三祥不响应。

少时头生疾患,受过许多委屈,三祥似乎得到老天补偿,“搭”进了财大气粗的国企烟厂。烟厂占柳格地不多,只有两个土地工名额,另一个是喜子。但喜子在七年前就“买断”,到手钱有三十多万,当时以为很是不错。三祥比喜子精,决意留厂继续奉献,现在一年的收入就有十好几万。

柳永全完全没料到饭菜里有阴谋。三祥要借钱。开口就是五万。像个大款又像只狮子。三杯啤酒下肚,便直奔主题。此前的一二杯,他们纯属扯闲,酒过三巡,书归正传,三祥仿佛早已按捺不住。

“那个,老幺啊,我正愁找谁合适,没想到你就出现了,这是天意。就是你了,我可舍不得在别人那儿掉面子。”即便是开借,他也说得大方得体。

柳永全被一大口又苦又涩的液体噎出眼泪和鼻涕,慌忙拿纸巾。

“急用!”三祥又说,“只是短夺。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这事太急,老幺!”

他当然相信三祥的偿还能力,但还是觉得这刚见面就借钱太唐突,心里隐约觉到一种离谱。这会儿他开始把三祥端详,三祥好老啊,稀少而灰白的头发像遭遇大旱的秧苗,似乎再不润水就立马枯萎。与头发成反比的是眉毛又黑又茂密,象征衰老的那种所谓长寿眉恣肆伸展,在面部的边沿地带打着旋儿。两边的鼻沟特别深长,一直伸延到嘴角的下画线,像四条沟渠汇聚,不说话时给人一种严肃深沉的距离感。能拒绝吗?他问自己。不可以。他对自己说,不能置自己于不义之境。但是他身上只有一张十万的银联卡,满足了三祥,房子一旦开工手头会迅速羞涩。这是妻安排的初期费用,妻管财务很在行的。

柳永全主动与祥碰杯,说:“我手头并没多少钱,真的。我考虑最多只能借你两万。行吗?”他央求,好像是他在向三祥借钱。

“你回來改房,怎么会没钱?”三祥的浓眉大眼射出两道强光。柳永全本想辩解,又突然觉出角色的错位,就拿出单位里高管的架势,正色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两万还得靠我自己挤。”三祥持续推进,眼睛直视着这个穿开裆裤一块儿长大的发小儿:“那就三万,行不行?”他突然警惕起来,果断地摇头。

“那好,两万就两万。一言为定!”三祥的杯子再次伸过来,缩回时被一口闷下,数颗大小不等的啤酒泡泡在嘴角停留又破灭,他也不擦,好像是谈了桩蚀本的生意。

“哦,我给你提个醒,”搞定自己的事后,三祥说,“与四毛联合开发,不是不行,但你得把钱看紧。”柳永全也有心了解四毛的情况,于是表现出一种关注。三祥开嘴时,伸出两指做了个“嗍”式,说这四毛是一块“丢料”,烧钱太狠,上一轮开发的房子刚动工就被人夺走,就像做期货生意,可惜只为抵债。现柳格再无一寸地,他铁定翻不了身,死症无解。三祥说,四毛一生顶别人三生,家里的妻儿不管不问,一年到头吃住宾馆酒店,花销全部挂账,尽管有时衣兜里几百块钱都拿不出,但照样快活逍遥。

“不过在塆子里他不横,你与他是爷孙辈关系,谅他也不敢诳你。只是出钱时你心里有个底就行。”三祥又说。

“我想也是。”柳永全又问,“他们两个呢?大宝、胜奇,都好吧?”三祥轻轻摇晃着脑袋说:“胜奇还行,但有心病,儿子歪掰,不走正道,他过得不快活。大宝艰难些,他媳妇儿肾病好多年,把经济扯垮了也没得治,不过他儿子很争气哦,考上了南开大学,是柳格继你之后最叫响的!”

翌日,柳永全觉得必须去那些发小儿家里走动下。先找到喜子家,敲门许久,屋内无响动,便又绕到大宝屋里。大宝正在洗碗,开门见是柳永全,眼窝里便有些湿红,他迅速找了毛巾擦手,又展下眼睛。家徒四壁,面相清瘦,独居孤处,大宝真的不容易。“听说你回,想着要接你吃个饭,一直不得空,正好,今天在我这儿吃!”说这话时,他双眉轻颦,让柳永全立马回到从前,少年大宝正是这样的说话表情。柳永全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请他们聚聚,就对大宝说:“我专门来接你们。这样,你把他三个的电话都打下,我来讲。”柳永全坚持着如此这般,用大宝的电话对他几个讲:“我在大宝家,你们都过来吧。”

5

改房手续办下来。虽只获批三层建构,但柳永全再无纠结,他相信四毛的运筹,并且还有二憨子做后盾。新房动工,因城区禁鞭炮,爆竹自然不放,施工在紧锣密鼓又悄无声息中进行。四毛还真不赖,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跟施工队谈合同时,说好每家先出两万作开办费,后续按进度打钱。柳永全出钱后乐得安心甩手,什么拆旧打桩运料浇灌之类全权交由四毛,每天信步去“工地”转转。偶尔,买包烟揣身上,散发给下力的工匠并聊上几句。四毛不散烟,兜里是百元一包的“黄鹤楼1916”,他自顾自抽,哪怕面对工头交代事时,也只摸出自己的那一支,衔在嘴上仰天一吸,大口吐出一团青雾。

时令已近十月,天气仍一如既往地热。也好,利于他们房舍的建造。施工进展顺利,柳永全的心情也从最初种种不安和无所适从中解脱出来,在晴朗朗的故土上开始四处转悠。仁者爱山,智者乐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仁智,反正他最喜欢故乡的小山和河塘。那梦里伸延的丘陵曲线,流淌在心间的清亮河水,撩拨着本与老家失去实质联系的乡愁。可是,梦境里经常呈现的画面,已是面目全非,除却搬不走的西门河,哪里还能找出旧时的影子。多年以前,柳格是分了上塆和下塆的,水库堤坝脚下成片的低洼地势,便是下塆的所在,下塆山环水绕,最低处的一口大塘与西门河水共潮涨落。这里以前听说做了公园规划,却终究敌不过商业运作的洪荒之力,如今山水尽逝,“沃尔玛”就像一现代愚公,三下两下就将山平了,下塆被整体垫高,塘自然不在话下。柳永全把自己投进沃尔玛商业街中,纵使满目繁华,内心却无比空落。太阳很过劲,头顶在渗汗,心头便涌起对柳荫的无限怀念。以前的下塆柳树众多,不仅仅西门河岸,塘沿边、田坎上随处可见,风姿绰约。

兴味索然,他便缩回怀旧的找寻,可无处可缩,二哥家封闭沉闷,永远的暗黑无法安放身心。他便开始四处穿梭,既像木头木脑的梭子穿梭在挤挨的楼群,又像只没头苍蝇在一片水泥森林中乱撞。如深沟浪谷的狭窄过道,让人陷入压抑的境地,触手可及的粗陋外墙,里头包裹着成百上千户人家,无论阳光做怎样的奉献,眷顾他们仍是个虚无缥缈的问题。这样的楼房还不及过去的老屋啊!所以他果断放弃田园牧歌式的憧憬,将精神家园转赋以商品属性,现在想来简直可称为颠覆哲学原理的绝对正确。同时还暗自欣慰,他所开发的建筑物品,因为与四毛联手,尽管一样阳光稀缺,但模样一定美气得多,不至于像一根孤独的弱不禁风的筷条。

蓦地,眼前亮堂起来。一棵柳树,稀罕而顽强地生长在繁杂的建筑群中,就像一场残酷战争的幸存者,挣扎的腰身披挂着已然泛黄的丝条。毗邻它的还有一小片明显失水的稀竹。阳光像令人嫉妒的奢侈物,对它们慷慨地给予。树竹之间,坐有三位漫不经意聊天的老者。柳永全顿时感受到无比亲切的乡村旧景。

“哈巴哥!”他兴奋地奔着其中一人上前。哈巴哥认出是他,笑逐颜开,站起身来,让出木凳。在相互点头客套之间,柳永全很快确认了另外两位:一位是柳格的女婿,当年的化肥厂工人,全塆人都叫他小向;一位是以前在柳格住队的干部鲁同志。他们凭着与柳格的渊源,在这里买下宅基地,成为外来的柳格人。

先有柳格还是先有柳树?这个历史问题只有哈巴哥说得清。照他说来,柳格的始祖是个孤儿,无名无姓,流浪至此,搭茅屋而居,见柳树多多,便自定柳姓。此地塘多水丰,杨柳又经活,插枝成树,后人亦代代宠柳,不仅沿河、沿塘、沿水栽种,而且能让柳树上山入畈。

此情此景,哈巴哥是主角,小向和鲁同志转换成他的听众。时移势易,皆已老矣。想当年这个小向多么荣耀,人人都羡慕那人家结了个好亲,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头发梳得油光放亮。鲁同志更是高不可攀,那时吃派饭,他好讲究,盛饭前必先用开水泡碗筷,有他在桌边,小孩子是不能上前搛菜的。这两位以前柳格人羡慕不已、高高在上的“工作人”,如今居住在柳格,成为柳格人眼里的二等公民。

令柳永全穷尽思维也意想不到的是,加入他们的闲聊,让自己背上一口黑锅,遭受到屈辱的重创。

这次回来,记忆中的家乡没有了,高楼密布,阳光稀缺,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柳树唤醒了乡愁,柳竹相依,随风摇曳,太阳高照,一片祥和,于是话匣大开,有感而发,说塆子里太拥堵了,热天没地方乘凉,冷天没处晒太阳,休闲没出处,红白喜事都不知往哪儿搁,这房子连着房子,蜗居其间堵心,生活质量影响健康质量啊。说着说着他觉得心底猛地一松,那个叫压抑的家伙像块板石被掀开一角。是啊,他压抑多时,他话说得太少。过去回乡,他总在回答别人的提问,他给人们讲大学生活,讲油田、钻井、勘探、炼制,讲铁人王进喜,讲外面世界里的火车飞机和沙漠戈壁。这次还乡,他耳朵的功能用得多,嘴巴只有提问的份。众人没空去关心他的生活和工作,包括他的职位、收入以及孩子的前程,家乡的事务主宰了所有的话题,许多事他懵懂无知,所以除了被动提问就没什么话语可讲。他太需要这场激热奔放的演说,以荡涤心底的压抑。于是他展开话题,说国家大政方针,说民生福祉,说老百姓的获得感。他说北方乡村的百姓广场建得如何漂亮,健身跳舞搞活动幸福感满满。说这一块空地切不可再作宅基地,应给塆人一个喘气的地方,建个小广场,装上健身器材,再栽几棵柳树,没有柳树的柳格就像被抽走了魂魄。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印象中当时有人“哼”了一下,“哼,有主。”祸从口出,大约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久违的骂街声直往柳永全耳膜里头灌。多么熟悉的乡音。过去柳格名声虽好,却并不缺乏这种“泼妇骂街”的场景,抑扬顿挫,半天不歇,最恶毒的是端上砧板和菜刀,边捣剁边咒骂。没想到都住上楼房了,骂街仍然流行。“你个嚼舌根的、嘴巴痒的野种啊,跑回来干涉柳格的事,碍你狗屄,关你狗卵,你嘴巴痒就放墙上擦哦!”充满锐性的女声,音调高亢而尖厉,超强的穿透力足以凿墙破窗。那个骂街的妇人,以二哥家为中心,以一个“7”形的弧度,像钟表不断地摆动一个又一个来回,叫骂声在二哥家门前巷路间飘荡、徘徊、缭绕。他奇怪,侧耳细听,却怎么也相信不了这是冲他而来。“你个外头回的野鬼,你为柳格做过么贡献嘞?现在还有脸回来,还有脸回柳格发财,嘴巴欠撕的东西,有本事你莫回来啥,死在外头也没哪个惜疼哦……”声声叫骂没有指桑骂槐的艺术手段,直接开炮,一浪赶一浪,他突然感到昔日老屋东头那茅窖里的一池屎尿被搅动得浊浪翻滚,然后铺天盖地当头浇来,他的全身臭不可闻。羞辱难当的他把自己蜷缩进坐垫已经塌陷的沙发里,耷拉着头,像挨斗的破落地主,毫无办法地任凭污言秽语狂风暴雨般倾泻击打。终于,胜奇出现了,原来女人是胜奇的老婆。他冲女人吼了几嗓子,又连推带拉,泼妇骂街才渐渐远去。

柳永全有所不知,他们刚才说话的地方,是胜奇嘴边的一块肉。边上那栋房正是勝奇家。眼下的他后知后觉地后悔当初未能将这空地一同开发,于是动员住户临时搬迁,计划拆掉现房,然后将这块肉一口吃下,将原来的半单元扩建为整单元。本来塆人意见大,柳永全的话,正可谓癞痢惹黄蜂,一场即席发言,招致重度蜇伤。

坐立不安的柳永全决定去找喜子。此刻他多么需要与喜子说说话,他悲哀于自己的形影相吊,他需要直截了当的倾诉和慰藉。像生出后眼,他看见自己的肩背弯驼着,灰溜溜的,像只可怜的流浪猫,在村街上被一双双眼睛关注、探询、同情或鄙视。曾经衣锦还乡的骄子狼狈不堪。

踏进他家的那一刻,喜子正将一张麻将蹾得山响,那张名叫白板的麻牌异常受惊地逃离桌面蹦跶至他脚前,似乎在寻求庇护。他刚要伸手拾捡,“让我来!”喜子拎起那白板,在屋里转一圈,终于找出斧头,伴随一声痛快的“嗨”,白板被劈成两半。三位麻将客面面相觑。喜子说:“来客了,散场散场。”

柳永全当然逃避不了一泄憋屈的俗气。喜子劝慰说:“胜奇也造孽,他那宝贝独子不登正道,最近又牵涉某个案子吧,警察来捕过好几次,总之两只脚一只牢外一只牢里。这一辈子怕是暗无天日,他不抓几个钱怎办,还得照料孙辈呀。再说二憨子是他嫡亲侄子,有二憨子帮忙,那地又空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说这些的时候喜子是平静的,平和、宽容、徐徐道来,像一位人情练达的开明人士。之后谈起如今的柳格。并不好过哦都,别看又有车又有房的。喜子说:“大部分靠卖房子存有钱,但坐吃山空。村街两旁的人家好歹能出租门面或做点儿生意,其他的没事干,就靠办麻馆,做一桌是一桌。小小柳格有多少个麻将馆,说起来吓死你,至少三十家。”喜子伸出三根黑瘦的指头,他看到喜子的手在轻微颤抖。“东家喊,西家约,应付一家得罪二十九家,所以我干脆买个麻桌,自娱自乐,不凑那个热闹。年轻人呢,不上进,”喜子继续说,“都想过逍遥日子,又没那本事,更不谈吃苦。”喜子开始激动,开始恨铁不成钢式的点名,被点名的首先当然是胜奇的儿、四毛、三祥,还有他柳永全的大侄子和二侄子。喜子说:“三祥五十岁的人了,谁也不知他在外究竟怎么个事,一个劲儿地借钱,前脚刚认识个人,后脚相跟着去求借,银行要拍卖他房子,‘马场弄他去洗了好几次澡。‘洗澡晓得是么回事吗?不还钱,大冷天的把你丢河水里洗澡,不耗尽一整块肥皂不准上岸。听说在外有女人,个癞痢脑壳,哪个瞧得起,别说跟他睡,挨着就来吐,除非整捆地塞钱。还有你那大侄二侄,淘淘一肚子坏水,正事敷衍,歪事来劲,柳格市场的租户都怕他,把租户当成他巴篓里的鱼,又打鳞又抠腮。你那二侄子呢,你晓得他干啥吗?打狗子!用电打,用药毒,用特制火钳套,用雷管丸子炸,打狗是他的职业,许多馆子里的狗肉由他供应。”喜子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后来就干脆直接开骂,骂人,骂物,骂塆风,骂陋俗,骂麻将,骂手气,骂菩萨,说到哪儿骂到哪儿,口沫乱飞,畅快淋漓。柳永全刚受过重大骂伤,就谢绝了他的留饭,事实上也没胃口。

6

钢混结构的房子已起构到三层,不断地有人来探询,他就将四毛拟好的合同拿给人看,可以签协议,可以付定金,可以定楼层,交上定金便被赋予期权。尽管尚无一毛进项,形势却鼓舞人心。也不断地有城管前来,监视他们的行动,源头控制超标。尽管有四毛应对,尽管那城管与四毛很熟,他仍然怀着很重的忧心。

四毛已在现场候他。四毛今天情绪不佳,时不时来个大大的哈欠,投向柳永全的眼光也有些森森然。“有内奸。”四毛说,“因为内奸告状,所以城管天天来。”“谁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四毛很笃定。“那怎么办?”“求人不如求己,这事靠您了,幺爷。”“我?”“是的。”四毛颇费力地眨眨惺忪的眼睛,“内奸就是淘淘。”“不会吧?”“百分之百。”手机响了,四毛站起身匆忙划拉,抢话一般说:“这事靠您了,幺爷!”目光充满乞求。

身后是淘淘的家。设若他们的房子长高,淘淘家就会失去千金难买的阳光。柳永全便觉得四毛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从外面上来三个人。四毛迎上去的同时,还迎来一记不分青红皂白的耳光,响亮而清脆,把柳永全都给打蒙了。“搞什么,怎么打人?”柳永全迎上去,奇怪的是四毛却对他做出拦阻的姿势。来人并不言语,森碌的目光扫过来,相当骇人。“跪——”一个青年喊叫着,四毛竟当真跪在地上。“叫你赖账,赖,赖……”来人你一脚我一拳,劈头盖脸、暴风骤雨一样往他身上砸,四毛像一株肉树蔸,一声不吭,任其凌虐欺侮,从他身上发出肉粑揣捣的回响。为头的一人厉声喝问:“钱哪天还?” “不是说好房子抵吗?”四毛讷讷地说,“这房子七个楼层,任你选好不,一二三楼光线差,四楼以上任你选。”“‘四字不好,我要五楼以上!”“那就五楼。”“一套抵得了吗?知道你欠下的数字吗?知道吗?知道吗?”又是一套拳打脚踢式的组合,四毛鼻血长流。柳永全目不忍视,又不懂道上的规矩,只得站往远处,作局外人状。像是打累了,为首的甩抖着自己的手指,考察般在这个毛坯屋舍里转悠一阵,又回到跟前,“五楼六楼我定了,答应不?”四毛大声抗争:“让我起来说行不?”打头儿的做了个手势,四毛起身,接下一张纸,那上面已经印好了现成的文字,四毛颤抖着签字,又将食指蘸上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摁下鲜红的手印。完毕,一个小袋抛掷他跟前,并伴有警告一样的吼:“这是最后一次,下回另掏钱,现钱!”

四毛以他自己的方式解决了瘾需,从半成品的小房里出来,像换了一个人,一脸严肃。“幺爷,我这洋相您也看到,不是人受的罪,我掉得大哦!”他不知如何回答,更不知如何劝慰,像呆子一样冒出句话:“驮那么大的账,还抽这贵的烟?” “十块的是赊,百块的也是赊。”四毛可怜兮兮地说,“幺爷您也听到了,我还指望五六楼抵账。城管的与我再铁,也架不住别人告状,您一定要劝止淘淘哦。只要他不告状,建房再苦,我也不让您操劳。”“听幺爷一句话,快戒了这害人的东西。”“道理我都懂啊幺爷,就只能这个样子,混一天算一天。”四毛号啕大哭。

可恶的东西,让人人鬼两难。柳永全心头泛起巨大的波澜,他不知道这栋房屋成功之后,四毛还能靠什么抵账。

思来想去,找淘淘心理上不支持。他这大侄,他曾疼过、抱过、照护过,那时的淘淘还不到记事的年龄。后来他偶尔回乡,也关心,也询问,叔与侄没有过多的交流,真正面对面打交道是这回,可这个比芝麻还细的小组长,似乎也拽着架子。联想到喜子说他一肚子坏水儿,柳永全便习惯性地摇头。再说,他将如何“劝止”淘淘,从何说起?开诚布公吗?含沙射影吗?打亲情牌吗?反正都不是能拿上桌面的骚操作。你凭什么让他当“内奸”,他直接吼你你情何以堪,你的体面还掉份得不够吗?但兹事体大啊,回避不得,单是为那可怜的四毛,也必须让颜面作暂时的让渡。认真琢磨一番,他想起二憨子,对哟!让二憨子带话岂不是上策。

晚饭后直接去了二憨子家,果然不遇,与他的料想一致。主任夫人的侄媳妇续水很殷勤,绿茶寡淡到不及开水时他拨出电话。“幺叔,怎的?”那边的二憨子直接问。

“我在你家里哩,等你回家说吧。”

“有事直接说,幺叔,没关系的。”

柳永全其实根本没整理好自己的说辞,一时百口木讷,吞吞吐吐:“那个,那个……那我就长话短说哈,我那房子不是只批三层吗,现在城管的天天来哦,可能是……我干脆直说吧,可能是淘淘在举报,房子做起来肯定会影响他家光线不是,我想你给做做工作,将人心比自心嘛,他不也是建的七层吗?”

二憨子呵呵地笑,似乎笑讽他这想法有多么不合适——也的确不合适——可这是他思来想去无法他就的办法。“幺叔啊幺叔,叫我怎么说呢,您是他亲叔哦,你们叔侄间沟通沟通嘛,您一定要建七层吗?您也是在场面上走的人,有些事是不能用组织手段的,再说您怎晓得他搞了?幺叔您懂我的意思吗?在侄儿面前,您做叔的还用存心吗?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给他上课啊。”

二憨子说得在理,但柳永全很是反感“一定要建七层吗”这话,当初你说全力支持,你说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指的就是建构七层嘛,“你的意思”的意思,不就是可以“潜规则”办好我的事吗,现在你却冒出这一说辞,不就是叫我别做梦了吗?玩套路啊憨子,你这滑头。

7

三祥跑了!哪天跑的,跑往哪里,没人知道。塆人眼睛看到的,是他媳妇儿不做活人气色地大声号哭。在他们家靠巷子的侧门处,这女人披头散发,脚蹬地,手打墙,边哭边喊叫:“造孽,造孽哟!”一群讨账的站成半圆包围着她。这一幕彻底引爆了笼罩在三祥身上备受关注的盲点,仿佛他背负某项神秘使命,去远征。巷道里认识或不认识的柳格人都一样神秘兮兮,人们神色躲闪,人为地抑制着高涨的情绪和爆料般的兴奋,就像谈论某个灵异事件,对三祥充满诡谲的大规模、高频率借债进行神秘推测和武断结论:三祥跑了,今世再难回来。除非偷偷摸摸。除非发了横财。

柳永全路过的时候,遇上大宝。不可思议!大宝说。大宝负责塆子里的卫生,每天带几个中年妇女,村街上、巷路里扫地和搬运垃圾。他们都一脸凝重,一边加入议论,一边不时拿眼警惕地瞟向三祥媳妇儿那边。他吸取上回教训,谨言慎独,绝不掺和。但关于三祥,他的发小儿,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好奇。上回在喜子家,喜子光顾着骂,并未说出个所以然。按照他们的说道,三祥是一个谜,所有人都奇怪,他为何一个劲儿地借钱,往少说起码在外欠了四五百萬。房子全抵押给银行,亲戚、熟人、同事借了个遍。家里本有存款,他媳妇儿把折子藏得很深,自以为这样就能捍卫家底,哪晓得他早已办了卡,存折上看起来保持着七位数,实际上取了个精光。究竟是什么让他疯狂借钱呢?女人还是别的?但即便是给女人投资,大不了一回两回吧,不可能无休止地借借借。

人群一阵骚动,那群人要带她走。三祥媳妇儿大声喊叫:“不与我相干,与我不相干,我跟他离了,离了!”“证呢,证呢?拿证来看。”一个板寸头小青年朝她后背踹了一脚,这女人便使出抓天般的气力呼喊:“柳格看把戏的人啊,打狗都算欺主,我嫁进柳格三十年了哦!我丢丑柳格也光彩啥。”大宝于是操起帚把,众人也纷纷拢场。

二憨子不愿出面,柳永全也不屑与侄子沟通,面对四毛,他有些惭愧。那城管依然经常来监督,主体工程只能放缓,房屋便每天在三层范围内沿柱梁砌砖补缺。城管其实对四毛很尊重,有时甚至要为自己的到来聊表歉意。工作原因嘛,理解。四毛豪爽地讲。柳永全想,这说明上面盯得紧哪。于是同四毛商量,要不就只建三层吧,管这么严。四毛对他分析说,建七层并不犯大法,四周都是七层,塆里人除了淘淘谁都没意见,其实城管也理解这种情况,批层是按规矩来的,但批归批,建归建,实际情况各有不同。民不告,官不究。关键是淘淘害人,我要想办法让他阴谋失败。这天,四毛与他商定,买两条烟,请一餐饭,与城管如此这般。他感动于四毛的仗义,也为了弥补心理上的缺失,独揽了烟费。四毛心中有个计划,让城管“生病”一周,如此这般。施工便在次日开始不分昼夜地“狂飙”,三楼往上的立柱昂扬上伸。

一声喇叭,三名城管下得车来。这是他们的主体工程突飞猛进的第三天,第四层已铺浇封顶,五楼上的主体构架也基本完成。得烟的那位也在其中,他向四毛眨眨眼睛,好像是说没办法,又像是在叫四毛别冲动。两张处罚通知书分别送达,除了指定的人名,内容完全一致,责令柳永全、柳四毛立即停工,限一周内自行拆除违规建筑,否则申请法院强制执行。四毛到底没能忍住冲动,冲城管大叫:“凭什么?左是七层,右是七层,前也是后也是,你们当初做什么去了,合理吗?”一把将通知书撕成两半。

自己的名字登上与公权力规约相对抗的文书,相当于惹上官司!柳永全颜面扫地,心潮汹涌,一筹莫展,像只困兽陷入这水泥灌注之丛林。他左冲右突,遍体鳞伤,最后一头撞进了二哥这栋楼的顶层。他大口呼吸,天地在他眼前焕然一新,明朗的天空之下,先前巴掌大的县城一眼看不到边沿,广电大楼等高层建筑矫健伟岸,西门河面波光潋滟,一河两岸在秋日里呈现给他的仍是一片生机。站高看远,糟糕的心情稍事平复,大宝的电话又让他跌回现实。

大宝的菜做得出奇地好。既当爸又当妈养大了孩子,想着就充满了艰辛,也练就了他的厨艺。粮食做成的土酒有股原生态辣味儿,大宝浑黄的眼中闪动着泪光,柳永全的眼睛也涨满了湿热,仿佛困顿和委屈的液体在竭力奔涌。四目相对,大宝一遍遍双眉轻颦,这是他开言前的惯例,柳永全的另一个器官便不断接收到亲切自然的平和声音:“为什么要建那么高?你缺钱吗?你比我钱少?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是窝在柳格的农民啊!”一语点破梦中人。

这一夜,柳永全辗转反侧,把自己还乡目的过程一一回顾,用标尺逐一衡量,对自己作狠狠反思:以逐利为目的,回乡淘金,同混混合作,顶风作案,擅自加层,贿赂公职人员……仿佛梦里惊回,一身冷汗。原来失错好远啊,此前竟浑然不觉,他极度怀疑自己感染了这里亘古不变的愚昧症。三十多年前,从这里出发,一程又一程,他本以为脱胎换骨,破茧成蝶,未曾想到出身的惯性如此顽劣。而令他开窍的钥匙,竟然是一直于故土上挣扎着的大宝。

翌日,他告诉四毛:“三层。他的房屋只建三层。”四毛说:“是淘淘说了什么吧?您听信他了?”他说没。“那为何?”他默言。四毛长叹一声:“唉,掉得大啊!”就像在半路上抛弃一个受伤的旅伴,可怜的四毛,掉得大的四毛,我不陪你蹚这趟浑水了,你保重。

施工被点了死穴般停止。自行拆违并非一件易事。房子建到现在,都是四毛操办,离了他自己寸步难行。再者,两家的立柱、横梁筋牵骨连,这边一动响,那边受创伤。与包工头儿商量,跟四毛协调,一时没个好办法,当然也可能是工头儿下不了决心,真是建易拆难啊。踌躇着,按捺着,焦虑着,等待着,在负面情绪的纠缠中一天拖一天,他对带有惩罚和羞辱意味的强制执行充满恐惧,也充满盼望。

恐惧和盼望的动作终于来到。警笛声尖利,穿街进巷,像把尖刀割破太平景象。虽说法院执行,城管队员却占多数。“柳永全!”大盖帽一声喊,像提审犯人。上回也是这样,率先喊他,像掌握了先易后难的公干秘笈。“我是。”“为什么还没拆?” 他支吾着,想说清原因却很难,沉吟半晌,干脆抄直道:“我同意,同意拆。”同时举起一只手,像大学里响应教授的动议,像职场上拥护老总的决定,只是这样的举手毫无风度可言。

轮到柳四毛了。四毛双手叉腰,挡在门前,眼睛放红:“法院是讲理的地方,你们看看哦,左是七层,右是七层,前也是后也是,却只准我们建三层,这合理吗?凭什么压迫我们两家?要拆也应该拆先建的,要罚也该罚带头儿的,我们只不过跟比,跟比也犯法吗?做个好事行吗?让我们把房子建起来,我们认罚,要罚多少给多少……”

到了这个份上,他声嘶力竭的死磕显然如瞎子点灯,于事无补。大盖帽挥手之间,五六个城管扒梁上柱,抡起八磅铁锤猛砸,一看就知都是些历练有素的骁将。那些柱梁浇灌的时间不长,凝固力尚处初级阶段,在重锤的夯击下纷纷开裂掉渣。四毛嘶叫着,疯驴磨面般狂奔乱窜,跌跌撞撞中操起一根楠竹竿。柳永全来不及拦阻,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有城管仰天摔下,殷红的液体从伤者后脑勺铺陈开来,洇湿了楼面上的渣砂。在场的法警立刻冲向四楼,将四毛按倒在地,反剪着上了手铐。“120”将伤者送医的同时,四毛被塞进警车。

8

一切准备就绪。回程。一切准备就绪,包括建房的后续事宜、高铁车票,包括心理准备,他却突然萌生要见二憨子的想法。来时,是他接待了他,要走,他也该给他告别。其实更重要的是出自内心的小九九。在外人看来,他违建而且被强拆;从法律意义上,他当过被执行人。他想见二憨子,是要向家乡组织表明态度,一开始有点受蒙蔽,后来他是愿意主动拆违的,这點很重要,也是事实,只不过受到人力的限制做得不及时。他担心四毛的愚鲁、城管的负伤会像老面一样发酵,搞不好穿越千里抵达他工作生活的彼处,小地方的风言风语小觑不得,它具有无穷的张力。所以尽管对二憨子心存芥蒂,临行前给他道别,仍既是礼数,也有着一定的自我保护意义。

社区仍然在过去村委会的地方,但档次升级,自成一体的楼型气派敞亮,尽情展示着城中村的优越。一楼大厅的壁墙上有社区干部公示栏,柳存志主任位居第二,照片上的他憨态可掬,隐隐透出不凡的气度。柳永全瞅准他的办公室房号,也不问人,径直往楼梯抬腿。上三楼时,似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上往下,他习惯性地靠边,抬头,这一抬头立即让他瞳孔放大,呆若木鸡。二憨子出现在他的瞳仁里,奇怪的是被人左右把持着,仿佛散架的纸人,面无血色,目光呆滞,脚步踉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行色匆匆。与二憨子同行的另有三人,两人分别捞携着他的左右臂膀,像是搀扶,另一提公文包者紧随身后,全都一脸严肃,目不斜视。他注意到二憨子的脚步像弹琴,身子哆嗦得像筛糠。直到他们消失,柳永全放大的瞳孔才慢慢恢复,这突然的一幕像一股强大的气压,令他的眼球膨胀到爆裂的边缘。几个社区干部站在楼梯口,仍在向下张望,都是惊骇的神情,也有点肃穆的味道,说话都显得小心翼翼,就像蚊子开会一样嗡嗡嘤嘤。他看到美女同学,于是朝她走去。她也注视到他,直到他走近,她才对他微微点头,就像做出一个不冷不热的规定动作,没有丝毫亲切,还严肃有余。情知这样的招呼方式有多掉价,他仍然厚脸皮般走近她,并有些恼火般直接发问:“什么情况?”声音轻而凝重。班花眼望别处,毫无表情,良久才惜字如金般蹦出两个字:“留置。”

怏怏地回到二哥家,二哥却直挺挺地趴在一大堆呕吐物中,脸歪向一边,呈猪肝色状,牙关紧咬,手脚冰凉,像累倒在水田上再也起不来,方桌下一大堆红苕被踢得支离四散,能想象曾有痛苦的挣扎,痴呆二嫂在边上哇哇乱叫。柳永全慌乱地拨打“120”,然后慌乱地欲寻二侄,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道他需要的手机号,于是继续慌乱着找淘淘。淘淘接了电话,说是在邻县一个什么鬼地方,远水救不了近火。

“120”到达柳格的时候,大哥终于到来,许多人也知道了他二哥身体发生了紧急情况。医护人员完成专业动作,将二哥平静地安置到车上时,他求助的目光被大宝看懂,大宝说我跟你去,放下扫帚就跟随了他。救护车启动的那一刻,揪心的哇呜声中,他顿时明白他们在陪伴二哥进入与死亡赛跑的时光隧道。

“啪!”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旁人猝不及防。昨天二哥就病恹恹的,说不舒服,可到底怎样个不适却讲不清楚,只觉得晕乎乎的。他想感冒了吧,买了药。他太粗心,感冒对二哥来说算病吗?自己为何不带二哥去医院?如果昨天去了医院,今天会发生这样的险情吗?回乡这么些日子,他光顾着想自己的事,何曾关心过二哥的身体和生活?他有一种暴揍自己一顿的冲动。

二哥被直接送进抢救室。他按照吩咐办手续,却发现所需要的证卡一件也没带,急急地再给大哥打电话,同时叮嘱大哥一定得把那二侄寻出来。也幸亏有大宝跑前忙后,不然他会崩溃于后面一系列手忙脚乱的事务和巨大的情绪灾难之中。

病危通知书下达。谈话医生告知,病人极度危险,要么转院要么立即手术,但手术成功的概率很低。柳永全急切地问,那转院呢,能救吗?医生不置可否,轻轻地摇摇头。他也明白,这么危急的情况,转院到武汉或许过不了一半路程。柳永全一下子感到天黑了下来。在无边的黑暗中,“凶多吉少” 四个字在他脑际凸现出狰狞面目。

酒红色壁灯在门上沿无声闪烁,像地府路途上的鬼火忽明忽暗,波诡云谲。履行了几个标志着死亡风险的签字后,他坐在门外的等待椅上,触目所及的白色世界令他恐惧,空前的无助感向他袭来。里面的二哥正在受痛,二哥之痛啮噬着他的心。也算是有点智障吧,二哥没读书,尚未成年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但凡苦活儿重活儿脏活儿都让人首先想到他,更不用说柳格家家户户的私活儿,只要一声招呼,就会得到二哥的帮衬……相依为命一同长大的二哥啊,你一定要挺过来。他盼着手术快些结束,也害怕手术中途结束。

“家属!”门缝裂开一道口子,随着这声喊,身穿绿色罩衣的医护探出门来。他赶紧迎上前。医护说情况不好,家属得早做准备。他魔怔一般呆在那里,感觉是另一个他把耳朵张得老开,生怕漏听一个字,随之身子筛糠一样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大宝扶着他。如同正在发病的疟疾病号,他在无法抑制的战栗中躬身张望,张望抢救室门上那灯,眼睛定住一般。红色灯箱依然在麻木地闪烁。

“家属!”伴随第二声轻轻的叫喊,红灯转绿。医护再次出现,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能耐,那医生有些费力地摘下严实的口罩,对他说:“不行了,家属去最后看一眼,算是告别吧。”回天无术。他走进去,亦步亦趋。二哥躺在已经停用的手术台上,透明的软塑面罩镶嵌着那张饱经风霜的黑瘦脸庞,五官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却再也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9

夜幕降临。二哥躺在楼下的门板上,生命却去往另一个世界。从医院办完手续到护送二哥遗体回家,一切都恍如梦中。柳永全又何曾不希望亲历的这些就是一场梦呢?当希望着的梦顽固地向前递进、呈现出种种不堪睹视的情景而不肯终止,他终于回到现实中来。悲伤像巨大的黑暗包围着他,蠶食他的精神,全身像浇灌了水泥一样沉重而僵硬,却不得不强撑躯体应对种种后事。丧事的规矩纷繁复杂,二哥又去世得如此突然,痴呆的二嫂不能理事,二侄的电话无法联系,好在大哥通晓这类套式,但大哥动口不动手,方方面面的事务便统统压在柳永全肩上,出力又出钱。他跨一辆老式自行车,灰头土脸地到街上为二哥置办寿衣,买了最贵的。二哥一生未穿过一件体面的衣裳,他想让二哥以一种英俊的姿态去那边。给二哥净身时,那干柴一般的躯体给予他的触感,即便隔层毛巾仍清晰强烈,他轻柔地展拂擦抹,生怕弄疼再也醒不来的胞兄。触抚二哥瘦骨嶙峋的胸脯,心酸的潮水阵阵高涨。他终于无法抑制失声痛哭,任泪水大颗大颗滴向二哥干瘪的身躯。直到二哥的女儿女婿赶来,还有大宝和喜子的帮忙,忙乱的丧事才勉强进入某种规范化的进程。

夜色朦胧,两盏大灯泡撑出一片亮堂。“柳格一家亲”微信群发布了二哥去世的消息,人们陆陆续续地会聚,一起为二哥守灵。按老家的规矩,在外殁亡者不能进正屋,二哥就安息在门前,接受一行又一行塆人的叩拜。逼仄的门口和过道上乃至巷道里人头攒动,乌泱泱坐满了守夜的人。二侄的电话一如既往是盲音,陪拜只好由侄女婿代替。同房族其他年纪轻些的都主动帮忙,不断地泡茶续水散烟。柳永全坐在一处显眼的地方,时不时站起疲累之极的身子,招呼到来的乡邻,答谢他们的关心。

一场丧事,仿佛产生莫大的号召力,召唤起各自为政、往来稀少的柳格人。人们在此见面、寒暄、叙旧和谈天说地,夜空在高处俯瞰着这个礼义之乡的热闹场景。对于柳格而言,今天发生两件大事,二憨子出事具有爆炸性,二哥的死激发了乡情。阴阳相隔的两个人物,做了今夜经久不衰的谈资,一个是因为兴致,另一个叫人伤悲。前者因顾忌让人审慎,后者可以高声颂扬。众人在唏嘘柳格的地气缺乏官脉,也悲哀今后诸家急难之下呼唤无人。

淘淘终于现身。几下磕头作揖后便拎起自带的水杯,举目四顾,然后坐进几个谈兴正浓的后生仔中。他迈着猫步。柳永全忍不住瞥一眼过去,见他正襟危坐,雙手握杯,面部上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边上的人问:“二憨子搞进去了晓得不?”他撇下嘴角,做出嗤之以鼻式的轻蔑表情。看他那端着的架子,似乎根本不屑于与他人说话。然而接下来他用自身证明了其强盛的表达欲。大约柳永全眨巴下眼睛的工夫,他这侄子已在几个后生圈内洋洋洒洒,高谈阔论,点评诸事,指点迷津,从中美贸易战等国际风云到县里一二把手的行踪,宏观微观,无所不知,牢牢占据着言语上的C位。

喜子的后生说起他的经历:“前几天环保的去我那馆子里收排污费。我说拿文件来!他就走了。昨天又来,我问交费后废水怎么排,他们说原来怎么排还怎么排,我一把将他们的包包丢了出去,说那你给我滚远些。”

淘淘说:“穷不跟富斗,富不与官斗,哪天我跟他们局长一起时再帮你说说。”

喜子后生又说:“依法治国。该怎样就怎样。见文件是我的权利。交了钱就得为我服务。”

淘淘以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法律再严也靠人执行噻。”

有后生问:“我们几个正在筹办个婚介所,名字还没想好。开业时想请政府的去剪彩,请哪个合适,是妇联还是民政局?”

淘淘说:“政府也不是万能的,哪有工夫管你开张。”

后生说:“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嘛,我们又不指望给钱。现在剩男剩女那么多,就是缺少做媒的,办这个也是为政府分忧。”

淘淘说:“他们哪有时间,都在忙招商引资,知道茂哥怎么说的吗?‘嘿,谁影响招商引资一阵子,我就影响他一辈子。昨天开会,住建局局长被他搞得一脸狗血。”

柳永全问身边人茂哥是谁,原来是新来的县委书记。

柳永全头痛起来。伸出双手按揉太阳穴,双目闭合,一任庸倦涣散。就在这时,场面上出现一个年轻的身影,那青年身穿天蓝色西装,步履沉稳而轻捷地走向亡者,完成一番虔诚的礼节后径直走向柳永全。

“幺爷!”柳永全被这声清脆的招呼开启双目,如同拉开一扇窗户,明晃晃得让他眼睛放亮,面前的青年好英俊!他却不知是谁家公子。

“我是大宝家的——小宝。”小伙子朗声说道。

“啊,你是小宝?坐,坐!”小宝一表人才,彬彬有礼,柳永全竟有些措手不及地起身让座。当小宝伸展双臂捞携着他的腰与膀,阻止这个爷爷级别的不恰当礼数时,他感受到一股浓郁的青春气息和激热活力直达心田,这叫他联想到春天的杨柳,那属于柳格的,年轻的,绿意盎然、勃勃生机的杨柳,这感觉让他如沐春风。

小宝挨他身旁坐定,虽沉静如水,却气宇轩昂。柳永全想大宝好福气,养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以前只知读的是南开,不承想竟有如此气度,尽管长相上大相径庭,大宝双眉轻颦的说话表情却精准传承。这个柳格“最叫响”的大学生,言谈举止中流露出对柳永全的自然亲近,他说今天也是他妈妈的忌日,他出差武汉,所以回了趟家。他们轻声交谈着。这个年轻的族下孙辈,话语如清泉一样流淌,处处打动他的心弦,仿佛神一样地穿越,柳永全一下子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小宝是他,他是小宝!不,小宝远胜于自己,小宝名校毕业,小宝硕博连读,小宝堪称栋梁!短短的交集,他的阳光、活力、纯真以及浑然天成的修养,让柳永全欣赏他、看重他、喜欢他。在这个晦暗的夜晚,这个青年才俊的出现,叫柳永全内心升腾起漫过悲伤的愉悦涟漪。

秋风在丧场上打旋,故乡的风清爽而悲凉。时近子夜,众人仍不忍散去,人群中还有十多位老者,他们披上夹衣,是做了长守的打算。柳永全站直身子,环顾四周,忽然周身洋溢着温暖,内心波澜奔涌。他双手打恭,哽咽的声音在丧场上回荡:“各位父老乡亲,时辰已经很晚,请回家休息。我代表二哥全家,感谢柳格老幼抬爱!深谢各位父老乡亲!”

蓦地,他腰弯了下来,是受了悲伤和温暖的支使。他真想跪在地上,头颅叩着故乡的热土。人群渐散。他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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